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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父吴瀛的故宫情缘

2011-09-28吴祖昌

世纪 2011年4期
关键词:古物故宫博物院故宫

吴祖昌

先父吴瀛的故宫情缘

吴祖昌

先父吴瀛,字景洲,江苏常州(武进)人,生于1891年4月1日(清光绪辛卯年二月二十三日)。卒于1959年5月14日。今年是他仙逝52周年的日子,也是他120岁的生辰。父亲生前与故宫博物院有着不解的情缘,抗日战争前夕,他是负责故宫古物南运的第一人,最后竟蒙冤受害,“故宫盗宝案”冤案影响了他一生。

参与创建故宫 利用职务护宝

1924年,冯玉祥发动政変,直系政府倒台,由黄郛任国务院总理摄政。冯在反曹锟、吴佩孚之前,与国民党人早有联系。同年10月5日,他命北京卫戍司令鹿钟麟将清末代皇帝溥仪驱逐出宫。国务院随即宣布成立“清室善后委员会”,国民党人李石曾出任委员长。此时,父亲在北洋政府中任内务部警政司第三科科长, 主管外亊警察及地方治安, 还兼任当时北京市政公所(即市政府) 坐办(相当現在市政府祕书长), 其主要责任乃是对废帝溥仪与“ 清宫”亊务的监管。但他那时的思想是倾向国民革命的。同窗好友易培基(比父亲大11岁)多次以孙中山先生代表的身份赴北平,大都住在我们家,或由父亲在我们家附近公寓为其安置住处,照料他的生活。黄郛组阁后,易培基出任教育总长,又是清室善后委员会委员。由于易的举荐,父亲又兼任了“清室善后委员会” 顾问,并积极参与清室文物的清理。这是没有工资、完全尽义务的工作。

1924年12月21日,父亲接受了“清室善后委员会顾问” 的聘书。委员会决定23日开始点查工作。21日当天内务部接到段祺瑞执政府令内务部警政司制止点查的命令。内务部王次长要父亲前去执行,父亲说:“恐怕不好这么办。”王次长说:“段执政的手谕,我们怎么可以不遵办?”“清室善后委员会要着手点查,是保管上应有的手续。” 父亲壮着胆子说:“并且警卫司令鹿钟麟就是极端主张的一人,万一他不奉令,是否要警察厅同他对立起来,本部恐怕要为难,有关威信,似乎要慎重。以愚见,至多通知委员会,一面也行知警卫司令,请他们自己酌量,我们不要说什么……” 王次长接受了父亲的意见。又经父亲多方周旋协调,才走出了点查清宫物件、建立故宫博物院的重要一步。

从1925年故宫博物院成立开始,一直到1926年3月,父亲因职务的原因主管着故宫与政府之间的咽喉要道。实际上是在帮李石曾、易培基两位先生扫清工作中的麻烦。他公务相当忙,仍抽暇到故宫去参加点查。1926年又发生了“三·一八” 学潮,在执政府门囗枪杀了许多学生,北洋政府即用共产党的罪名通缉逮捕一些在北京的国民党重要人物, 並认定李石曾、易培基都是共产党。于是李、易被迫逃跑,避居东交民巷瑞金大楼,不能越雷池一步,故宫也就失去了主持人。于是故宫董事联席会议推举了卢子嘉与庒蕴宽做维持员,卢不在北平,实际上只是庄一人唱独角戏。李、易两人知道庄是父亲的舅父,在当时的北平属泰山北斗式的人物。这两位在万般无奈之下,又恳请父亲去劝之再三,请庄思老务必暂时担当此任,以图日后大计。朋友如此重托,父亲只得冒着风险两边跑。庄思老在父亲的劝说下答应了,又嘱父亲为其帮忙,父亲也只好义不容辞了。由于当时父亲是内务部主管故宫的官员,不能在当时的委员会以及董、理事会中正式出现,都是以一个“顾问”的名义在帮忙。父亲顾虑着政府当局时时想收故宫归政府,同时内部有人因他的外向而不满,说他是故宫博物院北大系的卧底,而故宫博物院来自北京大学的有些人也一直对他有误会,认为他是内务部的特务督察,工作非常艰难。在清点溥仪所住的养心殿时,父亲发现溥仪手下大臣密谋清室复辟,包括想除掉孙中山的奏章文件,而这些重要材料送呈司法部门后却被扣压,结果不了了之。一些军阀、政客也不管什么文物、文献,只知道争夺财宝,认为哪个先下手占据了这座宝库,便一生吃玩不尽。于是经常有妄图插手故宫这块宝地,企图掠夺里面宝物的事件发生。父亲以京都市政公所的秘书兼坐办、内务部主管治安的责任者、故宫博物院主持的中坚这三重身份周旋在北洋政府国务院、内务部、地方势力、甚至军阀之间,和一些有志之士一起维护了故宫的安全,并使故宫的各项工作较为顺利的进行,为故宫的创建奠定了基础。

清点藏品艰难 勇挑工作重担

故宫清点工作极其艰苦。有人说:你们为什么做这一点报酬也没有的工作,一定是想偷点东西。可见参加工作的人除了吃苦以外,还要负名誉上的损失,确实不能说怀有这种贪念的人一个没有,但因点查规则、手续非常严格,有关监察部门多次检查认可,所以即使有人想偷盗也不可能。当然这个工作实在不轻松。有一次,一些专职的管理人员在个别人借端午节发薪金事煽动罢工,几乎无法开馆,游客无法入门。父亲和一起筹钱的同事还无端受到别人指责。这位同事对父亲说:“我们这里不是在做官,为什么受这样的肮脏气?现在,我不能忍受,我不干了!” 父亲说:“惟其因为不是做官,我们所以只有忍受。” 父亲认为是为了故宫博物院这一桩事业,是为了一班同人手创的一桩有意义的事业,故绝不会辞职!

由于他那一贯性情直率,又不辞辛劳周旋于各类人物之间化解矛盾,使他很快成了故宫博物院工作的中坚人物,因此,他已脱不开身。1928年,北伐成功,好友易培基成为故宫博物院院长之后,父亲被任命为接管故宫博物院五位委员之一,此后他的工作就以故宫的职务为主了。这位老同学看中了他办事的才干,把最繁瑣、难度最大的工作交给他,名义上他是故宮博物院简任秘书,实际上成了故宫初创时期的大管家。他还创办了故宮印刷所,担任了《故宫周刊》的主编,他还主编了《故宫书画集》。他撰写的《故宫五年经过记》,最初就连载于《故宫周刊》。

执行古物南运 殚精竭虑守护

1931年,日本发动“九·一八” 事变,东三省被侵占,平津震动,华北告急,危及故宫大量国宝,当局决定国宝装箱南运,第一批有二十一车皮运送上海租界天主教库房。当时,北平有人气势汹汹扬言要以武力阻挠古物南运。一些当事者见状,临阵退缩,不敢冒开路先锋的风险。此时,父亲毅然受命,他不顾上有年迈的祖母,顾不上众多的子女,甚至顾不上自己疾病缠身——那时他大腿上生了个毒疮,疼痛难熬,行动极不方便。古物南运上海途中绝非风平浪静,虽然每节车四周车角均架有机关枪,布置了宪警荷枪实弹地保卫着,车行旁都有马队随车护驾,夜间开车经过重要关口火车熄灯,重要工作人员和衣而卧,尤其徐州一带,时有匪众出没,在车到前一天晚上有千余人在此向车行地段窥伺,被地方发觉打了一仗,他们才退去。因为为避免走京沪线遭遇天津日本人的袭击,而走京广线绕道陇海路,再回到京沪路上,因而,火车走了四天才到达南京下关车站,大家以为可以松囗气了,没想到这批国宝却在此处放置了两个星期。原因是垂涎这批国宝的国民党元老张继,企图在他的控制下将这批国宝运往西安、洛阳。在第一批古物运出的第三天,张继乘提议古物运沪的行政院长宋子文正在上海之际,在中央政治会议上提出古物改运西安、洛阳的紧急议案,理由说得冠冕堂皇:“国宝放置上海租界,受外国人庇护,是国耻!” 没人反对。在南京下关车站迎接的行政院秘书长禇民谊转告了这项决定,说行政院已给西安、洛阳打了电报,问询有无地方存储,古物不要卸车,这可急坏了父亲。西安、洛阳回电根本没有库房存储古物。蒋介石又来电,主张把故宫文献馆的档案留在南京。这下可忙坏了父亲,他殚精竭虑四出奔走,首先找军政部借调500名军警到下关守护,500军警的伙食费也要故宫博物院补贴。又在南京到处寻找放置国宝的库房,还担心下关车站的安全。找到了国民政府主席林森,他同意蒋介石的主张,答应把中山陵园后面的三间房子借给故宫博物院存储文献馆档案箱。父亲邀诸民谊去查看三间房子,认为不合适,空气潮湿、不宜存放纸张,坡级高,盘旋上去相当费事,尤其时逢雨天,淋湿了更无力挽回。

张继仍坚持把这批文物全部迁往西安、洛阳,几经讨论未能就迁移地址作出决定。直到宋子文返回南京,召开临时中政会议决定:古物、图书照旧运沪,暂存已在上海租定的仓库,日后再从长计议;文献留南京,暂存行政院大礼堂。

由于首难已被父亲克服,此后,又有四批文物先后也就顺利运抵上海。这些当年南运的国宝,也就是如今台北故宫收藏的珍品。

“故宫盗宝案”起 身遭陷害受冤

为保护祖国珍贵的文物,不使其落入军阀、达官显贵等私人之手,在故宫博物院的工作中,父亲进行了不懈的斗争。特别是在古物南运途中,父亲以大无畏精神挫败了张继妄图控制大量国宝的阴谋,因此,以后一直被张继及其夫人崔振华视为眼中钉。父亲为人耿直,勇于坚持正义,虽为创办故宫博物院作出了特殊的贡献,但由于为朋友受冤鸣不平,以至在国民党黑暗统治下吃了大半辈子冤枉官司,而无处申雪。大哥吴祖光写道:“父亲的受冤受害,完全是由于为了他的一个‘同患难而观点各异、亲而不信的总角之交’引起的。从人情而言,他的自幼相交的同窗好友易寅村(即易培基)先生乃是一个薄情负义的朋友,但是父亲却是一往情深,至死不渝;由于易的受冤含恨,抑郁弃世,父亲在有生之年,一刻也没有忘记为我们这位易伯伯申雪冤枉。”(引自《故宫盗宝案真相》1983年版第3页)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喧嚣一时的“故宫盗宝案”是一起大冤案。此案直接起因是由于故宫博物院院长易培基及其女婿、故宫博物院秘书长李宗侗(李石曾的侄儿)得罪了张继夫人崔振华而引起的。内在原因则是为了夺取控制故宫的权力。张、崔二人勾结了张的学生、国民党检察长郑烈,并且收买了在故宫工作期间因监守自盗而被开除的两个工作人员,对易、李进行诬陷而一手制造。由于偶然的机会,父亲掌握了一份郑烈指示他手下人办理此案的电报,并毅然公之于世,伸张了正义,暴露了对方阴谋,这更引起了崔、张的怀恨。他们恶人先告状,郑烈以检察长名义提出公诉。易、李躲到上海回避出庭。父亲大义凛然,挺身出庭受讯,江庸大律师不畏权势,仗义陪同前去。结果,法庭黑白颠倒,后来居然以缺席判处父亲“妨害秘密”罪,处以二百大洋的罚款。

六年后,经张、崔、郑等人策划,父亲在所谓“故宫盗宝案” 中的地位又逐步升级,被诬为仅次于易、李的所谓“侵占古物”的要犯。然后又掩人耳目,在起诉书中对一直在国民党政府部门工作的父亲,佯称:“所在不明。”1947年又糊里糊涂地以“大赦”、“不予受理”而结案。面对国民党权贵,父亲不畏权势,敢于斗争,多次著文披露冤案真相,由于父亲的文章犀利地揭露了国民党的黑暗、腐败,结果一向表面支持他的国民党元老吴稚晖也恼羞成怒,转而压制父亲。父亲为之激怒不已,这也帮助他认清了国民党政权的反动本质。于是父亲终于自己得出了结论:“这一冤狱之得伸,非等到另一个时代不可!”

吴瀛(后排右二)与祖父、祖母等家人合影

无奈泪别故宫 内心压抑度日

故宫案发以后,父亲遭到张继等人的迫害是难以言状的。他们知道父亲子女众多,养家糊口负担极重,就处处以失业对父亲相威胁。父亲辞去故宫职务以后,经吴稚晖、张静江、李石曾三位国民党元老介绍,找到了湖北省主席张群及豫鄂皖三省总司令张学良,被安排在“湖北省地方政务研究会”任副主任,工作不到一年就被解职。父亲又到安徽安庆去找工作,等了一个多月因故宫案所累,一无结果,只好回湖北闲居,借债度日。好不容易找到南京农本局的工作,可是抗战发生,农本局内迁,临行前又被裁员。父亲不愿做亡国奴,只得借债逃难,全家在武汉借住父亲同学家。父亲先去重庆,在税务局找到工作,待全家到重庆时,他又失业了。如此失业有五六次之多,追寻原因均为张继、崔振华从中作祟所致。后来在八十八军任短期工作,通过亲友介绍,以字代名,才找到抗日时期国防最高委员会秘书的工作,换得低于原来三分之二的工资待遇,带着全家老小,在物价一日数涨的抗战后方“勉强糊口度日”。这个“以字代名”对于父亲这样一个自奉很薄而不图名利的人,内心的压抑是可以想象的。但他仍旧不改他对古代书画艺术的爱好,以微薄的收入搜集古代文物。我们家经济拮据,有时父亲只好开个书画展,靠买掉一些父亲的书画作品、或将收藏抵押贷款度日。

父亲从自己坎坷的经历看清了国民党的腐败、旧社会的黑暗,向往着新社会的早日到来。1948年父亲辞去了行政院参议的职务,自南京来到上海,开始整理二十多年故宫冤案的资料,他用大量确凿的史料叙述了这一冤案的始末,写下了《故宫二十五年魅影录》一书。

冤案昭雪有日 捐献显示真情

1949年5月上海解放,父亲激动万分带领全家老小上街迎接解放军。10月份,他就上书毛泽东主席,为故宫冤案提出申诉,同时寄去他所写的全部资料和证据。毛主席在百忙中对此事也十分重视。1949年12月,时任政务院副总理、后来任国家副主席的董必武受毛主席委托,在上海大厦接见了由华东局统战部秘书长、上海市委统战部副部长周而复陪同下的父亲。董老代表毛主席对父亲的申诉作了答复。他首先肯定了父亲对创建故宫博物院、保护国家文物所作的贡献,表示了对父亲在国民党黑暗统治下不幸遭遇的深切同情,明确表示将为“故宫盗宝案”昭雪的态度。26年的冤案,终于洗雪有日。

上海解放后,父亲即被陈毅市长任命为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委员,使他更积极地为文物管理委员会的筹建而四出奔走。他在为文管会看办公用房时不幸脑溢血,半身瘫痪,右手失去活动能力,从此长期卧病,父亲仍以顽强的毅力锻炼用左手写字作画,并将他的作品分寄外地子女,要大家看看他的生活能力。

1955年大哥吴祖光将父母接到北京,度过了最后几年短暂的安定生活。在此期间,他在大哥的建议下,将自己一生辛苦收藏的241件价值连城的珍贵文物(其中包括祖上几代的收藏物品,如一些竹器)无偿的捐献给故宫,“更显示了他对故宫的深情与将一己收藏为公众共享的胸怀”(故宫博物院现任院长郑欣淼语)。

1959年5月14日,父亲病故于北京,他的骨灰安放在八宝山革命公墓。1983年,父亲所写故宫冤案史料《故宫盗宝案真相》出版。至此,五十年前的这一冤案终于如父亲所说:在另一个时代大白于天下。

责任编辑 张 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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