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记忆中的四个亲戚
2011-09-27戴冰
戴 冰
音乐记忆中的四个亲戚
戴 冰
六姑爹詹叔叔
六姑爹詹叔叔是安龙人。安龙我去过,有南明小朝廷的遗址、十八学士墓和荷叶满池的召堤,还有蒋介石的题字,风景不错,是个好地方。一九五八年前后,詹叔叔离开安龙,报考刚成立的省花灯剧团,后来我的六姑妈也调进这个团,两人相识结婚,他就成了我的姑爹,就此安家贵阳,一住就是数十年。他们詹家似乎有个家族性的特点,话少,声音小。这个特点从詹叔叔的父亲那辈就很突出。我还很小的时候,詹叔叔的父亲曾从安龙来,在他们家住过一段时间,印象中总是一言不发坐在同一张椅子上,笑眯眯地,抽一根一米多长的烟杆。抽这么长的烟杆,点火是个问题,所以每次都是让大孙子点。老人家的大孙子就是我的表弟小涛。小涛给爷爷点烟用的是纸媒,纸媒是没有明火的,得先把它吹燃。吹纸媒有讲究,气口松了不行,风势不够,纸媒达不到燃烧的程度;气口紧了也不行,风势太强,只见火星四溅,却也压住了火焰。小涛实验多次,终于找到法子,那就是嘬口急吹,同时舌尖紧随,快速堵住唇口,像给气流来个急刹,火星正旺而风势忽竭,明火于是呼地冒出来了。小涛很得意,多次给我和表哥表演炫耀。
詹叔叔的父亲在他们家住了应该有一年半载吧,我常去,对他的声音却没有一点印象,可见他确实是不爱说话甚或干脆就是不说话的。到了詹叔叔这一辈,那情形也没多大改变。詹叔叔的弟弟,我们叫五叔的,不时会来探望他,两兄弟相对而坐数小时,你几乎不闻一丝声息;但你若凑近观察,会发现除了偶尔相互递烟、点火,两人还是会不时交谈几句,只是声若蚊蚋,不及方寸,你无法听见而已。他们家的这个特点,就是到了女儿小燕,两个儿子小涛、阿培一辈,也还是如此。比如小涛就不爱说话,有时我和二表哥热议半天,突然发现他在一旁默不做声也已半天,我们会心生警惕,某次表哥忍不住问他,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呐?他连忙安慰我们,没有,没有,我什么也没想,脑袋里其实一片空白……
阿培亦然。他想找小涛要点零花钱,并不直接说,而是写张纸条,趁小涛睡觉时放到他的鞋子里。纸条上写着:小涛,给我一块钱,放在茶几上。谢谢。
现在想来,詹叔叔的模样不怎么像他父亲,小涛倒有点像爷爷。
詹叔叔小时候据说曾皈依基督教,还受过洗礼,得教名“约翰”,为此,父亲有一次把我的一本《新旧约全书》送给他,我知道后硬逼着父亲又要了回来。不是我舍不得,而是从小到大,就没见詹叔叔对任何宗教有过兴趣。他的兴趣在别的方面,比如修钟表。詹叔叔修钟表全凭自修,备有整套工具,小刀、小起子什么的,都异常精致可爱。其中有个可以镶进眼眶的单筒显微镜,我曾凑到眼前,窥探一枚去壳后的手表的内部结构,看到一团朦胧的、齿轮与发条的纠结。那时还没有电子表之类的新鲜事物,只有机械表,就当时大多数人的工资而言,钟、表之类自然都属贵重之物,我就曾因为拾到一块手表又还给失主,对方提了十多斤苹果来谢我。在他最热衷修钟表的时期,我和表哥去他家,他就常在一只眼眶上罩着那个显微镜和我们说话,模样十分古怪。詹叔叔能修钟表,那个时候想必是很受尊敬的吧,由此也可知道他的双手必定十分灵巧。因为手巧,许多需要手巧的事就落到他头上,所谓“能者多劳”,比如房顶的瓦漏了、椽皮朽了、奶奶的鸡圈和橱柜破了,等等,几十年来就差不多是他的专职工作,以至于老宅拆除时,他露出真正的欣慰之情,对我母亲说,修了几十年,都修得烦起来……爷爷的一只德国“天文”牌挂钟,已有数十年高龄,敲时报点,那音色美不可言,就是隔一段时间会停摆一次,定时修理它,也是詹叔叔的常活。还有一次,奶奶的一个长颈彩瓷花瓶瓶口破损,无法修补,交给詹叔叔处理,他用钢锯细细地锯,最后把它变成了一个完整的短口花瓶,看上去竟也十分匀称。
詹叔叔后来调到幻灯机厂工作,和几个同事一道,用废旧胶片折叠串联,做出一种新奇的相框来,背对灯光,框边会透出晶莹斑斓的色彩,由此发端,渐渐还研制出许多别的产品,如胶片灯罩之类,大受欢迎……那时电视机刚进入市场,全是黑白画面,有人于是依不同尺寸的电视(大多只有九寸、十二寸),制作出不同规格的一种三色胶片,上蓝(蓝天)、中橙(东方人的肤色)、下绿(草地),夹在塑料或者铁制的架子上,置于电视前端,解当时观众对彩色画面的渴求。初装上去时,你会觉得荒谬和滑稽,但你拿开试试,真就不再习惯黑白画面的寡淡了。后来才知道,那也是詹叔叔参与发明制作的。
除了以上种种,詹叔叔还喜欢养花草、金鱼和信鸽。我曾见他在嘴里放了米粒,大张着,让小白鸽伸头进去啄食。他说这叫“度”。
詹叔叔的爱好不可谓不多,而其中一种,他差点把它变成了专业和事业。那就是音乐。
詹叔叔喜欢音乐,我从小就有印象,如家里春节大聚会,兴致高时,他会放开他“山寨版”的洋嗓子,唱俄罗斯民歌《三套车》。但真有点了解,是我也喜欢上了音乐之后。那时,我和表哥、表弟都开始学习吉他,整日乱弹乱唱,某天,詹叔叔对我和表哥说,你们喜欢弹吉他,不懂点乐理怎么行?你们跟我学吧。我和表哥想想,一起点头。于是接下来的几个月时间,我和表哥差不多每天晚上都上他家去,跟他学乐理。我如今这点可怜的乐理知识,竟大都从那时学来。记得有次他说,D 调的 1、2、3、4、5,你也可以唱成 C 调的 2、3、4、5、6。我觉得奇怪极了,怎么也转不过弯来。后来才知道那叫固定唱名法,学西洋乐器的都这样唱,一般人听来都会觉得别扭。
我记不清是我们跟他学乐理的同时,还是之前或之后,詹叔叔开始参加音乐大专的函授学习,具体科目好像是作曲。我眼见他读课本、做作业,慢慢竟读了出来。后来调到省群众艺术馆的音乐组,正儿八经干起音乐工作来。有一次他参加全省的群众歌曲大奖赛,得了个一等奖和一千元的奖金,感觉很兴奋,也让家里的人都吃了一惊。再后来他干脆买了一架二手钢琴。那架钢琴据说原本属于一对年轻夫妇,某天两口子吵架,男的吵不过女的,无处发泄,于是拿钢琴出气,提起斧头就砍,不仅砍坏了琴盖,留下一道醒目的破痕,还损坏了内部结构,许多琴键发不出声响。詹叔叔买来相关书籍,现学现用,最后竟修好了那架钢琴……
但许多年来,慢慢不再见詹叔叔谈论音乐了,即使他还在群艺馆干着和音乐有关的工作。再后来,他退休了,连职业上和音乐的那丁点关联也断绝了。
六姑妈对詹叔叔修钟表、养花、喂鸽子等,似乎都没意见,唯独对他学音乐,向来抱以怀疑和不屑的态度,加上她脾气急躁,易冲动,说话常率直不留情面,我就亲耳听到过她数落詹叔叔(就是詹叔叔刚得奖不久):得个奖有什么了不起?饭也不想做了,衣服也不想洗了……所以詹叔叔后来绝口不提音乐,我总以为跟我的六姑妈是有一点关系的。
詹叔叔后来不唯不再喜欢音乐,甚至修钟表、养花、养鱼、养鸽子等爱好均一律杜绝,除了和亲戚打打麻将,他身上再看不到一点生活的情趣,话也更少了,成了家中一个无声无息的存在。
六姑妈过世几年后,詹叔叔又找了个伴儿,离开了原来的房子,于是我们很少再见到他,只有家中有了极重要的事,如八姑妈过世,三姑妈过世,八姑爹过世,或是樱子结婚、惠子结婚、“小迷糊”结婚、“螺丝帽”结婚、毛奇结婚……这才会在那些闹哄哄的场合遇上他。见面时他微微地笑着看你,同时口齿呢喃地问一些“最近怎么样了”,“工作不忙吧”之类的话。
他的大女儿,我的二表姐生了女儿小乖宝之后,我觉得詹叔叔是有些想法的,他想让小乖宝学点音乐,于是常把小乖宝抱在怀里,一起坐在琴凳上,打开那架有破痕的钢琴的琴盖,教小乖宝弹黑白相间的键子。但小乖宝扭来扭去,不好好弹,詹叔叔不高兴了,训她几句,她却不买账:“我不怕你,我不听你的。”
詹叔叔吓唬她:“你不听我的?你妈妈都得听我的。”
“她是你女儿,我又不是你女儿”。小乖宝说。
所以詹叔叔最后也打消了让外孙女学点音乐的念头。
八姑爹李叔叔
八姑爹李叔叔是个河南大汉,年轻时高大英俊,一口雪白齐整的利牙,嚼起菜来如快刀切脆藕,嚓嚓有声,节奏欢快,听上去很是让人高兴;有一段时间,我甚至听他嚼菜听上了瘾,每天吃饭之前,总忍不住先看看桌上有没有诸如拌黄瓜、炒荸荠之类的菜。
李叔叔是建筑工人出身,一生最好的却是古典音乐,他曾在建筑队的同事,后来《山花》文学月刊的副主编黄祖康先生几十年后都还记得他当年躲在工地上一个大箩筐里读《约翰·克里斯朵夫》的情景。我也亲眼目睹过他听古典音乐时那种欢喜赞叹的神情,就是父亲退给他的那台夏普套机,摆在他家卧室的书桌上,放的是贝多芬钢琴协奏曲《皇帝》,听着听着,他突然猛拍我的肩膀:“注意这几声”。话音未落,喇叭里传出一串华丽铿锵的琴音,他转头察看我的神色,不等我反应,自己先愉快地哈哈大笑起来。同样是那台夏普,某次为了听出某种效果来,他撑一把伞站在阳台上,面临大雨,一面闭眼微笑,一面入神倾听,那表情沉醉之至,享受之至。我母亲提到李叔叔,印象最深的也是他听音乐,她说有时候李叔叔甚至准备好馒头和卤肉,通宵地听。某次李叔叔和八姑妈吵架,吵得很厉害,八姑妈真生气了,把李叔叔的磁带一摞一摞从屋里抱出来,全扔在院子里,其中一些由此损坏。母亲说李叔叔站在一旁,表情只可用“伤心欲绝”来形容。几十年来,家里人大都被李叔叔拉着听过交响乐,对他的沉溺痴迷无不惊诧,觉得甚至用语言都无法形容,只能感慨,如九姑妈就如是表达:“天哪,小李对音乐的那种喜欢哦……”
但这样一个视音乐为人生慰藉的人,生命的最后十余年,却因患病,完全无缘于斯,每念及此,我都会生出极大的一种悲凉,甚至生出对人生的一点绝望来。
李叔叔患的是精神方面的疾病。他平时笑必扬声,哭必号啕,大悲大喜,给人的印象十分率直天真,而这样的人往往也是异常脆弱的。李叔叔发病的诱因,许多人认为正是源于他的脆弱。20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五姑爹通过朋友关系,介绍他去做了一个大工程中的小包工头,他做了没几个月,回家就常常给家里人说起他耳闻目睹的许多黑暗内幕,神态激愤,几近语无伦次,甚至歇斯底里。当时父亲就很担忧,说小李这个性格,怎能待在那样的环境里?同时也劝他,说现在社会风气就是如此,你也别太钻牛角尖……但他天性使然,又怎能豁然开朗?他就像羊落狼群,受的刺激越来越大,终至崩溃。他发病之前不久,工程负责人已经看出他神情不对,跟五姑爹说,你这个亲戚好像生病了,要不让他先回去吧,我多发两个月的工资给他。一九九七年的某天,他终于发病了。当时成都九姑妈的二女儿珂珂和男友正在贵阳开激光照排店,租的店面紧挨着八姑妈,仅一墙之隔,所以目睹了李叔叔第一次发病的全过程。据她回忆,那天李叔叔突然从工地回来,两眼亮得吓人,进家就对八姑妈说,我觉得你不如从前那样喜欢我了。八姑妈不知这话从何说起,笑骂哪有这样的事?他说那我就来考验考验你。于是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右手持钢勺,左手端茶缸,命令八姑妈离开,但“一听我敲,你就进来”。八姑妈虽莫名其妙,却还是照做了,而且按珂珂的说法,如此这般重复了“N多次”。八姑妈终于觉得不对,借故出门有事,跑到珂珂的店面里躲了起来。从店面的一扇窗户可以直看进八姑妈的卧室,能看到李叔叔独自在卧室里脱衣服、又穿上,如此反复,也是“N多次”。之后他开始四处找八姑妈,找到店面时,没人敢开门,他于是挥拳打碎了窗玻璃,就隔着破洞和珂珂说话,他说所有人对他都是虚情假意,只有珂珂对他是真的好。珂珂小时候在贵阳和她外婆也就是我奶奶同住,与李叔叔感情最深,所以听了他的话后连连点头,说我从小就最喜欢李叔叔了。李叔叔很高兴,把手从外面伸进窗户,与珂珂紧握了几下……
那之后李叔叔就不时发病,轻微时骂骂咧咧,厉害时就砸东西、打人。有一次大发作,竟捏着一把水果刀,满院追他的大儿子,八姑妈吓坏了,没奈何,只得打电话到一家精神病院,要他们接进去治疗。第二天,医院派了个人来,那人挺有经验,事先向八姑妈问了许多李叔叔的事,心中有数了,见到他就亲热地招呼,说你不认识老朋友了?我是你那个工程队的同事嘛……但李叔叔那天却表现得明察秋毫,说你别哄我了,我知道你是精神病院的医生。最后是我的二婶左劝右说,好容易才让他跟着医生上了车。不久,八姑妈去医院探他,发现除了给他吃点镇静类的药,医院似乎也没别的什么办法,加上又看到他像犯人一样,与别的病人一起,在一间很大的会议室里排队绕圈子,情形可怜,于是决定把他接出来。他一出来就放了话,谁再把他送进去,他就对谁不客气。那之后再没人敢提送他进医院的事。
刚从医院出来的一段时间,李叔叔情绪相对稳定,八姑妈到成都住院换股骨头,他始终陪着,照顾得无微不至;八姑妈出院,就住在九姑妈家休养,他每天都会用推车推着八姑妈四处游玩,让九姑妈全家都很感动。回贵阳前,他为贵阳的亲戚每人都买了一件小礼物。
但回到贵阳不久,他的病开始频繁发作,而且一次比一次厉害,家里人都很为八姑妈担忧,怕他哪天失去控制,伤害到八姑妈,于是他的两个儿子为他在近郊的工学院附近租了间民房单独住。几个月后,他带信给八姑妈,说他想承包当地一个鱼塘,做点生意。八姑妈认为这是好事,立即给了他四千元钱,寄望于他有所寄托,病情能够好转。但他很快把钱花得一干二净,承包鱼塘的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这期间他来看过我父亲一次,带来一块巴掌大的石头,说是我父亲喜欢奇石,他专门在人民广场买的,花了几百元钱。我父亲说以后你千万别再花冤枉钱买这样的东西,都是骗人的,值不了这个钱。他坚决地摇头,说没办法,我忍不住。
那之后很多年,我几乎没再见到李叔叔。这期间,八姑妈搬了家,也不敢跟他说,只每月让大儿子送去几百元生活费,加上亲戚们帮衬的钱,原本不算少,但他总是乱买东西,很快就花完了。那时候,八姑妈工作的电影院已经倒闭,又刚搬家,正还着贷款,两个儿子工作不久,工资也很低,根本无法满足他的欲求。于是他给自己找了份为入黔的外省司机带路的活。表弟邹欣在工学院工作,曾看到过他,穿得十分破烂,蹲在一棵大树下,树上挂着招牌,写着“带路”两个字。据说因为他每次带路进城只要十元,还被别的带路人打过,说他要价太低,抢了他们的生意。
据九姑妈回忆,李叔叔和八姑妈虽然见面不多,却仍是相互挂念,如八姑妈陪九姑妈逛街,看到某件衣服,就会说小李如果穿上这件,一定好看。而李叔叔有一次遇到八姑妈的一个邻居,也请他带话,说:你告诉小八,我是很在乎她的,但我现在管不了她了,让她保重。
李叔叔住到工学院之后的六七年时间里,八姑妈几次把他接回来,又几次想要搬到工学院与他同住,都因为他病情反复发作而最终作罢。据九姑妈说,某次八姑妈在街上吃米粉,正碰上李叔叔也在,遇上后他们都很高兴,李叔叔看了八姑妈一会儿,说小八,你脸色不太好,要注意身体啊。八姑妈则说,你给别人带路,该穿得整齐些嘛。李叔叔呵呵笑,说我穿得西装革履的,还不整齐吗?所谓西装革履,八姑妈说,实际上是他多年前的一套旧衣裤,早就破烂不堪了。八姑妈这样说的时候又伤感又气愤,说每家都搜了那么多衣服给他,他为什么不穿?后来大家才知道,他把衣服全送给当地结交的农民朋友了。
二零零九年三月,李叔叔猝死在他寄居的民房里,年仅六十五岁,原因估计是突发心脏病,据表弟说(他是第一个开门进去的人),李叔叔遗容平静,临终前应该没有太大痛苦。为李叔叔守灵的整个晚上,他的大儿子,小名“小迷糊”,始终在唠唠叨叨跟他父亲说话,他说爸爸啊,你这辈子实在太苦,不过你现在不在了,也就别再怪妈妈不照顾你了,她也是没办法呀……
我平生少为这样的事流泪,并非所谓“死去何所惧,托体同山阿”之类,而根本是“天地不仁”么,但那天我哭了。
至情至性与赤子其心,我以为正可概括得李叔叔平生行迹。据九姑妈回忆,某年李叔叔的老母亲从河南专程到贵阳帮他带刚出生的儿子,我奶奶要请老人家吃饭,李叔叔认为这是极郑重的事,于是为老母亲换上全身新衣,自己也装扮齐整,然后背着老母亲,徒步五公里,从火车站当时他们住的房子一直走到中华南路我奶奶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坐公交车,也许他以为这正是表达郑重的一种态度吧。
李叔叔死后,妹妹写了一篇题为《死亡功课》的博文,里面有这样的话:“……留在记忆中的还有姑父英俊脸庞上深刻的痛苦,后来我才意识到,我其实目睹了一个善良得近乎脆弱的灵魂崩溃的漫漫过程。” 我也曾想以李叔叔为原型写一篇小说,题目都想好了,叫《池塘边的约翰·克里斯朵夫》,但因种种原因,至今没能成稿。
……
九姑妈算过时间,说李叔叔和八姑妈在粉馆遇上的前后,差不多就是八姑妈开始便血的时期。不久八姑妈被诊断患了癌症,缠绵病榻数年后,也于二零零九年十一月去世,距李叔叔过世仅数月之隔。李叔叔过世后,八姑妈在同一个墓穴里为自己预留了位置,所以他们最后是合葬一处的……
有个场景,我有时觉得近如昨日,有时又觉得远如隔世。那是八姑妈就要和李叔叔结婚的前夕,我突然从父亲嘴里知道这个消息,大感新鲜,某晚临睡前就忍不住去逗八姑妈,我伸头进屋,说八姑妈要结婚了啊?八姑妈坐在床上,正准备脱衣睡觉,听了我的话后什么也没说,只微微一笑,虽然面对的只是一个孩子,但那笑里仍有掩饰不住的羞怯和喜悦,至今令我感动。算算,我那年大约六岁。
不知李叔叔的那数百盒交响乐磁带怎么样了,这么多年无人问津,想必也和它们曾经的主人一样,支离残破,最终化为了尘泥吧。
表弟小涛
小涛就是那个只要一生气,脸就白得发青的表弟。这个表弟说起来,算得我们这一辈中最聪明的一个。记得我们都还在读小学时,大人们为鼓励我们好好学习,曾制定过一个激励机制:期中期末,谁的两科主科(语文和数学)考过九十分,谁就能得到五毛、一元不等的奖赏,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得,我和表哥、表姐几乎没得过;加上他从小长得白白净净,又好卫生,大人们都很喜欢他。但稍大一点,这个表弟却性情大异,变得十分捣蛋,结交了许多社会上的朋友(那时我们管这种人叫“超社会的”),跟着他们舞刀弄枪,打架斗殴,让我的姑妈姑爹头痛不已。据说他打架很讲策略,防守时躲闪灵巧,进攻时却总采取偷袭侧攻的战术,而且下手十分狠毒,有一次差点闹出人命,被公安局抓去关了十多天。一个公认的乖娃娃,怎么突然变成一个小有名气的惯犯了呢?他的父母、外婆、舅舅、舅妈、姨妈、姨爹们坐到一起,反复分析商讨,最后得出一个结论:“都是因为他换过血”。
原来表弟十来岁时,曾在外婆家前面的“大江苏”餐馆买过一个“烧卖”吃,里面据说有一只绿头大苍蝇,吃下去就开始拉肚子,怎么也止不住,直至下病危通知的程度;当时急需输血,医院却没有合适血型的血,眼看无救了,大人们急得不行,他父亲,也就是我的姑爹,甚至给医生下跪,求他们一定想想办法。幸好这时来了个义务献血的军人,血型正配,这才救活了表弟。大人们回忆,说那之后,表弟就开始变了,越来越不听话,直至发展到动刀伤人被拘留的地步。“但那是个解放军叔叔的血啊”,大人们疑惑不解,“应该比原来还乖才对嘛”。我对这事没什么印象,而是后来才听大人们说的。不过自从懂事起,我就觉得表弟的确胆大妄为,跟我们都不一样,比如他某天就会突然离家出走,有时候是因为又做了什么坏事,被父母责骂,负气离家;有时候却什么事都没有,只是在家里待腻味了,想出去散散心。他东家住一宿,西家吃一顿,常常一去就是十天半个月,甚至数十天。按我们的想象,他在外面四处颠簸,不定多邋遢呢。但事实恰好相反,他穿得比平时在家还要光鲜整洁。某次我放学回家(记得那时我读高一),一路哼着京剧《甘露寺》中“劝千岁”的段子,刚过邮电大楼旁边的羊肉粉馆,就听见背后有人叫我,我回头看,正是表弟。那时他又一次离家已经差不多一个月了,穿着熨得十分平整的黑色八分细管裤和一件金黄色的套头毛衣,衬着白领白袜和白净的脸皮,看上去十分精神时髦。他表情恬静,微笑着说:我一听前面有人哼京剧,就知道是你。据说有一次他离家出走,没袜子换,忍受不住,干脆拿了朋友姐姐的丝袜穿上,惹得别人耻笑。就这点而言,即使是在他最被家人痛恨的时期,也都是我们的榜样,母亲就常常拿他来说我:“你看人家小涛,流浪都比你讲干净。”几年后,我和父母赌气,离家出走,到云南去找父亲的同学李必雨李叔叔,就是约了这个表弟一起去的——我断断是不敢独自离家的,而他是个流浪的积年老手,经验丰富,有他在我就踏实了。前不久,突然想起这事,我还专门写了一篇题为《在路上》的小文回忆那次经历。
父亲这边的整个家族,向来信奉“棍棒出好人”的古训,而且以此自豪。记得我某次站在窗户前,一面比划一支木制驳壳枪,一面指着对面房梁上的一只野猫对表哥说:“不怕,老子们有枪的。”不想就被身后的父亲听见了,他从窗户里伸出头来,厉声喝斥:“刚才你说什么?”我吓晕了,狡辩道:“……没什么啊,我说老虎有枪……”这下不得了,父亲觉得我不仅说粗话,还不肯承认,还要撒谎,于是罚我跪人造砂。他把黄豆大小的砂子均匀地铺了一层,让我光着膝头跪下去,直跪了一个多小时,膝头浸血,这才允许我起来。一句“老子”,就被如此惩罚,表弟那些所作所为引起的反映就可想而知了。而且我家除了家教严厉,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管谁家孩子犯错,全家人人得而打之骂之。我母亲不许别人骂我打我,被说成是“最惯事娃娃的”。在这样一个环境里,表弟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记得某次他偷拿我母亲的锑盆卖给废品站(为增加重量,他把锑盆敲扁,中间包了一片残瓦),被我的二叔拎着后领,一脚踹在屁股上,从堂屋大门腾空而起,越过三级石坎,直落到四米开外的院坝中央。另一次是奶奶让他把凉在厨房大灶边的牛奶给八姑妈正吃奶的二儿子送过去,他一面端着奶锅走,一面就把上面结的奶皮舔吃了。这次出手的是我的幺叔,他把表弟的右手掌按在墙上,挥动一把匕首,在他五指四周噗噗乱戳,嘴里怒斥,下次再犯,就把手钉在墙上。我在一旁看着,腿都吓软了。还有一次,不记得又是犯了什么错,他被反剪双臂,半吊在院子里的大夹竹桃上示众,那形象,跟革命电影里临刑的烈士一模一样。也许是历惯不惊了,他吊在那儿,一声不吭,神色平静,又想认命,又想不屈,有客人来,他还微笑点头打招呼:“王叔叔,你来了……”
成年以后,表弟也好弹吉他。事实上他学吉他比我和表哥都要早,因为他结交三教九流的朋友多,比我们更早地接触到吉他,印象中他还教我弹过一首歌:“在无人的海边,寂静的沙滩延绵……”起首的把位似乎是Am。表弟弹吉他,给我的感觉很奇怪,他左手换位速度仿佛很慢,却一点不影响时值。我曾想学他的样,也表现得从容些,但不行,总要慢那么一点点而跟不上节拍。
有一次,表弟郑重其事地通知我和表哥,要我们几天后跟他去见一个住在水口寺的朋友。据说那个朋友一家五口,因为偷窃总是轮流坐牢,几十年就没聚齐过。他认识的是这家人的大儿子小果新,刚从牢里出来,会唱许多牢歌,要我们去开开眼界。说到这时,表弟的神情变得豪迈起来。他说,小果新说的,大牢里藏龙卧虎,什么能人都有,有些人弹吉他弹得之好,你做梦都梦不到。几天后,我见到了那个叫小果新的人,在他家吃了一顿辣子鸡火锅,还试着喝了一杯啤酒,那可能是我第一次沾酒,感觉很难受。小果新并非我事先想象的那样凶神恶煞,相反,他长得精瘦干瘪,个子比我和表哥都要矮上一头,待人接物表面上看似乎很和气,但眼神里实际上有种冷漠或者尖锐的东西,联想到他复杂神秘的背景,我整个晚上都倍感敬畏。我对他家五口人轮流坐牢的事好奇万分,几次想开口询问,都因为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没敢开口。那天他家里始终就他一人。晚饭之后,他应表弟之邀,操起吉他唱了几首大牢里学来的歌。他弹琴时的姿势和表情都异常专注,感觉像是准备大大地抒一番情,但一开口,不仅嗓子嘶哑,吐字粗直,而且因为对歌词内容缺乏起码的理解,过度刻意的情绪反而显得既夸张又南辕北辙。每唱完一句,他的喉咙深处总会发出一种轻微而黏稠的声响,像人独自叹息,又像蟹沫在水里悄悄碎裂……那些歌词的内容倒很有意思,所述所思,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与我的生活毫不搭界。可惜那时没想着把它们记下来。几年后,听磁带上迟志强唱牢歌,两相比较,反显出小果新唱得好了。迟志强有意渲染的感伤悔恨和流里流气,一听便是想当然的摸仿,肤浅而虚假;而小果新正因为毫无技巧,他吃力地试图表达真诚的笨拙里倒有了一种感染的力量。
在我和表哥用“吉他勾魂法”追女生的时期,表弟当然也在实施同样的伎俩,只是跟我和表哥不是同一个圈子,他经常聚会的,除了小果新之类社会上的朋友外,就是花灯剧团的那些子弟们了;前者我和表哥向来敬而远之,轻易不敢沾惹,而后者自成一派,对他们而言,虽然认识我们,却视我们为圈子外的朋友,所以表弟使用“吉他勾魂法”的方式与功效,我和表哥并不清楚,也无从想象,只有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们得以瞥见一点消息。那是一个周日的下午,我和表哥无意间闯到表弟家,正碰上他邀了男男女女七八个朋友聚会,分成几组,有的听磁带,有的闲聊,年纪看上去都比我们小,而且一个也不认识。表弟跟我们解释,说他要追一个女孩子,却跟她不太熟,所以多请了几个人来凑热闹。你们来得正好,他说,一会儿我把她带到里屋谈,你们弹吉他,帮我稳住其他人。我和表哥自然义不容辞,等他把那个女孩子带进里屋后,我们就操起吉他,把所有人都邀到客厅一起唱歌。中途时我出来倒茶,听到从里屋门缝里飘出几句话,正是表弟深刻而低沉的嗓音:“……像我们,不光喜欢听歌,还要搞清楚它为什么好听……”从表弟家出来,我把这话说给表哥听,他瞠目结舌,艳羡和鄙夷两种表情在脸上此起彼伏,大声说:这也太阴险了吧!啊?我们就在街上放声大笑。笑完之后,我猜想他和我一样,也起了一身密密匝匝的鸡皮疙瘩。
我后来忘记问表弟,那女孩子最后同意和他好了没有。我估计同样的话他一定跟不少女孩子说过,所以我现在问也没什么意义,他肯定想不起我问的是哪一个。
我在前面说过,花灯剧团的子弟很奇怪,大多数不是学乐器、当歌手,就是学烹饪。表弟也不例外,他最后成了一名一级厨师。记得他在烹饪学校毕业不久,请我们去他工作的餐馆吃饭,他点了一道叫“乌云炒肉”的菜。我不懂什么是“乌云”,表弟说,就是黑木耳。我恍然,原来“乌云炒肉”就是普通的黑木耳炒肉。我觉得有趣,笑起来。表弟也笑,同时庄重地告诉我:“菜就是厨师的儿,给它取什么名,它就是什么名。”
表弟阿培
阿培是六姑妈的三儿子,也就是表弟小涛的弟弟。他出生时我正跟着父母在乡下一所中学里,记得某天父亲接到家信,站在书桌前读完,低头笑嘻嘻地告诉我:媛姑和八姑都生了个男娃娃。八姑妈生的表弟在前,媛姑的在后,就是阿培了。六姑妈名明媛,所以我们也叫她媛姑。阿培生下来就有些多灾多难,几次命悬一线,幸而都堪堪度过。一次是还在襁褓时,某次家里大聚会,数十人全汇到媛姑家,又是冬天,手袋、大衣、围巾、手套等堆了满床,吃完午饭,我突然困得不行,于是脱鞋上床,就躺在那些衣物堆里睡了一觉,醒来后被妈妈叫去,要我把父亲的大衣和毛衣找出来,我一间间屋乱翻,找到刚才睡觉的那间,掀开床上堆得老高的衣物堆,这才赫然发现底下躺着阿培,包在一床小棉被里,似乎已经不闻一丝气息。我心头乱跳,以为自己刚才把阿培给睡死了。我不敢声张,找出父亲的东西,一步一步挪到外屋,整晚待在母亲身边,直到聚会将散,姑妈若无其事地把阿培抱出来,我这才如蒙大赦,欣慰得只差哭出来。另一次是阿培三四岁时,他家里请客,客人还没上桌呢,他先偷拿了一粒炸花生放进嘴里,被他父亲无意瞥见,一声断喝,他张口欲哭,不想就把花生整个吸进了气管,脸和嘴唇立刻变成青紫的颜色。据说送到医院时,阿培已经休克,为让他呼吸,大夫竟在他的肺部直接开了个口子——直到现在,阿培的喉咙和右肋上,还各留有一个隐约的疤痕……
再大些,某次阿培的哥哥,也就是小涛,带他到郊外一个水塘边玩,失足落水,差点溺死。按小涛的回忆,他当时自己玩得人事不省,突然听到周边惊呼连连,抬头看,发现阿培不知什么时候已然身处池塘中央,手舞足动,离他越来越远;他来不及多想,跳下池塘想救阿培,下去才想起自己不会游泳,又湿淋淋爬上岸来……眼瞅着阿培慢慢沉溺下去,渐至没顶,他不由得狂呼救命,甚至向路人下跪,又是一个着装的军人及时出现,这才跳下去救起了阿培。所以多年来,家里人总说,小涛和阿培两兄弟的命,都是解放军叔叔救的。
阿培把花生米吸进喉咙时,我父亲没在现场,是稍后十多分钟才闻讯赶到医院的。他回忆说,实施抢救的大夫事后告诉他,幸好没耽搁,否则即便救活了,因缺氧,脑子也会受很大损伤。言下之意是说因抢救及时,所以阿培最后什么事也不会有。但阿培渐渐长大,某种疑似的后遗症状还是出现在他身上,首先表现在肢体的协调能力似乎很差,如他不能提着一只脚跳跃,那时把这叫“跳跛跛脚”,是我们小时候许多游戏都必不可少的一个动作。他可以提起一只脚,但一起跳,另一只脚就跟着下来了。他在学校参加操练时,不能按节奏一前一后地甩手,而是只能甩“同边手”。至于稍稍需要一点技巧的运动,如跳高、跳远、单杠、跳绳、掷球、滚铁环、掷石子、跳山羊等,那就更不用说了,几乎完全无从措手。为此,他的班主任甚至怀疑他智商有问题,和他母亲商量,说是不是领到医院去查查?气得我姑妈差点跟他的班主任吵起来。所以阿培平生最怕的就是上体育课,在他看来,那简直等于他的“耻辱日”、“丢丑日”。我父亲回忆,某夜他去阿培家,无意间进到他的房间,见他正跪在地上,闭眼合十,嘴里喃喃有词,仔细听,原来在祈祷:“……明天下雨、明天下雨、明天下雨……”他们学校有规定,下雨就不开体育课。父亲觉得那情景实在可怜可叹,于是给他的体育老师写了一封信,说了他当年开刀住院的事,体育老师这才特许他可以不上体育课……
阿培越大,性格特征越趋向于复杂和难以理喻,在许多人看来(这其中甚至包括他的家人),阿培几乎算得上是个真正的“怪人”。如他绝不吃水果,不吃任何甜食,无论是软糖、硬糖还是糕点;痛恨世间一切香水,以至于他姐姐和他打架,打不过他,没办法,只得按住一管香水的喷盖,作势要喷,他这才恨恨然落荒而去。牙膏他也闻不得,说是“闻着就打恶心”,所以阿培是多年不漱口的。但人不漱口怎么行?没奈何,他就学古人的样,洒点盐在牙刷上,放进嘴里搅几下算是了事。
阿培的怪,还同时表现在脾气上。一方面,他的脾气好得简直就像没脾气,表兄弟、表姐妹去他家,对他吆三喝四,一会儿要他倒水,一会儿要他换茶,夜深了,要他煮红油面消夜,吃完了,递给他,说收了吧……有人肩膀酸胀,要他捶背揉脖颈,他捶着揉着,不时还轻声问:“不重吧?”甚至我和表哥搞恶作剧,三伏天用被子捂住他的全身,说是考察他的耐温能力;或是两人把他四肢夹住,露出肚皮挠痒痒,看他的腹肌在痛苦的笑声中一块块隆起……一切他都坦然受之,无丝毫不悦之色。但另一方面,他倔强之极,几乎有头可断,血可流,而志不能屈的气概。某次他哥哥犯错,被罚跪,也牵连到他,要他陪跪,他自觉受了冤枉,无论如何喝斥威逼,就是不跪,直到膝弯被猛踹一脚,才跪下去。而跪下去他就不起来了,同样任你如何喝斥威逼照样直挺挺跪着,大人们发狠了,一边一个把他提起来,可还是倔不过他,他双腿悬在半空竟仍是曲着的,同时厉声怒吼:“哪个让跪的,哪个来扶!”
我的十五六个表哥、表姐、表弟、表妹里,绝大部分喜欢唱歌,而且以业余爱好的角度计,大都还唱得不错,只有阿培,嗓子从小到大就是黄的,按老辈人的说法,是个“左嗓子”,每次兄弟姐妹们约着去唱卡拉OK,他从不拒绝,而且自始至终兴致勃勃,为大家点歌调音,端茶倒水,忙得不亦乐乎,自己却从来不唱;偶尔被逼急了,终于操起话筒,一发声,必笑倒一片,他指东打西、似是而非、忽亮忽哑、忽高忽低,简直就像在和那首歌捉迷藏。但就是这个阿培,后来却成了我们这一辈中最喜好音乐的一个。
阿培虽然比我小上六七岁,但他开始接触流行音乐的历史却差不多跟我们一样长,也是从盒式录音机以及王洁实、谢莉斯唱台湾校园歌曲开始的,随后是港台通俗歌曲、欧美流行乐、猫王、滚石、甲壳虫、杰克逊、克莱普顿、大陆流行乐、大陆摇滚乐,直至欧美与大陆的另类音乐,一步不落。阿培喜爱音乐,也自有他的风格和方式。他从不跟任何人谈论音乐,很多次,我和表兄弟、表姐妹们热烈讨论某首歌,某张碟子,或是某个歌手,他坐在一旁,始终一声不吭,而且总是神情落寞,甚至昏昏欲睡,仿佛对此没有一点兴趣,但如果你记不住某首歌名,某场演唱会的具体日期和地点,某个歌手的成名作,或者某个吉他手的籍贯、所用吉他的价格、牌子,只要问到他,几乎都能得到准确的回答,这一点常让大家钦佩不已——但我说他是我们这一辈中最喜爱音乐的一个,理由还不仅于此,而在于二十多年过去了,他对音乐的兴趣始终不减,而且关注的空间日愈广大,品鉴的层面日趋深入,无论是欧美最先锋前卫的摇滚乐、另类乐,还是最偏远地区和国家的民乐,都在他的视野之内;他还写下数量不菲的乐评,谈论的许多音乐与歌手我都闻所未闻……阿培多年来总说他喜欢音乐是受了我和表哥的影响,但我和表哥已经差不多十年没好好听歌,所以他现在的积累实在早已超过我们许多。
阿培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六姑妈,已经去世多年,姐姐和哥哥也各自成家,只有阿培挨着父亲住,前几年,他父亲重新找了老伴,住到对方家里去了,每周只一两天回来给花浇浇水,老房子里于是只剩阿培一个人。他上班很忙,早出晚归,所以父亲回来浇花,两人也很难遇上。阿培生于一九七五年,今年已经三十五岁,却还没找女朋友,大家都替他急,表哥甚至说再不找,就要成“灭绝师太”了,可他表面上还是那样漫不经心的,像是觉得一个人过得很滋润,不需要找女朋友,不需要成家。但他私底下跟大表姐说,他不是不想找,而是工资太低,“我一千多块钱的工资,一周请人家吃顿饭,看场电影都不够……怎么敢谈?”这当然是原因之一,却不是全部,还有一个原因是阿培眼光太高,不肯为结婚而结婚,他要找的人,按他的说法,长相不说,还得要喜欢音乐、电影,或者文学,总之得有情调,“要不一天到晚说什么?”我们自然不赞成这个观点,但我已经说过,阿培倔强起来,是头可断,血可流的。后来我也想通了,从他的角度,那也是一种“择善而固执”,并没有错。
前段时间和妻子、表哥、阿培一起陪从重庆来的客人吃饭,饭后大家兴致不减,决定再去阿培家坐坐。自从六姑妈过世,我有近十年没去过阿培家了,不过他从前房间的模样倒还依稀记得:一张钢丝床,一台电视和一套音响,一张靠墙的、上面是书架,下面是衣橱的组合柜,书架上立着十来张歌碟和五六本旧杂志,印象中十分寡淡。但这次去,发现他的房间已是大为改观,除了电脑、音响及木床和写字台之外,剩下的空间被三个顶天立地的大书架塞得不留一丝空隙,其中排满了有关音乐、电影和文学的书籍以及无数的音乐和电影的碟片。在客厅的沙发上,我还看到两把民谣吉他,他说一把是多年前花五百元买的二手货,另一把是不久前刚从网上购得,花了一千多元。我从不知道阿培还会弹吉他,所以很感惊异,要他弹一曲来听听,但他怎么也不肯,我不好勉强,没再逼他。
阿培每月只有一千多元的工资,我不知道那满墙的书和碟片花去了他工资的多少分之一。但又想,他要是不喜好音乐、电影,那日子该是多么寂寞。
表弟邹欣某次看到阿培少年时一张戴眼镜的照片,吃了一惊,说:哟,阿培这张照片看起来像个大知识分子嘛。但阿培实际上只读到初二就辍学了。他还很小的时候,大约是动手术之后几年,某次大表哥去他家,发现他躲在被子里悄悄哭,问他哭什么,他说他想着有一天自己会死,觉得害怕……这个场景和我遇上的另一个场景,在我的印象中差不多总叠在一起,像有某种内在的关联。那是某次我在他家过夜,睡他们两兄弟的高低床,他哥哥小涛睡下铺,我和他睡上铺。翌日凌晨,天才蒙蒙亮,我就觉察到他起来了,他像老人那样一面鼻息浓重地喘气,清喉管里的痰,一面窸窸窣窣穿衣服,然后爬下床,坐到了窗下的缝纫机旁,屈右肘撑住头,就这样坐着。我躺在床上,默默地看他。屋里幽冥昏暗,淡青的光从窗户外透进来,让阿培的身形看上去就像剪影,石雕一样纹丝不动的剪影。这样差不多半个小时,他父亲推门进来,说阿培,你不是要洗澡吗,咋还不去烧水?他仍不动,也不吭声。他父亲转身出门,走到门口又回过来,“你这是做什么……”他问,想想,大声说:“小小年纪就搞得思想包袱这么重”。那年阿培的年纪不超过十五岁。
可能阿培有一个我们都不熟悉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