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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花

2011-10-18张兴海

延河 2011年2期

张兴海

顺花

张兴海

老汉拄着棍,眯着眼,靸着鞋,花白胡子上饭渣鼻涕的,形色真如一根枝叶枯黄的玉米杆子,只待种地前主人挥鐝砍挖了。他每天都要稀里糊涂地去大田里游转一圈,回来后在家门口的青石碌碡上屁股粘牢地坐一会儿。和他的枯萎相映成趣的是碌碡前面的一方花草,数不清的郁金香叶子片片翘起,得了初春惠风的它们添了明显的青翠,来自遥远异国的名贵花卉现出旺盛生机。

老汉的女儿顺花用淡蓝色塑料洒壶在花圃里喷洒了一回后,进屋梳妆了一番,出门后瞟了父亲一眼,屁股一拧就转身而去了。老汉的目光已经没有内容,他也没有心思去关注什么,包括她女儿的去向。他姓苏,大名已没有人叫,原先人们叫他苏书记。他是极左时期的村长,用抓阶级斗争的方式促进粮棉油生产的带头人。往事稀里糊涂,带一点荒唐,化作狗屎与泥巴,把自己抹得失了人样。人们见了他只是装出一笑,没有话语,背地的称呼特殊简单,而又含着另外的意味:老汉。

老汉的权力几经更迭,如今传给一位临近中年的汉子沈士荣,他的女儿顺花叫他荣娃哥,一般人称他沈书记,外面生意人称他沈董。他还兼任天土村苗木花卉联合责任有限公司董事长。只有他,见了老汉还很亲热,不是问候就是搀扶,大年初一总要提着礼物来拜门子。

顺花现在离家而去,正是去找她的荣娃哥。沿着村道,顾不得环顾左右,欣赏各家门口的青苗绿叶,只顾自己迈着步子。她的步子跷得有点板眼,基本上能够踩出一条直线,能够让自己的腰肢微摆,胸部也自然地挺了起来。能够这样,得力于下面,阔裤腿微微罩住的高跟鞋,在春阳的光气里莹莹醒目。她今天很在意这双鞋袜。荣娃哥那回赞赏过,——分明是“意思”过。不过,那回她不情愿。以她一贯的脾性,高低见不得男子有另外的打算。那是去年,在董事长的办公室,她在沙发上坐着,与老板桌后的沈士荣说话。沈董的目光怪了,像鹰身子一样直往她的脚上扑,定定地牢牢地落在这上面。他说:“妹子,你今天是水里捞出的一把菜。这双鞋把人提起了。丝袜也配得好。”他的脸孔在两面五星红旗背后闪动,微笑的眼睛里罩上了一层雾。顺花没有答话,她不好意思地偏过脸庞。沈董又说:“哥调你来苗圃管财务,给哥当个帮手,你也有一份安定工作,将来找对象也会上台阶。”顺花说:“我自己能绣几朵花自己清楚,粗皮毛货上不了高架板,在你手下干工作怕没那个福分。”很明显,话中有话,顶回去了。

顺花不去,有人去。沈董的妻妹尹紫叶,那个比她多上了三年高中的洋气女子去了。这是她初中时的同级同学,家在邻村,原本熟悉,见了面总会问候几句的。她给她的姐夫当了亲密助手,也引起了人们的种种猜忌。顺花在村里碰见过她几次,发现这个公司的二掌柜不仅穿衣打扮时尚新派,见了昔日同学也有几分拿捏。

顺花本来不想见到尹紫叶,但来到这儿就免不了见她的可能。这会儿,尹紫叶从楼下的过道走来,想躲都来不及了。两个人对望了一眼,都怔住了。尹紫叶的眼睛在她身上上下一扫,目光就僵在下面了。她呢,目光却落在她的膝盖上面。尹紫叶穿的黑色磨砂带金链的长筒靴,光滑的鞋头很长很尖,窄细的筒子高得直蹿膝盖。在靴筒与直垂的灰呢裙之间是个空挡,薄薄的杏黄色尼龙内衣露成茶杯形圆柱。两个只讲风度的姑娘都忘了初春的寒冷,不过尹紫叶更甚一个层次。这么洋气的女财务在目光的对峙中获得了讥诮的理由,她“嘿”了一声,咧嘴笑着说:“这么花这么艳,大老远就扎眼,一千瓦的追光灯照过来了!”顺花到底是来求人,她没有硬梆的理由。她笑着说“下等胚子,怎么收拾都俗。老同学,不要见笑。”又问:“沈书记呢?在不在?”尹紫叶不耐烦地说:“在不在你没找咋知道?”

顺花后悔问了这一句,她原本没有问的意思,只不过为了应酬。这个时辰沈董是在的。果然如此,这是他最忙碌的时候。办公室的沙发上没有虚位,七七八八的人围坐一圈,不急不躁地抽烟喝茶,眼睛都盯着忙于接电话的主人。老板桌上醒目地插着两面红旗,后面的沈士荣电话打得频繁。

沈书记兼沈董的身份只能是沈士荣牌子的三分之一,另外的三分之二是“够朋友”。这样大致的分析,就不难看出客厅里来人的目的。少数的客人提要求说工作谈生意,沈书记兼沈董三棰两棒子就能对付。电话太多,平均说一个人接两回电话。陆续走人之后,剩下的全是哥儿们了。时间已是十一点半,冷静的八位客人还不开口。顺花占了边远的一个单人沙发,她抬头望去,又急忙低头,几次启唇,又把唇抿住。她的荣娃哥正眼看过了她,却不予理睬,让她一个孤女仍旧坐在远远一边。他把桌上的文件电话烟灰缸推到原处,手里捏着香烟走过来,脸上的笑容一噗啦绽开了,指着这伙人的脸粗声恶气地说:“你们这号货,没一个是人民的好儿子!走!给外走!”这伙人全都呵呵笑着朝门外拥挤。顺花站起身,待屋里只剩下他,便走去闭了门。沈士荣已穿好深灰色风衣走到她身边,抱歉的样子说:“忙得很,工作以外最忙。”说罢就拉开门扇。顺花低声说:“妹子找你哩!”他挺着脸口气很淡:“三天后你到县城西街天天来饭馆,年老板招呼吃面。”

县城西街的天天来饭馆实际是一家岐山面馆。关中西府风味的岐山面讲究的是面少汤多,一筷头的薄刀细面被荡荡汪汪的汤汁浸泡,碎末的多种香菜与姜蒜肉丁飘在浮头,自酿的酸醋与油辣子渗透其中,薄、筋、光,酸、辣、香,满盘满桌地边吃边上,半天过去,你也吃不透它的风味。

内行人吃岐山面不叫吃,而叫吸,就像吸香烟一样狠咂一口,喉咙眼子下去,落到肠胃后再扩散给周身皮肉的每一处,让它的香味慢慢弥漫,直到所有的骨头缝子都麻酥酥的。实际说起来这叫“品”,“吸”之说除了土俗还不切肯棨。

沈士荣把这家饭馆当作“点”,隐蔽活动的“点”,说白了是暗窝。三楼的一个雅间由他长年包下,大房间套小房间,饭厅、卧室、卫生间都有。除了他和几个贴己兄弟,别人,包括尹紫叶是不知道的。尹紫叶既是他的小蜜,又是监视他的耳目,对她有所戒备总是好的,且不说以后她可能会见惯不惊。

沈士荣是典型的粗中有细。他记着这个日子。三天后的中午,12点又加了几分钟,就一个人悄然上了三楼。他推门进了雅间,看见顺花已经在饭厅坐着。顺花急忙站起身子,手扶椅背挺直脊背,脸上的几分喜悦明摆在那儿。她已经在这把椅子上坐了两个小时。

她仍旧坐的这把椅子。沈董说了一声“坐么”,就先进了卫生间。女雇员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一个端盘的,她们给桌上下了十几个面碗。

沈士荣没有再点凉盘热炒白脾红饮之类,只有两个人,她又不是请来的嘉宾,客套就免了。“吃!”他朝顺花伸手一点,自己也捞起米黄色仿象牙筷子,猛然挑上来,提得高过头顶,停一秒种,偏过头,往嘴里塞,嗤啦一声,头点两下,再停几秒钟。两碗过后,点了“好猫”香烟,一口面,一口烟,吸得频频,停得频频。“这饭,十八碗过了才显味。”对她不瞅不睬,自言自语似的。

顺花只吃了三碗就罢手了。她不是不想吃,而是无心吃。她清楚吃饭的结果是什么,这样,愈是吃,就愈是紧张。紧张不是坏事,它可以转变。对于一个有自信心的姑娘来说,紧张是暂时的。对面的沈董越是讲究他的节奏,越是用心体会十八碗过后的滋味,她的紧张就越能转化为不可遏止的祈盼。

沈士荣没有想到顺花这么焦急火热,他刚拿起餐巾纸往涂着口红似的油辣渍渍的双唇上粘,她就扑过来了。她从背后用力,整个身子像从空中重重落下,忽然扒住他的脊背,双臂绕过来箍住他的脖项,拼命往里收。她的脸腮贴着他的头发,下巴挨着他的左耳,灼热与气息一起送过来了。

沈士荣那么沉静,向前倾着身子勉力支撑着。女人关上门就显出惊人的热情,他经得多了。但顺花能够这样,实在超出所料。顺花是乡亲,是昔日上级的女儿,是一贯的稳重得体,一贯的毫无非分之念。但是这年月啥都没有程式。过去人常说:“袜子鞋有样子,事没样子。”如今连袜子鞋也没样子,他喜爱的样子总是被花样翻新的时尚潮流冲得无影无踪。

事情必须在规定的地点发生。关了卧室门,开了半墙上的空调,两个人屁股担在床边,感到了迎面奔流过来的热乎乎的风,桌头柜上的绿箭牌口香糖被沈士荣拿到了。他剥开一块递给她,另一块自己嚼了。他又点燃一支烟,拿打火机的手朝自己的脚和膝盖点了点。顺花立即身子退过去,脊背靠住床头,把双腿直伸过去,双脚放到他的膝盖上。他的双膝轻轻颤抖了,脸肉和目光都笑起来,对着脚,对着鞋,对着那朵盛开的花,连说:“好,好,好”,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带感情。激情上来了。重重用力,是双手,捏住脚踝。烟在双唇夹着。膝盖提上来,头俯下去,像铧尖儿一样的鞋头在额头挨住,眼睛让重瓣儿垒着的花朵靠住,鼻孔贴住光洁的丝袜了。

顺花闭了眼睛,不忍再看他的举动。她觉得好笑,这么一个有头有脸精明强悍的人,其实内心藏着这么荒唐的垢污。不料事出有因。沈董猛咂了一口烟,眼睛望过来说,他第一眼看见这鞋这花,心就动了。这是他心中的蓝图,努力的目标,热情的象征,成功的奥秘。鲜花怒放,千朵万朵,开成花的世界,整个村子就扭转乾坤了。说来话早,十五年前,他卖了二亩地的三百株玉兰,一次到到手10万元,惹得左邻右舍跟着栽种。这么多苗子卖给谁?只有包工程是出路。某城市有个绿化项目,公开招标,暗箱选中。吃喝送,人心动,酒桌饭局锤敲定。多亏了酒。舍命陪君子,二斤茅台喝得他一头栽倒在人家的“奔驰”旁边。玩命玩命,一切都是玩出来的。从古到今有本事的人都知道玩。会玩的人举重若轻,四两拨千斤,麦草枝儿胜过顶梁大柱。不会玩的人只知道苦干蛮干老实干。农村人说:风顺了,能扬几锨?会扬场的人,抓住风时,狠劲扬它几下,麦粒就成堆了。沈士荣说着,双手伸出慢慢在她的鞋面盘旋,掌心轻轻擦着尖头的花朵。“你爹,老领导,就是太实诚。粮棉油,镢头锨,催收催种,两条腿快跑断了,嗓门也喊哑了。唉,那个时代,把人都教傻了。如今就不同了,人们的心眼灵活了,树呀、草呀,苗木呀,花卉呀,花花绿绿,谁能想到成了主打产业,卖的大钱?没有上工钟记工本,村干部也不今日催明日查,村民们干几天歇几天,有的常年在外,都很自由……”

顺花没有插话,只是“是呀”“是呀”地应付。她没有想别的,只是想着自己的任务。既然来投怀送抱,就要热情、主动、周到,当好“床上精品”,让人家快乐无比,百分之百的满意。她猛然收回双腿,一个鲤鱼跃龙门的跳姿,扑上去就热吻了。沈士荣从应付到动情,从动情到激情,从激情到尾声,就像刚才吃岐山面,该挑了挑,该停了停,不焦不火,节奏把握得从容。他不是吃,而是品,十八碗过后才见味道。其间他没有忘记“好猫”,也没有忘记酒红色花朵,吸也频频,看也频频,动也频频,停也频频,急风暴雨不时被明净的沐着阳光的草坪割断。

在新奇的花样中顺花交了答卷。显然,荣娃哥是满意的。他说,妹子,你现在才顺了。顺了,脸上能看见。顺,主要在心里,在思想上,观念上,其次在脸上,在身体上。顺,就是顺其自然,就是与时俱进。顺了,才能乘风扬场。跟着风只要扬那么几锨,麦粒就成堆了。他的手,从她脚尖的花朵上移到她的脸蛋,抚抚拍拍,亲切地问她找上门来为着何事?她说了,说我的黄杨苗子只有卖给你们,而且价要合适,难为你了。他嘿嘿一笑爽快答应了。

顺花是个姑娘,村里人都知道的。

荣娃哥没有在床上谈及姑娘与初夜之类的话题,没有把难堪抛在她面前。

天有所感,人有所愁。顺花那几天因万物复苏而犯愁。门前的郁金香拆掉白色薄膜,密密匝匝的小苗清雅可人,静静承受半空的阳光,只待春风来抚。天气是温暖的使者,也是杀人的刀子。地里有苗木的人,卖不出去的树秧就是在心里长着,看见太阳轮子是一种刺眼相,就有万箭穿心般的痛苦。顺花从门前郁金香旁边经过,禁不住想起去年没有卖掉的那片黄杨。去年初春,她不满意沈士荣主事的公司开出的收购价,还想碰个合适买主,春天一闪就过去了。到了秋天这苗子全面滞销,连过问的人也没有。苗子在地里猛长,如果今春不走,就只能挖掉腾地,当柴烧也不趁手了。

顺花一犯愁就想逛,她闷憋憋地荡到县城去了。

顺花对县城非常熟悉,她在这儿上了三年初中,后来又在一家饭店和一家宾馆打工,没事了就上街溜达,大街小巷都走遍了,哪条街什么店什么摊也都知道,买什么吃什么完全可以直达目标。不过,她今天没有明确目标。含含糊糊地往热闹的地方赶,那儿人多景杂,俊男帅哥,热妹辣女,对对夫妻,双双情侣,看不来一个可心人儿,总能望几眼奇装异服吧!她穿过东西端直的繁华大街,来到新建的喷泉广场。

喷泉一侧围着一圈人,诗歌朗诵会正在与休闲的游人见面。她凑过去,看见一位年近三十的光头山羊须的歌手模样的男子,激情饱满地挥臂扬手,声音却压得很低很细,诵出令人似懂非懂的句子:

满地满眼的是妖艳的花丛,

我来寻找的却是芝兰般的草叶。

加硫作业时铅液的温度对除铜效果影响较大,因为铅熔液温度越低除铜进行的越完全,一般情况下铅液温度控制在330~340 ℃。而粗铅含锑较高对硫化过程有利,这时加硫除铜作业可在320 ℃下进行。如果粗铅含锑较少时,根据生产实践经验除加硫外,还可适当加些NaOH,这时所产的浮渣含有铜、铅、钠的硫化物及硫酸盐,可作为下次作业的返料。

它从旷野山坳的泥土中冒芽,

野迎春的芬芳还浸润在周身。

让我们到乐园欢聚吧,腼腆而娇柔的你哟,

美妙的叶片,把你放在我的胸脯。

她被他纯正流利的普通话吸引,模模糊糊感觉到了异性求爱的表达,心里也就产生了一丝泱泱波动。这时,她的老同学,令她十分敬畏的罗老板,在她的背后悄悄出现了。罗老板大名罗成,像个男名,也确有男子雄风,麻利强悍,雷厉风行,凭几间昼黑夜明的洗脚店,腰缠百万元的大钞。趁顺花没注意,她把自己洋蓝驼绒大衣的对边撩开,上前合手一裹,将她从头到腿一下子罩在怀里了。

惊叫声与捶打声显示了亲热。但顺花的心底没有她。佩服归佩服,敬仰归敬仰,青春暴富的女人都不能令她起敬。顺花看不起那种半明半暗的职业,看不起干这种事的老板。罗成却非常热情,说毕“不到我店里去吗”,双手就捏住她的胳膊。她还在犹豫,胳膊的筋肉就疼得连到指头梢子了。

罗成领她进了一家养颜餐馆,在一个单间坐定,要了一盘清肥肠、一盘凉拌丝瓜、一盘冰糖山药、一盘麻辣肘子,主食是一碟烤馍片,两碗燕麦粥。顺花盯着这怪怪的几个碗盘,闹不清她进食的意图。罗成用筷子点着丝瓜、山药说:“想清淡减肥,就吃这。我身上肉多,又偏爱吃肉,身子管不住嘴,这个肘子一顿也就将就了。当然,肉也很能排毒护肤。”罗成大口吃肉,馍片儿嚼得咔里咔嚓,嘴巴还不住说话。她很关心顺花的工作,诱导她向自己学习。她说顺花本来是一盘肘子,酒席筵上一道大菜,皮肉骨头都在地方上长着,只待调料一加,锅里一蒸即成,而自己却要硬往杂碎堆子上挤。不论是心眼、心计还是心劲,都满筐满篮的够了。现在欠缺的是开窍。有一层纸在窍孔糊着。想想看,你整天端碗扫地叠被子,挣钱少得可怜,脸蛋儿也没放到架板上。

顺花很不在意地夹起一片煞白山药,在嘴边晃了晃,笑了笑,没言语。

邮差希瓦尔 恩斯特 1929-1930年 拼贴画 64×48cm

回店后罗成就化妆收拾,让人洗面、描眉、梳头,换了一身紫色晚礼服式的露肩长裙,脖子上系了亮蓝乔其纱巾,白皙、丰满、雍容,声音细长柔和,脸上噗啦噗啦地笑。傍晚之后发廊开始了黄金时段,罗成喜迎客人,呼叫侍者,临场点拨,楼上楼下的安顿接应。客人们绝大多数要刮脸,之后是洗面,洗完面从床上坐起来,在身子挺起的一霎,如果有一双玉手在背后抚抚摩摩,亲昵地说:“叫娃给你砸砸背咋样?”就连心存疑虑的吝啬鬼也会心旌摇动。罗成通常扮演的就是这角色。客人说:“成么”,爽快的答应必然要求回报,期待的目光会立即对着罗成,罗成会扬起手臂,在客人的肩膀连拍两把,或者在他的额发、脸蛋上摸摸。个别客人胆大好耍,也伸手回敬,手指在她的脸上捏揣,她会猛然出拳,往他的胸膛捅,嘎嘎笑声也就特别响亮。

顺花一直在收银台旁边坐着,看着她与客人的默契,来来去去的指拨,便有了几分钦佩。看着客人一拨儿一拨儿,票子一沓儿一沓儿的,眼红心热,情绪也就变了。但又觉得抹不下脸,伸不出手,说不出话,那些心存暗火的男人怎么靠近呢?

她需要开窍。罗成说过了。

罗成的兑现出乎意料。

夜深了。终于打烊关门了。罗成也关了卧室门。

门一关她就变了。她变成了男人。她呼地扑上去搂住顺花的腰,脸孔蹭上去与她的脸蛋猛撞了一下,嘬着的嘴唇挨住她的耳孔说:“三年同窗友,不及一夜情。”

顺花懵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她心跳加快,脸皮绷成了僵块。罗成拉开衣橱,取出一件柔薄的月白真丝衬衫,一条粉色仿绸筒裙,肉色超薄尼龙弹力袜,从鞋柜取出一双韩国精致简约的浅口尖头高跟鞋。不由分说,三下五除二地扒了她的原件,帮她将新取的这套一一披挂在身,推着她走向门边的大壁镜。天哪,变了!顺花吃了一惊:怎么成了狐狸精?见她脸红心烧,她顺势从后面抱住她的腰,下巴担在她肩上,双手像两只大勺扣在她的胸前,温热的脖颈脸颊狠劲挤压过来,前压后顶的力量简直要把她的骨肉捣碎。顺花当即发晕,双腿发软,身子飘忽起来。

罗成真是个宝贝。事后,顺花平心静气回味了这一夜,给热诚的罗成下了评语。她的柜里有一套套人前显耀的服装,也有一套套自己玩耍的暗器。她让顺花先下手,戴着那玩意儿前突后奔,顺花也反过来让她雄风大振。一夜无眠,顺花静静地枕在她的臂弯上,感触着她的呼吸气味,回想她的举动言语,觉得自己从本质上变了。罗成说尘世上的人都被一层膜蒙着,谁捅开了这层膜,谁才能心地洞开,眼前畅亮,才能创出新的天地。这就叫出位。出位并不出错。你体验了呀,偷偷摸摸的感情,其实也是美好的。明事暗做,暗事明做,满世界的人不过就这两种。有些事看起来龌龊,其实很干净。你做了,慢慢就习惯了,境界也就变了。

“你不是差一点就叫喊了吗?”她用反问的语式肯定自己,得意地在她的腮帮亲了一下。

她承认了:“我不会叫。我听说叫了会更舒畅。”

她经的多,学的多,体会的多。她说文明的机械加上粗俗的配音,高科技加上古老民谣,才是高档的阴阳互补。说毕,她就压低嗓音唱了,听来不堪入耳的臭嘴言子不打一点绊磕地跑出来了。

说来也怪,她反而被这臭嘴歌逗笑了。

在罗成轻微的鼾声中,她回想思索,不但觉出“出位”的必要,而且连第一步怎么迈出都想到了。

尹紫叶的眼睛里含着问号,含着文章,也含着满腔仇恨。她看着从四轮车上卸下来的一捆捆黄扬苗子,再望着身边的顺花。这一望,顺花就不自然了。尹紫叶是从头到脚地望,盯着她双眼地望,再回到那双酒红色高跟鞋上,目光就僵僵地落住了。

尹紫叶是管沈董金库的人,她的身份特殊,关系特殊。她是沈董的亲信,她要为沈董负责。她知道这一车苗子纯粹是人情货,赔钱货,其中的猫腻正是她最忌恨的所在。顺花不敢两眼对两眼地望了。她回头看着即将绽出春芽的苗子。

“小钢炮,你这一身嫩白的肉多顶用!”她克制着,没有用高声,从牙缝里吐出攻讦,针对她身材的缺点,她皮肉的长处。

顺花没敢还击。她忍着,心里却骂:“乌鸦站在厩墙上笑猪黑呢!”又觉得不确切,改了一句:“老贼讥笑小贼偷馍吃,岂不知你偷了一袋白面!”的确如此,尹紫叶的背后故事在村人绝密版的口耳相传中相当有色彩。这位长相不俗身材高挑的高中生原本心高气傲,一心要在大都市释放自己的核能。不要说文化素质,即使单凭外在条件,在省城找不到一个白领位置,也会嫁给一位党政干部。但她失算了。她的只有小学文化的大姐尹红叶比她会打算盘。在一次温泉洗澡活动中她落入大姐的圈套。那天,沈士荣驾着黑色小卧车拉着姐妹俩奔赴秦岭汤峪温泉度假村,在有名的贵妃浴包了两间房子。男女分开,各洗各的。大姐洗到中途对她说:“我去那边给你姐夫搓搓背,一会儿回来。”一会儿大姐过来敲门,进来的却是姐夫。一个小时后回到车上,尹紫叶还在流泪。之后她就成了苗木公司的财务大拿,成了苗圃大楼的内当家了。只有三年,尹紫叶已经在省城买了豪宅,指头缝子藏的钞票难以计数。大姐尹红叶曾对70岁的老母说:“男人难认。自家人亲。肥水不流外人田。”尹紫叶当然也会嫁人。等到28岁,起点高了,嫁的就不一般了。

尹紫叶尽管气在心里,终究还是奉命而行。她的指尖在计算器上跳跃,在保险柜里取款,把一堆没倒棱的票子摆上桌面。

在桌子旁边站着的顺花,眼睛一直像尹紫叶的手指一样忙碌着。计算器吱吱鸣叫,数字跳出,人民币一沓沓点过,整个过程是否与“1.5元×2800=4200元”相符,都要经受眼睛的检查。

“小钢炮,还是你有本事。一朵花苞卖过五亩牡丹!”尹紫叶看着她的手在桌上抓揽,那双重眼皮下的黑眼珠,还在审视着她的眼睛。

她把钱装进背式黑皮包,“哧”地拉上拉链。心稳了,抬头望着尹紫叶。

“墙外的花再高贵,也赶不上墙里的房里的。”话到嘴边,又噎回去了。

“老同学,都要往前走哩,谁都一样!”说出这句软话,她的眼泪哗哗淌出来了。

顺花刚转过身,情绪就好转了。她把黑皮包用胳膊挟了挟,脚步跨得很开,抬得很高,跷得很有力。嘎哒,嘎哒,12厘米的圆细鞋跟与地面砖相击,响得格外脆亮。

嘎哒,嘎哒,酒红色花朵闪耀在灰乌色水泥街面。街面平滑得像青石碾子的表层。高跟鞋敲击着它,像打击的金属声,仿佛是为两边的七彩八色的花栏配音。去年开春,村子有了建设花园新村方案,要求各家在门前开出一米宽的土畦,选种喜爱的花草,列出牡丹、月季、芍药、玫瑰、百合、菊花、水仙、丁香、桂花、腊梅等花木名称,由各家挑选。“家家有花草,天天闻香气,月月见花开。”荣娃哥想得美说得妙,去年街上的两溜美化带子是缓苗期的冷淡,如今花草们根深叶茂,惊蛰刚过就有一层绿意些许爆芽露眉展脸了。

她一路莺歌燕舞在心里,嘎哒声一直敲到自家门前。

在门前,她要向母亲交代一件事:门前的郁金香怎么肥水管理。她把母亲从屋子里请出来,她要用手指点比划着叮咛。母亲是个聋子。她65岁了,瘦伶伶的身子,稀落落的头发,手脚还算利索,耳朵背得厉害。

顺花拿着淡蓝色塑料洒壶,指着东南方向的日头,用高八度的声音说:“日头端南的时候浇。记住,日头端南!”

“日头端南!”她又指着正南方说。

“木头卖钱?”母亲的脸上疑虑不解。

“日头端南!”声音拼命高上去了!

“木头……”母亲不敢重复了。

背后,一步之外的青石碌碡上,老汉闭目仰脸,身子前倾,胸口撑在手中的柱棍上。他的脸上毫无表情,似若酣睡,没有被她们母女的高声叫喊吵醒。

邻居岔花,顺花称她嫂子的四十出头的泼辣媳妇,被这幅聋子打岔图逗笑了。

“聋子都像八哥一样会仿音。”她笑得嘴角扯到耳根,站在家门口朝顺花说:“人家说城门楼子,他说老爷胡子;人家说严肃活泼,他说芫荽萝卜。”

顺花望着她回应地笑了一下,无可奈何地唉唉叹气。

岔花走过来低声责怪说,这是你自己惹的麻烦。当初为什么要种花?干部的话是皇上下的圣旨?她呢,就不理不瞅,干部上门来催问,她说没看见这两棵槐树?难道它不开花它没有香气?城里的行道树不也有中国槐?硬是把干部顶了回去。

“你要操心的不是花,是人。”岔花胳膊一抬,指着碌碡上的老汉说:“千万别叫他游鬼一样往地里转了,如今木头人一个,丢了绊了栽倒了就是天大的麻烦!”

顺花为难地看着爹,看着他白胡腊脸的呆相,心里涌起的不是悲伤,同情,而是气愤。村里人劝她拦住父亲的何止一个两个,不少乡亲都为他担心。有人说老汉如今跟一根朽木头差不多,如果不是哪位神仙领路,他能一个圈子绕回来落在自家门口?要是神仙打了盹误了事,就要真正地驾鶴西游了!顺花怎能不急?她拦了两次,故意和父亲拉家常说闲话,可他除了傻乎乎地张着嘴笑,没有另外的神情言语。她故意关上房间的单扇门,只见他的双手哆哆嗦嗦在门板上乱摸,嘴里连连吭哧吭哧。于心不忍,她搀住他的腋下走到炕沿坐下,默默守候了一天。母亲也这样干过,但耐心很快就被耗光了。

“你要下决心呀!别忘了,你是你爹顺捎来的!”岔花说罢就笑,鸭子赶场似的嘎嘎高声笑着。

顺花咯噔一下脸就红了,咧嘴应付着笑了。说的是实情,也是传遍村子的笑话。那时候她爹53岁,她妈44岁,这个年龄生下了她。她爹当年是喜欢说笑的村官,想逗别人笑,有时将自己丢人卖丑的事也往外端。顺花刚在她娘肚子显出情况,她爹就奇怪了,觉得特别有蹊跷,就在闲话场上公开了那个“顺捎之夜”。那是一泡尿把他憋醒的后半夜,大约是三、四点钟,他头脑里还有继续做梦的意思,却不得不下炕去放掉膀胱里的液体。他睡里女人睡外,来来去去都要从女人的身上越过。尿完上炕又从她身上越过时,屁股蛋子被拧了一把。“来来往往从门口过,不顺捎着串个门儿?”那个火就点旺了。不想这没心没意的一耍,耍出了事儿。以往十七、八年,儿子大成之后,一心想再弄个二顺三花,却都是干打雷不下雨。热炕棉被儿就像风吹日晒的庄稼地,你有意开沟撒种它不出苗,无意丢失在里头的却落地生根。她爹口畅得像簸箕,多少有点儿颗粒渣末都要往外颠。他向大伙宣布自己的决定:日后生个男娃,叫顺成,生个女娃,叫顺花。

顺花三岁有了记忆,首先记住的是乡邻们好笑的脸神。她后来听说了这个段子,再后来被母亲的关照证实了。八年前,母亲半聋半聪,话语还是不少的。她看见她买回一包柔美牌卫生纸,初中二年级学生顺花长成大姑娘了。娘用干瘦的两根指头捏着她白嫩的厚大耳垂说:“娘把你生下来,身子就干了。往后推几个月,世上就没你了。”她把娘的手拉下来,用两只掌心细细挟搓她的指头,心里说:“多亏这两个指头拧呀!”

顺花如今面对的不是昔日的爹娘了。昔日的爹娘,不论哪一个存在,就不会有现今的尴尬了。爹已经丧失理智,娘也没有了活力,她能把执拗的他管住吗?顺花思量再三,还是心存侥幸,决定进城一搏。如果说神灵保佑着父亲,就拜托尊贵的神灵继续赏赐恩德,为娘的管束助一臂之力吧!

“梦露发廊”,一张玛丽莲•梦露金发红裙风姿撩人的广告牌上写着欧体店名,在县城南街那个发廊林立的路段挂起来了。

梦露,就是她自己。

顺花在那个晚上才知道是因自己的特殊体形肤色,才让罗成瞄上了。在这之前罗成就说她长得像梦露,她却没有在意。那天在时尚鞋城,她正面对满台满架的鞋子挑选,罗成恰在身边出现了。她一眼就瞅准了一双拿过来,她却觉得太亮眼太招人,罗成说你的模样很像梦露,红色是梦露的标准色,酒红色是今年的流行色。她嫌这种款式的顶头有一朵花,太俗气。罗成说俗气是一种挑战,变大俗为大雅,就看你的内在东西了。不由分说,罗成就奔向收银台,差点让她开了钱。

站在刚刚挂起的广告牌对面,顺花满意地欣赏一毕,又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美鞋,心想:我真的是梦露吗?

真的,她曾经是梦露的憎恶者。

因而也就爱上了郁金香。

满园的郁金香,开放在一家宾馆的停车场旁边。

这是县政府的宾馆,挂的是县政府招待所牌子。在这儿打工的几乎全是女娃,分餐厅和客房两部。她在餐厅工作,抹桌子,端盘子,从早晨七点到晚上九点,底下的两只脚不住地走动,上面的一张脸要保持固定的微笑。怎样微笑?这要经过培训。负责培训的是终日笑眯眯的副所长。50多位穿着藏蓝棉布套装的服务员整齐地站成两排,背着饭厅,面对车场,全神贯注地看着副所长。副所长一如既往地笑着。他说微笑就是人常说的面带三分笑,一分二分不行,九分十分也不行。怎么理解这三分?这纯粹指的是口形。他作了个口形示范,双唇张开一条缝,嘴角翘起,两边的腮帮扯开了跳了几下,眉毛忽然变成半个弧,整个脸盘旋左转右地一摆,忽然收成一个严肃的表情,惹得大家哈哈大笑。他又说这三分笑是表面,十分笑在内心,这样才有抓人的效果。这话怎么讲?他转过身,伸手朝前方一指说:看见那片郁金香了吧?开得多美丽多撩人!可它不像牡丹那样大朵大盘,又不像桃花那样千枝万朵,它是单株单茎单花,身材不高,叶片不繁,开起来一心一意,尽管在颜色上做文章,非把你的眼睛扯住不可。大家想想,谁进了咱这院子不被她吸引住?谁看了一眼不想看二眼?它长在那地方,不就是百分之百地开吗?

顺花被他的深层鼓动和诱惑打动了。她开始注意这片花。不错,它的绚丽,娇艳,光色香气,确实迷人。但是,它又简单脱俗,显得那么干净。顺花走来走去逐株查看,发现每一株都是一样的。一茎青枝上独立着一个花蕾,茎叶上涂着一层粘腻的白粉,容不得你伸手去摸。顺花觉出了它的高贵中的贞洁,心有所动,便详细了解。一位上网的女伴查出郁金香有个外号:穆斯林的头巾。它的花色确实像穆斯林的头巾。

顺花“啊”了一声。

她毫不犹豫地在村子规划下达时在自己门前埋下它的球茎。

可是现在,门前的郁金香一派生机,她却要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在颜色上做文章”的梦露了。

顺花沿着梦露的亮点发展思路,挑选人员,配置服装,制定规章,安排业务。清一色的微胖白鲜,一米六左右的个头,染金色长发,涂绛红唇膏,穿粉红色长裙和酒红色高跟鞋。

顺花又把罗成请来,让她给女娃们讲梦露。罗成说在咱们小县城,梦露是迟到的奶油雪糕,能化解人心的焦热。当年好莱坞的梦露是性感女神,她上了电影,由不得男人掏腰包。梦露的经典镜头是裙子让风括起来,快露出大腿根儿,却没有再往上露,留住往男人的梦里露。梦露很开放很热情,热情得简直就是一个白痴,白乎乎痴啦啦地只知道笑,笑得像一个没有心肝的儿童。男人就爱这种人,她能无私奉献。

女娃们围坐一起,就重视了脸面,不像单个人陪客人在房间。显然罗成没有考虑到这点。她看到有些人挤眉弄眼,偏过头撇嘴唇,生气地说:“很开放很热情并不是坏事。谁如果认为梦露是坏女人谁就是有眼无珠。梦露是那个时代耀眼的大明星,比现在的明星耀眼一百倍。她是挣票子的王牌,也是推动性革命潮流的先锋。全世界的人能有今天的先进观念,就是亏了她的今日露明日脱。她让全世界的人开了眼,也开了窍。大家都不是过去的瓷锤疙瘩了!这样的人是天生的,我们恐怕坐上宇宙飞船也赶不上!谁还敢对她放冷眼?”

罗成气势汹汹,女娃们低下了头。

罗成的强调当然很有必要。对于这种半明半暗需要勇气支撑的职业,拿一位大明星作榜样进行正面引导无疑是有重要作用的。但顺花觉得这并不是根本之举。根本之举是什么呢?她想到了自己,想到自己的投怀送抱,发自内心地主动上门送货。关键在自觉。农村人说:牛不喝水,强扳犄角不行。关键是自觉,这才是根本。

顺花制定了政策,对女娃们非常优惠。政策的核心是待遇:管吃管住,一月300元底薪。各人的酬金,按所得的比例计算。县城一般的比例要打破,她要让女娃们多拿,自己少拿,刺激你的积极性。自己办锅灶,三天不吃重复饭菜。病假事假不扣底薪。半月下来,客人的脚步就稠了密了响亮了。

顺花有罗成言传身带的宝贵经验,在对外接应对内点拨的岗位上更加出色。她完全出自内心,对迎面进来的客人心怀十二分的感激。顺花没有多余的想法,没有五彩缤纷的念头,脑子里只有自己那二亩黄杨苗子。不要说你的货好,是四季常青的绿化树,有人要了就能美化环境,没人要了就是一堆柴禾。现在街上到处都是这个廊那个池,顺口溜说“公路光得能擀面,两边都是妓女院”。即使你的梦露真是那个当年的梦露,在这人人敢脱的年代,真假有多少区别?来的人都是有缘有情,都是可亲可敬的荣娃哥。拿出这份心思,脸上嘴上手上就不一样了。来的都是先生,都是兄长,都显得身份尊贵,可以称老兄、老板、先生、大哥,熟人称张哥、王哥,而顺花别出心裁,一律称他们“我哥”。“我哥来了,快坐,快给我哥上茶。”亲热得如同见了娘家兄长。她的手也像罗成一样在客人的身上变成一只玉手,不过,这只玉手不是在后脊上上下下抚抚摩摩,而是从后腰揽过去,在侧部松软的皮肉上面不轻不重地拧一下,如捏住洗衣机的定时旋钮转它个45度一样。也许这一拧得自有了她的那一夜的母亲的手法,这手法表达的期盼、幽怨和戏耍,配上她“我哥这么优秀的人难道舍不得花几个”的反问,扇拨就成功了。

短短几天,梦露发廊的生意就有了起色。

在日渐增多的客人中,就有那位整天笑眯眯的招待所副所长。在他心目中,顺花是一辈子都端碟子的角色,无论如何不会当老板,更不会当发廊的老板。当年在他的手下端碟子,他提出三分笑在脸上十分笑在内心的要求,她并没有达到。虽然她工作积极,脚手麻利,不迟到,不早退,活儿没少干,但她的脸上笑得很不够,而且也不是经常的。带班的反映说顺花在背地散布不满言论,说什么“让客人吃好就行了,为什么要笑好?”为此,他把顺花找来谈话。在他的房间,他忽然发现这姑娘有一种特别的美丽。矮胖的人如果脸皮白里透红衣着得体,配上藏着一点心机的沉静,就会让颇为自得的男子产生侵犯的冲动。他关了门,在她的对面站住,说:“干得不错,可以提拔到客房部当业务主管。”再伸出手掌,往她的肩膀上拍。不料她一只胳膊抡过去,隔住他的手,身子也背过去了。他气得哼了一声,腾腾腾走过去开了门,手上做了个“请出去”的姿势。顺花毫不犹豫地噔噔走出去了。

第二天,顺花辞职,去了一家私人饭馆,甘心端她的碟子。

副所长怀着好奇心来看顺花。他进门的时候,顺花没有看见。他刮了脸,洗了面,从床上坐起,顺花就来了。顺花的笑是到位的,三分在外,十分在里,他一眼就能看出。“我哥来了,来看妹子了。”说着,手就伸到他背后变成一只玉手,上上下下抚抚搓搓,夹带着柔气软声:“我哥还能舍不得花几个?叫娃给你放松放松。”他说:“我来这儿就是为了放松。”说着,就伸出手掌,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拍。顺花一只手揽过来,在他的腰部一侧不轻不重地拧了一下。他当即就浑身麻酥,从头到脚飘忽忽荡悠悠的。他把脸孔凑过去,轻声说:“我要享受妹子的亲手按摩。”顺花眼皮一眨说:“我是坐镇的,不是按摩的,上下有别,这是规矩。坏了规矩就会砸锅,我哥不是来砸妹子的锅吧!”他无话可说,挑了一个白白净净的文雅女娃进了房间。

不料五分钟不到他就气冲冲找过来了,那个白净文雅女娃满脸委屈地跟在后面。原来,副所长“放松“心切,人家娃在他身上按摩不久,他就提出“你能按摩我,我也能按摩你”,当即随心所欲动了手脚。女娃翻脸不从,扭扭咧咧,闹了矛盾。顺花笑吟吟听罢二人叙述,让副所长坐下喝茶,她将女娃叫到另一个房间,指教说:“你还是没有开窍!没有开窍就不会顺!他能把咱咋了?吃了,还是喝了?要按就让他按,按毕了开钱嘛!开了钱走人嘛!走了人再来嘛!辛苦三年,你再当老板,路子就宽了呀!”殊料这女娃说:“我看他不顺眼,十万八万不挣他的钱!”“挑三拣四,说到底还是没有开窍!”“我就是不开窍!你休想用这个道理说服我!感情不能强迫,开放有个尺度,挣钱不是唯一。”顺花亮出了底牌:“咱们有制度,要求你必须服从!”女娃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走人。”顺花说:“谢谢!祝你交上好运!”说罢起身扬长而去,连头也没拧一下。

走个穿红的,会来个穿绿的。这不成问题!顺花毫不心软,而且还会在心里骂:“傻×!”

任何一种行业,一种领域,都是一个世界。顺花融入了这个世界之后,发现这儿的一切其实都很明朗。挣几个,花几个,来来去去的男人和女人,公开隐秘,双方满意。挣了的还想挣,拼命挣,为日后的发达掏第一桶金。花了的还想花,轻松花,为生命的潇洒扔几根汗毛。认真比较起来,这跟剧院、舞场、卡拉OK甚至饭店、医院一样,都是正常消费,所不同的在于它的隐秘,由于这隐秘反而添了兴味。如果岐山面不公开,在窗上罩着布帘,在黯红色的光亮中,筷子一挑张嘴一吸,更会觉出什么叫品,什么叫味,什么叫欣赏,什么叫享受。

难怪罗成说,这是一种境界。

好多人都进入了这种境界,如鱼得水,逍遥欢溜,如荣娃哥。这种人特别聪明,永远扬的是顺风场,金山银山怎么能不产生?

副所长那天晚上从另一位女娃那儿得到了愉悦。临走,他望着顺花的双脚说:“你现在的微笑真正到位,比这大朵的郁金香还要灿烂!”顺花却在心底说:“郁金香算什么?我已经不是穆斯林的头巾,我现在是富丽高贵的牡丹花了!”

顺花的境界提升连罗成也感觉到了。那天子夜,她邀罗成过来,二人挤在一张床上。罗成想不到她也有了一套暗器,让她雄风凛凛,连续突袭,三五番不下火线。顺花竟然在这个过程中跟风跟意地唱了,她的记忆力让罗成吃惊,把她仅仅唱过一遍的歌儿通前到后地记住了,那么脏鄙的字眼也能咬真吐清,那么浪气的拖音也能颠出情味。

“让我死在你身上吧,梦露!”她说。

“那你就死吧!”顺花回应,“梦露多么幸福!”

庭院的飞机与草 恩斯特 1935年 油画 54×73.7cm

顺花觉得自己走出了狭隘,走过了愚陋,来到一片令人情感充溢、精神高涨的开阔地。她的鞋袜,她的服装,她的相貌,她的气度,完全是另一种韵味了。但是,一个人的出现,却给她的心上划了问号。他就是那个光头山羊须的诗人,某单位文书,常写诗歌自发地在县城广场朗诵,平时是标准口音的普通话。他非常欣赏她的尖头带花高跟鞋,总是久久望着她的眼睛发呆,称赞她的眼中有最明净最清澈的眸子,可以淌出秦岭山中苍鹰翅下的石崖腰眼的甘洌的泉水。在他猜度的描述中,她有一个常在河边挖猪草,举着长竹竿打桑叶,下雪天野外唱儿歌,牛槽边背诵“aoe“的童年,没读几天书就辍学在家,至今保持着穷乡僻壤的原生态,呼吸城里的污浊空气没有几天。顺花觉得可笑,心想明净清澈的眸子恐怕只有我的老爹有了,你这人天真得像你所说的那只苍鹰刚下的带着温热的小蛋。他总是定时而来,夜里十一点,客人渐稀,她有空闲的时候。他带着一盆小叶兰草,或一本美国诗人惠特曼的《草叶集》,一张波兰作曲家肖邦的钢琴碟片,一沓摄影杂志,与她共同欣赏。他开了按摩的费用,却不去享受,要待在她身边说话,并透露了心事。他的老家在省城,有祖辈留下的街面房产,母亲一个人守家经营。他不久将调回城里。母亲希望他带回来自乡下的淳朴而有主见的媳妇。他说,她现在毕竟在卖笑场上,无论怎么金浪滚滚,都不是《喜开镰》的音调。咱们回城后鸟儿筑巢,双双飞东飞西,不论车流楼海,还是戈壁大漠,都是翅膀下的风景,难道你不喜欢做林子里的鸟儿?顺花说几年后我就另谋别的事情,不会久呆在这儿。我的父母都已高龄,我也不能撇下他们到城里去。他说这好办,把老人接到城里住吧!她诚恳地说:你并不了解我。在这样的地方,谈什么淳朴、清纯?他望着她的眼睛说:你即使变成千人踏万人踩的哐啷车,一颗心也是纯正的!

梦露是这样的吗?她疑惑,好笑,但还是在内心对他充满了感激。

这个春天对于天土村来说太不寻常了。就在顺花家门前的郁金香一片绚烂时,其他人家的梅花、玉兰、月季、水仙也先后绽开花苞,开得粉粉丽丽;另一些人家的牡丹、芍药、丁香、杜鹃也挺起鼓胀胀的花蕾,大有推波助澜之势。那些靠青葱的叶子撩人眼目的兰草、竹芋、绿萝、滴水观音,也都欢溜溜地随风摇摆。一街两行,花花绿绿,两道彩虹从天上直直落下来了。村外大片的苗圃里堆红叠翠,公司所在的那块中心基地更像一个精心布置的花展。村里村外,看不尽的花姿,闻不透的芬芳。

顺花曾经两次匆匆回家,知道自家门前的花将会适时开放,但她并不知道将会有巨大的变化产生。就在她开店整整一月的日子,她听人说每天都有外地干部和游客专程来村子参观。下午,罗成打电话说:你们天土村出名了,县上正在大力宣传,你爹他老人家也上电视了!

顺花心里咯噔一下热了。她立即想到了荣娃哥,那个深谋远虑为人爽快的村头儿。她很快拨了电话。电话那边听到她报的姓名,顿时声高了,双方都很欢喜。顺花说哥你这么官僚也不来妹子这儿看看?那边说我正想找你哩。真的,是真的。他说给你正式通知吧:村上要组建报告团到各地巡回报告,你是报告团成员,赶快回来参加培训吧!

顺花有些犹豫,决定先回去看看。她作了工作安排,第二天就搭车回去了。

村里出乎意料的热火。欢迎外地朋友参观旅游的红色横幅绷在村口,街道及两边花圃已经仔细喷洒,电线杆上的喇叭播送着轻音乐,隔三差五的墙壁上刷写着整齐的标语。顺花大睁两眼,心里热乎。自家门前,围着半圈儿人,爹在青石碌碡上坐着,胸坎儿靠一根棍子撑着,摆了个面朝东南方太阳光亮的姿势。他成了主角,摄像机、照相机及人们的目光都对着他。围观者悄静无声,忙碌的人争执着,有人说眼睛闭着不行,有人说眼睛闭着正好;有人说脸孔痴呆呆的没意思;有人说这样更能说明问题;有人说衣服应该换换,毕竟是新农村嘛;有人说他这种人到了共产主义也是穷酸相,整天先人后己嘛!惹得众人嘻嘻哗哗地笑了。拍完老爹,他们吆喝众人散开,让那片郁金香豁豁亮亮地呈现在阳光下面。五个操弄摄像机照相机的人员就在花圃边儿来回俯仰,拍了全景再抓绿茎花鲜的单株。有的说双朵交茎的有象征意义,有的说弯腰托头的是美人弄姿,有的说玫瑰红的扎眼,有的说黑紫色的少见……

顺花不等他们走散就进了家门,径直走到小房间,坐在床沿发起愣了。拍花拍景,当然应该,但拍一个糊涂老人干什么?能为如今的发展添什么光彩?疑惑,纳闷,夹杂着闷闷的不快。娘在众人走散后才来到她身边。耳聋的人喜欢自言自语,她双手比划着重复地说:“花开了,人多了”。干瘦脸上堆迭起一圈圈笑的波纹。

在村委会办公楼,即苗木基地的大楼二层,那间敞亮的会议室,顺花终于明白了他们的意图。顺花参加的报告团,共五名成员:一名是副书记兼村长,一名是苗木基地财务科长尹紫叶,一个先进组的组长,两位村民个人,分别从不同角度介绍建设花园新村的经验体会。来自县委农工部的两位干部已经吃透情况,对报告内容提出具体设想,细致到亮点、趣味、乡土、风格、时间把握,种种问题都仔细研究了。坐在当中的那位四十多岁的副部长上下打量着顺花的穿戴,目光停在她的脚上,笑得露出了两排白牙:“果然这样!你就讲‘酒红色的花朵’,这是题目,也是自己的形象。你是咱天土村培育的骄傲之花,是顺应改革潮流而生发的怒放之花,淳朴而新潮,清纯而时尚。你在自己的田地适时扦插了黄杨,交到沈董那儿掏了第一桶金,转身进了县城办店开业,闲暇回家再去田间照看,肩不再挑手不再提,尖头高跟鞋噌噌咣咣地响在田间大道。施肥,灌水,防虫,起苗,你不想干了有人干,腰包里有的是劳务费,交到沈董那儿又是可观的收入。你的这种思路,这种生活方式,是新农村新农民比较理想的模式,也是城乡一体化的必然产物。而且,你的闪光点比别人更耀眼。你有一个与众不同的父亲。他是村里的老支书。在他的那个年代,干部喊破嗓子,催种催收,社员出工不出力,整天抓的粮棉油,却吃不饱肚子,穿不上新衣,碗里不见油花花。我那时候十几岁,饿成了白脸书生,一锥子扎不出血来。电视专题片也播出了,有你爹如今还在大田巡查的镜头。耸人听闻呀,历历在目的画面:这样一个行将就木——不,是那种会行走的植物人式的老汉,没有知觉,凭着习惯,一步一步在七弯八拐的周遭田野穿行。过去查土壤墒情,看庄稼长势,分析节气气候,行话叫看天、看地、看庄稼,农村基层干部都得这样。极左思想浸沁到骨子里,一直带进棺材,也不会改变,真令人寒心呀!这样的老子却养育了这样的女儿,时代在进步嘛!而且,这与我们的沈书记形成鲜明对比。这些年,哪个村民在田间见到沈书记的人影?领导是决策的,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你讲这一段时,大屏幕上会出现你爹的镜头画面,注意,语言要朴实自然……”

顺花一直凝望着副部长的脸孔,但她渐渐变成了一根木头。听觉仿佛失去,思维已经停止,晕眩的感觉像烈酒一样入浸周身的所有细胞。

她恨父亲。

在回家的路上她才明白,自己那阵子头脑一片混沌,主要是对父亲的愤恨骤然产生,它来得太猛烈了,在头脑冲撞回旋,把思维搞砸了。这位副部长讲的在理,顺情,令她激动而又不安,表扬加鼓励,出乎意料。

是父亲本身,他骨子里的极左造成了荒唐可笑,造成了丢人现眼,造成了别人的笑料。

她的气恨很快又转移给另一个人:哥哥大成。

她立即给大成打了手机。质问道:老子到了这一步,你管不管?

电话那边的大成委婉无奈,他迟疑了很久才说啥事儿你先顶着吧,我实在狼狈得拔不开脚,你过来看看就知道了!

十年前,大成举家西迁,远离了生养他的故里。二十多年前,他当游医,在甘肃宁夏一带的偏僻山区游荡,靠简单的医术和针灸偏方混出一点名声,落脚在某镇医院当了坐堂医生,后来又承包了这家医院。妻子儿女迁到那边以后,大成就很少光顾这个家了。他开辟了自己的天地,为事业和家庭而忙碌,似乎与父母脱离了关系。顺花听村人说过,哥哥对父亲一直心存怨恨,父子俩根本坐不到一条板凳上。原因在哪儿?当年大成初中毕业回乡务农,村上有了招工名额,父亲总是照顾给别人的孩子,两次参军也让父亲阻挠,在体检合格接兵的同意的大好局面下,硬是发扬风格优先了普通社员子弟。一气之下大成成了游手好闲的二流子,不愿下地干活也不回家吃饭,依靠舅家的接济在外面混悠。他跟随一位老中医学习针灸,给人家当免费跟班的助手。时来运转,大成成为天土村第一个出外打工的人。顺花与哥哥聚少离多,兄妹之间总是客客气气,但她感到他还是真诚的,开朗的。他说爹的病属于中老年痴呆,可能因遗传性基因缺陷,并非血管性痴呆,无法疗治,作为家属,只有精心管护了。他对她敞开心扉,没有虚饰应付。他说你本来可以在我的医院当护士,但这儿是西部偏僻山区呀,高寒缺水,人都是红脸干皮,在家乡抡镢头也比这儿强,成家立业首先要考虑地方。缺钱了你吭声,父母身边总得有一个亲人嘛!

“是不是寄钱过去?得多少?”大成在那头陪着笑脸。

顺花大声吼叫:“有钱买不来名声!咱的脸面让他三脚两步踢到厕所里了!”

顺花说着说着就眼泪哗哗了。她站在距街口较远的一棵大椿树下面,四野无人,只有她抽抽噎噎。想不到引来哥哥一阵哈哈大笑,他说极左心理其实是一种疾病,一种精神变态。当年搞三忠于活动,部队有些人把领袖像章往胸坎的皮肉里别,引起感染住进医院。这种心理疾病真是害死人!如果说上了展览上了电视就是丢人现眼,流感、吸毒、性病、艾滋病这样的宣传就无法搞了。作为医生,他深知普及科学知识的重要,作为儿子,他更了解父亲的心理特征。积习难改,他在那个年月工作太认真太过硬了!

“把这样的病人,掀给我一个人管,你能忍心吗?”

哥哥显然被她凄哀的哭诉感动了,不再用医学的理论开导了,劝慰了。他提出一个具体可行的办法:雇人看管,费用他认。

“这也是有幸呀,总比瘫在炕上强嘛!”结尾时,哥哥用一句大实话安慰。

顺花关了机。她终于无话可说。

日暮黄昏,家里已亮了电灯。母亲坐在门内的过道,见她回来后扬脸一笑就到厨房去了。

父亲在里间小屋的靠椅上坐着,本来像一尊石佛,闭目搭眼,一动不动,但听见脚步声还是瞌巴了一下眼睛,喉咙里吭哧了一下。她走上几步,双手搀住他的腋下,扶他站起,肩并肩迈开步子。

安顿父亲坐在低桌旁边,转身从板案上端来一热一凉两样菜碟,从锅台端了一盘馒头三碗糁子稀饭,顺花又招呼母亲坐在父亲旁边,取了两双筷子平放在二老面前的稀饭碗上,她自己也拿起筷子抓起白生生的馒头。

这是一顿不寻常的晚餐。顺花开始注意父亲,看他究竟是怎么动嘴动手,怎么嚼怎么咽,怎么开始怎么收场的。她的目光专注的落在父亲核桃皮般的脸孔上。怪了,那惯常闭阖的眼睛竟然睁开了,瞳仁里还有一缕光气,头颅可以灵活扭动,脸上也有了一层少见的红润。他的两排牙齿本来有不少损缺,但嚼起来照样锋快有力,随着陷成深槽的两边腮帮的鼓缩,咔嚓咔嚓的响声有节奏地响起。他手中的筷子忽上忽下,碟里碗里,有抄有送,灵动自如。不知不觉,一个馍吃完,一碗稀饭也唏唏溜溜灌进肚子。他没有吃够,不断咂嘴,左手拿着空碗递向老婆,嘴里“啊、啊”地喊叫。顺花一巴掌朝着他的胳膊抡过去,叭啦一下,碗掉了,落在低桌上,砸翻了菜碟,也残破成一堆碎片了。

她妈惊诧而又困惑,喊了一声“你呀”,瞪着眼睛看着她,又看着肩膀和手臂不断索索抖动的她爹。

顺花怒气未消,她不想继续在这儿吃在这儿坐,就站立起来,拧身出门,到隔壁找岔花去了。

岔花和她的丈夫也正在吃饭。一支十五瓦的灯泡从屋顶上面一根胳膊粗的木椽上吊下来,低功率的光亮,说红不红,说黄不黄,照得人和器物家具也都病病恹恹,打不起精神。用砖头垒起的四方台上平放着一页木板,旁边放着几个小凳,围着这张简易饭桌就餐已有20年的历史了。扣扣掐掐节衣缩食,为的是尽早换掉这座人称“棍棍房”的厦房。它也有20年的历史,完全凭借几十根细椽架在四面土墙上支撑,从寿命上早已完成它的使命。由于父母的丧葬和两个孩子的上学,五亩田地的出产和外出打工的收入难以抵挡花销,连年借债让他们缓不过气来。让顺花坐在旁边小凳上后,岔花张口就骂开了。她骂如今这社会,红头土匪当了人尖子,真佛善人成了臭狗屎。那个村头儿,用满村满地的红花绿叶搽胭抹粉,摇铃打彩地露了脸;老书记痴痴呆呆灰头黑脸,硬是弯下腰来给人家垫了底。她还说这事放在谁心里都转不过弯子,料定顺花晚上会来找她商量的。

顺花一阵阵发愣,就像钻进一条大雾胡同。

岔花一边往嘴里刨饭,一边把肚子里的火气向外喷放。她说红头土匪抢人刁人还在明处,这沈士荣都是在暗处,他不露脸不吭声,你却乖乖的积极的给人家送货上门。人家要你买他的小苗他的种子,没商量,没二话,你还得乖乖的积极的从那儿买。这个联合体,让人家吃了独份。人家有独家优势,在外面能包下工程,需要苗子。

岔花的丈夫是个身高马大的强壮劳力,平日在基建队搬砖打杂。沈士荣家的楼房,苗木基地的办公楼,就是他拿起砖头抡起胳膊一个一个撂上去的。他一边吃饭一边替岔花补充理由。他说沈士荣是靠村里的五十亩水浇地起家,连续三年扦插树苗发了暴财,用钱铺路打通关系再包绿化工程,为众多村民的树苗找下销路。他现在的路子很顺,也把全村的生产经营摆治到他的轨道,各家各户都搭上了他的车。看起来群众方便了,实际上没有自由了。世上的任何买卖都是双方的,都要先讨价还价,情愿了再成交。如今人家是一厢情愿,村民们不能选择。苗木花卉这东西不比粮食、水果、蔬菜,它的路子太窄。一出一进,一买一卖,都是人家说了算。人家是两头剥皮,咱是两头挨锉。花园新村的牌子一亮,人家的生意更火。全村人合起来给人家唱了一台大戏。

顺花渐渐听进去了,也渐渐明白了,不由得心潮泛动了。自己也有这样的经历呵!前年春天正因为嫌人家开的价低,黄杨苗子没有卖,迟疑了一下,就耽搁了出苗。嫌来怨去,还是反过来求人家。

“如今咱就是有孙猴子七十二变,也翻不出如来佛的掌心!”岔花垂头丧气,将饭碗狠狠蹾在桌子上。

“千不该万不该,为了抬高他自己,让你爹给他垫了底。”

岔花又镖出一句,弄得顺花瞪圆了眼睛。

“你爹当年连一个柴棍儿也不往家里拿,事事让群众占先。穷是穷了,可人人吃的顺气丸。你爹一天三晌在地里转,催收催种,还不是为大伙操心?如今人家行走一步都是小卧车,亮铮铮的皮鞋不沾土蛋儿,可哪一片田地不给人家产油水?电视里人家多高明多神气,脑子一转,各家各户就像抡着长把儿扫帚扫树叶一样往背笼揽票子。村民见不到他的影子却能过上幸福日子。你爹多蠢笨呀,整天双脚在庄稼行子疙瘩路上跷来跷去,喊破嗓子打破铜铃众人还是个穷!你爹眼下这么个样子,阎王爷叫他是迟早的事,还要出他的丑,比出自己的高明,太糟践人了!”

顺花的眼目哗啦一下亮了!对,正是这样,揭露父亲的愚蠢,衬托他的英明,以父亲的可笑,反射出他的光辉。而且,父亲的可笑中饱含的滋味,岂是他这样的人用来羞辱的?

顺花还能参加村里组织的报告团吗?答案是否定的。

能够让众人理解的原因是:她爹突然生病了。

大成的那句话:“总比瘫在炕上强”,成了一句咒语,一句谶言。老汉真的瘫了。

顺花从岔花家回来,发现母亲焦躁不安地在炕边脚地走动,脚步声明显的急了重了。她见她回来,立即大声“哎哟”地招手。急切难捺的神情,让顺花心里一沉,觉出有什么事情发生了。父亲在炕上平平躺着,被子盖得严严的。灰布糠包薄枕上的脸孔是平静的,呼吸均匀,没有喘声。但是,随着母亲手指的点动,顺花发现父亲的口角歪斜了,白色涎水从偏扯过去的下角汩汩淌出,顺着脸腮不断流到枕面,已经糊渍渍地洇湿了一大片。

她惊了,慌了,立即打了110的救护。

大成也火速赶回来了。他懂医知情,赞成县城中心医院主治大夫的意见,没有开颅。脑中风,血出得厉害,无法手术,不必花那冤枉钱了。像他这个年龄,冠心病,高血压,稍微不注意,或者环境气候有变化,即会出事。他刚回来,母亲就高嗓高音辅以手势描述那次晚餐场景,说明父亲伸臂递碗被顺花猛然剁了一掌摔打了碗吓得浑身颤抖。大成只是淡淡地说人老了就这样,经不起风吹草动,能维持到现在已是大幸。

顺花内心明白是怎么回事。母亲不曾对她这么描述过,但母亲的目光变了。她望着她的时候总要眨巴几下眼皮,头低下去,下巴挨住棉袄的第一颗纽子,再抬上来,不愿久久地直面对她,那浑黄瞳仁中隐含着躲闪与恐惧。

顺花心里像凿了一眼深深的寒井,空洞、悲凉而又深不见底。欲哭无泪,也无法诉说,只觉得头脑闷闷胀胀,整天不想吃不想动也不想说话,人与事只是勉力顺应着对付。

沈士荣闻讯后及时赶到县医院探视来了。他站在狭窄的床位之间的地板上,弯着腰杆,伸出双手,握住老汉那只没扎吊针的手,望着那张已经口眼失形的脸孔,观察了一阵子,对身边的女护士说:“你们商量一下,全力抢救,多用好药,医疗费村上认。”他又对大成说:“不要急着回家,既来之,则安之,医院的条件好。”他掏出一个装着五千元的信封交给大成,又望着顺花说:“有困难就吭声。老人家长期担任村干部,风里来雨里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应当有特殊照顾。”

在医院只住了五天,就无功而返。一个瘫痪病人的晚期症状已经出现。不能吞咽,水米难进,冷热不知,疼痛不觉,大小便失禁,缓解心脑血管故疾的任何治疗已不能生效,只有用营养液来维持那粗重的呼吸了。回家后大成尽了最后的试探,用针灸点刺太阳穴,在十根指头和脚趾上挑刺,全是干点,不见血滴,病人仍然呼呼死睡。

大成知道他爹的大限就在眼前了。他对顺花说该准备了,咱爹的痛苦不会太久了。他说咱爹是明白人,一生都为别人着想,老了病了依然能行能走能吃能睡,一旦要走也不会贪恋床枕。人常说“炕上的病人炕下的罪人”,爹不想叫咱们受罪了。

实际的情形是家里三口人都在受罪。

大成从县城买回了上等枋板,当地叫“十大块”,即三寸厚的十页枣松木板,正好做一副棺材。门外花园旁边便有了两个工匠昼夜忙碌,扯锯抡斧,叮叮咣咣。大成的职责是侍应工匠,负责烟茶接应和钉子胶料之类的采买。常言说不见棺材不落泪,在亲人即将撒手人寰手忙脚乱地赶制棺材之际,谁都会揪心扯肺难抑悲痛。大成在医院的病床上见到父亲时情绪就大变了。他预感到了不幸,这不幸来得突然,又似乎在意料之中,只是过去一直为自己而忙碌却忘记了父亲。脉象、心电图和CD显示出一个危重病人濒临死亡的征兆,他在夜里独守父亲时已经落了几次泪。作为医生,他过去不知道父亲的心率、血压和血脂,没有做起码的关照。春节回来,短短几天,还要牵心那边的业务,在家里放下几样礼品就想返回,连走亲戚拜年的客人也不如。连日来他不断回想父亲的种种疼爱,可以说作为长辈父亲尽到了他的责任,扶手扶脚地拉扯他长大,让他顺利走过青少年时期的历程,并幸运地完成初中学业。至于后来没有成全几样好事,是出于痛苦的无奈,如今回过头看,又何尝不是一种教子方式!

大成看着零散的木板在匠人手中渐渐向成形的棺材变化,心头的伤痛就不断加重。而那边,千里之外的小镇医院,总是有电话过来请示。一些事情,如进药选药,查验质量,维护医护工作的原则、秩序,任何人也不能代替他的岗位。在药房负责的妻子也应立即回来,那边只有停止一些有风险的业务了。

不光如此,一个即将“失怙”的儿子会自然地感到自己肩负的责任,这个家庭未来的一层天就是自己本身了。大成看出了母亲在突然的孤苦中难以适应,整天坐在灶间小凳上长眼泪短眼泪地哭,他便想到以后的日子了。以后他将在工作方面分神分力,付偿给活着的这位老人,以只有自己觉出的苦心,填补对于父亲的所欠。

可是目下,母亲是这样伤心,她遭受的打击似乎比别人沉重。怎么减轻她的哀痛呢?她可是真正的风烛残年,跟父亲一样,稍不留神就会熄灭了光焰。

还有妹妹,她还没有成家。女子娃面临的这道门槛怎么跨越,是父母兄长应该盘旋在脑海的日常问题。

多种愁苦的潮水朝一处汇聚,流向他心口的凹地。大成这几天明显消瘦了,颧骨高了,西部的干风寒气浸沁在脸颊的两处酱红色坨斑更突出了。门口过来过去的乡亲很难与他打招呼。他不愿抬起头来,不愿同乡邻说话,主要是不愿陪一张笑脸。

十一

大成趁吃饭的机会和顺花交谈,表示了对她的关心,对她的希望。他望着她显然少红润多枯黄的面孔,自己装出一丝笑样说:“人过七十,也算高寿。这些年爹也没有饿着冻着,一直精精神神,说一声走也不过耽搁十天半月。看来他还算有福。当儿女的总想尽孝,能把自己的事情干好就行了,流泪心伤也是无益。你在镇上县上找个对象,一两年内嫁出去,咱妈就没有牵念了。你看,她这么难受,痛苦落在了她一个人身上。”

顺花停下筷子一直在听,却没有用语言回应,也没有转过黄片片的脸孔。

这些天顺花的任务是侍守父亲,做床下孝子。观察透明胶管中的液体滴落程度,一瓶又一瓶的轮流接替,使用便盆的接接倒倒,病人手脸身上的擦洗,把她绑定在一根女儿的柱子上了。但是她远远不像一个正常陪侍病人的女儿。药物和陪侍没有期待的效果,恰恰相反,恶化与绝望在分分秒秒加剧。那变了五官位置的脸颜又浮肿起来,喘气由粗重变成猛烈的打鼾,声音之间的间隙越来越小。她不忍看,不忍听,不想在这儿待。她脊梁靠着椅背发痴。大门外面的匠人不断说话,不断斧打锯拉。在他们的乱脚和乱屑乱渣旁边,还有一个燃烧的火堆,上面架着灰黑小鼎,熬胶的烟雾歪歪斜斜地向上升腾。没有人会在意这副造棺图景的旁边有一个花圃,花圃里的郁金香开得何等美艳。顺花隔着院墙听到外面的阵阵嘈杂之声就会想到这图景旁边的图景。她已经两天没有出门了。出出进进,难免要看见门前的景物。她这一看心就颤了。父亲常坐的青石碌碡被当作了匠人做活的架子,木板的一头担在上面,木屑遍地,烟熏火燎,一切悲酸的忙乱都与她精心培植的花株为邻。郁金香的花朵不断更新,不仅颜色增添了乳白与嫩黄,那弯弯的茎秆也东扭西曳地摆出另姿,一日一番景象。

这还是当年的郁金香吗?它可是穆斯林的头巾呵!如果我坚守它的单纯、洁净、清高、素雅,怎么会自轻自贱,抹下脸皮送货上门?怎么会没边没际地开放,走到那样不知羞耻的境地?怎么会混淆黑白,憎恶年迈的本应值得尊敬的父亲?假若自己坚守而不转变,大不了就像岔花一样过紧巴巴的日子,心里也会觉得只有别人无理,而自己心安理得,又何至于干下这应遭天谴的事情?

她一直像抓着秋千绳一样牢牢抓着父亲的手。她在小凳上坐着,脸孔对着父亲的脸孔,但她的双眼死死闭着。她不忍睁眼,实在无法面对。

外人,只有邻居岔花到屋里来,在病人面前看看,说几句关心话。她总是大呼小叫,毫不掩饰内心惊讶的担忧,大发人生说完就完的感慨,对老汉忙碌可怜的一生表示同情。看见顺花冷凄凄的心情沉重的样子,她也送几句安慰的话。

岔花这回还带来了村里的消息:村委会门前办了图片展览,两溜照片全是门扇大小,齐刷刷挂在墙上。你家叫人家瞅上了,你爹的照片两张,你的照片一张,门前花园的照片一张。你爹那个样子,丢人出丑,穿得油渍邋遢,游魂浪鬼似的,在庄稼地里胡踅乱转。另一张,坐在门前碌碡上,像个讨饭的傻子,痴呆呆的,豁唇露牙地笑着。那一片花开得绿是绿红是红,你也收拾得头是头脚是脚,高跟鞋尖尖上开着一朵戳眼的叠瓣花。村里人说,村头儿真有两下子,拿你爹的丑,拿你的美,一反一正,为他的脸上贴金。他呢,牛皮哄哄,像天上掉下个白屎壳郎,全世界就他独一个!站在大楼前,手里展开规划图,对着田地指指戳戳;另一张在办公室,两面红旗后面一张脸孔正看报纸,就像“三忠于”兴盛时流行的头儿像。

“听说这展览要办到县城,要随着报告团到处去显摆!”岔花气愤得两颊涨红,又发现自己在病人床头声音过高,懊悔地一笑,压低声音说:“狗日的有心计,牌子打出去了,上头拨的票子就哗哗淌进门了!”

顺花只知道哭。她只想哭。岔花走后,她把父亲的炕头收拾干净,端了盆热水,用毛巾仔细擦拭他的脸面,后来又像先前一样牢牢握住他的手掌。她的眼泪真多。没有言语,没有抽噎,只是泪水如山泉一样长流,顺着鼻翼两侧,贴着两个嘴角,流过下巴,滴落在胸前。

十二

顺花把一个计划埋在心里。她决定在那一刻去实施,去兑现,后果会怎么样倒是不必考虑的。

但是她的计划被另一个人的举动打破了。

几天后操办丧事。在灵柩起动的瞬间,即众乡亲用绳索木杠将灵堂的棺材抬起的时候,顺花还没有来得及“扑棺碰顶”,她的母亲却占先了。

在当地,“扑棺碰顶”是一种乡俗。有些死者属于非正常死亡,或者亲人中有人过分悲伤,或者送葬的人中有谁出于某种愤慨,就会在这亲属恸哭的时刻,朝着棺材的大头奋力扑去,以头碰撞。这其中也不乏一些善于作秀的人乘机表演,企图落下难舍亲人的名声。这可谓千钧一发,不论是真是假,是情势所迫还是精心策划,是身不由己还是故意卖弄,这个时刻的顺势一扑,无疑会产生惊世骇俗的效应。

顺花的这一扑,在那天岔花走后,在握住父亲手掌的时候,自己就盘算在心里了。她决心一扑,一头撞死,至少死个七厘八分,自己才过得去。她要这么做,非得这么做,否则,有一道门槛她将难以逾越,她的生命将在这道门槛外面终止。

但就在“起灵”之前,在乡亲手中的木杠刚刚套进绳索的时候,头顶缠着孝布身上穿着孝衫手上拿着纸棍的顺花,看见头顶缠着孝布的母亲猛然扑过去了。她原本在灶房待着,有人看护,防备这天她的精神崩溃。不知何故她到了灵堂,而且是送葬的打扮,是这样的突如其来。由于突然,加上她的高龄,她的孱弱,她一头撞过去之后,就实实在在的晕倒了。

灵堂救人,是一件特别痛苦的事情。

实施紧急抢救的是大成。他正准备将纸盆往肩膀上放,就听见人们惊慌的叫声。他已经泪流满面,正沉浸在万分悲痛的情绪中。起灵前要由他对着父亲的牌位三跪九叩,烧三道纸。他在这个过程中才觉出了不可遏止的悲哀,泪水和声音同时发作,拿着火纸的手也哆嗦起来。新买的瓦盆盛着纸灰,第三次的火纸刚放进去,礼宾先生正要高喊“起灵”,事情就发生了。

大成的泪眼对着母亲苍白的脸孔。还好,一丝气息尚存,脉搏还能摸着。他很冷静。面对着一个情绪冲动突然昏厥的老人,他是有办法的。

“起灵”终于开始了。

顺花没有行动。她不但没有“扑棺碰顶”,就连眼泪和哭声也没有了。这是一桩少见的怪事。在当地,不要说送葬的女儿,所有头缠白布身穿孝衫的女人,谁还能不扯着长声哭喊几句?她的专程从千里之外赶回奔丧的嫂子,弯腰慢步哭得非常凄哀;舅、姑、姨家的几个女人也哭得汪汤汪水,且不说她们究竟含着几分真情。

在坟地,在安埋现场,大成与顺花形成强烈反差。棺材放入墓穴,乡亲们挥锨撂土,孝男孝女们哭天喊地,大放悲声。大成跪在前面,以头磕地,连连碰得额头粘了厚厚一层黄土。“难见的爹呀,儿未尽孝呀,实实有愧呀……”他的哭声中有言语叙述,让不少乡邻伤心落泪。

而顺花只是僵板地跪着,直着腰,挺着脸,双眼发直,呆呆望着渐渐增高的墓堆。

岔花本来怀着心思,暗暗关注顺花,准备在坟地把她拉一拉劝一劝,以防她不胜悲哀,哭出麻烦。此刻她狠狠瞪了她一眼,快步走到大成旁边,拍着他的肩膀,眼睛却瞅着顺花,故意高声说:“伤心也是无益!孝不孝,别人还看不出来?能蒙自己的心,难蒙旁人的眼。叔算没有把你白养活……”

十三

从坟场回来,顺花换了衣服,连饭也没有吃就出门了。

她不辞而别,不知去向。

在县城,罗成好多日子没有见到顺花,后来得知她将发廊打给别人,人却没有踪影了。

十四

急于找到顺花的人,除了大成,还有那个村首长沈士荣。在老汉去世的次日,他赶去吊唁,匆匆见到顺花,心想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参加巡回报告团的。

一个人要执意离开自己所系的圈子,可以让感念他(她)的人焦急、无奈,但无论如何也不会影响社会的整体圈子。车流人海,绿草红花,昨天如此美好,今天美好依旧。

几年过后,顺花,她在那个广场诗人的笔下出现了。他把与她相处的情形和感触,都涉笔在他的文章和诗篇中了。

以时间为序,先看看一首诗吧:

一个女人等着我

一个女人等着我,她拥有一切,什么也不缺,

可是如果缺少了质朴、纯洁,就缺少了一切。

一个女人等着我,她为了我而来,

踏着肖邦《夜曲》的节奏朝我走来。

《夜曲》的旋律源自华沙西部一个偏远村庄的野调,

钢琴诗人,不过给开首的音节加了花子。

这女人分明是肖邦故里的村姑,

天才手指下的花子在她的足尖摇曳。

惠特曼和梦露的期望没有落空,

在关中,一个农耕文明故态未泯的小城,

夜色下嚣张的是性的纷呈。

但这儿的性非常狭隘,

只有她,才让夜风多了温润的春雨;

她是我的期待,也是惠特曼观察的草叶。

(说明:标题与某些句子录自惠特曼《草叶集》)

显然,这诗是他几年前在那个县城所写。几年后,已回到省城的他在一篇文章中记叙了与她的邂逅。失踪的让人关注的顺花的情形,都在他深情款款的笔触下了。

惊遇、惑别

“从滚滚的人海中有一滴水走来温柔地对我低语:/我爱你,我不久就会死去;我旅行了很长一段路程,/仅仅为了来看看你,摸摸你。”惠特曼的诗,竟然能整段照抄,一字不改,用给她,我久未见到的“草叶”。

她太疲倦了,也太憔悴了。在我们见面的一霎,要不是她惊喜地呼叫,我哪里会对她注目?毕竟多年未见,天各一方,不知踪影,相见不由人意。尽管我与她过去的接触只有十几个夜晚(每夜只是10-12点),可谓单相思的亲密,但却全身心地拜倒在那双尖头带花的高跟鞋面前。正当“本能的我”如火如荼地进行“爱的攀援”时,她回家了,打店了,去向不明了。

年轻有基迈拉 恩斯特 1921年 拼贴 26×9cm

她还是我“胸口的香草”吗?即使芳菲如昨,又能怎样?春兰秋菊,开花不在同期。我已有家室三年,即使生活在惠特曼、肖邦那样的环境,也不会草率从事呀!何况,唉,她怎么变成这样?她的服装,她的相貌,她的气度,完全是另一个样子了。如果说一个挖煤的矿工在井下受困多日,方才被解救上来,一脚踏上地面,病态乏力与无限欣喜就会并存于一身,这个形象正是此时的她啊!

“啊,细长的叶片哟,我的血液的花朵!”我暗暗吟咏惠特曼的诗句,表示对倏然凋谢的心中美好花朵的哀叹,竟不知怎么向她开口,怎么搭话。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微笑点头之后,她把一只脚伸出抬了两下说:“看!为了见你,这双放在包儿里的鞋一直没上脚,专等这一天,叫你看见的还是原先那样!”果然,这鞋,我曾经为之热吻的漂亮弧线的尖头,重瓣交叠的红花的漂亮边纹,一如当初那么光鲜。但这鞋过于抢眼,与身上粗灰脏旧的牛仔服,以及黄瘦的脸颜、焦枯的乱发,显得很不协调。我愈加惶惑,不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又急切地说,为了找我,她在省城的所有广场一一巡查,东游西转,日复一日,没有间断地奔波了两个多月,相信我一定会出现的。果然,在这即将举办钢琴纳凉晚会的柿叶广场碰面了!

我心中一热,抓住她的手就走。我俩并肩而行,进了附近一家饭馆。

餐桌上我再次吃惊了。她的迎着窗户的脸孔显得惨白无血,毛孔粗糙,大胚子轮廓在瘦削的情形下露出双颧的外凸。她的气力竟然不胜几步快走,坐下之后还在嘘嘘喘气。如此体虚,却要点四凉四热八盘菜,一白二啤三瓶酒,并说由她买单,说这顿饭是她久已向往的和我的聚餐。

为我与她面前的瓷杯斟满了白酒,她抬头凝目,郑重地说:“和我哥相见,妹子心里的包袱就丢下了,人也轻松了,往后再也不牵心了。多叫人高兴呀!我哥,和妹子把这喝了!”她的枯黄的眼睛里笑意盈盈,眉飞手动,当年在梦露发廊的神情又回来了。

我举起酒杯,还在犹豫,她却咕噜噜仰脖豪饮,一下子灌了个底儿朝天。我也一下子喝完,劝她说:“别喝得太猛,先吃菜,垫了底再量力而行。”

一阵猛烈的咳嗽把她整得前仰后翻,连连“吭唷、吭唷”地憋出咳声,鼻涕眼泪都掉下来了。就在她高仰头颅时,脖子下面的一片紫斑、带状疱疹清晰现出。她半天才结束了咳嗽,累得上身伏在桌上大口喘气。

我惶恐不安,摇着她的胳膊说:“你患了什么病?快去医院看看!”

她平静地看了我一眼,忽然咯咯咯笑了,连声说:“我成功了!成功了!成功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嘴撇了一下,显得很得意。“我搭车一个目标到了东南沿海,捡了个‘大开门’的地方,大睁两眼的望那个圈子里钻。人变成鬼了是啥滋味?人要下决心变成鬼是啥滋味?我都尝过了,尝过了也就高兴了,高兴了”大笑中又“哇”地一声哭了,捂住眼睛不住抽噎,眼泪从指缝间滴滚而下。

“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说呀,说呀……”

任我叫喊,她在哭泣中久久不能自抑。

“哪个狗东西欺侮你了?说呀,我们想法子报仇……”

“报仇?报仇……”想不到她反而平静下来,望着我说:“我原先是想要报仇的。一个男人,两个女人。后来,想法又变了。我要报仇的,正是我自己。别人都没有错。仇人也没有错。在这个世界上,别人都是对的。他们都没有错。错的只有一人,是我自己。唉,你不要问了,我也不必说了。我会安排好的,一步一步,把这个仇报到底。既然我‘开放’了,就‘开放’到底,自作自受才好。但我绝不伤害别人,只管报自己的仇……”

“天哪!”我像惠特曼那样在心里叹息一声,急迫地问:“你要自虐自残地死去吗?”

“我自己的罪受够了,老天爷收走了,到头来我也就心甘了。”她一脸从容之色,泪珠仍然淌着,“除了亲人,你是唯一让我心爱的人。我在广州待了四年,直到‘窗口期’,证明成功了,才急忙赶来。我旅行了很长一段路程,只是为了来看看你。让我摸摸我哥的手吧……”

在她灼热的双手的颤颤索索的摩挲中,我的手掌把一股波流汩汩传入胸腔。我凝望着她依旧清纯的眸子说:“妹子,上帝保佑,你不会死去的!”

“正是上帝让我去死的!”她闭下眼睛,叹了口气,“没办法,没办法,不死不行呀……”

没过多久她就以疲劳难支为由执意回旅馆了。餐桌上,满碟菜肴几乎没有动过。

下午五点,按照她约定的时间,我赶到她所说的郊区旅馆。但扑空了。她已离开房间。服务员把一纸留言送到我面前。我看见了她的手迹,着笔还算工整的几行文字:我哥:

我记着你的话。我是明净清亮的秦岭泉水。我曾经不顺,现在顺了。我不会再害人了。你不可能听到我的消息了。如果多年后的清明节你有心,在十字路口为我烧一条红丝带就行了。

妹子

读了一遍又一遍,我无言伫立,昏昏晕晕……

十五

顺花家门前,那片郁金香多年之后开得愈加蓬勃,比之其它的花圃还要惹人眼目。那个青石碌碡还在原处放着。她家的两扇门长年挂锁,大成把老娘接到了口外。村里派专人照管,小小花园才美色如常,引得不少参观者驻足。

对于顺花的失踪,村里最感惋惜的人是沈士荣。他常常叹息说:“这女子是个干部苗子,报告团一结束就准备提拔的。太可惜了!”

责任编辑:宋小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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