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凉如水
2011-09-30彦妮
● 彦 妮
心凉如水
● 彦 妮
1
说有就有了。扑啦啦的,就像火柴在火柴皮上轻轻一划,那火苗就“嗖”地冒了出来。真是日了怪,别人生孩子光做准备工作就得两年,他牛得雨的老婆三年生了两个儿子,现在,又怀上了!
当老婆说她经期已经过了五十多天时,牛得雨不相信。他说你不要一天神经把兮的,劁都劁过了,还会有名堂?证明你月经不调,再吃几盒乌鸡白凤丸准保万事大吉。
凤凤也没了主意。按理,她生过俩孩子,应该是有经验的,何况她前三个月就被村长催着到乡上做了结扎,肚子上的刀口还没长利索呢,怎么说有就有了?
挂号、检查、化验,最后的结果是阳性。牛得雨拿着单子,怯怯地问:“阳性啥意思?”
“阳性都不懂?就是有孩子了。”女大夫爱理不理的,一边正跟旁边的男大夫讨论下跌的基金。牛得雨脸上讪讪着,心里愤愤的,转身领着老婆孩子下楼。到了楼下,他就对着楼上说:“跌死你!以为就你懂基金?我老牛是投错了胎,要不,他娘的今天亿万富翁就姓牛了。”
“行了行了,都火烧眉毛了,你还吹……”老婆没有牛得雨有文化,小学二年级水平,所以她顶见不得丈夫口若悬河的样子。“有啥大不了的?我们不偷不抢不卖X,谁能把我咋的?再说了,我们还做了结扎手术,现在出了问题,我还要找他们算账呢!”牛得雨的唾沫星子溅到了孩子的脸上,加上一早晨没有吃东西,孩子便哇哇哭开了。“就是,我要去计划生育办公室告他们。没那个金刚钻就别揽那瓷器活儿。刀是那么好动的?一刀把肚子里的气放了,居然又成了‘阳性’!啥狗屁水平……”凤凤只当没听见,解开衣襟靠在墙角奶孩子。
孩子的哭声越来越高,凤凤只好买了5毛钱的冰糖葫芦哄他。出门就带了三十几块钱,还是她娘家哥给的,一直在柜子里藏着,生怕牛得雨拿去打了麻将。别看他挣不来钱,耍起来可是胆量过人,口袋里装一毛钱都敢往赌场里冲。以前他不是这样子的,那时他经常读个书看个报啥的,就是走路也要翻几页。因此凤凤就断定他是个识文断字的人,可靠,家里穷不穷都在其次了。哪想到等结了婚有了孩子,牛得雨忽然变了一个人,抽烟喝酒打麻将,逮着啥玩啥,常常要玩个昏天黑地才回家。
“咱们去计生办,肯定能弄几个钱回来!现在骡子在咱们槽上拴着哩,我有的是证据!”凤凤明白了,他的心思不在肚子里的孩子身上,他的所作所为都被钱给缠得紧紧的,拧成了一股钱绳。“得雨,不要再胡闹了,咱们去医院先把肚子里的孩子做了吧。”
“你太傻了!现在堕了胎,将来拿什么去堵人家的嘴?人活在世上,不能太窝囊了,这在法律上来讲就是要学会维护自己的权利……唉,算了,我又在对牛弹琴了……”牛得雨说着说着就灰心了,脸色忽然变得凝重起来。
大风中转了半天,也没找到计生办的影子,孩子又哭开了,凤凤更失去了耐心。“你想转就一个人转去,我领娃娃先回!”见凤凤生气了,牛得雨只好暂时收起雄心,跟娘儿几个去挤“蹦蹦车”。已经同司机讲好每人一元了,还不放心,补一句“小孩不算车费”后,才低着头,双手抓紧铁栏杆,在刺鼻的葱味蒜味汗味中,默默回了家。
2
老马刚刚从电线杆上下来,好像专门等他们似的,把电费条子就递了过来。牛得雨看清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15元8角”的字样,就讪讪地,堆着一脸笑,央求老马再缓一缓。“不行,你要想办法呢,后天我就要上县去缴费,你再拖我只能把你的电掐掉了!”
嘴上诺诺着打发了老马,准备进门呢,老葛又神兵天降似地出现了。老人家戴着一顶三十年没洗的塌舌帽,嘴角挂着拇指粗的旱烟棒子,两手背在身后,脚步匆匆地跟牛得雨打了个照面。“……那个钱,就是化肥,你给我找上了吗?”老葛取下旱烟棒子,吐了口痰,用脚狠狠踩了两下。牛得雨没说话先笑了,他底气不足地说:“葛叔,先缓几天。我正在做一笔生意,到时候别说一袋化肥钱,我还准备再买你家两袋呢!”老葛的烟已经熄火了,他顺手把它扔在地上。显然他对牛得雨的敷衍早有领教,“你看娃娃,就一袋化肥钱,也没多少,迟早要给呢,你说对吗?”
“看葛叔说的,咋能不给呢?钱是不凑手,凑手了我就给您送过去!”老葛接口道:“还是我来吧,只要让我少跑两回,我就谢天谢地了!”老人转身的时候,夕阳正从屋檐下慢慢消失,他的帽子上那一圈儿白碱,渐渐地变成了灰色。
因为没有院墙,两间小屋毫无遮拦地暴露在村子中央。猪在圈里乱哼,鸡在墙角的谷草垛间飞上飞下,凤凤把两间屋子的门都敞得开开的,怀里抱着哭闹不止的小孩,一会儿出来一会儿进去,提起水桶“咣”的一声、放下脸盆“哐”的一声……牛得雨看到这些,不禁仰脸长叹,嘴里满是“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的诗句。
在柳树湾,牛得雨可算是一个能人。别看他只是初中水平,说话做事常常都是一套一套的。因为自恃看过几本闲书,所以总是一副满腹经纶高人一等的样子。他懒得干活,看不起周围的乡亲,动辄你们如何如何,好像自己是天外来客。只有一米六几的个头,黄板牙,一件衬衣半个月不换,喜欢与邓小平相提并论。逞能,一根筋,对社会的污点总愿意夸大,常常唾沫星子乱溅,包括贪污腐败、粮价下跌、水的污染、土地征用等问题,他能讲三天三夜。
3
凤凤有了妊娠反应,干呕。结婚刚刚三年,她看上去已经像城里结婚十几年的女人。脸上生了黑锈,头发随意拧个发髻,两手肿囔囔的,洗衣做饭带孩子,皮肤又干又糙。因为灶里没有烧的,她时常怀里抱一个背上背一个,手里提个背篓,在附近捡驴粪蛋儿。
太阳已经八竿子高了,牛得雨才睡眼惺忪地下了炕。他很少早起,说自己属于夜猫子类型,电视可以看到凌晨一两点,早晨却是要睡到自然醒。洗脸、刷牙、吃馍馍,还要坚持喝一杯酽茶——尽管有时连8毛钱的茶叶也是赊的。吃饱喝足之后,凤凤又提起肚子里的孩子,他挥一挥手,说,今天就去计生办,一定要讨个说法。凤凤着急地说,咱们耽误不起,再说,结扎手术不成功的又不是咱一家,村里还有一个不成功的。“他是他,我是我,我不能不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中国的百姓就是这样,一味地隐忍,得过且过,缺乏起码的抗争能力!”见牛得雨又要给她上政治课,凤凤赶紧去院子里洗尿布了。她现在已经不想跟他争辩,她也知道她辩不过他。
跟凤凤软磨硬泡要了10块钱,牛得雨出发了。他说他的要求不高,只要计生办赔他一千块钱他就认了。到路口搭“蹦蹦车”时,几个“麻友”正在晒太阳,他们嘴里嗑着麻子,披着外套,好像也是刚起床不久的样子。一撮合,牛得雨就忘了自己肩负的历史使命,他不由自主地跟上他们进了麻将场。三个多小时的鏖战,早已过了午饭时间,口袋里的10块钱就像消雪似的,一晃儿不见了影子。此刻,姓牛的才醒悟自己出门不是玩儿来了,而是要去维护自己合法权益的,他懊恼地摇一摇头。然后他破釜沉舟地把骰子架在麻将上,声明“5个底儿”,便全副身心斗志昂扬地揭牌、打牌,两个眼睛瞪得比发情的牛还圆。麻将场上的四个战将没有一个示弱的,虽然打的五毛一块的麻将,但是他们个个明着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暗中却恨不得把对方的银子都赢回来。已经快停口了,只上一张五条就是三六九的红口。牛得雨坐直了身子,咽了一大口唾沫,他在心底计算着,一旦炸了弹,不但能收回成本,而且还能赢几十块钱。然而几分钟不到,只听对门王义仁“啪”的一声,牛得雨还没有反应过来,人家已经得意地摊开麻将,嘴巴就像含苞待放的花朵,从花心心里抛出了两个字:“自摸!”
愣了几秒钟,牛得雨咂吧着干裂的嘴唇,知道口袋里翻不出半个硬币来,但还是伸手在每个口袋的位置摸索了半天。那时他就极度憎恨五条,从麻将堆里翻出来,只想一把将其捏碎。别人都开始上银子,他想缓和缓和,盼着大家赶紧整牌,好有个缓冲的机会。可是王义仁似乎看出了些什么,两手捏着几块钱,只喊着“过注!过注!”
终于,他吃力地笑了一下,艰难地解释:“今天,忘带钱了……以后再耍吧!”说完就要起身离开。姓王的凳子也响了一声,像2008年的猪肉价,“呼”地蹿了起来:“我说牛得雨,你这可是架了色子的!一个自摸就是20块钱!你说不耍就不耍了?”牛得雨定住了,他没有料到对方会站起来。但他是读过几本闲书的,知道赌博场上无父子,就咧开嘴勉强地笑着说:“不好意思,以后给你补上!”
“补上?补多少呢?钱是个长腿子的东西,你让我为20块钱天天在你的门上跑来跑去,像个啥?”没有一个人吭声,他们把眼睛都齐刷刷地盯在牛得雨的脸上,好像他就是偷过生产队里羊毛的那个贼。牛得雨咬紧嘴唇,脸上的肌肉颤了颤,他求饶似地哑着嗓子说:“我一定送到你的手里,行吗?”
“不行!今天你姓牛的不给钱就不要回去!你拿一毛钱跟谁耍我都不管,欠我的一个子儿都不行!”王义仁已经离开座位,直接走到了牛得雨的跟前。“马超,把你的钱先垫上,给人家还了我再给你想办法!”情急之下,牛得雨向正在数钱的马超张了口。平时他们在一起放过驴,经常拿石头子儿和羊粪豆儿下土棋。“我也输着哩……真的,要是我赢了,肯定给你把账还了!”马超的不帮忙让牛得雨面红耳赤无地自容。都是一起耍大的伙伴,就因为两个色子和几十块钱,大家就像不认识了。
“今天你有也得给没有也得给!”看来,王义仁是较上劲了。牛得雨的脸色青一块白一块,就像化肥没撒均匀的麦田,他有些恼羞成怒了:“你是不是……想打人?”哪想到姓王的比他还愤怒得厉害,话音未落,早有一个耳刮子摔在了牛得雨的左脸颊。两人厮打了起来。
村口的老榆树流着泪,还是几十年如一日地歪着脖子。牛得雨从麻将场出来,似乎得到了新生。他鼻青脸肿地看一眼老榆树,只想抱着它好好哭一场。
4
牛得雨恨上了人。
他不再与人为善动辄苦口婆心。他窝在家里,像个孵小鸡的老母鸡,饿了吃,吃了睡,睡醒了看电视,反正就在巴掌大的地盘上转来转去。要么就在墙角找个暖和的地方晒太阳,一晒一下午。
树上的叶子还没有落尽的时候,家里已经没有整袋粮食了。凤凤摸着日渐隆起的肚子,看着牛得雨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她着急万分。
二婶在屋里转了一圈,说,现在是贼得、鬼得、穷不得,你们也要想个办法呢,光死守在家里,光阴咋能过到人前头去呢?
这句话“嗡”的一声传到牛得雨的脑子里了。在夜幕把柳树湾罩住以后,他就带了手电和蛇皮袋子,悄悄走出了家门。
他径直向王义仁的家走去。为了避免见到熟人,他尽量躲开有灯光的地方。由于他是第一次,走路还不能做到轻手轻脚。王家的狼狗开始狂叫起来,他赶紧趴在地上,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初冬的天气,室外温度接近零下,一个多时辰的等待,他都快冷得哆嗦了。然而屋子里的灯光还是毅然决然地亮着。而且,隐隐约约的,在牛得雨的耳边还不时传来一声接一声的尖叫和喘息声,这使他的耐心受到了极大的考验!好奇让他学着电视里英雄们匍匐前进的样子,慢慢蹭到了亮灯的窗前。声音愈来愈大、愈来愈真切,这时他才明白是人家两口子正在做功课。
他怕狼狗听见,又学着电视里英雄们匍匐前进的样子,摸索着到了其他房间的门前。他不清楚到底哪间屋子里有他需要的东西,就胡乱试着推门,结果每一间屋子的门都锁得结结实实的。他没有带撬锁的工具,以为别人家都跟自己家一样,平时只用铁丝拧上锁扣就行了。环视四周,黑压压一片,抬头望天,繁星闪闪烁烁高不可及。难道就这样空手而归?就这样为两个不知羞耻癫狂而放肆的家伙白放半天哨?他不甘心,又捞不到什么东西,看着院子里的手扶拖拉机,也苦于没有工具,卸不下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零件。
突然,就在院子的不远处,他发现了一个果窖。门并不大,只用铁丝拧了两圈。他回头注视了刚才炮火连天的地方,早已摧枯拉朽偃旗息鼓,所以借着小手电的微光,放心地打开了果窖的门。满地都是苹果和梨,五颜六色地堆积在一起,牛得雨只觉得眼花缭乱不知从何处下口。大概估计一下,果窖里的果子足有三四千斤!都是柳树湾的人,都平均分了不足半亩的水浇地,我牛家连孩子吃两个果子都得掏钱买,你姓王的哪里来这么多的水果?还不是靠着有个公路局的舅舅,用推土机把一块荒地整成了果园?他报复似地,有些气急败坏地,挑最大最红的苹果咬了几口,然后扔掉。然后又一边往蛇皮袋里装果子,一边又挑一个咬几口,继续扔掉。那时他只是觉得自己的胃口太小,觉得自己的蛇皮袋子太小。他不愿意很快离去,他想尽可能地多消灭几个果子。想着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时,牛得雨甚至躺在了果堆上,他愿意嗅着浓郁的果香睡一觉。他想完全拥有它们,可是,一想到这只是一个短暂的梦想时,他又会崩溃、又会气急败坏。
终于,他听到了“吱扭”的开门声。像一个做美梦的人忽然被尿憋醒了一样,牛得雨一个鲤鱼打挺翻了起来。他急急忙忙地扛起蛇皮袋子,鬼头鬼脑地从果窖里悄悄钻了出来。因为果窖是从地上直接挖了一个直立的坑,所以站在坑里,眼睛刚好与院子平视。他探出头去想做个全面的观察,好寻找逃跑的路线——就在这一刹那,牛得雨发现了一丛黑簌簌的东西!那团“尤物”之间,正有一股细细的水流,它借着屋檐下路灯的光线,像闪光的箭头一样,在他的眼前“嗖嗖”地迸溅。牛得雨瞪大了眼睛,连续地眨巴了几下,恨不得跳上去用手把那股闪光的水流接住——当然,那尿跟任何人的尿没有区别,只是那丛黑簌簌的“尤物”,比凤凤更要繁密、更具诱惑力!牛得雨哪里忍得住,他顺手捡了一个土坷垃,瞄准那个方向,“呜”地扔了过去。女人忽然仰面朝天,一声不吭就跌倒了。牛得雨一个旱地拔葱,连人带果子跳出果窖坑,顾不及捡拾撒落的苹果,兔子一般逃离了王家。而且生怕留下蛛丝马迹,还在公路上绕了一个圈儿,身后的狼狗与铁链声并起,在柳树湾拉起了一长串此起彼伏的犬吠驴叫声,他只当没有听见……
5
整整三天,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盯着自家14英寸的黑白电视,一看就看个昏天黑地。
那袋果子,他悄悄倒在自家的洋芋窖里。看小孩实在闹得厉害了,就取出几个让他们吃,但决不拿到外面去。他怕不小心给王义仁看见,那就露了马脚。因为水果在牛得雨家里,简直就算是奢侈品。坐在炕上,牛得雨常常会不自觉地笑出声来。叫你耍横,叫你认钱不认人!你以为20块钱够你一辈子花了?我让你赔了夫人又折兵!
果然,凤凤回来说,王家这几天热闹得很,又烧纸、又念经,好像家里闹鬼了。一丝微笑得意地浮过牛得雨的嘴角,他的心理似乎得到了一些平衡。他甚至有了起义领袖的感觉,觉得自己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就连脑子里也不禁冒出了那句名言:“贫富不均,吾为汝均乎!”
披了件旧棉袄,牛得雨悄悄在公路上晃悠。耳边早有锣鼓铙钹的敲击声,让他愈听愈觉得熨帖。说实在的,他不是没有努力过。结婚之前,他跑江苏、上内蒙,修路开矿、捞盐下煤窑,啥苦没吃过,啥罪没受过?可是“年年盼着年年好,年年穿的没裆裤”,要么被老板以各种理由克扣了工资,要么就是没钱,拖,一拖再拖。搭上车费一次又一次地跟老板周旋,最后,帐顶平了,口袋里尽是没人报销的车票……便想着养个鸡呀猪啥的,却连最基本的周转金也没有。于是牛得雨又一门心思种庄稼,该耕地时耕地、该播种时播种。从不知道惜力和偷懒。可气人的是,如今的庄稼也成了一种“溜勾子”庄稼,肥的添、瘦的刮:那些家道殷实的,并不太需要粮食接济的,麦子长得黑压压的,案板一样平;他牛得雨恨不得要给田地磕两个响头,盼着三月能吃到七月的粮食,但是庄稼却像开水烫了似的,黄绵绵的,上气不接下气地挂着几颗数得清的麦粒,看着叫人想一把火烧掉……青黄不接、剜肉补疮,家境自然每况愈下,结果,一个自觉和领袖相提并论的人,却变成柳树湾最穷、最叫人瞧不起的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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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凤的肚子越来越大,走路都有鸭子下蛋前的姿势了,可两口子还没有决定要不要这个孩子。
他们现在是三天一小吵、十天一大吵。凤凤动不动就回娘家,怀里抱一个背上背一个,牛得雨则去麻将场蹭一阵,也没人叫他上场,只是看别人打一打,然后回家。在喝完拌汤就咸菜以后,他吼上了乱弹,像一头挨打的驴一样,声音悲怆而悠长。
树叶绿,菜花黄。牛得雨在县城跑过不知几趟了,计生办也没有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他们只当他是一个想讹钱的刁民,见了惟恐避之不及。
七月初十那天,云彩压得很低,好像有一场暴雨在头顶悬着。凤凤去厕所的时候,感觉肚子异样地疼痛,她就让牛得雨赶紧去找人,说,估计是要生了。
牛得雨不紧不慢地说,着啥急哩?瓜熟蒂落,我已经久病成良医,完全可以当你的助产婆。“再说,据我的推算,应该还有十天左右的时间。我干别的不行,算这个一算一个准。”凤凤不放心,出去喊了两个嫂子过来。她已经没有精力再跟牛得雨理论。
几个小时过去,屋子里喊声大作,外面雷声滚滚。牛得雨转出转进,一会儿被指使去准备胶布和葡萄糖,一会儿叫提上一桶水往烟囱里灌,嘴里还必须大声问屋子里的人:“出来了吗?”下面就有人回答:“出来了!”
如是者炮制两三回,屋子里还是只有凤凤的叫喊而没有婴儿的啼哭。牛得雨就带着讥讽的口吻对嫂子们说:“看看,她根本就只是一个肚子疼,肯定是吃了不卫生的东西!生产期还差十天哩,你们还不信我的推算?”嫂子们知道牛得雨的毛病,都在嘴上应付着,并不跟他讨论迷信不迷信的问题。
凤凤已全然没了力气,脸上的汗也下去了,留下一道一道的痕迹。她似乎只想睡一觉,生孩子的事都托付给牛得雨和两个嫂子了。牛得雨看见凤凤大腿下流着水和血的时候,心里才有些紧张。“看来,不敢耽搁了,得连夜往县上拉!”一个嫂子挺有主见地提议。另一个嫂子也附和:“就是,跌绊了大半天,没有一点动静,非得花钱看大夫了!”
牛得雨只能出去找车。到了这时候,他才认定自己的推算也有失败的时候。黑灯瞎火的,虽然不再下雨,但是风更猛、天更黑。他跌跌撞撞地敲开了来财家的门,问可不可以用一下他们家的“蹦蹦车”,来财媳妇披着衣服说:“车在县上拉沙子着哩。都一个多月没回来了!”又问了几家,不是人不在就是车不在,因为路滑,他还摔了一跤。牛得雨摸着满身的泥巴,看着黑压压的天空,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7
不知经过几番折腾,当一伙人坐在一辆“蹦蹦”作响的车子到达县城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几个哥哥都赶了来,他们喊护士、请医生,跑上跑下,总算给凤凤挂上了药瓶。注射器、测压器、温度计、血液、尿液、发票、公章,这些繁复而僵硬的东西已经触及不了牛得雨的神经,他立在床边,像木桩一样。经过诊断,医生警告说胎位不正,产程过长,必须马上实施剖腹产。
要家属签字的时候,牛得雨坚决不同意。他说剖腹产的孩子缺乏免疫力,疾病多,而且大人也等于“放了气”,以后会很难恢复体力。急诊室里凤凤在哭爹喊娘,医院的走廊里牛得雨跟兄嫂们在争论。僵持的过程中,大夫们大声喊着交费。牛得雨这才缓和下来,因为他把口袋捏圆也掉不出两个硬币。雇“蹦蹦车”、买这买那的费用都是兄长们掏的。
签字、消毒、进手术室。在过道上,凤凤握着嫂子的手,只是一个劲地流泪。牛得雨木讷地跟在后面,想安慰几句,又不知道说什么。经过了三个多小时的漫长等待,牛得雨差不多都要打瞌睡时,手术室的门开了。大夫说,女儿幸存了下来,大人……耽误了!
医院里哭声一片。
如雷轰顶的凤凤的娘家人,一个扶着一个、一个抱着一个,他们不知道要跟谁要人、要跟谁算账。牛得雨没有悲伤,只有愤怒,他开始狂躁地对着护士和大夫喊话:“我要告你们!你们这是谋杀!你们这是谋杀你们懂不懂?……”他同时又举起了双拳,在空中挥舞起来:“你们忘了毛主席的教导,没有发扬救死扶伤的革命人道主义精神!你们就知道收钱、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