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子”素描
2011-09-29周德川
□周德川
“猫子”素描
□周德川
听惯了她的雅号,听熟了她的故事,而又历久弥新。我总以为,她就是一本书,一本翰墨酣畅的书。每每在我凝滞愁烦之时,翻它几页,心里总能透出一星亮光,一缕清风。于是,我试图走进她那立体世界的深处,去碰撞一个素朴雅丽、灵动丰实、诗意般栖息的生命。带着此种奇想,我索性着一身远行的轻装,偕老伴风尘仆仆赶赴黄鹤白云的故乡。
我终于见了她——我心仪已久的“猫子”。
是啊,她太像猫子了。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脸,圆圆的话音,圆圆的笑。猫子般绰约精灵,猫子般活脱玲珑。当她向你走来的时候,你根本无法拒绝那纯纯的和善、殷殷的挚恳。
或许是先天慷慨的赐与,或许是后天无私的厚赠,她那生命的活力,勃勃情致,更是与猫子有着惊人的相似。
老伴告诉我:她们少时同窗六载、情同手足,那时她就是快乐的小天使。学业的精进有口皆碑,而又能歌善舞,能诗会画,一时间惹得一群情窦初开的少男投去艳羡的目光。不过,“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这或许不值得过分褒奖。而真正值得嘉许的是她那种绽放着生命光华的秉性穿透绵远的岁月而延续拓展。
流光荏苒,她已由一个孩子变成了孩子的母亲、孩子的奶奶;由一个学生变成了老师,变成了理工大学的教授,几年前就退休了。我要说的也正是她进入后工作时代,进入新一轮生命的靓艳。那几天,我捧读她退休后的著作,观看她的演出,走进她的生活,与之交流,才觉得我进入了一个多元而动感达到极致的世界。
在露天小广场的舞台,她歌唱,又健身操表演,特别是她与她的同伴七老太竟然跳起了“天竺少女”,舞姿的柔曼、舞步的轻盈,引起台下掌声阵阵。当她们舞毕,揭开那罩在头上薄薄的面纱时,台下一片惊讶:原来是一群老太太。
早些时候看“俏夕阳”在“春晚”的演出,曾感叹她们用肢体勾勒生命的华美,而今看“猫子”的演出,更感她跳荡的生命,已把年龄的界限抹得干干净净。
不知什么时候,她又混进了贝多芬的队伍。那日她轻轻走近琴台,嫣然一笑,淡淡地说:“刚学不久,弹不好,还是弹一曲献丑吧。”于是屋子里飘洒着怡人的乐音。我的心为之震颤,分明感觉那是她生命音符的激荡。
更让人惊奇的是,明明到了快让人搀扶的年龄,可她却执意要去考汽车驾驶执照,才两三个月,竟然奇迹般地拿到了驾照,竟然驱车上路。我虽不敢登上她的座骑,去游戏这卑微的小命。但对她的惊人之举已是心悦诚服,嗟叹不已了。
至于学外语、著书立说,对她来说已是很平常的事了。她说:学外语是应时应需,著书是不浪费内在资源。
而忙完了这些,又一头钻进菜场商铺,和普通市井女人一样几毛几元地讨价还价,一回到家,围裙一系,又钻进厨房演奏起锅碗瓢盆交响曲。
她就是这样,生命因丰富而多彩,因多彩而精彩。
我感受最深的是,她对生命的认知领悟。人至垂暮,难免失落、惶惑、忧戚。不少人退休之后,悲悲戚戚,期期艾艾,以为一天一天走近上帝安排的那个盛大的结局,我没有那般恐慌,却感“人过六十万事休,落花流水春已逝”,便过着“街上逛一逛,几圈小麻将,二两跟斗酒,一觉睡到大天亮”的日子。而“猫子”她,把年龄颠来倒去,把日子过得疯疯狂狂,有滋有味,全然不知老之已至。我说:我老了,已经是六十好几了。她却说:我还年轻,才六十几岁。我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她却说:“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同样的情况,不同的心态,不同的活法,这或许能给许多老年朋友一点启示吧。人到暮年,就要活出“猫子”样:如一块草原,芳草萋萋,有骏马奔驰;似一渊深潭,浪花朵朵,又有鱼儿跳跃;像一座森林,苍苍莽莽,又有鸟儿高翔悦唱。
说了半天“猫子”像猫子,其实她又太不像猫子了。猫子性贪、贪欲甚重,又追腥逐臭,而且城府极深。授虎以技,还要留一手,那爬树的绝招是万万不传的。如是,人称“猫子”的她又怎能共猫子一性呢?
有两件事让我吃惊不小。她的儿子获国际22届中学生奥林匹克化学竞赛金奖,后被保送至北大,现在已是美国的博士生导师。儿子的殊荣,儿子的极大成功,已足以让她骄傲一辈子。人说,一个成功的儿子背后必有一个伟大的母亲。她堪称这样的伟大。她是儿子的母亲,又是儿子的老师,儿子的朋友,应该说,那块金牌有儿子的一半也有她的一半,为此,市大报记者采访她,而后,一篇《金牌背后》的报道文章见诸大报,母子都因此而蜚声遐迩。但当我问起她这件事时,她冷淡得让人难受,她说:过去的事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我索要那篇《金牌背后》,她说,看过就扔了,没有保留。我只有摇一摇那僵硬的脑袋。她就这样不贪,视荣誉为草芥。
还有一件事,也给我以震撼。退休前,校部决定给她一重大奖项,这意味着头上有光环,手上还有一笔洋洋可观的奖金。作为一个专业造诣深厚,敬业无可挑剔的计算机系主任,她是受之无愧的。可她推辞不要,你猜她怎么说,她说:你们不能让我晚节不保。好一个晚节不保,语惊四座。其语言之机智,况味之深邃,够你玩索。
细细揣摩,她之所谓晚节,无疑是不贪功利,淡泊名利,超然达观之平常心、随缘性,是先哲今贤所津津乐道的“澹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我以为,这历练极久的精神积淀,实乃吾辈难以企及的人生境界,弥足珍贵的人生品质。
而今,世上不乏匍伏在拜金主义脚下的精神侏儒,金钱,这可爱而又可憎的东西,正在侵蚀乃至吞噬着道德的玉肌,难怪有人发出道德危机、信仰危机的警示。我想,生命一旦涂上一层功利的阴影,生命也就变得松脆,柔弱而色彩尽失,纵使你捧金樽玉器,品琼浆玉液,也没有“五花马,千金裘,呼尔将出换美酒”那份自在洒脱。
而她“猫子”,在物欲横流的世界,始终固守着自己心灵的晚节防线,以皓皓之洁,皎皎之白,完成一种灵魂的超脱。
不过我得指出,这种超脱,既不是“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篙人”的清高孤傲,也不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闲云野鹤似的自我陶醉,更不是“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天地遨游——“逍遥游”。她融入社会,置身集体,爱国爱家,孜孜以求进取,只是弃掷世俗而“山高人为峰”。
“猫子”是难以勾画的,因为她既内敛,又张扬;既普通,又优秀;既传统,又新潮;既现实,又浪漫。她是什么?她就是她,一个实实在在用彩色涂抹生命的武汉女人。
我想起四百年前,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雕刻巨匠米开朗基罗。他曾手拿铁锤,敲击一块大理石,声言已看到石中的形象。他大声呼喊:“出来,你这封闭的形象。”今天,也让我们手拿青春的铁锤,敲击一块生命的彩石,并大声呼喊:“出来,‘猫子’!你这被封闭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