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柳江

刘 君

对一片飘浮的云而言，谁能准确说出它的故乡在哪里？从一个城市迁徙到另一个城市，常常会用苏东坡的那句——此心安处即故乡来掩饰内心的孤单飘零。然而，无论走出多远，总有一种声音，来自剪不断的血脉之源，在夜深人静时，轻轻地呼喊……

小时候，填写籍贯是件提不起兴致的事，说严重点，是件挺没面子的事。看别人填写上海、北京，心生羡慕，我要是也能填该多好，就算是河南也不错啊，总算比较有名，虽然不是什么太好的名。也不能填写新疆，尽管我在那里出生长大。我只能填写父亲的老家——广西，一个远在天边又没什么名气的地方，有很多同学都搞不清楚它在祖国的哪个方位。最最令人难以接受的是——陌生，脑海中对它的印象仅仅是父亲的只言片语拼缀而成。美丽的鱼峰山公园，山上拴着铁索链的台阶，陡得只能看见前面人的脚；大街上两分钱一串的“萝卜酸”，听得我和妹妹口水津津；当然最多的还是柳江边钓鱼，那么长那么大的鱼，父亲一次比一次比划得大，满脸兴奋。

父亲不会明白，那一点点心事曾怎样困扰过少年的我。每年春天，当天山的雪水幻化成金子在乌鲁木齐河流淌，站在西北高远的天空下，内心空旷，有种被放逐天边的失魂落魄。每当那时，柳江会像悄悄滋长的情愫，不知不觉地显现——遥远着，美丽着，流淌着。

一个初冬的午后，无数光线透过刚刚雨霁的云层温柔地洒下，柳江闪着耀眼的白光，似一条银练在我面前曲折蜿蜒开去。我们终于见面了，没有一见钟情的悸动，亲切得像已在它身边生活了几百年。这就是父亲的柳江吗？这就是他心心念念而我已熟稔无比的柳江吗？车窗外，甜蜜的阳光下，普通的石栏杆，平凡的绿色植物，在雨后含了湿气的透明空气里静静呼吸，缓缓流淌的江水，熠熠生辉，眼前的一切美好至极。

我急切地，目不转睛地看着它，直至模糊。父亲第一次提起它时，它只是像个影子一闪而过。父亲说起在江边钓鱼的情景时，我兴奋地想那鱼多么狡猾，江水一定像巨大的水晶清澈见底。父亲夸张那鱼多么多么美味时，江水在我年少的心里默默无语。时光多么不可思议，父亲离开七年后，我才真正见到它，假如这真的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叫人情何以堪。

从父亲去世的那天开始，我的心似乎飘移到另一个空间，再也无法用过去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日出到日落，心绪在不安中浮沉。最让我承受不起的是失眠和黑暗，我多么希望他只是隐身在黑暗中，只是眼睛欺骗了我，看不见而已。在梦中，我努力不让自己醒来，可以和他多待一会儿，我拉着他的手，不让他走，试图把他拉回来。直到窗子渐渐亮起来，听到自己苍白寂静中的喘息声，我意识到，现实中我再也没有可能见到他了。

我离开了那座城市。换了工作，交新的朋友，给妈妈买喜欢的东西，和家人每周去看山看水。无论如何，都要坚持活动身体，无论如何都要积极地生活。这种坚持，一定会在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一个突破口。日子一天天流走，虽然没有任何保证，可我坚信，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晦暗的日子总有尽头。

依偎在柳江的身边，在凄清、透明、带点凉意的空气中，一种说不清的氛围笼罩着我，绷紧的神经一点一点放松，我终于可以顺畅地呼吸。夜色中，柳江变得与白天迥然不同，两岸霓虹闪烁，倒映水中，城市静静地蹲伏在深蓝的夜幕下，彩虹一样的桥通达看得见的彼岸，那个看不见的彼岸，要怎样才能到达？

江水翻涌，席卷着一切远去。它懂我失神的眼睛里隐藏的忧伤吗？它听得见我心里热切的呼喊吗？回来吧……哪怕只是好好道个别。江水暗淡无光，一刻不停地远去。也许它早已见惯不怪我这样的过客，这样被生活打磨后的表情。也许只有在颠沛流离之后，才能重新印证时间在内心留下的痕迹。

当年的父亲又是怎样的心境走在柳江边上？他还只是一个少年，为了贴补家用，去江边钓鱼，常常是无暇顾及江边的美丽吧。春天的江边，柳丝依依，多情的枝条伸到了江水中；夏天的江边，人们嬉戏玩耍，谁也不会注意到那个少年的背影；秋天呢，江心里一定有一朵白云悠闲的倒影，可他却看不见，只专注于钓丝与钓钩，为憧憬中的丰收鼓舞着；还有冬天，阴冷的寒风会让江边变得萧索凄清，绿中带黄的江水，会不会平添了几分成熟与忧郁。

偶尔，父亲会抬一下头，看着河水平静地流动，无忧无虑地，会流到哪里呢，它们不关心，那只是未来的事情。江风吹拂着父亲年轻的面容和此刻我眼中的泪。他看到岸边有人将砖有秩序地垒起，如今我坐的船正从它身边经过，他还看到那些有毒的夹竹桃如火如荼，而我此刻也刚好闻到了它们弥漫开的香气。江水善解人意，知道沉默是最好的陪伴，闪烁无定的光波是最好的抚慰。它无法解释，即使最亲近的人，也无能为力时光沉重的一面。

时间是水，回忆是水波中的容颜。眼前的鲜活，使我越发看到自己内里的干涸。我的心怎么也融入不了眼前的美景，就像是肥皂泡，一切都只辉映在表层。岸边的行人沉浸在夜色中，脸上写满丰衣足食的惬意。一切都恬静怡人，在月光的守护下，辉煌夺目。在这处处洋溢着生命力的美景中，在那人造的飞流瀑布和高耸入云的喷泉的美轮美奂中，我的心里却只有思念，父亲，看见你的女儿了吗？

耳边只有风声。看着江水没有牵挂，没有犹豫，头也不回地远去，仿佛看见了父亲最后的手势，我终于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天上的月亮大睁着眼睛，慈悲地护卫着地上的一切。生生不息的柳江水，栉风沐雨的石栏杆，路灯，街道，行人，还有黑漆漆的夜空，又在我的眼前变得模糊起来。有些什么东西仿佛从江水的尽头，闪烁着魔幻般的色彩，朝我扑面而来。我身上那些沉重的东西，正迅速地离我而去，和着初冬带有凉意的寒风，消失在滔滔的江水中。

再见，柳江。

我一定会幸福的，我对父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