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精神康复领域的拓荒人
——记首都医科大学北京安定医院主任医师、首都医科大学精神病学教授翁永振
2011-10-18海慧芝
□文 海慧芝
在医院四周还架着铁丝网,院区只有简陋病房的50年代,他毅然选择来到这片条件艰苦、刚刚开始拓荒的精神学科园地——首都医科大学北京安定医院。在我国精神病学开始突飞猛进向世界水平进军的80年代,年过半百的他,毅然踏上精神康复研究的艰难之旅。在精神康复领域,他着有“中国利勃曼”(利勃曼为国际著名精神康复专家)之称。从医多年来,他将国外先进的康复技术与我国具体情况相结合,探索了具有我国特色的精神康复技术,并编写了一套适合我国国情的精神康复专著。他,就是我国精神康复学科领军人、北京安定医院原副院长、首都医科大学精神病学教授翁永振。
初秋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笔者走进了翁永振教授的办公室。因为上午的门诊病人太多,他正在吃午饭。在他红润的脸上,笔者没有看到疲惫,一说到精神康复,78岁的翁永振教授更有了兴致,滔滔不绝。
青年时代的他选择了艰苦
翁永振当年选择精神科的经历,印证了一代精神卫生工作者的职业精神与人生选择。尽管当初的选择带有几分好奇和迷茫,但选择后他们无怨无悔,几十年奋斗不息,为精神卫生事业发展夯实基础,也亲身经历了精神卫生事业发展的巨大变革与沧桑。
1958年,翁永振从北京医学院毕业后,自愿到北京安定医院从事精神科工作。当时同学间流传着“金眼科、银外科、吃不穷的妇产科”,毕业时,80%以上的同学们都忙着选择大医院的内、外、妇、儿科科室。而翁永振在临床实习时发现,所有科室中,精神科最为落后,设备差,房子破,医务人员也少。他说:“那时,其他科室的力量都已经很强了,所以我更愿意在精神科做些事情。”在倾听我国著名精神病学家伍正谊教授的一节课后,翁永振更坚定了自己的信念。“‘丢了躯体健康,人生只是毁了一半;丢了精神健康,人生就全没了。’伍教授对精神病患者幻觉、妄想的生动描述,深深地打动了我。我觉得那里是一片等待开垦的荒地,有我们用武的地方,我决定到精神专科医院去工作。”他这样说。
刚到医院时,面对简陋的病房、周边的铁丝网,一名医生管300多名患者的状况,翁永振没有感到意外,更没有改变当初的选择,一干就是半个多世纪。北京安定医院当时有3个分院,翁永振所在的回龙观分院是收住病人最多的。“记得我到北京安定医院总院报到后,便被分到当时的回龙观分院,一辆手拉警铃的救护车,颠簸着把我送到了目的地。回龙观分院距城里30多里地,当时那里就是农村,四周一片农田,交通不发达,往返城里只有两趟公交车,下车还要步行半个小时。虽然很辛苦,但我心里很充实。”
20世纪60年代至今,翁永振见证了我国精神病学发展的突飞猛进。他清晰地记得,他刚来医院时,医院实行全封闭管理,患者兴奋躁动时,多采用胰岛素休克和电休克治疗。由于氯丙嗪等抗精神病药物在国外刚研制成功,尚未在国内批量生产或应用于临床。那时的精神病房比较混乱:90%以上的玻璃是碎的;怕被打碎而不敢挂上石英钟,怕被撕毁而不挂日历;开饭时要把30%~50%的患者固定在床上,不然粥桶就会“飞上天”。
但随着抗精神病药物的广泛使用,精神卫生机构的面貌随之改变,病房开始安静有序。伴随生物学治疗时代的来临,我国精神病学快速进步:精神卫生机构推行开放式的管理模式,各地区都开展了精神病防治工作,精神卫生工作者积极探索我国的非住院化与社区防治工作,研究逐步与国际接轨。
半百之年的他再次踏上新的征程
上世纪80年代末,年过半百的翁永振踏上了研究精神康复的艰难之路。最早让他萌生这个想法的是一个长期住院的患者。他说:“那个患者和我年纪相仿,当我刚开始工作时,他就一直在住院,治疗后反复发作20多次,最后恶化致残。我发现,单用药物治疗不能最终治愈疾病,帮助患者脱离痛苦。所以,我选择了精神康复领域。”
如何预防精神分裂症患者复发恶化,是精神卫生领域的热点问题。有些老患者,尤其是精神分裂症的患者,纸脆泛黄的病历比辞海还要厚。患者发病住院——治愈回家——再次发病入院,如同走入“旋转门”。在备受煎熬中,患者的社会功能逐渐衰退,最后成为废人。
“目前,北京市的精神卫生机构仅有6000多张病床,只能接受5%的患者住院治疗,十几万的患者分散在社区。”面对紧缺的精神科医疗资源,翁永振忧心忡忡。他解释说:“大部分精神病患者出院后,虽然病情稳定下来,但仍得不到社会的理解和接纳,只能放弃回归社会,甚至是逃避社会,病情往往会陷入恶性循环。因为这其中缺少一个中间地带,即在住院治疗与回归社会之间为患者提供一个过渡平台,使其保留社会能力,培养自信心、成就感,具备一定的生活、劳动技能,为日后融入社会打下基础。”
▲1991年10月,翁永振(前排左一)在洛杉矶访问美国专家
▲1983年4月,翁永振(左一)在美国儿童精神病学学术会议上发言
翁永振指出,对于精神病患者而言,回归正常人的生活才是最好的康复治疗。“早有研究证明,由家庭为患者创造良好的生活环境,由经过培训的社区医生组织康复活动、提供医疗支持,是最理想、最省钱的康复模式。但目前,社区康复基本还是空白,在病人出院后,只有社区医生定期访视或送药,没有有计划的康复训练。而由患者需求催生而来的康复农场等专业康复机构,本质上也只是从住院治疗到社区康复的过渡场所。”他惋惜地说:“显然,社区康复环节的缺失,是造成精神病患者深陷‘旋转门’的症结所在。”
于是,探索有效的精神康复技术,使其广泛应用于社区康复之中,成为翁永振多年来执着的事。他拜访了国际著名的精神康复专家利勃曼(Robert P.Liberman)教授。为了汲取国际精神康复的经验和做法,他从加拿大的温哥华一路向东到了蒙特利尔,考察了加拿大5个城市的精神康复工作。望着精神病患者自己管理的餐厅,以及足以养活他们并带来快乐的福利工厂,翁永振由衷地羡慕和感叹。他深深地感受到,精神康复是精神病患者回归社会、回归家庭、自食其力、自尊自强的唯一途径。20年来,他致力于精神康复的研究,与瑞典、美国、加拿大、日本、荷兰、法国及中国香港、澳门的精神康复研究中心和康复机构建立了广泛的联系,他将国外先进的康复技术与我国具体情况相结合,探索了具有我国特色的精神康复技术。
▲翁永振(右)和利勃曼(左)在交流
1992年,北京安定医院率先从美国加州大学引进“技能训练程式”精神康复技术,17年来通过5项科研项目的资助,对其预防精神分裂症患者复发和再住院的作用开展探讨。项目负责人翁永振经过10多年的研究和实验,编写了一套适合我国国情的精神康复专著,并通过实践证明:该康复技术的应用使重性精神患者复发率显著降低,精神分裂症患者的1年复发率从55%降至12%,1年再住院率从39%降至3%,社会功能和生活质量都显著提高。
翁永振解释说,为使精神病患者康复后能独立生活并回归社会,必须训练他们的3大技能:药物自我处置技能,即掌握抗精神病药物作用的有关知识,正确管理和使用自己所服用的药物,识别和处置药物的副作用,并能与医务人员商讨和药物有关的问题。症状自我控制技能,即能够识别、控制自己病情复发的先兆症状,并较好地处置持续症状,同时用所学技能拓展社交范围,提高防止疾病复发的技能。社区独立生活技能,即制定回归社会的具体计划,学会与周围人正常交往,并应付生活中的种种压力。
翁永振分析,因为患者常有认知功能明显下降,分析、综合能力都有缺损,用通常的方法教精神病患者如何防止病情复发,一般是无效的。我们引进这套特殊的技能训练程式,通过模拟演练、小组讨论等多种形式的培训,提高患者自我处置用药的能力,培养其人际交往的能力和技术。病人独立生活技能的提高,有可能降低对专业人员的依赖,早日回归正常人的生活。此外,也节约了医疗资源,让有限的资源为更多的病人服务。
一次国外调研的经历令翁永振记忆犹新。他在访问美国道琼斯公司时,看到有很多精神病患者为公司服务。他们与普通职员一样佩戴胸牌,忙忙碌碌,从事信息传递、报纸收发等基础性工作。当询问公司人事部门“为何敢于接受精神病患者”时,对方的答复是:“我们基于对康复技术的信任,他们在工作中也很敬业。”
“这项精神康复技术曾使欧美许多精神病患者受益。我敢预言,该项技术引入国内后,能利用现有资源为更多患者提供更好的服务。”翁永振信心十足。
甘为精神康复事业架桥铺路
翁永振强调,院内康复与社区康复相结合的康复模式,将有助于精神病患者走出“旋转门”困境。但无论从资金投入、人员水平,还是发展规模、覆盖范围而言,我国目前精神康复事业的发展现状都难以满足社会需要,还要付出相当多的努力。可喜的是,国家已开始重视并关注精神康复工作,但还需更多的政策支持和保证。
此外,培养一支专业化的精神康复师队伍也迫在眉睫。作为国内精神康复领域的权威专家,翁永振多次呼吁:国内精神康复事业处于起步阶段,经验不足,再加上当前我国还没有精神康复师的职称系列,人才队伍很不稳定。他说:“我们在北京市的东城区、宣武区、平谷区、朝阳区4个区县,开展了为期8年的社区康复项目取样工作。这些具备城市、农村、城乡结合部等类型特点的地区实践,从多个角度证明了我们康复技术的科学有效,也受到患者、家属及精神卫生工作者的一致好评。我希望能得到政府支持,建立一个长效筹资机制,将技术广泛推行下去。目前我工作的重心,是利用一切机会向外推介这项康复技术,推动其功效早日展显现出来!”
提及对精神卫生事业的发展展望,翁永振说:“我深深感受到,建国后,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精神卫生事业硕果累累,但相比综合性医院,精神卫生机构的实力仍然比较弱,要发展壮大,还任重道远。我期待并坚信着,通过不断深化医药卫生体制改革,一定会为精神卫生事业发展带来新的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