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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台上的麦子

2011-09-27

山花 2011年3期
关键词:小欣小林麦子

曹 潇

天台上的麦子

曹 潇

一 天台

困是一种气味,从哈欠中带出来的气味。看不见摸不着,却实实在在地弥漫在宿舍里。不一会儿,整个宿舍就安静了,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巴,好把困给呼出去,一闭上嘴巴,困又从鼻子里钻进去了。就这么来回酝酿个几分钟,身子就开始软了,不听使唤了,想往床上靠。头一挨上枕头,眼皮马上就耷拉下来了。剩下的就是一个动作:睡。

我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其他三个女孩子的呼吸声。白天感觉不到,到了夜里就能觉察出,其实每个人呼吸的声音都是不同的。我上铺有点感冒,鼻子不通,所以每一次的呼和吸都不那么容易。阻力很大,动静也就很大。紧跟着的呼吸声就要小了很多。这从我对面的下铺传过来的。她是蒙头睡觉,呼吸声从被子的缝隙中挤出来,细细地,带着点羞涩,好像发出声音是一件不好意思的事情。而她上铺的呼吸声不大不小,气息也不长不短,恰到好处地插在前两个女孩的呼吸声之间的空隙中。一起一伏地,就有了韵律。三种呼吸声,带着女孩子特有的甜美,衬托得夜更加宁静。我却一点困意都没有。

我躲在被窝里翻看着短信,一遍遍地看着,连一个字都不放过地看。我想用这些字把头脑都填满,心却还是空得很。我合上手机,闭上了眼睛。突然一阵颤动从手心里传过来。我心头一怔,赶紧打开手机。不是小欣的短信。发信人是麦子。短信只有一句话:我在天台上等你。这句话瞬间驱走了萦绕在我心头的孤独落寞。

天台其实就是宿舍楼的楼顶。我们的宿舍楼整体上呈S形,依着楼形分成了A BCD四个区。从三楼开始,四个区相通。楼顶是个宽敞的平台,只在A区设有一个可以上到楼顶的小门。天台当然也是S形的。不过天台是连成一片的整体,不分区的。

我赶到天台的时候,麦子就坐在小门旁边的角落里,静静地吸着烟。细长的手指夹着同样细长的烟。黑暗里微微的一点火光,时隐时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美。

“麦子。”

我轻轻地叫了一声。麦子转过头,笑起来的样子非常可爱。

“这么快就来了,过来坐吧。”

“这么晚了发短信给我,也不怕我关机吗?”

“我知道你不会睡的,所以才把你叫上来。”

麦子实在是太了解我了。她说我总是把什么都放在脸上,高兴还是不高兴,一看脸色就知道。而她明白,有些事是要放在心里的。她厚厚的嘴唇不知封住了多少不该说的话,我却怎么都学不会。

“叫我上来干什么?”

“给你过生日啊。”

麦子指了指旁边,我才发现,她买了饮料和水果。

“谢谢。”

我几乎说不出话了。在我的印象中,麦子不是个浪漫的人。她把我叫上天台给我过生日的举动实在是让我惊讶。还没等我回过神来,麦子已经给我开了瓶可乐,而她自己喝的是啤酒。麦子无论喝什么都爱用吸管,喝酒也是如此。不过今天她没有用吸管,直接大口大口地喝着,中间没有停顿。

“我还以为你要花点时间才能找到这里呢。”

麦子用一种轻松的口气打破了沉默。她知道我向来没有方向感。

“其实我以前来过天台。”

“哦。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就我一个人知道这里呢!”

我话一出口,就后悔了。麦子失落的表情已经明明白白地落在了我的眼睛里。我看着麦子,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悲哀。

“你好像不怎么开心。”

麦子盯着我,很认真地问。

“没有啊。”

“算了,你那点小心思我还看不出来。是因为小欣吗?你们又吵架了?”

“没有。我们两个星期前就绝交了。”

说这话的时候我的眼圈红了。

“麦子,我想喝酒。行吗?”

麦子没说话,只是默默地递过来一罐啤酒,开口处插了根吸管。我咬着吸管,一滴眼泪很艰难地掉了下来。

“麦子,谢谢你给我过生日。我不应该不高兴。但我心里真的很难受。你知道吗?今天我收到了所有朋友的祝福,只是没有她的。没有短信,也没有言语,甚至连一个交流的眼神都没有。我不怪她,毕竟是我先提出的绝交。不过我心里真的很空很空。今天上课的时候,我一直偷偷看着她的。我真的很在乎这个朋友。麦子,我是不是很傻?”

“有什么心里话就说出来吧,不要放在心里。那样会更难受。我知道你们相处了那么长时间,一下子分开,肯定受不了。过去了就好了。”

麦子也只能这么安慰我。她把玩着空的啤酒罐,突然抬起头,笑着说:“其实,我今天也不开心,我和小林也绝交了。”

“什么时候?”

“就在今天晚上。”

“麦子……”

二 小欣

我找不到合适的词来描述小欣是一个怎样的人,能够回想起来的只是一些零碎的片断。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是很依赖她的。记得我们一起去上海买碟,我们累得筋疲力尽,坐在延安路边,一人捧着一杯关东煮,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我当时真的饿坏了,一天没怎么吃东西,把关东煮的汤都喝得干干净净。空杯子舍不得扔,一直捏在手里,明知道里面没有东西了,还是忍不住会举起来看看。那时侯天已经全黑了。我是第一次来上海,分不清东南西北,一路上全靠小欣。她来过几次上海,知道该往哪走。去碟店的路上,我一直紧紧地拉着小欣的胳膊,心想要是没有她的话真是全完了。

“小欣对我好起来是真好,什么都想着我。在上海的时候,她一直好心地提醒我说,不要张扬,这样会给旁边的人造成压力。校话剧节,我的剧本获了奖。她在彩排现场知道消息后,马上就给我打了电话。彩排现场乱哄哄的,我在电话那头什么都听不清,她就跑出去告诉我。结果回来的时候才发现,她一激动,竟把口红当眼影涂了。幸好是晚上,外面没有人发现她的红眼圈。平时,要是老师留了创作题,小欣总是找我一起讨论的。我也是把她当作最要好的朋友。

“不过,说心里话。有时候我挺怕收到小欣的信息,她总是要我和她一起商量事情,都是些零零碎碎的事情,一商量就是大半天。我做事的时候,她也总是在我身边,给我出出主意啊,帮帮忙之类的。所以我们天天在一起,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说,不停地说,然后就会因为某一句话不合而争执起来。麦子,朋友之间应该是很轻松很快乐的,可是我和小欣在一起的时候,怎么说呢?很累。是心累。”

“你和小欣在一起的时候,有过快乐吗?”

麦子的问题让我想了很久。

“我也说不清楚。应该有过快乐,但更多的是争吵。我希望给彼此留一点空间,不要整天泡在一起。不过又总觉得离不开她。也许就是这种依赖的感觉让我很矛盾吧。要知道以前我都是独来独往的,整整六年,没有任何的朋友。上大学后,开朗多了,不过有时候还是喜欢一个人独处。我们之间只要发生争执,我总觉得是因为我不好。我不懂得怎么与人相处。我只知道,我很珍惜和小欣之间的友谊。她让我帮忙,我从来都没有拒绝过。”

“那么她拒绝过你的吗?”

麦子的话让我非常惊讶。我从来都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好像没有。不,我想起来了。对。是有一件事。那天要放映电影,放映员提前请了假,本来该我去放的,我临时遇到了点事。应该是挺重要的事吧,我必须得离开。在走之前,我得找个人来帮忙。那天我几乎给所有我认识的人都打了电话,可是大家都没有时间。后来我的手停在一个号码上,是小欣的。我没有给她打电话。我心里特别怕,不知道怕什么。我其实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她,但就是不愿意打给她。后来还是打了电话。果然,我最不希望的事发生了。”

“她拒绝了你?”

“如果仅仅只是拒绝也没有什么。小欣说她在市区不能回来。我说,那好,我再找别人。然后就挂了电话。她立刻打回来,说我的语气有责怪她的意思。我承认我当时很着急,但是在电话里,我一直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流露出一点失望的情绪。我怕她多心。那天我怎么解释都没有用,她就是不相信我。我们通话大概有半个多小时吧,直到我手机没电了,也没有说清楚。麦子,我就知道会有这个结果的。真的,我都预感到了。”

麦子重新点了一根烟,静静地看着我,我忍不住低下了头。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说这些。我从来没有和别人说起过她。我很在乎她的,就算是伤害我自己,也……”

天台上的风很大,我感到有点冷,才发现自己只穿了一件背心。

“麦子,我从来没有在人前提起过这件事。没有人会相信的。可它就真的发生了。如果不是发生在我自己身上,我连做梦都想不到的。麦子,你还记得电影社团举办的讲座活动吗?”

“当然,连续三天。我还去听的呢!”

“活动就是我和小欣一起策划的。为了纪念07年故去的三个电影大师:伯格曼、安东尼奥尼和杨德昌,我们组织了三个讲座和三场放映活动。筹备过程一直不太顺利,好在有她为我出谋划策。终于到了第一场讲座开始的那天。我找小欣去提前布置教室,没想到她还在为做海报的事生气。我们在她的宿舍僵持了一个多小时,她的情绪还是无法平静。我心里特别着急,眼看就快到讲座的时间了,必须赶过去,可是我又不能把她丢下不管。以前我们也经常争吵的,不过她从来没有像那次一样,情绪那么激动。后来……”

“后来怎么了?”

“小欣说做活动耽误了她的学习,眼看英语考试在即,她还没有做过一份试卷。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我。现在弄到这个地步,她必须要出气。她要我去操场上,把我们之间的事情做个清算。这个清算就是她打我一顿。”

麦子一脸惊讶:“怎么可能?”

麦子的反应是很正常的。小欣在同学面前始终是一个温和开朗的人,连一句粗话都没说过,而且人缘非常好。

“那么,你答应了?”

王兴伟作品16

“是的。我跟她去了。我知道她生气,只觉得都是我个性太孤僻造成的。她也总是说我不会与人交往嘛。最重要的是,我以为她是说着玩的。我们去了操场,天都快黑了,就我们两个人。然后……”

“她真的动了手?”

“是的。”

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哽咽着,没法再说下去。其实在去操场的路上,我左边的胳膊就被小欣掐得很痛。我一直忍着,没有吭声。我们走出宿舍楼的时候,我遇到了我的三个室友,她们好像觉察出了什么,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很艰难地笑了笑。到了操场以后,小欣一下子就把我推倒在地,然后就是一番拳打脚踢。每踢一脚都很用力的。当时,我已经顾不上了,真的就在地上滚起来。在她踢的过程中,我有几次试图站起来,都被她重新按到地上。直到我开口求饶了之后,她才停下来。小欣就站在那里,低着头,看着倒在地上的我挣扎着爬起来,在这个过程中,她一直盯着我,冷漠的表情让我心里不寒而栗。我真的不知道,她那时究竟是怎样的心态啊。

一直到等我的情绪平复下来,麦子才小心翼翼地问到:“那么后来呢?”

“后来,她硬把我拉去了讲座地点。我是不想去的。我知道我的样子肯定狼狈不堪。去了之后,都是熟悉的朋友,我连头都不敢抬。幸好放映员去接了老师,布置好了一切。大概在后排坐了5分钟后,小欣出去倒水。我就趁着这个空档,几乎是逃回了宿舍。等身体好了一点之后,我又回到了讲座地点。你知道的,老师是无偿做讲座,我作为社长,必须要去感谢一下,放映用的碟片也在我那里,我得交给放映员。我到那儿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

麦子忍不住说道:“我想起来了,那天晚上她发现你不见了,特别焦虑,讲座没怎么听就要走。我陪她去了好几个地方找你,还去过你的宿舍。那时你应该又回到了讲座教室,但我们不知道。我从来都没见她那么着急过。一直到很晚,你才来我宿舍,说要感谢我们帮忙宣传活动。正好,她就在我宿舍里,见到你的时候特别高兴,你却表现得很冷淡,只是说有点不舒服。我和她还把你送到楼梯口。”

其实比起之前的事,楼梯口才是我最不愿意回忆的地方。

“我当时身上又痛又累,一心想着回宿舍。那天晚上好冷,我又没有一点热水。好在那时还没有熄灯,我可以烧点水用。可是,她就在楼梯口拦住了我。”

“她又伤害你了?早知道我就该把你送到宿舍的。”

麦子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没有,她只是非要把事说清楚。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连站着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啊。我告诉她,我们性格不合,不能再做朋友了。她还没听我说完,就崩溃了。不停地哭。她说是她的错,要我原谅她。我心里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发生过的一切我都不想再计较了,只想赶快回到宿舍。可是她就是不肯放过我。我狠下心,甩开了她的手。我匆匆下楼,她紧跟在后面。我的宿舍就正对着一楼的楼梯口。眼看还有几个台阶,我就到宿舍了,结果她抢先一步下了楼。然后……”

之后发生的事我真的没有办法说下去了。那一瞬间我全部的意识都被冲毁了。小欣居然给我跪下了。实实在在地跪下了。非常干脆地,没有任何犹豫地跪下了。她就跪在楼梯口和我宿舍之间,而我站在最后一个台阶上,双手努力地支撑在扶手上。她没有说话,眼睛紧紧盯着我,我看到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她眼眶里滑落,每一滴眼泪都重重地落在我的心上。

“麦子,从来没有人这么待我。从来没有。她给我跪下了。麦子,我还能怎么办呢?我有的只是心痛,特别特别痛。她击中了我内心最脆弱的地方。”

麦子脱下外套,把我们俩裹在一起,我紧紧靠着她,感到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温暖,心也慢慢充实起来。

我依偎在麦子身边,继续说道:“那天晚上,她就是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把我留在了身边。我们坐在台阶上,她紧紧地抱着我,头靠在我的肩上,像个不知疲倦的孩子,不停地向我诉说。说她的家庭,她的父母,她的爷爷奶奶,她的叔叔。说她的童年,她的中学,她的理想。说这次的英语考级对她有多么重要,她一心想要出国的。那天晚上她几乎把她进大学前的所有经历都告诉了我。在这个过程中,我的眼睛一直盯着我宿舍门上的天窗,看着原本亮着的灯在我眼前熄灭,看着时间就这么一点儿一点儿过去。而我的记忆还一直停留在那个瞬间。后来,她说着说着几乎快要睡着了,这才肯放开我。回到宿舍,我用凉水草草洗漱后,终于躺到了床上。我蜷在被窝里,感觉特别特别的冷,手脚都是冰凉的,浑身都在发抖。身上每一处地方都在隐隐作痛。最疼的是左边的胳膊,碰都不能碰,后来我才发现,被她掐青的地方肿了一片。那天晚上我一夜都没有合眼。”

“那之后你们好像又在一起了。”

“是的。又在一起了。可是不一样了啊。我们不可能像以前那样了。虽然我努力想忘记发生过的事,可是怎么都忘不了啊。每次和她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心里都很慌,不知会发生什么。小欣告诉我,她有时候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说只有在最信任最亲近的人面前才会暴露出这一点。不过她向我发誓,不会再伤害我。她说的话我都相信。我知道她的内心其实就是个孩子。麦子,她最打动我的就是这一点。有件事是我永远都忘不了的。那天下着大雨,我从图书馆出来,一路小跑往宿舍赶。大概跑到体育场附近,我看到有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仰望着天空。我想这是谁啊,仔细一看,是小欣。那时我们还不是朋友呢。我连忙跑过去问她:‘下这么大的雨,赶快回去啊,你还傻站在这里干吗?’她用手指了指前面的树:‘你瞧,那上面有个鸟窝。我想看看雨会不会淋到鸟窝啊。’我每次想起这个事来都忍不住想笑。她那天刚做了头发,满头的小发卷都被雨淋湿了,却还想着鸟窝。有时候我们吵架,我气得不行,一想到这件事,我就原谅她了。她只不过是个有点任性的孩子啊。麦子,如果没有之后发生的那件事,我想我会慢慢好起来,然后和她继续做朋友的。不过……”

这次麦子没有追问,她明白我要调整一下情绪。

王兴伟作品17

王兴伟作品18

“那天宿舍里就只有我和她。我们要讨论剧本。本来说好到我宿舍来的,我的三个室友都在宿舍。我在宿舍里等了她三个小时,哪儿都不敢去。结果她临时变卦,非要我去她那里,说她宿舍里就她一个人,安静。我就去了。心想反正第二天我就要坐火车回家了,不会有什么事的。可是,没想到,我们又发生了争吵。就是因为一句话。麦子,那天我刚收拾好行李,没有力气也没有心情吵架,只想把手头的事赶快做完。可是她一点都不理解我。她哭了很久,说我不在乎她。我想尽办法安慰她,她听不进去,而且情绪越来越激动。我当时心里特别乱,就感觉脑子里好像有一根绷得紧紧的弦,随时有可能会断。我知道那根弦断了,我也就完了。所以我一直控制着我自己,可是心里急得不行。而她还是在生气,用言语刺激着我。僵持了很久之后,她突然爆发了,把我狠狠推在了地上,准确地说是推到了行李箱上。我的后背撞得生疼。就是在被推到地上的那一刹那,那根弦断了。”

麦子用外套把我裹得更紧了。

“那天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宿舍的。直到第二天坐出租车去车站的时候,整个人还是恍恍惚惚的,把行李都落在了车上。幸亏后来及时找到了。暑假里,我关了机,没有和她有任何联系。一回到学校,我就和她提出了绝交。如果再这么继续下去,我们俩都会完了。她那天也还算平静,只是希望我在同学面前不要对她过于冷淡。她是很爱面子的。麦子,我很难,真的很难。我很想和她在一起的。”

我软软地靠在麦子身上,眼泪打湿了她的T恤。

三 小林

小林是麦子的室友,也是麦子在大学里最好的朋友。小林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女孩。她的成绩在班上是最好的,几乎每个老师都很喜欢她。小林的优秀征服了所有的人,她所取得的一切在旁人看来都是她应得的。而且,小林长得非常漂亮。小林选择了麦子做她的朋友,两个人整天形影不离,好得像一个人似的。所以我实在想不出,她们为什么会绝交。

“麦子,你和小林到底怎么了?”

麦子没有说话,默默地点了一根烟。我发现她的手抖得厉害。

“其实从开学到现在,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

麦子非常平静,可是在我听来却不是那么一回事。我知道,麦子是一心一意对着小林,她把小林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是什么让小林忍心和麦子绝交呢?我急于想知道答案,却没有办法开口。我怕麦子伤心。

“是我先提出分开的。其实谁说都是一样,我们是不可能再继续下去了。”

麦子的话语那么悲哀,可她却是微笑着说的。

“小林看起来很坚强,喜欢为朋友打抱不平,其实她特别单纯。有时候简直就是太傻了,被别人骗了还不知道。我就是想保护她,不想让她受到伤害。在我心里,她就是个天使。真的,她就是个天使。”

“也许小林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完美,”我受不了麦子内心的悲哀,“不要这么伤心。也许我的话会让你生气,可我还是要说。小林真的不像你想的那么好,她不值得你为她付出这么多。记得有一次,你生病了,我去看你。你躺在床上连抬头看看我的力气都没有,可是小林却在一旁开着音响又唱又跳。我当时差点就火了,真想把音响给关了。你需要安静,她却只顾着自己。后来大概过了十来分钟,小林说要上床休息,其他人一听,马上就把电视什么的全关了,那时候才9点半,还不到睡觉的时间。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你规定的。只要小林一说要休息,别人就不能发出一点儿声音。这不公平。真的。你太宠她了。可是,你对她的好,她并不知道。”

麦子笑了:“小林的神经很脆弱,只要有一点点响声她都睡不着的。所以我才定了这个规矩。同住一个宿舍,大家是得彼此照顾的。就算是这样,也不行。半夜谁打个呼噜,她都会被惊醒。只要睡不好觉,她就不想吃饭。不吃饭怎么行啊,我就买点面包和饼干,在下课的时候悄悄塞给她。我知道她会肚子饿的。她还嘴硬,说不要。其实呢?她是很想吃的。每次我都会看着她乖乖地吃完。”

“那她也不该在你生病的时候还唱歌啊。”

“是我让她唱的。我喜欢听她唱歌。看到她开心地笑,我心里高兴。其实小林很苦的。她的苦都藏在心里,跟谁都不说。这个丫头,她以为自己很坚强呢。我也是在很偶然的情况下才知道的。有一次,小林和老乡聚会,她一口气喝了5瓶啤酒,最后硬是被别人劝住了。她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醉得不成样子。我带她去了天台。她趴在我怀里一直哭。就是那天晚上,我才知道小林有多可怜。”

麦子把烟摁灭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小林的妈妈当年是个大美女,一心只想找个漂亮的男人。挑来挑去,最后相中了小林的爸爸。小林爸爸除了长得好,其他一无所有。一开始,小林妈妈跟着他还算是心甘情愿,后来她自己开了家公司,生意越做越大,而小林的爸爸却什么忙都帮不上。小林妈妈明白了,自己选的这个漂亮男人只能当饭桶养着。想清楚后,小林妈妈和小林爸爸离了婚,不久就改嫁了。那时候小林刚上小学。她爸爸离婚之后就远走他乡再没有回来,小林是跟着她妈妈过的。”

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小林从来没有向别人谈起过她的家庭。

“小林妈妈不喜欢小林。老是说她不够漂亮,做她的女儿太丢人了。平时和朋友聚会什么的,从来不带小林。当着外人的面,她也不让小林喊她妈妈,而是要叫她张小姐。”

“啊?”

“想不到吧。小林妈妈虽然年过四十,不过真的显得很年轻。我看过照片,非常漂亮。记得有一次,小林妈妈打来电话,说给她买了一条很贵的裙子,纯手工绣的花。她妈妈还说过两天就给她寄过来。小林从放下电话的那一刻起,就在等那条裙

子。结果一直等到学期结束了,也没见寄来。后来放假回家,小林还真见到了那条裙子,不过已经被她妈妈穿身上了。她妈妈说想来想去,觉得小林穿上肯定不好看,就留着自己穿了。”

王兴伟作品19

“可是小林也很漂亮啊。”

我心里还是很不理解。

“小林长得像她爸爸。”

这下我全明白了。

“小林的妈妈后来又给她生了个弟弟。有了这个弟弟之后,小林在家里就更没有地位了。她妈妈的眼睛全长在她弟弟身上,从来就没拿正眼看过小林。小林为了让她妈妈注意到她,只能拼命地学习。可就算是她门门都考一百分,她妈妈还是一样不喜欢她。”

我忍不住插了一句:“她妈妈太狠心了。”

“好在小林的爷爷奶奶很疼她。小林的初中和高中都离她奶奶家近,小林有时索性就住在她奶奶家里。她爷爷奶奶很宠她,天天变着法子给她做好吃的。小林妈妈知道以后,说什么都不让小林去她奶奶家里。小林不听,还是要去。后来一到放学时间,她妈妈就开个车,在学校门口等她,看见小林一出校门,就把她拉上车带回家。小林不知哭了多少回。后来她实在想爷爷奶奶了,就只能趁她妈妈外出开会的时候,偷偷去。”

我几乎听不下去了。在学校里,小林唯一提过的就是她的爷爷奶奶。小林到大学的第一学期,她的爷爷奶奶还大老远地跑来看她。

“小林在家里不受重视,在学校却是大家的焦点,老师同学都喜欢她。高中三年是小林最快乐的时光。不过很快,她又遭受了一次打击。小林成绩一直非常好,她最大的梦想就是要考上北大。结果,高考的时候,她失误了,差几分才达重点线。你知道吗?三次模拟考试,小林每次都是600多分啊。小林一心想着复读,却没想到她妈妈已经给她填报了志愿。小林来这个学校是不甘心的。她就算是把奖学金全拿了,也弥补不了她内心的缺憾。”

麦子又点了一根烟。相处这么长时间,我从来没见过她吸烟。这会儿,她一根接一根地吸,眼见一包烟就快没了。

“那天晚上,她对我说的话,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我发誓要好好待她,哪怕全世界的人都抛弃了她,我都会一直陪在她身边。我要让她知道,有个人会对她好。”

麦子正要把烟往口中送的时候,我握住了她的手。

“麦子,别勉强自己了。你对小林的好,大家都看在眼里的。你已经做到了。”

麦子很无奈地摇摇头:“还不够啊。真的,我做得还不够好。你知道小芳吗?就是小林整天挂在嘴边的小芳。那是她高中的同学。在小林心里,小芳才是对她最好的人。她总是把我和小芳做比较。有时候,我不让她做一些事,她就说如果是小芳的话,就不会干涉她。我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一点。她不明白,这对我的打击有多厉害。不管我怎么对她,我都比不上小芳。有时候,我觉得根本就没有什么小芳,这全是她自己凭空想像出来的。你说,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完美的人呢?”

麦子的手在颤抖。何止是手,她的全身都在颤抖。我从来都没有见她那么激动过。她低下头的那一刻,我看见了她的眼泪。

“抱歉,让你看笑话了。”麦子抹去了眼泪,重新换上了笑容。

“没什么,我理解你的心情。”

“不,没有人会理解我的。就连我自己都不能理解我自己。说心里话,我对小林,也许并不仅仅是友情。你明白吗?是实实在在的喜欢啊。”

我几乎呆住了。麦子看着我,她的眼睛清澈得让我无法回避。刚才说的话好像全都融进了周围的黑暗里,消失得干干净净。我们就这样对视着,屏住了呼吸。直到实在忍不住了,才深深地吸了口气。

“真奇怪啊,我从来没想着要把这件事说出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你。”

“别担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我知道麦子对小林好,可是我却没想到这种“好”是因为“实实在在的喜欢”。

“麦子,我很想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小林的。”

我犹豫了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

那一瞬间,麦子的微笑是那样单纯而美好,就好像一个孩子在品尝一滴蜜露一样,带着回味和留恋。

“那还是在刚进大学的时候。有一次,小林不知遇到了什么开心的事,一进门就抱住了我。我当时心里怦怦直跳,一点都不夸张,跳得可真厉害啊。最要命的是,我闻到了她头发上的香味,我实在形容不出那是怎样的香味,但非常非常好闻。那香味就像她柔软的发丝一样,一直缠绕着我。过了好几天,我还能清楚地感觉到残留在我身上的香味。也许我对她的感觉就是在那一刻产生的吧。后来,我专门去买了她用的洗发水,一模一样的洗发水。我回去就兴冲冲地洗了头发,可是却怎么也闻不到那种香味。我试了好多次,后来就放弃了。也许只有用在她的头发上,才会有那种香味吧。是的。一定是这样。”

“仅仅就是因为这种香味吗?”

我的问题让麦子的笑容凝固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舒展开来。

“也不完全是,但这肯定是最重要的。那时候的小林在我眼中,就是个让人心疼的孩子,胆子特别小。她没和陌生人住在一起过,连喝水都担心水不干净。每次都是我用吸管喝一口,告诉她没事,她才肯喝。我就这么着养成了用吸管的习惯。现在的小林和那时候相比,变了很多。很多很多。她变得太快了。有时候,我觉得我已经跟不上她了。感觉她随时都会离开我。于是我就拼命地想把她拉回来。这么做只会让小林更想摆脱我。我其实只想把她永远捧在手心里,不让别人伤害她。”

麦子的话让我心里很难受。我又想不出安慰她的话。在麦子看似沉默的外表下,却隐藏着如此细腻的心思,实在是我没有想到的。好在小林已经和她分开了,也许麦子以后会慢慢淡忘小林,会慢慢淡忘“那种感觉”的。

那天我们聊到深夜。后来我实在支撑不住,想回去休息。我们第二天一早还要上课。麦子却执意不肯离开,说还要在天台上坐一会。我只好独自离开。我走到小门的门口,回头看见麦子还坐在那里,手中的火光时隐时现。那一刻,我感到一种深深的悲哀。为麦子,也为我自己。

四 麦子

以前,我只是把麦子当成一个普通的朋友,经历了天台的谈话以后,我发觉空落落的心一下子有了可以依靠的地方。而麦子也似乎有意无意地,和我走得更近了。

和麦子在一起,我感到特别的快乐。那是一种突然释怀后的解脱。我不用去掩饰什么,也不需要去考虑什么。这种放松,和小欣在一起的时候是体会不到的。然而我内心的深处又有一种恐慌。我不知道和麦子的友谊会维持多久,我很怕失去她。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想把她紧紧攥在手里。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总是想要和麦子在一起。只有看见她,心才会安定下来。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我只知道,我需要麦子。

麦子并没有觉察到我内心的变化。她虽然和小林绝交了,其实心还是放在她的身上。在教室里,小林总是爱坐在第一排的中间位置,而麦子喜欢和我一起坐在第二排靠窗的位置上。我知道麦子是为了能看到小林。我不敢去看麦子的眼神,我知道她心里有多么快乐又有多么悲哀。

相比麦子对小林而言,我觉得自己实在太冷漠了。我对小欣已经没有了最初的心疼。虽然每次看到她,会让我想起很多以前的事,不过我总是能从失落的情绪中很快地挣脱出来。我曾经以为的痛彻心肺只存在了那么短暂的时间,以至于让我怀疑我是否真的付出过那么多的努力。可是回想起来,我们相处时的每个细节都是那么的真实。我才发现,原来,连我自己都读不懂自己的心。

感恩节那天晚上,麦子把我约了出去,她说要带我去个好玩的地方。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约好8点钟在生活区门口见面。我去的时候,麦子已经等候在那里了。

我连忙跑过去:“等了很久了吧。”

麦子抬手看看表:“也就十分钟吧。现在正好8点钟。真准时啊。”

我得意地说:“那是。别忘了,我一向是踩着铃声进教室的。这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练就的功夫。”

“不过也有例外啊。”

麦子说这话的时候一脸坏笑。

“例外”指的就是天台谈话后的第二天早上。我破天荒地睡过了头。定的两个闹钟全都吃了哑巴药。要不是麦子打电话说老师开始点名了,我还赖在床上不肯起来呢。等我从后门溜进教室的时候,已经足足迟到了20分钟。下课的时候,我很不好意思,主动跟老师道歉。老师翻看点名册,上上下下查了一遍:“哦,今天我是抽查的人数,没点到你的名啊。既然你自己主动承认了,那我就记上迟到吧。”老师的话差点没让我背过气去,扭头一看,麦子已经在我身后乐开了花。

麦子骑着借来的自行车带着我到处转,我不知道她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我也不想问。反正自己分不清东南西北,也就不管了。我信任麦子。马路两旁整齐地种着花草树木,路灯昏黄的灯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下来,洒落了一地零零碎碎的影子。麦子的自行车就在这光与影之间灵巧地穿梭着。我坐在车子上,晃拉着两条腿,小风吹过来,又舒服又惬意。记得上小学的时候,学校离家很远,爸爸就是用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载着我去上学。我总爱趴在他的背上小睡上一会儿。爸爸结实的后背就是我的枕头,而老自行车发出的嘎吱声就是我的催眠曲。后来我就一直渴望着会有个男生用自行车载着我到处转悠。不过还没等到这个男生出现,我就先坐上了麦子的车。

转悠了差不多半个小时,麦子终于停了下来。我连忙下车,扫视了一圈。周围好像是个大学的生活区,两边都是各种店铺,店铺上面的楼层大概是学生的宿舍。路上走的也多是学生。不过环境完全是陌生的。

“这是哪儿?”

“理工大学的生活区啊。”

我知道理工大学是在大学城里,不过方位还是没搞明白。

杭州的大学城是03年才开始新建的。据说到04年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荒凉,到处都在施工。晚上过了9点以后,街上除了农民工,没人敢在外面转悠。现在已经很热闹了,各种配套设施也陆续建了起来。几乎每个学期回来,都会发现新的变化。就说我们学校门口的商业街吧,店铺都已经重新洗牌好几次了,现在正在重新修路。我刚进大学的时候,还以为这里只有我们一所学校。后来才知道,杭州电子科技大学是我们的对门,杭州职业技术学院是我们的邻居。大学三年里,我只去杭州电子科技大学“串过门”。当时就一个感觉,这个学校太大了。在我看来,住在这么大的学校里面是件挺可怕的事。宿舍离教学楼太远了,想去食堂吃个饭还要过马路,实在太不方便了。想来想去还是我们自己的学校好,10来分钟就能走个来回。现在我有点后悔了,早就该出来转转的。以前只知道闷在学校里。不是去图书馆看书,就是在宿舍看电影,偶尔翻译点电影字幕,就算是最大的乐趣了。

麦子要带我去的是理工大学生活区路边的“下沙大学生创意一条街”。其实说白了就是街道办事处划了块地方,规定以后每周三五六七这四天晚上,学生可以到这里摆摆地摊,做点小买卖。我和麦子逛一圈,发现不到一百米的路上,设了近70个摊位。来卖东西的除了学生,还有一些外来打工的人。卖的东西其实都是从服装市场和小商品市场进来的,这些东西在商贸城里已经见惯了,不过还是吸引了大批的学生。这里光线很暗,光靠路边几个稀稀疏疏的路灯,什么都看不清楚,所以每个摊位上都备有一两个充电小台灯。

那天,我们一直逛到很晚才回去。我坚持要步行,毕竟好久没出校门了,刚才逛街的热乎劲还没散去。走到一个小店铺门口,麦子停下了。

“那天我就是在那里买的烟。”

我看了看,果然,店铺的架子上放了好几排烟。

“要不要进去再买点。”

“不用了。”麦子不好意思地笑了,“其实你没发现吗,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吸烟呢。吸一口,赶快就吐出来,所以一根烟很快就吸完了。其实根本就没进到肺里。说实话,我可不喜欢那个味儿。以后再也不敢尝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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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这样啊。你是因为和小林分开,觉得难受,才买烟酒消愁的吧。”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向来不知道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听了我的话后,麦子一声不吭。我心里内疚得很,却找不到合适的话题来打破僵局。我们就这么默默地走在空荡荡的路上。

不知走了多久,麦子又停了下来。

“现在有两条路,要么直走,再拐个弯就到学校了。要么就从花园里绕一圈,里面很好玩的。你来决定吧。”

“当然要去花园里看看了,我还没去过呢。”

“你这个地道的宅女,也不怕我把你拐卖了?”

麦子有心情和我开玩笑,说明她已经忘却了刚才的不快。

“我要是害怕的话,早在你骑车带我那会儿,我就喊救命了。”

我跟着麦子进了花园后,才发觉真是上了当。花园里面一个人都没有,黑灯瞎火的,什么都看不见。麦子怕我摔倒,所以一直扶着我。

“怎么样,害怕吗?”

“不怕。”

我的眼睛慢慢地适应了黑暗。

麦子一边走,一边告诉我,底下有台阶,旁边是湖,前面还有条长廊。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一一辨认了出来。她告诉我,正是由于这里没安路灯,所以很多学生情侣都特别喜欢来这里约会。我们刚走过的地方就有好几对依偎在一起。

“晚上这么冷,约会的滋味肯定不好受啊。要是夏天的话,估计人会很多吧。”

“夏天才不好受呢。蚊子多啊。”

麦子一句话就把我逗乐了。杭州的蚊子可是出了名的厉害。

“你冷吗?”

“有点。”

刚才逛街的时候,人多,没觉得怎么。现在突然感到一阵阵凉意。

“你就穿了一件衣服,还是短袖的,这怎么行?”

“我没想到晚上这么冷啊。”

“呀,手这么凉啊。”

麦子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没有任何预兆地。她刚才下台阶扶我的时候,我还没有什么感觉,而现在,我的心跳得飞快,脸上也有点发烧。麦子的手很大,她把我的手紧紧地握在手心里,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手掌间那几道深深的纹路。她的手很软很轻,手心微微出了点汗。麦子就这么把我的手放进了她外套口袋里,而她的手一直握着我的手,始终没有放开。口袋被两只手撑得鼓鼓的。由于手放在她的口袋里,我必须得贴着她。这么走路是有点别扭,不过我得承认,我心里很喜欢这样靠着她。我的手放在她的手心里,紧紧贴在一起。走着走着,我感到麦子好像用拇指轻轻地触碰着我的手心,那种痒痒的感觉使我心里也跟着颤动了一下。我第一个反应就是去看麦子,她没有看我,眼睛一直盯着前方,脚步也没有停下。我怀疑是自己的错觉,嘴角抽搐一下,忍住了自嘲的微笑。紧崩的神经刚一放松,我又感到麦子的手指在轻轻地挠着我的手心。没错,是她的手指在动。这下我的心彻底乱了。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做出什么反应来回应她。不过我并没有想着要把手抽回来。我从来没有如此依赖一个人。即使是对小欣。不。当时,我的心里没有别人,只有麦子。这个时空是只属于我和麦子两个人的。

“暖和吧。”

麦子突然说了一句,把我从幻想拉回了现实中。

“是啊。”

两只手一直紧紧地握着,挤在一个口袋里,早就汗津津的了。

“那么,现在,就用这只已经捂暖和的手去温暖另一只冰凉的手吧。”

没等我反应过来,麦子已经把我的手从她口袋里抽了出来。我才发现,原来我们已经走到了学校对面的商业街上。

我用那只已经温暖的手握住另一只手的时候,产生了一种错觉,感觉两只手好像都不是我自己的了,它们沾染上了麦子的体温和麦子的触觉。等我回到宿舍的时候,两只手又是冰凉冰凉的了。不过麦子手上的余温好像还残留在我的手上。我从来不曾想过自己的手被别人握住的时候是那么温暖,可是我承认,我很喜欢,非常非常地喜欢。我还用手指轻轻地挠着自己的手心,回忆着麦子触碰我手心时的感觉。我有点后悔,当时没有去回应她。突然一个念头冒了出来,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喜欢上了麦子。这个想法让我吓了一跳。我只知道她抓住我的手的时候,我的心着实跳动得很快,我的脸也在发烧,我的的确确非常依恋她,这算是心动吗?那么麦子在抓住我的手那一刻,她是否也有异样的感觉呢?她又为什么会用手指挠我的手心?我实在不敢再想下去了。我只知道,从那一刻起,她在我的身上留下了永远也抹不去的感觉。

“麦子,麦子,麦子。”我躺在床上在心里念着她的名字,一遍一遍,直到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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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我

之后好几天,我悄悄观察着麦子,总是有意观察着她。我想从她的举动和眼神中发现一些什么,然而我的想法总是一次一次落空。麦子还是像以前一样和我交往着,可是我明显感觉到我们之间并不像我想像的那么亲密无间,而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而且麦子一直掌控着这种距离,我没有办法靠得更近。我心里很恐慌,我迫切地想知道我在麦子心里的位置。所以麦子越是平静,我越是想要探入她的内心深处。我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

后来,有一次上选修课,麦子有事来不了,托我帮她做笔记。课的名称叫:收藏与收藏投资。一听就挺无聊的。选这个纯粹为了赚学分,所以听不听课也没什么区别。班上选这门课的就三个人:我,麦子还有阿三。阿三是个矮个子男生,长得特别黑,所以落了个“印度阿三”的外号。我们一般都只叫他“阿三”,他自己也挺喜欢,觉得亲切。阿三整天笑眯眯的,就是有一点不好,话特别多。尤其是喜欢和女生聊天。这也不怪阿三,他上学晚,又复读了几年,所以一心想着在大学里就把个人问题给顺带解决了。

上课的时候,阿三小声告诉我,小林外出拍戏,不慎掉到了沟里。

“怎么可能?”

我根本不相信他的话,觉得他在瞎掰。

“真的。我没骗你。”

阿三一急,嗓门提高了不少。我连忙给他使眼色。虽然选修课上老师管得不太严,但也不能太过分啊。阿三连忙放低了声音。

“那天他们小组拍短片,我也跟着一起去的。剧本是小林写的,上面有一场戏,说是发生在月黑风高的野地里。所以他们那天就是跑到农村去拍的。拍戏中途,小林和一个女生去上厕所。这一去就是老半天,可把我们急坏了。后来我们找了一转,才发现俩女生都掉到了水沟里。其实也不能怪她们不小心,那鬼地方连个路灯都没有,啥都看不见。对了,还是我把小林给拉上来的呢。嘿嘿。”

阿三边说边眨巴着小眼睛。一脸得意的样子。

“那么后来呢?”

“后来,小林抹抹眼泪,还要继续拍戏。她俩都那样了还怎么拍啊,我们硬是劝住了,把她送回了宿舍。就那都快10点半了呢。”

下了课,我刚出教室门,就看到了麦子。原来她提前回来了。她打算再带我去理工大学生活区那里玩,不过这次没有自行车的待遇了,要步行去。

“那时间来得及吗?”

“当然,我知道有条近路。上次我其实是带你兜了个大圈子。”

我再次相信了麦子的微笑。

在去那儿的路上,我把阿三的话告诉了麦子。

“阿三这个家伙真是多嘴。整天缠着小林不说,还到处宣扬这件事!”

麦子向来不喜欢阿三,听了我的话,更是生气。

“好了。我跟你说这事儿,只是好奇,想问个明白。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啊?”

“就是我带你去创意一条街的那天晚上。”

我惊讶地说不出话了。

“那天我们大吵了一架,我说晚上出去拍戏太危险,她偏不听我的。我一赌气,就没有跟她去。如果我和她一起去,也许就不会发生这件事了。”

我立刻明白了。原来麦子是因为和小林生了气,才和我出去散心的。那一刻,我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她对我的好,给我的触动,甚至我们之间的友谊,这一切的一切统统都是虚假的。麦子只是把我当成了小林的替代品,不,连替代品都算不上。我对她来说,什么都不是。

麦子没有觉察到我的情绪变化,还是自顾自地说着:“那天晚上,宿舍楼都快关门了,小林才回来。我看到她那个样子,别提有多心疼了。小林浑身上下又湿又脏,衣服裤子都破了。小林平常最爱干净,折腾成这个样子,她哭得眼睛都肿了。听那几个男生说,要不是他们把小林劝住,她还打算继续拍呢。这个丫头,就是这么要强。”

麦子的话使我心里的温度降到了冰点。

“后来,她洗了澡就睡了。我把她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鞋子也刷好了,都晾在阳台上。第二天,她就全扔了,说不想再穿了。我知道她是想赶快忘记这件事。可是阿三那个家伙到处乱说。不就为了把他自己宣扬成救美人的英雄吗?没错,是他把小林拉上来的。他是男生,本来就该这么做的。下次他还敢这么说的话,我就不客气了。这件事你心里知道就好,别再提了。尤其别当着小林的面说。她自尊心太强了。”

我避开麦子的眼神:“你们不是分开了吗?为什么还是那么在意她呢?”

“没有办法。我怎么可能抛下她呢?”

麦子低下头,说出了实话。实话有时候是很伤人的。我宁愿麦子说谎。我想让她说,她已经不在乎小林了,虽然我知道麦子做不到。

“总会有分开的那天啊。如果毕业了,你还打算去找她吗?”

我冷冷地问道,都到这个时候了,我还在努力想要麦子说出一些能够安慰我的话。

“我想过这个问题,也问过自己。我会在心里给她留个地方,一个只属于我和她的空间。也许到了社会上,我们都会有很多改变,不过这些发生过的事是不会改变的。等到我回忆起这些事的时候,我还是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我曾经是真心地对她好。也许我会控制不住自己,会去找她,那我也只会站得远远的看着她,不让她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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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吗?你对她的好,她是不会明白的。”

我说这话的时候,心已经碎了。麦子还是那么执著,可这算什么?我不顾一切地说出了最想说的话:“麦子,你今天是不是因为又和小林吵架了,所以才带我出去玩的?”

麦子果然吃了一惊:“不,不是这样的。”

我笑得很艰难,几乎已经站不住了,不过我的心里已经全明白了:“麦子,送我回去吧,我不想出去玩了。我,我不舒服。很抱歉。”

我感觉很累,但没有再追问下去,要不只会让自己伤得更厉害。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在麦子面前伪装什么。我不能让自己的情绪崩溃。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随时都会掉下来。麦子的形象在我眼中已经是模糊一片,她离我越来越远,是心里的距离。我感觉到她的手碰到了我的肩膀,我躲开了。

“麦子,我们回学校吧。”

“你真的不打算陪我了?”

“不,麦子,我不能去。”

我已经没有心情再去任何地方。我只想回去,回到自己的宿舍,然后躺在床上,把纷乱的思绪好好理一理。

“你如果真的不想去的话,那么好吧。”

麦子没有再说什么。她可能已经觉察出了什么。麦子把我送到了学校生活区的门口,然后她独自一个人离开了。麦子一句话都没有说,我也一句话没有说。不过我知道小林肯定是在宿舍里,所以麦子不能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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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宿舍,而是直接上了天台。还是坐在靠近小门边的位置上。来了天台多次,我还是第一次真正地打量这里。天台离天空很近,近得似乎伸手就可以触及到天上的星星。天台的边缘融在黑夜中,无边无际的空阔,就好像置身于隐秘而安静的内心世界。在这样的地方,没有任何的界限,也没有任何的束缚。我坐在天台上,仔细地想着麦子,想着自己,却没有任何的感觉。跟麦子分开后,我的心一下子被抽空了,连带着大脑也不听使唤了。我就这么呆呆地坐着。直到一个人向我走过来。

“是你!”

好熟悉的声音!我仔细一看,心头一怔。是小欣!我揉揉眼睛,没错,不是做梦,是小欣。她就站在我的面前,微微弯着腰。我坐在地上,仰着头看着她。我突然感觉这样的姿势有点不对劲,连忙站起来。

“你怎么也会在这里?”

“心里很烦,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一坐,就到这里来了。”

小欣停了片刻继续说道:“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后来我发现门边还坐着一个人,我有点害怕,所以走过来看看。没想到是你。”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实在太尴尬了。

小欣也觉得有点为难,总不能老是这么站着,转身离开好像也不妥。于是她试探性地在我身旁的空地上坐了下来,很小心地和我保持着一大段距离。小欣坐下来之后,我才发现,其实我心里也很不希望她离开。

我们就这么静静地坐着,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我在心里拼命搜索着词句,想打破沉寂,却怎么也想不到可以说得出口的话。我偷偷地看了看小欣,发现她也正在看着我。我赶紧扭过头去,却忍不住又看她一眼。小欣还在看着我。对视的刹那,我们几乎同时笑了起来,一开始还只是微笑,后来笑出了声。笑着笑着,我感觉有咸咸的东西流进了嘴里。我慢慢止住了笑,小欣也停住了。她已经坐到了我的身边。我们之间不再有距离。

“我以为我们再也没有说话的机会了呢。分开之后,我想了很多。以前我对你确实有点过分了。请不要介意。”

以前我们吵架了之后,小欣也是这么给我道歉的。她的气来得快,消得也快。往往头一个短信还在骂我,好像全是我一个人的错。到了第二个短信语气就缓和多了,不过她还是强调我们两个都有错。等到第三个短信,她就已经消了气,把所有的错都揽到自己身上,还主动站在我的角度为我考虑。而我不是那么容易想开的人,要在心里郁闷两三天才能把吵架的事搁在一边。每次吵完架,第二天都是小欣先来找我讲和。所以听到这么熟悉的道歉声,我不禁觉得有点好笑。按照以前的经验,小欣道歉完之后,接下来就该我给她道歉了。理智告诉我不要这么做,但话还是溜到了嘴边。

“小欣,其实我有时候真的很冲动,我知道这样不好,但控制不住自己。很抱歉。”

“还记得以前,我们刚开始接触的时候,也在天台上交谈过一次。那次谈了些什么我都忘了,只记得我们聊到很开心,很晚才回去。从那以后,我就真的把你当成了朋友。”

小欣已经忘了谈话的内容,我却对那天晚上谈话的情形历历在目。那天晚上我们是8点钟到的天台,一直聊到半夜2点多钟才回去。小欣的宿舍有晚睡的习惯,而我住的是混合宿舍,大家生活一直很有规律。等我回到宿舍的时候,宿舍的其他三个女生全都熟睡着。那天非常闷热,为了不打扰她们休息,我不敢洗澡,当然也就不能上床睡觉。我趴在书桌上,讨厌的蚊子一直围着我打转,根本没有合眼的机会,只能一直坐到天亮,等宿舍的人全都醒了才去冲了澡,然后昏昏沉沉地上了一天课。这些事情我从来都没有告诉过小欣。我不想破坏那天晚上的畅谈所带来的快乐。我记得她说过的每一件事,每一句话。我一直以为她也很在意的。有很多事情我只对她一个人说过。

“对了,上次合作剧本,我拿到了前期的付款。就给了两百块钱。我明天给你一百。”

“好的。”

我心头一紧,小欣的话触到了我心里最深的伤痛。我没有告诉麦子,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和小欣绝交的真正原因是一次失败的合作。

上个学期,大概是5月中旬的时候,系里最有名的老师牵头要搞个校园情景喜剧,面向全校征集故事。要是放在以前,我肯定会参加,编故事对我来说,不是件难事。但那时候我的身体状况非常糟糕,持续的失眠加上营养不良让我的精神很不稳定。自从上了大学后,我从来没有那么脆弱过。我连功课都无心应付,一心只想着放假赶紧回家,然后好好调整一下状态。我很怕再回到从前那种自闭孤独的境地。小欣非常想参加这个活动,她一直在我身边鼓动我,并提出要和我一起合作。那时我和小欣的关系一直时好时坏,我老觉得是自己的身体不好忽略了她,心里很愧疚,就没听父母的劝告,答应了她。

在考试期间,小欣就开始和我商量编故事的事。考试那个星期对我来说,过得非常艰难。由于精神状况不好,平时上课,我除了和创作有关的两门专业课还能坚持听课外,其他功课基本上都是一片空白。我不想挂科,所以复习的压力特别大。每次小欣找我讨论,我都要找其他借口推托。我不敢说实话,小欣非常看重成绩,一心想要拿奖学金,我怕提到考试她会多心。

好不容易把考试应付完,我已经是筋疲力尽了。当天下午小欣就要和我讨论故事。她之前写了个故事梗概,但不敢给老师看。我看了她的故事之后,觉得完全不行,就提出了一个全新的创意。小欣听后特别喜欢,几乎快要跳起来了。我也很高兴,再加上她的鼓励,于是写故事梗概的活也由我一个人承担了。

没想到两天后,老师开会讨论时,对我的故事大加赞赏。那天小欣非常得意,因为故事梗概上署的是我们两个的名字。我回家的前一天,去找她商量写分场故事梗概的时候,发生了严重的争执。即便如此,我还是独立完成了分场故事梗概并按时发给了老师。假期我一直打不通小欣的电话,而老师又要求我们必须在8月之前完成剧本。我只能一边写,一边想办法联系小欣。大概到了7月中旬,小欣才给我打了电话,说她的手机坏了。她在电话里问我剧本的情况,我如实回答。然后在电话里,小欣又开始和我争吵,她觉得我是想撇下她,一个人做剧本。我听了之后,差点昏倒。我从来就没有动过这个念头。小欣的手机坏了,我联系不上她,可是她有我的号码,她不想着主动联系我,反而怀疑我另有居心。后来在电话里,她终于相信了我。然后小欣告诉我,她马上要去外地实习。电话里小欣一直强调两点:一,我必须按时发剧本给她看,不得有误。二,她要实习,很忙,不能发剧本给我看,但她会写,然后由她汇总整理,交给老师。我一听这话,全都明白了。原来从一开始她就一直在利用我。想明白这点以后,我彻底崩溃了。

我上中学的时候,没有任何的朋友。我不懂得如何与人交往。所以谁对我好一点,我都会加倍的回报,而且把点点滴滴都记在心里。小欣是第一个和我彻夜长谈的人,我们交换过内心最隐秘的事情。我在心里一直把她当作是最重要的朋友,我怎么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剧本的事成了我的心结。为了假期能够平静地度过,我选择了退出,放弃署名权,把剧本的事全都交给了小欣。然后假期回来和她绝交。如果没有父母的督促和支持,我不会做得这么干净利落。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合作剧本是没有好结果的。

小欣保留了我的署名,刚才又谈到钱的事,明显是在向我示好。我心里很清楚。可是见到小欣之后,她的一个微笑又会让我把之前的事全部抛到脑后。我能想到的只是她对我的好,和我们曾经的快乐。我甚至会为自己重新想起那些不愉快的事而感到愧疚。现在小欣就坐在我身边,我又控制不住自己了。

“最近你好像一直和麦子在一起。”

小欣的话把我从思绪中拉回了现实。

“她和小林之间出了问题,所以和我走得近了些。”

我觉得自己说得很轻描淡写,其实一句话就把什么都道出来了。我就是个什么都藏不住的人。而且说了自己都不知道。

“你没有觉得麦子对小林有点不对劲?”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已经感觉到小欣话中有话。

“你难道真的没觉得麦子对小林,怎么说呢,好得有点过了头吗?”

“是有一点。不过她和小林一直是朋友啊。”

“其实小林知道麦子对她好,而且小林知道麦子喜欢她。当然,不是普通的喜欢。你应该能理解我的意思。”

我大吃一惊,小欣怎么会知道麦子对小林真实的感情?而且小林知道麦子喜欢她!

“怎么可能?”

“我和小林是老乡,有一天小林在老乡聚会上喝多了,她把什么都告诉了我。”

小欣有意放低了声音,我不觉离小欣靠得更近了一点。那天晚上,因为麦子和小林的事,我和小欣重新走到了一起。

叶永青 鱼 140×110cm 2001

六 孔明灯

手机有时候是个好东西,它能缩短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手机有时候又是个坏东西。有了手机,别人很容易就能找到你。我经常忘记带手机,有时候是真的忘记了,但更多的时候是我故意不带的。我需要自己的空间。结果,我只半天没带手机,就错过了了两条短信。一条是麦子的,她问我在哪里。另一条是小林的,她问我,知不知道麦子在哪里。我看到短信的时候,已经熄灯了。我只给麦子回了一条,告诉她我准备睡觉了。正打算关机,麦子的短信来了,还是那句话:我在天台上等你。我犹豫了一下,删去了短信。我不想再夹在她们之间,更不想去做麦子的精神安慰。我真的累了。

从那之后,我再没有和麦子有过单独交谈的机会。不过我注意到,在我恢复了和小欣的友谊之后,麦子也重新和小林走到了一起。有时候看到她们开心地谈笑,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小欣的生日是在12月。她提前就在下沙的一家饭店订了餐,说要请客吃饭。我很高兴地接受了她的邀请。去了饭店之后,我才发现,麦子居然也在!我感觉有点不对劲。我以为小欣只邀请了我和她宿舍的同学。直到这时,小欣才告诉我,她还邀请了小林。小欣低声向我解释说,小林和她宿舍的三个女生合作拍片子,知道她过生日,非要来庆祝。她不好拒绝,又怕尴尬,就请了麦子。可是我心里还是很别扭。不过表面上我并没有表现出来。这毕竟是小欣的生日宴会。

那天小林和小欣宿舍的女生外出取景,四个人正好在刚上菜的时候赶到饭店。小欣又很会来事,轮流进了一圈酒,气氛就热闹了起来。小欣点了啤酒,在座的人中只有我喝的是饮料。她知道我的肠胃不好,不能受酒精刺激。那天麦子坐在我的斜对面,小林和她隔了两个座位。而我和麦子只隔了一个座位。我发现小林表现得很活跃,而麦子比较闷。我知道,她心里肯定有点尴尬,我心里也有点疙疙瘩瘩的,所以尽量不去看她。不过我倒是忍不住会去看小林。有时候聊着聊着,突然聊到一个点,我会立刻去看小林的反应。我们之间隔了个小欣。我总会装作无意地向小林那里瞄一眼。还好,小欣一直没有觉察到。或者她有所觉察,但没有表现出来。小林真的非常漂亮。她的漂亮更多的是天生的,而不是打扮出来的那种。小林平时不怎么化妆,稍微修饰一下,就非常精致可人。看着她光洁的额头,我不知为什么,感到特别的悲哀。心疼得厉害。就好像看到一个精美的瓷器,越是欣赏,就越是怕它会突然破碎。小林就是这样的女孩。她走到哪里,都会有无数的目光集中在她的身上。她天生就有这种魅力,而且她知道如何去利用自己的魅力。

“第一次见到小林的人很容易被她的外表所欺骗。她给人的第一印象是非常的清纯可爱,比最纯净的水还要清澈。但真正相处了以后,才会发现她的可怕之处。她太聪明了。一个像她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是不该这么聪明的。”这是小欣对我说的话。她看人一向很准。

等菜吃得差不多了,大家开始玩游戏。游戏的名字叫:“真心话”。和击鼓传花的形式差不多。拿到“花”的人必须接受严峻的拷问,而且必须说实话。这个游戏的目的就是为了挖隐私,所以很是刺激。麦子突然说要退出,不参加游戏。她整个晚上都不在状态。我不清楚她和小林之间又发生了什么。大家以为麦子是在开玩笑,但麦子的态度很坚决。这让小欣有点难堪。后来在大家的再三要求下,麦子最终还是参加了。

我之前没有玩过这个游戏,不知道有多厉害。现在想来,也许那天麦子真的退出就好了。

游戏开始进行起来,我也没能幸免,被问了好几个刁钻的问题。其实这些问题的核心归结起来就是在问一个问题:你心里喜欢的人是谁?每个被问过问题的人,都心存一种报复的心理,想再下一轮的问话中,从揭发别人的隐私中得到补偿。

游戏进行了几轮后,我又一次“不幸”地拿到了“花”——一个空易拉罐。问我问题的是小林。

小林笑得很微妙:“你还喜欢那个人吗?”

我知道她问的“那个人”指的是我暗恋的男生。

说是暗恋,其实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喜欢他。甚至连那个男生本人都有所察觉。听起来实在让人哭笑不得。就像一个小孩子小心翼翼地藏着一枚糖果,其实所有的人都看见了,她就放在手上举着呢,她自己却完全不知道,还以为自己藏得很好。我在处理情感方面的事情上,确实是很笨拙的。

叶永青 军帽 布面丙烯 220×200cm 2002

“是的,喜欢他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不过,我已经明白,他不是我需要的人。”

我没有思考,脱口而出。不过没有人关注我后面说的那句话,第一句回答就已经使她们得到了满足。说出来的时候,我心里有种隐隐的不快。我是那么认真地在对待这个问题。我说出的话完全是发自内心的。整整两年的暗恋,傻得可笑,但很真实,很投入。如果不是因为了解而主动放弃,我会很受伤的。从心理上来说,现在这样是要好过点。回想起来,我真的说不出为什么会喜欢那样一个男生,但当时就是什么都顾不上,就是喜欢,打心眼里喜欢。有很多次,我看着他,忍不住想要告诉他我喜欢他。每次话到嘴边都被我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他也什么都没有说过。如果那时候他有任何暗示,我很可能会深深陷进去。在这一点上我很感激他,也庆幸自己没有说出来。我们还是朋友。非常一般的朋友。点头之交而已。这就够了,一个不错的结局。对他对我来说,都是。

游戏渐入佳境,越来越多的秘密恋情被挖掘出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散发出一种光彩,那是欲望被满足后的光彩。只有麦子平静地坐在那里。她没有问过问题,也没有被问过。我也想置身事外,不过我做不到。尤其是小林问过我问题之后。我很想看看小林会被问到怎么样的问题。有可能的话我想自己问她。

终于,我等到了那一刻。小林也被问了“你心里最喜欢的人是谁?”这样的问题。是小欣问的。我眼睛一亮,心也止不住狠狠地跳了几下。我紧紧地盯着她的嘴唇,等着她开口说出答案。小林显然早有准备,她胸有成竹,不紧不慢地说出了两个字:小芳。听到答案的那一刻,几乎所有的人都轻轻地叹了口气。轻松之余,又隐隐地感到不满足。当然最不满足的人是我。这个回答既是在我的意料之中,也是在我的意料之外。小林确实太聪明了。她把爱情转换成了友情,也就逃避了问题的核心。我注意到小林说完之后,小欣给她添了啤酒,那一刻,小林给了小欣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我突然意识到小欣和小林的关系没有那么简单。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又随即被我抛开了。因为游戏还在继续。

终于轮到了我来击鼓。我一心是想让小林接到空易拉罐。我知道我的眼睛放射着异样的光彩,用来代替鼓的瓶子也被我敲得“咚咚”作响。我没有任何杂念,心里想的只有一句话:要问小林问题。我一定要问她,把她逼到死胡同里,直到她说出真心的话。可是老天和我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等我回头看的时候,才发现拿到空易拉罐的是麦子。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我没有想到会是她。其实我可以学学小林,把问题的核心巧妙地换一下。可是我已经深深陷入了游戏的惯性思维里。我甚至没有理会麦子递给我的眼神。那一刻,我只想着让麦子说出小林的名字,我只想着看到小林脸上惊诧而无奈的表情。我被一种强烈的情绪完全控制住了,根本没有考虑这会产生怎样的后果。

现在回想起来,当我问出问题的那一刻,麦子的眼神实在太复杂了。而我还在微笑,眼睛在小林和她之间来回地扫视。麦子大概沉默了有十秒钟。就在那十秒钟后,我突然意识到,我错了。可是麦子没有给我改错的机会。她静静地站起来,说了声对不起,在大家惊讶的眼神中,离开了包厢。

麦子的离开使得生日宴会提前结束。大家三三两两地散去。我走出饭店的时候,和小林擦肩而过。小林紧紧地挽着小欣的胳膊。我清楚地听到了小林对小欣说的话:“其实麦子她只要随便说出一个名字就行了,谁会傻到说真话呢?”听完这句话,我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在心里恨小林,用尽全身的力气恨。我想起小欣告诉我的话:“你知道吗,小林连年龄和生日都是假的呢!她怕我们知道她的年龄大。她喜欢装小,装单纯。那天她喝醉了,酒后吐真言。我才知道原来她还复读过两年。你算算,她怎么可能比我们还要小一岁?而且小林的成绩也没有那么好。她第一年高考的时候连三本线都没上,第二年刚过二本,她不甘心,又复读了一次,还是没有过重点线。你想,她要是成绩那么好,为什么会去参加艺考呢?”“不可能啊!”我记得当时一冲动,就把麦子在天台上和我说的话告诉了小欣。小欣淡淡地一笑:“你别忘了。小林心里清楚麦子有多喜欢她。她会和麦子说真话吗?”现在连小欣的话我也不能相信了。她和小林的胳膊是紧紧地挽在一起的。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走在灯火通明的大街上,旁边繁华的商场和高声欢笑的路人都离我很远很远。欢乐是属于别人的,我拥有的只是孤独和愧疚。我多么希望麦子没有离开,我希望她留在我的身边,我渴望她的微笑。可是如果麦子没有离开,会有怎样的结果呢?我突然明白了。麦子选择离开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即使她说出了答案也没有任何的意义,只会使我和她都受到伤害。她用这种方式化解了这一切,把我从悬崖的边缘拉了回来。麦子用这种方式维护了我们之间的友谊,我却亲手撕毁了她对我的信任。我呆呆地站在马路的中间,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冷冷的风吹打着我的头脑。我感觉自己已经失去了一切。什么都没有了,一切都结束了。这时一阵颤动从我的包里传来,我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是手机在响。我连忙掏出手机,是麦子的短信!短信上还是那句短短的话:我在天台上等着你。我把手机紧紧攥在手里,那一瞬间,我重新找到了方向。

我赶到了天台,麦子已经等在那里了。她没有坐在角落里,而是站在天台的中间。我慢慢地走过去。脚步很迟疑。麦子也慢慢地走过来。

“对不起,麦子。”

我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你以为我真的舍得抛下你这个朋友吗?世界上找不出比你更单纯的人了。不,是更傻的人了。”

我哭了,是喜悦的眼泪。

那天晚上,我和麦子依偎在一起。感觉到彼此身上的温度。就在我们打算回去的时候,一个温暖而美丽的火球出现在我们前面。

“那是什么?”

“是孔明灯。”麦子轻声说道,好像说话的声音太大了,它就会消失一样,“经常会有人在操场上燃放孔明灯,有时候是恋人,有时候是朋友。孔明灯代表着祝福,它会把所有的不愉快都带走。”

我和麦子静静地看着孔明灯,看着它冉冉升上天空,慢慢地变成一个小小的亮点。我和麦子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感觉我们平凡而沉重的灵魂也随着孔明灯一起升起,变得轻盈而有意义。

曹潇,女,生于1988年。现居淮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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