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青寒野远
2011-10-23高昂
高 昂
生日杂记
时间又到了农历十月二十四,一年匆匆而过。检点袋中收获,却也无诗无银元。今年雨水调和,山里的庄稼丰收了,我却收获不大,只有岁数不饶人,又增一岁。
今年的今日,天气也真个好。山中晴空万里无云,太阳朗朗地照着。没有一丝风,窗前的南山横立如画,雪虽还没飞,松却早已翠着,变红的霜叶还在发着暗火。可见的几株白杨树和樱树,只有几丛枝条问天。一群喜鹊从屋前的半空飞过,两只落树的雀儿叽叽喳喳地对唱着,似是想让我有个好心情。
记起昨夜的梦,80岁的母亲进山了,生长在山沟里的老人,也想来五莲的名山瞧瞧。接老人是在村中的公路边,是车送来的,还是自己走来的,有人陪伴还是没人陪伴,皆已模糊。匆匆一面,不及问候就倏然醒来,让我凄凄惶然。母亲多次对我说过,生我的那天是个冬天,是个下午,是个天寒地冻的时刻。母亲的话淡淡的,平平的,为了一个生命的出生,母亲早已忘记了生命中的苦难。
宅心宽厚的母亲对我的叮嘱,却清清楚楚,不似梦中那般模糊:“做事想想自己,也想想人家。”这是我加入教师队伍后,母亲对我的多次嘱咐。参加工作时,恰遇文革中期的一打三反,虽然中央有文件,但下面执行起来有偏差却是常有的现象,好经也怕歪嘴和尚念啊。打什么,反什么,完全是部门首领说了算,一元化领导嘛。于是就把运动初期整过自己和工作中有不同意见的人统统当成反革命,批判会一个接一个地开,触及思想也触及皮肉,还发动不明真相的学生也下手,或打之或骂之或侮之。对方虽敢怒却不敢言,只有委屈地低头接受。每当类似批判会开过,母亲就会对我重复这句话:“想想自己,也想想人家。”是啊,设身处地为别人想想,整人家也得留条活路呀,上面还有给出路的政策呢——这不就是孔老先生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吗?母亲虽不识几个大字,但深受传统文化的影响,由此可见一斑。听了母亲的话,我参加批斗反革命的火气和热情也就一减再减了。
敬惜字纸,是母亲一生的习惯。记得我上小学时,不似今日书本这么多。念完的旧书,母亲就认真地保存好,还特意把自己陪嫁的小手箱腾出来,给我装书。后来我上中学,书多了起来,母亲就给我换了一个大的箱子。这个大箱子一直跟着我,从中学到大学,成了我最好的伙伴。
我成家后,母亲就住到了家里,一过就是30多年。烧火做饭时,每当遇到写了字的纸张,或旧书旧报,母亲依旧要挑捡出来,伸展整齐,待我回家,让我看看有中用的没有。我兄弟姊妹五人,因父亲离世早,家中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唯有我读了大学,其余几位连小学也没能读全。母亲爱惜字纸,怕与这有些关系。母心深似海,当儿女的似乎也难以探得透彻。母亲爱惜旧纸的习惯也影响了我,至今,那些不中用的小学课本,中学作业本,文革时期的传单,箱底还有一大堆。不知何因,就是不愿当废品处理了它们。
我待人真诚热情,这是母亲言传身教的结果。母亲的真诚待人,在老家时有口皆碑。后来,为了让我安心工作,为了照看我的两个孩子,母亲在我家一住30多年。儿子有了儿子,从乡下迁到小城。邻居换了十几拨,母亲处事急人所急,克己让人,邻人皆赞。上世纪70年代,供应口粮紧张,无论亲友或学生家长到我家,母亲总会把精米细面拿来待客,而宁肯自己啃煎饼,喝稀饭。多年成习,母亲毫无怨言。客人走后,她总是笑着对我说,别人吃了比自己吃了好呀。长此以往,我也颇得母亲之风,心直,肠也不曲。对友人同事一概不存介心,以助人为乐事,至今也没什么变化。想起母亲经常说的话,老实人不吃亏,我的心中也就欣然了。
母亲就是山岩上的那株松树,笑对一生的严寒霜雪。对外界,对子女,永远微笑而不失真诚。一个人一辈子为人之母,伺候长辈,养育子女,惦念孙子,那般心境,那种心细,是粗线条的人办不到的。母亲走了,忆及这种慈心善心如发如丝,暖如春阳,滋如喜雨,更叫我明了以后如何面对亲人和朋友。
母亲的坟在村子的北面,母亲病重时,我先行找人筑好并让母亲看过。我想,母亲应该感到满意,也能体味我的一番苦心。
今天,这个冬日的下午,艳阳高照,我顺着山谷小路走了一圈,隐隐听到龙谷的瀑声。山草虽枯,寒来松翠,时光的流逝,也应让人惊觉,为我们的生存环境做一点有益的事情。喔提醒自己,回家,别忘了烧两炷香,一敬天地,二敬远行的母亲。
接到电话,有文友赠我斗方寿字,友人贺之,我自是高兴。据说一些大人物是不祝寿的,政治上的用途另当别论。对于寻常人生,古人所说的仁者寿,大致仍不会错的。
晚饭,老妻煮了一锅豌豆面条,算是生日快乐的落实。入夜,山村万籁俱寂,有着城里人想象不到的安静。我抬头望去,西南天上的星光明明灭灭,其中有两颗尤其耀眼的星星,似乎闪动着人间温暖的光芒,像是母亲那双许久不见的慈善的眼睛。
高垛山观雾
山中闲居,好睡懒觉似成了毛病,听校园钟声即速起床的积习,说改也就改了。
龙潭发雾了,早起的老妻喊道。听村人讲,如果久旱不雨,龙潭一发大雾,顺接驾沟外溢后苇村南谷,与西山来雾相遇,不出三天定有雨下,据说灵着呢。近日不旱,灵不灵不说,看雾要紧。
出村,东行去龙潭的路。几乎无风,望见大峡谷已涌满浓雾,浩浩荡荡,如入无人之疆,进入后苇南谷。也怪,雾流只进低谷,连不高的南山也遮不住,别说更高的铲头山了。南岭的松,南山的树,清爽得可以数出棵来。平日近视昏花的老眼,如同戴了望远镜。东方的兔耳峰,万亩花园所在的金牛峰,都历历在目。灰白的雾,只平稳地浮在山谷里,连山的半腰也沾不上边。平日诱人的景点,瑶池呀,孙膑练武的抱犊峰呀,一阵风可吹动的靴石呀,信众上香的九仙观呀,108景的卧象山呀,统统隐在雾中。雾,耸立的山峰,成了主题。九仙山主峰横立东线,海上来雾不能通行,只能绕潮白河谷进龙潭长谷。
太阳有一竿子高了,山坡小路上,露水还在。沿高垛峰东路,登峰顶上的烽火台,有了广阔的视野也就有了居高临下的快意。这里是观雾的佳地,海拔近500米的山峰,人一登高,四周山水画图皆立四壁。
脚下山谷北起马耳山,南通日照海边,长约百余里,宽约十里,雾海涌来,潮埋半山,状成大海。平日的村庄田野禾苗亦全藏进了海的深处。大雾从南到北,这么大的场面,用波澜壮阔也不足形其壮观。让人拍案叫绝的是,那雾浓得如同撕不开的棉团,眼下是一片灰白,让人似临黑海边。几乎无风,淡淡的灰白的雾团缓缓飞升,自由行走,成浪,成峦,让人如同在飞机上下望。西山南北成阵,雾阵离七连山的四面佛还有一段距离。见此景致,想,说不准佛也会动情邀雾来游。佛台东的雾海让一溜青山成了一艘航母,北边一岛,应是分岭山顶,北边的边界双耳可见,那定是马耳山了,远望雾海边沿,仅至其山脚而已。不过山前的小山,早已隐在灰白中了。
站在烽火台上,城墙北去峡谷,南下槐花谷,都照得十分分明。远处是松,近处是柞,这时山半腰下仍有雾缠。站立峰顶,像站立于舰,航行在七连山与九仙山中间的大海上,人也就有了些傲然。似无风,静静的,村庄的人声没了,偶尔有几声鸡鸣犬吠,待从厚厚的雾里钻出来,已滤成不太难听的音调。素日鸟儿动听的声音也被囚在了雾中。唯有布谷鸟还在“播谷播谷”地叫着,有时还变成了“光棍多锄,光棍多锄”。鸟儿也来劝说,光棍懒人能不听吗?人勤地不懒么。
阳光照着半山,四周山谷中的雾还是浓浓的,一时半霎没法消解。两只喜鹊飞来,叫着,越过城墙,落在柞树上,像是梳妆休整,说着“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雾呀”之类的话语。半山梯田里的麦子又熟了,阳光下层层弯月一片金黄。来山里走走,也已五六年了,见到这么阔大惊人的雾景,还是首次。大自然随手抛出个什么杰作,足以让俗人目瞪口呆。九仙山中美景多多,让懒人去发现是件难事情。多年前台湾陈复先生所摄黄山照片惊倒一批摄影家,那怕是陈先生守候黄山多日,才遇良机。可见要有所发现,还是勤快些方好。
慢慢步下烽火台,四周,山谷中的雾还浓着,山如屏,仍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