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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熟一晌

2011-10-23李妹姚

青年文学 2011年20期
关键词:小姑表哥小孩子

李妹姚

五月底的鲁西北平原,已经开始变得炎热起来。

应邀去邻市参加一个文学笔会。汽车在乡间小路上疾驰,我和文友阿萍、小西、云儿在开着空调的车里聊天说笑。无意间,我望向车窗外路两边的麦田,但见大片麦浪在微风中起伏,麦穗饱满,麦梢已泛起了黄头儿。此情此景,让我不禁深深陷入到早年在家乡收割麦子的记忆里。

那时,每到收麦季节,全家老少一齐上阵。由于爹在城里上班,帮不上忙,奶奶和母亲就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另外再加上五六岁的我和我哥哥,还有我正在上高中的小姑。

天还蚂蚱眼儿的时候,奶奶就开始在窗外喊我,瑶儿,瑶儿起来了吗?小姑也紧随着奶奶大声说,瑶儿快起,姑姑逮蚂蚱给你玩。

睡眼惺忪的我揉着双眼,接过母亲递过来的衣服,胡乱套在身上,就和哥哥跟在母亲身后向着麦地方向走去。我边走边不停打着哈欠,埋怨说,困死了,困死了,这么早就起来割麦子……母亲说,趁着早晨凉快要赶快紧割,麦熟一晌,咱家的麦子昨天就该收割了,再不割的话,麦穗一涨开,麦粒落在地里,今年就摸(读mao)不着吃新馍了。收完麦子,娘给你们蒸新馍馍吃。一听有新馍馍吃,我和哥哥立马来了精神,娘,我们还要吃咸鸡蛋呢。母亲回头笑了笑,好,好,吃咸鸡蛋。

我们知道,每逢收麦时节,奶奶总是把平时舍不得吃的咸鸡蛋、绿豆拿出来,犒赏割麦的家人。

快到麦地时,远远看见地里已经有人在忙碌着,很多人家的麦地已经很大一片是光秃秃的了。奶奶让小姑和哥哥每人割两行麦子,让我跟在他俩后面捡拾落下的麦穗。吩咐完,她挨着我母亲,躬下身去,挥舞着头天晚上磨好的镰刀割起麦子。见大家都在割麦子,我顺手也拿起一把镰刀,学着母亲的样子,搂起一把麦子割起来。怎奈人小手也小,一把抓不了太多的麦子,割得也就很慢了。

小孩子没长性,只一会工夫,我和哥哥就开始叫苦连天。娘,俺腰疼。母亲直起腰来,抬手拿起搭在肩头的毛巾,擦了擦挂满汗水的脸,笑着说,小孩子家,哪有腰,还腰疼呢?快割吧,看谁割得快,等会卖冰棍的来了,娘给买冰棍吃。娘竟骗人,小孩子没腰,那为啥还让我们系扎腰带呢?我小声嘟哝着。这时,本村的吴大娘从远处向这边走来,我冲哥哥挤挤眼,说,哥哥,吴大娘的名字好熟啊,记得爹爹给咱讲《武松打虎》,武松的哥哥不是叫武大郎吗,他俩的名字太相似了,咱以后不管她叫吴大娘了,叫她武大郎咋样?哥哥连声说好。等吴大娘走近,我和哥哥一齐冲她大喊:武大郎,武大郎……吴大娘的耳朵有些背,以为我们还是像往常那样喊她大娘,嘴里连声答应着,我和哥哥哈哈哈大笑起来,母亲也笑了,笑得吴大娘莫名其妙。母亲边笑边说,你个老行(读hang)子(老家伙,一种表示亲热的称呼),耳朵真是聋了,没听这俩小坏行子喊你什么吗?

奶奶站在不远处朝这边张望,大声吩咐小姑,瑶儿热了,快带孩子到树荫下凉快一会。小姑如接到大赦一般,拉着我和哥哥,呼喊着朝路边的那棵大柳树奔去。

太阳很快就如一个火球高悬在天空,喷出让人浑身发烫的热。割麦的人或陆续回家或躲在树荫下歇凉。有的,咕咚咕咚喝着刚从井里提上来的放了一点糖精的凉水;有的,则悠闲地坐在地头吧嗒吧嗒吸着旱烟;男人们数说着今年小麦的亩产收成,估算着此家彼家小麦的产量。一个叫慧生的男孩提着一大瓶子水朝这边走来,平时就爱开几句玩笑的二叔见了,脸上立马露出狡黠的笑容,他冲慧生招招手,小子,过来,回家跟你娘说,咱以后不叫慧生了,叫会养活(生孩子的意思)。周围的人们都哈哈哈大笑起来……蹲在地头歇凉的几个年轻汉子,边抽烟边跟同样在地头歇息的几个嫂子辈分的妇人开着不荤不素的玩笑,那被撩拨起情绪来的嫂子们,或笑骂着或追赶着或让这几个不知轻重的小子挨上几记粉拳,金色的麦田里响起肆无忌惮的笑声,那笑声被风儿传出很远很远……

我们几个小孩子站在这群人的不远处,观看倾听他们的嬉笑怒骂。尽管不知道大人之间玩笑的含义,但汉子们放肆的调笑,女人羞红脸庞的嗔骂,仍让我们觉得好玩,也跟着大声地笑。此时,就有边笑边擦汗水的嫂子或大娘冲我们挥着手,去去去,小孩子,看什么看,快跟你娘拾麦子去。于是,我们轰的一声作鸟兽散,各自奔向大人身边,开始劳作。

也有的人家,带着如我一般大或小一些的孩子来到麦田,把孩子放在地头玩耍。大一些的孩子往小孩子嘴里塞着什么,这孩子努力咀嚼着,嘴巴尽力咂得巴巴响,发出一种诱人的声音,故意馋周围的孩子。这时,就有小孩子凑到他跟前,巴结地问:小三儿,你吃的嘛呀,给我尝尝行不?那孩子把手中的吃食高举到空中,闭着眼睛使劲摇头。其实,那个时候农村孩子能有什么好东西吃呢,无非是把玉米面饼子或窝窝头切碎,在锅里放几滴油,炒成饼子末罢了,而孩子们,却用小手抓着丢进嘴巴,嚼得那样津津有味。现在想想,心底不免生出淡淡的苦涩。

我和哥哥跟在汗流满面的母亲身后,不情愿地捡拾着落在地上的麦穗,并不时提醒母亲:鬼天气太热了,娘,我饿了,我渴了……母亲听了,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仍然躬下身去,拖着疲倦的身体,一镰一镰地割着麦子,动作明显比先前慢了下来。

此时已是晌午时分,奶奶说,孩子要懂事啊,看不见咱家麦子才割了一小片吗?

我听了,看看我们家那一大片直立着的麦子,心里的愁多得如数不清的麦粒。眼泪,几乎要流出来了。

世上的事情,总是让人愁喜不定。沮丧的我,看到远远的麦地那头有几个熟悉的人影朝地里走来。我使劲瞅着,等他们离近了,我不由拍着小手欢叫起来,娘快看啊,表哥来帮我们割麦喽!

母亲直起腰来,脸上笑成一朵花,迎上前去说,你们怎么都来了,家里的麦子割完了吗?大海表哥说,小姨,俺家的麦子还得等几天。听说你们的麦子该割了,麦熟一晌,俺娘让俺们过来帮忙。

母亲共有兄弟姊妹八人,她是老小。每年的春种秋收、耙地施肥、浇地锄草等活计,单凭我母亲一人,难以胜任。每每这个时候,我姨妈、舅舅和众多表哥表姐就会过来帮忙。这些可爱的亲人,或许清晨或许中午或许黄昏,在我们娘仨浑然不觉的情况下,赶着自家的牛车送粪的送粪,拉庄稼的拉庄稼。等到我们发现的时候,地里的活计也就所剩无几了。他们对我家的地块非常熟悉。亲戚们不但自己带着工具来我家帮忙,并且干完活后悄悄回家,在我家吃饭的时候,极少。

三个20岁左右的小伙子,干活都是一把好手。割麦,于他们来说,就是一曲醉人的舞蹈。我观看着,欣赏着,惊讶着,若有所思。

奶奶早早就回家去准备午饭了。

三位表哥,一气干到晌午歪。这时,村口传来奶奶呼唤我们吃饭的声音。

饭是花卷、杂面条,菜是猪油炒蒜薹,鸡蛋炒香椿,还有20多个咸鸡蛋盛在一个小盆里——有几个煮破的鸡蛋从裂开皮的缝里往外流着黄黄的油。

表哥们不光干活速度了得,吃饭也是风卷残云。一碗热热的面条,三五口便扒到肚里,一只咸鸡蛋,三两口就吞下了。那带油盐的花卷馍,在菜的佐餐下,也就十口八口吧。

饭后,稍稍休息了一会,大家便顶着烈日,走向麦地。不消说,在天还没有黑尽时,我家的那一大片麦子就收割完毕了。并且,表哥们还把割下的麦子全部运到了场院里,等待打轧……

想什么呢,阿瑶?云儿推推我。

我从记忆深处恍然返回。看看已是快到邻市了。我看了一眼云儿,没说什么。我知道,我还沉浸在记忆的时光里不能自拔,并被我的记忆感染着。我从记忆里品味出早年生活的苦涩,品味出相濡以沫的力量——是的,相濡以沫;以前是,以后也会是我向前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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