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者(外二篇)
2011-09-30卢秉忠
● 卢秉忠
流浪者(外二篇)
● 卢秉忠
陈胜树是我家乡山羊峪河上游陈小岭村人,文革开始时,从北京大学返乡,当时并未毕业。陈君高个,英俊。三、五日就从我村乡道上走过,昂首阔步,老远就能听到其歌声,憨厚而浓重,而且是中文英文换着唱,歌声从丹田发出。每走到我们跟前,歌声越发嘹亮,忽然又戛然而止,面带微笑,点头而过。不管社员如何吆喝再来一首,既不搭言又不对语。走了不远,忽然歌声又发,厚重而高亢,引得我村几个年长女社员一时似有泪下。我村妇女有几个娘家在陈君村,知其根底。她们说:胜树母亲年轻时丧夫,抚养胜树兄弟二人,含辛茹苦,供养二人上了大学,陈君其兄亦是国内名牌大学学生,未毕业生病而亡。陈君这回也是有病返乡,听说是臆病。有时糊涂有时清醒。传说是家庭出身不好在校被歧视,还有说因搞恋爱而起,姻缘不成被女友甩了而致病。听她们所言,看胜树行为举止,应是如此。
陈君身背军用书包,装着电筒、书和地图,整日在乡间漫游,既无目的,也无终点。风餐露宿,行踪不定,有时爬山,有时下河,野果鱼虾皆以充腹。考察家乡山川河流,并绘制地图。
一年冬,我们本村几个儿童拿着镐头水桶,在村前池塘刨冰抓鱼,我们趴在冰上见一堆鲫鱼在冰下不动,大喜。正好陈君走到跟前,见我们刨冰捉得鲫鱼一桶,不禁叹息:鲫鱼春夏得水而畅游,秋冬水少而苟延残喘,小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与忧乎?说完扬长而去。
后来其母病亡,陈君亦知悲伤。母亲在时,陈君回家还有饭吃,母亲去世,陈君生活更无依靠,愈见老相,头发全白。文革结束后,北京大学曾来人领他返校,但是回校不久,他就去世了。
挑粪的民间医生
高吉国是河北人,解放初期清华大学经济系毕业,曾与中央的一位大领导同学。解放后在省政府经济管理部门做中层领导,五七年被划为右派。文革期间,右派戴帽。下放到我乡邻村高小岭落户接受改造。
我们每天早晨上中学,路过高小岭村前,都见他起早为队里挑粪。傍晚放学回来,常见他肩头卡着四捆柴禾,从山道一步一步走下山来。高君沉默寡言,面色凝重,黑连撇胡子。见人低头无语而过,有人与他打招呼,才以微笑作答。社员和大小队干部及下乡青年对他还好,都叫他老高头。逢到公社大队召开批斗会,批判地富反坏右,他是少不了的。但是社员基本不动手打他。
高君在村里每日辛勤劳作,晚上在煤油灯下看书,坚持自学中医。号脉、针灸、配中草药、收集古方偏方。开始先在自己身上试针试药,摸索积累经验,有了把握,才给别人看病。特别是针灸,几年工夫,卓有成效并远近闻名。每日近路远道前来求医治病者络绎不绝。他扎针不多取穴。每次只扎一两个穴位。加以头针配合,疗效显著。同村一解放军团长,多年军旅在外,患顽固性头疼,有时彻夜不眠,经城里多家医院及名医诊治,均不见效。一次回乡,经亲人引荐,经高君针刺一周,治好了顽疾。老团长心存感激,与大小队干部交代,不可慢待此人。此人不是等闲之辈,以后许有大用。从此高君生存环境更有改善。
文革结束以后,省里给高君落实政策,安排他回沈阳工作,但高君在乡村生活已经习惯,与乡民情谊益深,自求安排在乡政府税务所工作,不久即退休。又被返聘到乡中学做英语教师,业余还是给乡里人针灸治病,不收分文。
高君现已80多岁,身体康健,神采奕奕,晚饭后经常陪着老伴在乡村路上散步。他对孩子们说:我这一辈子二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人生是三穷三富过到老,能受小来苦,不受老来贫。这都是老百姓的大实话。君子忧道不忧贫。我这晚年知足了。
养蜂者
那一年,我从队里被挑选到公社的木器厂做锯工。每天两班倒,拉下锯。有一天,我躺在工厂一棵大树下的木堆上看书,忽然有人喊我:小子,看什么书?还没等我回答,他就把书拿过去,翻了一下,惊奇地说,《古文观止》,你能看懂?我翻身站起,一看是厂子的保管员老袁。我刚来没几天,和他只说过几句话,还是前几天到仓库领劳保用品。但是我听师傅们说:厂子工人都是大集体,只有他一个国家干部,他原先是在县商业局当机关干部的——只可惜,后来当个右派,现在摘帽了。我回答老袁说,有的词句我看不懂,硬啃。他说:小子,不简单!又问我:你会写黑板报吗?我说:在中学办过。他高兴地说:今天抓你个劳工,帮我抄黑板报。我跟着他来到厂门口板报前,他已经写了一段了,我接过稿件一看,是批林批孔的文章。我接着老袁字行往下写。他看了我写下的一行字,高兴地说,我可找着个人才。这时厂子里不少工人围上前来观看。一个工人老王头,边看边念我刚写的字: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克——己——复礼。他斜乜着眼,问老袁:这是嘛意思?老袁站在板报旁边,笑着对他说:问得好,一郎啊!天底下嘛事,对于你,最重要就是要戒酒!别成天喝酒,喝得五迷三道的,闹得孩子哭老婆叫。老王头是我们镇上有名的酒鬼,他每月工资到手,就喝酒。没钱了,每天晚上就到厂子车间找酒局蹭酒喝。实在没酒喝,就用酒精兑水喝。老袁藏在仓库两瓶好酒,也被他偷去喝了。老袁看他长得像电影《地雷战》里日本鬼子队长山田,给他起个外号叫酒井一郎,在厂里和镇里叫开了。厂里老工人,都叫他外号,不叫名字了。还有时简化叫他“酒井”或是“一郎”。他听了都答应,他说这是对他的尊称。这时他听了老袁说的话,咧着嘴笑着说:你叫我戒酒?你不如拿刀杀了我!酒是我爹!我没有老婆孩子可以——我不能没有爹!惹得老袁和大家哈哈大笑。
从此以后,我和老袁逐渐熟悉了。我经常帮他办黑板报,开始是帮他抄写,后来文章也是我来写。他美术字写得好,他先写好报头,剩下就是我的事了。老袁的主要业务是保管员,每天物品进库出库业务量很大,有的人想占公家便宜,多领和冒领劳保用品,他坚决不答应。有时厂长也敢顶。他还领着他女儿到厂里来,他四十多岁才有个女儿,心肝宝贝。女儿漂亮活泼,嘴里老是含着糖。
听厂里人讲老袁初中毕业,在县商业局工作,年轻气盛,好给领导提意见,有的意见难免偏颇,后来被划成为右派。下乡改造时,主动提出和女朋友分手,女友不同意,看上他的人品才华和风貌。但是老袁偷偷卷了行李下到木器厂,从此断绝联系。过了五六年,他摘了帽,在厂附近生产队,找个农村姑娘成了家,头两个孩子都流产了。老袁到处打听偏方,听说乌鸦焙灰可治此病。他回老家的山里,找人打乌鸦,他亲自焙灰,和上蜂蜜,封进蜡丸,装在其他中药的盒子里,告诉他爱人说是在大医院买的,让她吃下去。后来这偏方果然灵验,他得到这个女儿。他自己说,天不孤我。
春天里一个星期天,老袁邀我去他家玩,我们离开厂子走了二里多路,过了一条小河,柳荫成行,顺着小河岸边走,来到村尾靠近山脚的院子。院子里有约半亩地的菜园,园边种了花,还留有一小块的空地,养着几箱蜂。花间的小道通向园门。后面的山脚下到处都是槐树,花开香气满村。老袁家是三间瓦房,
院子园子屋里打扫得干干净净。袁嫂比他小了十多岁,有模有样,话语也爽朗。这时,我忽然看见老袁的房里还有个单间,立着书架,放着很多书,我就过去看,哎呀,有中外的历史书和中外的文学名著,特别是俄罗斯作家的名著,我还是在中学读书时,在学校图书馆见过。袁嫂见我惊讶,说:这些书是老袁的命根子,平常这屋他锁着,谁也不让进。今天你来了他是破例了。这时老袁招呼我进他的花园里,他要收蜜摇蜜了。我领着他的女儿在旁边看。老袁戴上网纱面罩,从蜂箱里取出蜂盘,往盆里刮蜂蜜。他的女儿看得不耐烦了,说老爸,你回来也不领我玩,进了园子就出不来,我还是你的女儿吗?老袁笑着说:你是我的女儿不假,可是这些蜜蜂也是我的女儿呀,她们多么辛勤,采花,酿蜜,也得吃喝对不对?你长大能像我这些蜜蜂女儿这样,我就满意了。还有,我老了那天,我还要跟着蜜蜂上天采蜜呢。女儿噘噘嘴。
傍晚,我们吃饭了。袁嫂炒了六盘菜,有鱼肉蛋和从园子里摘的新鲜蔬菜。她还打开一个上着锁的箱子,从里面拿出一瓶“竹叶青”,我从来没看过这样的好酒,别说喝了。袁嫂坐在炕沿边上,不断给我夹菜。老袁对我说:敞开喝,这酒是甜的。我先给他夫妻敬酒。喝了一阵,老袁给我讲了他的过去,老家在山里,兄弟姊妹多,念完初中,他就参加工作了。他最喜欢文学和历史,在县城有钱就买书,他说他要是不下乡,这些书都无法保存了。我喝酒时,还往书房里面望。老袁看出我的心事说:咱是忘年交。以后我的藏书都可以借给你看。但是不许再转给别人看。书和酒、女儿和蜜蜂都是我的命根子。袁嫂听了这话,笑着说:听听,酒后吐真言。我连一本书一个蜜蜂还赶不上呢。老袁说:女儿是我的命根子,你是女儿的妈,你说你是我的什么?我接着话头问老袁:你这好酒是从哪儿买的。我们平时在车间喝酒,连烧酒还买不着呢。喝的都是地瓜酒。说到这里,袁嫂笑着接话:兄弟,去年我到厂里拉锯末子,碰见王酒鬼,王酒鬼告诉我一个秘密,老袁藏仓库里的“西凤酒”是县商业局一个女的,托厂里赵采购员给他捎来的,那女的是以前老袁的相好,王酒鬼还叫我防备点,别让他俩旧情复发。王酒鬼说得话有鼻有眼,我回来问老袁,他脸红了。袁嫂说完笑:有人送酒还不好,我不也跟着喝?我凭什么不喝!说到这里,袁嫂又自饮了一盅。老袁看了哈哈大笑,说,今天咱们喝酒,不喝醋。说完又敬了袁嫂一杯酒。
那天晚上,我们喝了很长时间,我向老袁诉说了不能上学也没有书读的苦闷。老袁告诉我:你要记住鲁迅先生的名言,“用自己的眼睛去读世间这一部活书。”他还给我背诵了普希金的那首著名的诗歌:《假如生活欺骗了你》。鼓励我自学。
从此以后,老袁借书给我看,看完了一本再借一本。上完夜班,白天带着书上山看,我不能失约,我得偷着看,不能让别人看见再跟老袁借。在那知识贫乏和心灵饥渴的年代,老袁的书像蜂蜜一样甜了我的心田。过了两年,我就到公社当报道员去了,而后又到县委工作,恢复高考以后,我考上了大学。在大学读书期间,传来了老袁去世的消息。
呜呼哀哉!我兄老袁。灵魂飞升在知天命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