长卷·隆福寺
2011-10-23黄离
黄 离
我们用冷静而浅灰的语调叙事
描述街边某家茶叶店、小吃铺或纤细的胡同
我们从街头走向街尾,穿过想象构成的网
他们的目光多是冷漠,少许鄙视
但与我们一样,疲惫而空虚
穿越这条小街,如同穿越自己卑微的灵魂
我们历数真真假假的老字号
却从未找到传说中的寺庙
这条枯荣参半的老街,不足以见证
一个都市沧桑的历史
像被反复格式化的硬盘
反复输入全新的实用而无聊的程序
像一本泡进泥水的线装旧书
再也翻不开18世纪前的黯淡与辉煌
冬天,衣衫褴褛的我们钻进那家馄饨铺
在浅浅的碗底寻找冻僵的灵感
那些穿着单薄的女子,她们不冷吗
她们蹦跳着走到街对面
听说是卖特殊服务衣物的低矮建筑
她们火红的衣服像火啊
她们短短的裙子像夏天的火焰
但我们的目光里蒙上了尘土
我们被一首预感的诗激动,从街头寻向街尾
最难消遣的是黄昏,客厅似的广场
六点半,浮躁的鼓声响起来
我的大娘大爷开始扭动他们多余的脂肪
为还有轻巧的步伐沾沾自喜
与我对他们的不以为然恰成正比
我更欣赏溜旱冰的孩子
在人缝间穿梭,围着广场旋转
跌倒再爬起来,但从不哭
我们习惯在华灯初上的夜晚出洞
像一群永远吃不饱的耗子
来饱餐夜色、浪笑、轻佻的目光
赤裸的小腿的光泽和冰冷的玻璃门的反光
我们装作行色匆匆,掠过每位时髦女子的身畔
(她们像一洼温热的湖)
走过那些青皮的时刻
我们极力对比出自我的善良
(善良又有什么用,
在这个物质猎人和物质野兽的丛林)
总有迎上来的暧昧目光
和着空气中脂粉的味道,让人飘飘然
街灯下等所有男子的女人和
阴影里等一个男人的女子
她们一样善良,一样美丽,一样焦急
每家铺子都如此脆弱
它们怕光明,怕火,也怕雨季里的下水道
它们不堪一击
在一场春天的瘟疫里差一点死去
有一家让人魂牵梦萦的书店
书店的主人已远行了多年
在他的故居上建起来的楼宇
恍然有了主人的灵气,我们疲惫的时候
停下双脚
在亲切的书香里补充力气
这家宽容的老店,拥抱过多少疲倦的身影啊
我们蹒跚地走进去,奕奕地迈出来
另一家书店,泛黄的旧书蒙着蛛丝和尘土
我总是打着喷嚏搜寻奇迹
我喜欢皮具商店,那里挂满我们同类的皮毛
它们死后鞣制的皮具,竟然散发出甜甜的味道
我想到我也会有如此甜蜜的结局
内心变得温暖,平静,像装着一个寂静的夏夜
夏虫轻声吟唱,星光伸出性感的足
乘夜色在河里濯身子的女子
笑声轻轻荡开去,夜色蒙上幸福的不安
但露天酒吧的舞女,使这条小街轻薄而早熟
她们笨拙地扭动,挑逗着我兄弟们的欲望
单纯的善良的民工兄弟
蜷身蹲在地上,伸出干燥的眼神
他们在等待什么,他们会等到什么
我的另一位兄弟,习惯要一杯清苦的扎啤
看那些瘦舞女的上半身、下半身
时而回过头来说:我对她有点感觉
呵呵,我寂寞的兄弟
地下商店,泛滥着对旧日的仿制
这是唯一与奇形怪状的历史保持联系的地方
青铜的锈味,竹木的腐味,京韵大鼓的苦味
杜撰的神仙,诡秘的宗教,精巧的手艺
我赞美它们,这些假的东西
这些历史的病态延伸
几家卖藏银饰品的店铺里
总飘着异域的歌,唵嘛呢叭咪吽
袅袅的藏香里真有几个黝黑的高原姑娘
她们笑容灿烂,牙齿洁白
服饰店,平庸得离我很远
另类得离我更远,大街上分明
正流动着穿这些衣物的人群
多彩得让人窒息
窒息的味道,就如对面走来的这位女子
平静,纯朴,却透着盲目的自信
自下而下的自信,简简单单径直地走过来
多么盼望,她突然开口跟我说话
哪怕仅仅是打听某家菜馆或公厕的位置
诡异空间,长发兄弟的铺子
漂亮的花样,尖叫和呻吟着的性感胴体
完美的皮肤在我兄弟的针下
一会儿就变得残缺,那些代表审美趋向的文身
未必就代表了空虚,很可能
是参悟人生的另一条隐秘小路
他有时沏一杯苦茶,浑身战栗
来欣赏在人肉上的创作
(艺术和吃饭的工具统一,掺杂着理想)
但那打破的青瓷般的美,使过路者也觉到刺痛
另一对兄弟,守在街头
刺鼻的廉价香水,暴露的衣服
对每一位走过的妇人送去笑容
我敬而远之,但依旧把他们认作兄弟
我从未和他们言语过
但内心在揣测他们的思想
就如某次去民族园,我猜想人妖的想法
铅华洗尽之后,或许
只剩一颗沾满尘污的泪珠
演歌厅里飘动着同样的快乐
在街头碰见的女孩,从容地走了进去
正在唱歌的男士有不错的肺活量
却没有不错的喉咙
我想他一定长满厚重的胸毛
他手上戴着几个硕大的金戒指
他毛孔粗大,爱喘粗气
有气球般的肚皮,肚皮上总沁满汗珠
我想他的嗓子总有一天会坏掉
他用钱买来陌生女子的暗地的诅咒
有几家小小的电影院,海报总悚目惊心
我习惯驻足看一遍片目,却从未走进去
假的故事和错的历史超越时空,重重叠叠
浴池里,一位流浪汉忧伤地在泡酸痛的脚
这可能是今晚的归宿
他的故事比电影更真实更曲折
但他的完美将被休息室里等待的影子
轻而易举地戳破
那天走在街上,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多像我在另一个城市的恋人
这个贪婪的城市,这个应该被咒骂的城市
需要无穷无尽的女人
她们繁衍、滋生、孕育着罪孽
但我们不能怪罪她们,就像某个酒醉的夜晚
我们或然的荒唐之后,无法怪罪自己
我们为她们和自己准备了无数个堂皇的借口
我只希望我曾经的恋人是路过
仅仅是来观看这个城市漂亮的皮肤
就像白雪公主路过一片灰暗的树林
楼檐上总停着一只黑色的鸟
在我们的故乡它是多么不吉祥
但我们习惯了它的鸣叫
像一支哀歌,一声声叹息
我在某首诗里诅咒它
又在某首诗里赞美它,用它来诋毁
来诽谤,或者揭露,或者抗争
黑色的大鸟啊,忧郁,深沉,孤独
在这个陌生城市的上空
我不知道它的祖先目睹了多少故事
但我知道它在为今天的一切惶惑
跟我一样,永远分不清这个城市的方向
我可能也有恋物癖,或者更喜欢铜锈
绿色的手指或者绿色的火焰
击打我处子般平静的心
我需要拥有,我爱的一切事物
且不说晨光、海滩、杨树林、峡谷和草原
仅仅这些简单的物质,简单的物质啊
就让我迷失、彷徨,一门心思想去拥有
一门心思地苦恼,心中固有的天平
被漂亮的物质摔个粉碎
我不得不说说街灯,它是夜晚的眼睛
这只生病的眼睛,可能是白内障或者玻璃眼
它用怪异的色彩注视我们
眨个不停,可能是在传递某种信息
可我总是忽略了那些折射和弯曲背后的意义
这就是有人说过的美丽夜景吧
我想他忘记了乡间树林里清晰的
星语和槐花的幽香
或者像我一样矛盾、困惑却仍在不懈地追逐
异乡人,千万别踏进三色灯柱后面的发廊
我担心你会走失,那里面有长长的胡同
许多人都去过,在胡同深处越走越远
里面潮湿,冰冷,有血污和醋溜肥肠的味道
完全不配安慰你的寒冷
异乡人,你可以走进某家菜馆
要一瓶二锅头,这种燃烧的酒
很像你的性格,很像你的梦
你现在找到这酒了
也就找到一半梦了
另一半很可能在月亮上,也可能在下一杯酒里
看你血红的眼睛,看你蓬乱的头发
看你杯底的绝望
黑暗终究要来临,所有的店铺都挂上沉重的锁
咔嚓一声把昨天锁到里面
满大街只剩时间之外的我
很可能我就是你,蓬乱的头发,血红的眼睛
寻找沉沦的机会,从不幻想这里还会竖起塑像
从不相信这满地的大理石就是真实
墙上红色的叹息,这个
肥胖的城市气喘如牛的脚步
都严重地伤害着你,但你本身就是一种病
你既活在世上,又浮于尘世之上
你抓住的所有一切都是虚假
就像隆福寺,浮躁,单薄,疲惫
全没有名字本身的厚重
寺庙都消失了,其他一切又能存活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