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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的海(诗体小说/节选)

2011-10-09阿摩司奥兹

西部 2011年5期
关键词:阿尔伯特

阿摩司·奥兹 著

惠兰译

一样的海(诗体小说/节选)

阿摩司·奥兹 著

惠兰译

一只猫

离海不远的地方,阿尔伯特·达农先生

独自住在阿米里姆街。他喜欢

橄榄和羊奶酪;这位温和的会计,不久前

失去了妻子。娜蒂娅·达农患卵巢癌

在一个清晨死去,留下许多衣物,

一张梳妆台以及几只绣工精美的

桌垫。他们的独生子恩里科·戴维

离家登山,去了西藏。

这里,巴特亚姆夏天的早晨炎热而黏湿,

可远处那群山之上,夜幕正在落下。雾霭

在沟壑间低低旋回。而针尖似的风

嚎叫着,一副活腾腾的样子。那渐暗的光线

看上去越来越像个令人厌恶的梦。

路的分叉点就在这里:

一边陡峭,另一边则缓坡而下。

地图上却找不出此路分叉的痕迹。

当夜幕降临,风开始卷起冰雹

抽打他;里科不得不琢磨

要不要抄那条容易些的近路下山。

无论选哪条路,达农先生此刻

都必须动身并关上电脑。他将走过去

伫立窗前。屋外院子里,

墙上有只猫。它瞅准一只蜥蜴。不会放过。

一只鸟

娜蒂娅·达农死前不久,一只鸟

在枝头叫醒她。那时刚凌晨四点,

天色未明。呐哩咪,

呐哩咪,那鸟儿叫道。

我死后会是什么样子?一个声音,一阵香味儿

抑或都不是。我已经开始织一个垫子。

或许还来得及织完。品托大夫很乐观:

说我情况稳定。左侧的状况稍差些。

右侧没有问题。X光片清晰。他说,

你自己就可以看到:这里没有续发病灶。

凌晨四点,天色未明,娜蒂娅·达农

开始记起。母羊奶酪。一杯葡萄酒。

一串葡萄。克里特山上慢吞吞黄昏的气息,

凉水的滋味儿,苍松絮语和平原上

蔓延开去的群山阴影。呐哩咪,

呐哩咪,那鸟儿还在那里唱着。我将坐在这里

做些针线。到早上就可完工。

细节

里科·戴维总在读书。他感到这个世界

境况不妙。架子上堆满了他的书、

小册子、论文、出版物,所有读物都在讨论各类

负面现状:黑人问题、妇女问题、

男女同性恋、虐待儿童、吸毒、种族问题、

雨林、臭氧层空洞,更不用提中东存在的

不公正。他总在读书,什么都读。他带女朋友

蒂塔·因巴去参加一个左翼集会。却一言不发地

离开。他回家很晚,却忘了给家里打个电话。到家便开始弹吉他。

你母亲求你了,父亲恳求道。她已不在人世——

而你的作为正让情况变得更糟。里科说,让我喘口气儿,好不好!

人怎么会变得如此麻木呀?不关灯。

不关门。凌晨三点前也记不得回家。

蒂塔说:达农先生,试着替他想想吧。

他也很痛苦。这会儿你又让他感到愧疚;

再说了,她的死也不是他的错。他有权

过自己的生活。你指望他做什么呢?坐在那里握着她的手?

生活还要继续。虽说方式不同,可每个人最终都要

被撇单。这次西藏之行我也不太赞成,可毕竟

他在试着给自己定位。尤其是在

失去母亲之后。他会回来的,达农先生,不过你也不要

无所事事地空等。随便找点事做,比如

活动活动身子,什么都成。我改天再来串门儿。

此后他时不时地去花园逛逛。修剪玫瑰。

束起清香的豌豆苗,或是深深吸入水的咸涩,

水草的腥味儿和那温暖的潮气。那是远方海的气息。明天,

他想给她打个电话。不过里科忘了留下她的号码,

翻开电话簿,他发现竟有几十个因巴。

后来,在西藏

一个夏天的早晨,那时他还很小,他和妈妈

要去看克拉拉姨妈,坐公交从巴特亚姆到雅法。

头天晚上,他不肯睡觉:生怕闹钟半夜里

停下不走,他睡过头。还有,万一到时下雨呢?

也可能起身太迟不赶趟。

在巴特亚姆与雅法之间,一辆驴车

翻了个底儿朝天。柏油路上满是压碎的西瓜,

看上去就像一个血的浴场。跟着,那肥胖的司机

朝另一个头发油腻的胖子大声叫骂。一个老女人,

正对着他妈妈打哈欠。她的嘴巴犹如墓穴,又空又深。

站台的长凳上,坐着一个系着领带的男子。他身着白衬衫,

外面套件齐膝的夹克。他向司机示意,

自己无意上车。兴许他在等

下一辆。跟着,他们看到一只被压扁了的猫。妈妈

把他的头拥进自己怀里,告诉他别看,要不然

你又会在梦中哭醒。随后又看到一个剃着光头的姑娘:难道她头上长了虱子?

她交叉的腿,春光乍泄。之后是一栋尚未完工的楼,几堆沙丘。

一家阿拉伯咖啡屋。几张柳条凳。烟,

呛人的辣味儿。最后是两个男人弓着身子,他们的头几乎碰到一起。

一片废墟。一座教堂。一棵无花果树。一只钟。

一座塔。一片瓦屋顶。几排铸铁栅栏。一棵柠檬树。

煎鱼的气味儿。两墙之间

一张帆,和起伏的海。

然后是一座果园,一家修道院,几棵棕榈树,

或是枣树,还有破破落落的建筑;假若你继续

沿这条路走下去,你最终可抵达

特拉维夫的南部。然后是亚尔孔。

然后是柑橘灌木林。几座村落。更远处

是群山。那之后,就只能是

夜晚了。加利利高地。叙利亚。俄罗斯。

抑或拉普兰,冻原。雪域大草原。

后来在西藏,他睡得多醒得少,

并再次想到母亲。要不是醒得及时,

准会迟到的。在雪里的帐篷,他躺在睡袋里,伸展全身,

把头钻进妈妈的怀里。

计算

在阿米里姆街,达农先生仍旧醒着。

现在是凌晨两点。他面前的屏幕上

数字仍算不好。某个公司

或别的公司。不知是差错

还是欺诈?他查着,却找不出破绽。一只绣花垫子上

镀锡铁皮钟嘀嗒嘀嗒地走着。他穿上外套出门。此刻的西藏

是六点。巴特亚姆街上能闻到雨的气息,但雨始终没下。

街上空空荡荡。一片死寂。一排排的平房。差错

抑或欺诈。明天会见分晓。

一只蚊子

蒂塔睡了里科的一位好友,

他名叫唧唧·本·高。他把操说成性交,

使她十分扫兴。事后他还偏要问她

如果从零到一百来打分,感觉到底有多妙。

这更使她厌恶。对什么事他都要说说自己的看法。

他唾沫飞溅,大谈特谈女人的性高潮。

说是情感因素多,肉体的成分少。接着他发现

一只肥肥的蚊子叮在她的肩上。他一掌巴打过去,又擦去它,

之后开始窸窸窣窣摆弄当地报纸,而后仰躺着沉沉睡去。

他的双臂展开摆成个十字,

没为她留一点儿空间。此时,他的鸡鸡也皱缩着

沉沉睡去。它的上面叮着一只蚊子:血债血偿啊。

她冲了个凉。梳了梳头发。穿上一件黑色T恤,

那是里科留在她衣橱里的。一些念头在脑子里打旋:

少。或多。情感的。肉体的。性感的。狗屎。感官的。性别的。

白天和夜晚人不同的想法。是错是对谁说得清?总之压碎了的东西

不可能回到不碎。我应该去看看老人家过得怎样。

坚挺

黎明的第一缕阳光中,他睁开眼睛。美丽的山脉如一个

侧身而睡的女人。一夜激情之后,宁静安详却又生机勃勃。

一阵清风为着它自身的满足,肆意拍打他的帐篷。而他的帐篷,

犹如女人温热的腹部,随着升降的节奏时而隆起,时而

如波涛般起伏。

他用舌尖轻吻左手低凹的中部,

那是他掌心最私密的触点。那种感觉,

就像是在吻着女人的乳头,柔软而又坚挺。

独自一人

箭在拉紧的弓上一触即发:他记得她大腿

斜侧的线条。他想着她的屁股凑过来的情形。

他强打精神爬出睡袋。用雪域冷空气

灌满自己的肺。成片淡淡的乳白色的薄雾

缓缓地向上翻腾。正如薄如蝉翼的睡衣,轻轻盖住

山峦柔美的曲线。

一个建议

在雅法的博斯特罗斯街住着一个用纸牌算命的希腊人。

人们说他是千里眼,甚至能够召唤亡灵。且不借助

玻璃或是类似带字的神板,就能直接看到死去的人,

但只有一个光线黯淡的短短瞬间,你不能说话也不能触摸,

之后又被死神接管。

贝婷·卡尔莫,一个执业会计师,对阿尔伯特说:

她是财产税董事会的一个副检查员。她有空的时候,

请他到房间喝凉茶聊天,谈些关于孩子,生活,

或是每天司空见惯的事情。从初夏开始他成为鳏夫,

而现在她已经当了二十年的寡妇。她六十岁

正好与他同年。他妻子死后

没再看上另一个女人,但每次的交谈

都给双方带来平和的感觉。阿尔伯特,她说,为什么你不抽时间

去看看他呢?这对我有益。虽然它可能只是一种幻觉,但

艾弗拉姆真的回来了片刻。共需四百舍客勒

且不保证结果。当然如果事情没有应验,钱就等于是白花,

但人们常为比这更微不足道的经历支付更多的钱。虽说

不抱幻想是当下流行的语言,在我眼里却只是陈腔滥调:

因为既便你活到一百岁,你也不会停止去搜寻那些

死去很久的人。

照片中的娜蒂娅

餐具柜上放着一个相框:她的栗色头发

被发卡束起来。她的眼睛有点儿过于圆。这也许是

为什么她脸上总是写满惊疑的表情,似乎在问:什么,真的吗?

尽管它不在画面,但阿尔伯特记得她头发高束的

效果。好像是顺着你的意,让你凝视她后颈

柔软,纤细,和散发诱人清香的绒毛

娜蒂娅挂在卧室的照片看上去

很不一样。更加妖艳。漂亮的耳环,羞怯的微笑,

像在允诺和请求多给她些时间:

别急呀。晚些时,你想做什么都行。

照片中的里科

好心肠,爱抱怨,精力充沛,玩世不恭——达农先生从照片里

儿子的脸上看出了这些。仿佛曝了两次光:清秀舒展的

眉毛和眼睛,与他歪斜而略带嘲讽的嘴唇

看上去极不协调。照片里的制服放大他的

肩宽,把个小伙子的形象转变成一条硬汉。好些年来

他们一直话不投机。最近如何?老样子。

你好吗?还行吧。吃过了吗?喝了点儿

什么?要不要

来块鸡?让我安静会儿行吗,老爸。我没事。

你对和谈有什么看法?他含糊地说着俏皮话

一只脚早已迈出了门。走啦。你不要太辛苦。

但仍存几分关爱,不在话中,不在照片里,

或是又都存在。他一只手搭在我的胳膊上;

平和,亲密,又不太真实。此刻在西藏,

该是差二十分到三点。照片里好像缺点什么,

算了,用不着细想。我要开始烤些面包,喝喝茶,

做点事儿。这张照片不对劲儿。

背面

一张明信片寄达,上面贴着一枚绿色的邮票:你好老爸,

这里不错。天高云淡。白雪让我想起儿时睡觉前

妈妈故事里的保加利亚:村子里的水井,森林里的

妖怪(尽管这里几乎没有树林;在这样的海拔高度仅仅只长灌木,

似乎为了纯粹的顽强而生存)。我在这里很好。带着毛衣和一切用品。

我与一帮荷兰人一起——他们确实都具有安全意识。

顺便说一下,稀簿的空气

几乎改变了每一个声音。甚至最声嘶力竭的呼喊也打不破这,

而是怎么说呢,融入这寂静。现在

你别老坐在那里工作太晚。又及:明信片背面你可以看见

一个村庄的废墟,大约一千年前那里有过文明,如今已

消失得不留痕迹。没人知道

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蓦然

第二天傍晚的早些时候蒂塔出现。她轻手轻脚,上气不接下气,

事先未打招呼就按下他的门铃,她等着。毫无反应。他不在,

我运气不好。只好离开。正下楼时却碰到他上来,

手里拎着个装满物品的紧口购物袋。她伸手帮忙,手碰到

一起。他感到尴尬,他俩呆呆地站在楼梯上。起先

当她试图拿走袋子时,他有些诧异:

他一时没认出她来,她

剪了短发,裙子很露像是没穿。我来的原因

是因为是上午收到一张明信片。

他请她在客厅坐下,立即说

他也收到一张来自西藏的明信片。她给他看她的。

他也给她看他的。他们比较着。然后她跟着他去到厨房。

帮他把买的东西放好。达农先生

把壶放在灶上。他们等着的时候,面对面在厨房的桌子旁

坐下来。在那条桔色的裙子里面,她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

看起来什么也没穿。不过她太小了,还是个孩子。他快速移走

盯在她身上的视线。他艰难地开口问她与里科关系怎样了,是仍在一起还是

已经分开。他小心地选择用词,老练地运用托词。蒂塔笑着说:

我不是他的,从来不是。他也不是我的。不管怎样,那只是些

标签而已。每个人都属于他们自己。我这个人

对固定的事情过敏。顺其自然最好。问题是这种想法本身也是

一种固定的观念。什么东西你一旦定义,它就乱套。呵呵,

水开了,你别动我来吧。阿尔伯特,让我来。要咖啡还是茶?

她起身忙完重又坐下,瞥见他正在脸红。老头儿好可爱哦,她想。

她把腿重新放在另一条腿上,稍微拉了下裙子。哎,顺便提下,

我需要你这个税收顾问的建议哩。是这样,我写了个剧本,

不久就要制作,需要签些合同。哦,你可不要烦我呵,

借这机会请教你,请别勉强。

不,不,他说:我很乐意。

他开始给她详尽地解释。不像是面对顾客,

而更像是对女儿。当他从各个角度给她解释时,他向来容易管教的身体,

突然有点儿不听使唤。

手指头

斯达文斯·伊万杰莱茨,一个八十岁的希腊人,穿着皱巴巴的棕色套装,

左边膝盖上有块污渍,他满是皱纹的棕色的秃头上,长着黑痣

和灰白稀疏的硬发。他长着个突出的鼻子,但牙齿整齐,

大而愉快的眼睛:他清澈的双眼好像只看到完美的事物。他的房间

简陋。窗帘早已褪色。一扇歪斜的木制屏风

从里面栓牢。一种浓重的

乌贼气味夹杂着香味儿。墙壁布满

圣像,一个油灯照亮一幅基督受难图,一个很年轻的基督在图上,

好像画家把基督受难的时间提前了,

因而那面包和鱼的奇迹,以及被耶稣拯救的人复活的奇迹

都发生在耶稣复活之后。伊万杰莱茨是个

慢性子。他招呼客人坐下,来来回回走了两次,

第二次才倒了杯温水。

先收现金,有条不紊地数着,

一边客气地打听

是谁把这位绅士介绍给他的。他的希伯来语很一般但没有错误,

略带些阿拉伯人的口音。他完美的牙齿是他自己的吗?

这个问题暂时说不清楚。他问了几个有关生活、健康的

一般性问题。他对阿尔伯特的家庭和出生地

有种兴趣。他坚持巴尔干半岛属于

西方也属于东方。并在一本笔记本上写下所有答案的

细节。他想要了解从前已经去世的那些人,

都是些什么人,怎么去的,什么时候。先生,

哪个死去的人是你今天晚上想见的?然后他沉思着。

消化得到的信息,掰着手指头算了好一会儿,

似乎在脑子里检查以确认所有信息都是

真实准确的。他谦虚地解释他不能保证

结果。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你必须肯定地知道,先生,

是一种神秘的组合:今天亲密,明天

翻脸。我要你正常地呼吸,先生。

手掌向上,清除杂念。很好,我们可以开始了。

访客闭上眼睛开始回忆。呐哩咪,呐哩咪,那鸟儿对她说。

然后他重新睁开眼睛。屋里空空荡荡。

光线呈灰褐色。在一个瞬间,他想象他能辨认出

折叠窗帘中的一种绣花的图形。

过了些时候,伊万杰莱茨回到房间。机智地

忍住不去问事情的经过。他又倒了

杯水,这次凉爽而新鲜。一种愉悦的光

在他褐色皱纹间微笑的眼里闪亮,像个阳光男孩

微笑时露出他乳白色的牙齿。他客气地送访客

出门。第二天在办公室喝着凉茶时,

贝婷对他说,阿尔伯特,别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每个人,

无论怎样总会感到失望的。这是算命的通常结果。

他没有急于回答。数了好一会儿

手指头。我离开之后,他说,在大街中间,

看到一个人的背影,有点像她。

(中文版《一样的海》将由译林出版社出版)

阿摩司·奥兹(Amos Oz, 1939— )是当今以色列文坛最杰出的作家,也是最富有国际影响的希伯来语作家。迄今已发表《我的米海尔》、《爱与黑暗的故事》等十余部长篇小说,多部中短篇小说集、杂文、随笔集和儿童文学作品。他的作品被翻译成三十多种文字,曾获多种文学奖,包括法国费米娜奖、德国歌德文化奖、以色列国家文学奖、西语世界最有影响的阿斯图里亚斯亲王奖等。他还是诺贝尔文学奖的热门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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