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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别人的潮州

2011-09-15离离草

视野 2011年18期
关键词:潮州人功夫茶潮州

*离离草

我蹲在巷子口的那家旧书摊看书,裙子垂在地上。这一年我十岁。每天中午,我用本来用以长身体的午睡时光,在这里翻看《法制故事》、《恶鬼故事》。这家旧书店书极多,店老板长得也很不一般,留了马克思般的大胡子,我怀疑在他旧书店老板的身份后面,有更传奇的身份。

我这一生已经过去的时光里,有三分之二是在这座小城度过的,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就住在这里了。这是潮州。它饱含一个人最重要的时光,最初的爱恋,最初的拔节,最初的种种。

那座小城在我记忆中很美。它是石质的:细密,坚实,清凉,素朴。这感觉在老巷子里最明显。人们把自家门前的地盘清洗干净,于是整条巷子都很干净,像水洗过的石条,沉在阳光底部。

大概人生在少年时候,都有这样一种明朗愉快、无心无肺的基调。

后来我遇到一场真正的恋爱。那一年我18岁。

如果要给我的初恋定义,我觉得它大概是一场典型的小巷之恋。暑假的时候,我每天都和他在水网似的各式巷子里游荡。那些巷子像水网似的,常让人有柳暗花明之慨。我们为什么喜欢往各式巷子里串?除了因为巷子里多数清净阴凉,大概也是我们实在太闲了无处可以消磨时光吧。

我们常走的路,还有太平路,这是它的学名。当地人并不这么叫它,当地人叫它“大街”,大概它是古城最重要的主干道吧。在大街上,很多巷子颇有来头,比如义井巷。巷口有一口井,这口井,据说1279年,元兵进犯,皇帝逃至潮州,口渴难耐,适见路旁一口大井。皇帝对那无言的井口,表达了喝水的愿望,顿时井水上涨,皇帝得以畅饮。从此,此井名为义井。

拐过义井巷,就到了他家不远。我记得巷子口有一棵树,当年视若无睹,后来知道那叫石榴。后来,在我们已经分手了多年之后,我曾经悄悄地经过那里,看那个少年曾经的住宅。那棵石榴树还在,但那个少年的家已经搬离,住到更好的小区里去。见我徘徊,出来了一个白首老太太,奇怪地问我找谁的,我讪笑而辞。

当年的我们还有一大娱乐:到江边看船。这件事情说起来有点弱智,但恋爱的两个人当然是乐此不疲的,只是如今我实在想不起两人之间聊了些什么。

韩江水并不清澈,但无端地让人觉得忧伤,它开阔幽静,从容向东,像一切美好的、终将流逝的事物。上世纪90年代初的古城仍然安静,所有的船只都发出胸腔深处才有的汽笛的低鸣,似乎故意要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一席之位。

我真的记住了,包括记住了北堤上那一片芳草地,绿得那样舒畅。在记忆中它还夹杂着各式野花,有一种野花是最常见的,美丽的小紫花,有好闻的气味,人们却偏偏叫它“臭草”。我喜欢揉碎它,凑到鼻子底下使劲地嗅。

这是一座缓慢的小城,人们用功夫茶、午睡、绣花等等风俗让它变慢。在我的记忆中,它被过滤得更慢,像一个又一个的分解镜头。一直到今天,我仍对功夫茶,这种独特的消磨时光的方式,充满了好感。我着迷于这庄重、略显繁琐的冲泡方式,很多时候,它是伴随着人们毫无压力的、无所用心的闲聊,有时候甚至只是沉默地坐着,但谁也没有意识到沉默,因为一切那么自然……是的,就在夏天的午后,漫长的午睡过后的时光,人们坐在清水洗净的家里,下岗的女工绣着花,放暑假的孩子搬着小竹凳看小人书,一套功夫茶在旁边,由一个正好闲着的老人或者谁都可以,缓缓地一杯杯冲出,在水温正适的时候,由每个人饮下。我不曾在另一个城市看到这么富于意蕴的生活方式,它进入我的血液,令我每每想起,总在瞬间变慢。

成年后,背井离乡,远走各地,不断听到人们对我的家乡潮州的一些评价。人们说它是一个严重重男轻女的地方,很多女人以生出儿子为人生唯一目标。有人说它具备生意人的良好基因,头脑精明兼精力旺盛,目的性过强以至于失了分寸,有不讲诚信之虞……

那些是别人的潮州,不是我的。

有时候我会耐心地与别人解释,你们说的那个潮州,其实不是潮州古城,你们说的是“潮汕地区”。在这个区域,包括了潮州、潮阳、汕头、汕尾、饶平等等小城小镇,它们虽然互相毗邻,其实性格各异,比如我从小就听说潮州人较之汕尾人要温和得多,又比如说潮州人也不习惯潮阳人没有止境的生育能力。我所说的这些理由,是否在为我的家乡开脱呢?不,正如一百个人心中有一百个哈姆雷特,一百个人心中也有一百个故乡吧。我说的只是我的那一个。

我的那个潮州有点与世无争,它带着小国寡民、小富即安的宁静感和无所事事之感。我18岁之前,认识了无数游手好闲的少男少女,我也是其中的一个,我的第一个男友,也是其中一个。我们以一种没有根据的安全感认为,自己既不会饿死,也不会冷死。如果读过《圣经》,一定觉得马太福音第6章第26节说出了心声:你看那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也不积蓄在仓里,你们的天父尚且养活它,你们不比飞鸟贵重得多吗……

这种游手好闲的安全感,我想,与这个城市的富庶不无关系。这里位于韩江三角地带,气候良好,粮食充足,在那些看天收粮的年代里,老天爷没有亏待过这里的人们。那种富足感大概深入了潮州人的基因里吧。

我刚才说到哪了?对了,爱情。18岁那年的爱情似乎只能叫做好感。我记得当年他很喜爱游泳,一直在劝说我去观摩,我不敢去的原因是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去直面那个没有穿上衣的身体。这样的保守证明了,当时,我们所有的抚摸都是隔着衣服的,就连接吻都是那样羞怯,而我们以为这已经就是很成年的爱了。

那个可爱的少年剪着一个清爽的平头,有很健硕的身材和很好的脾气,他的家境只能说得上温饱线,但他却如我前文所言,有一种纨绔子弟似的漫不经心,有一种完全无害的、温和的、天真的游手好闲。像他那样的少年在小城里很多,他们每天骑着单车,无所用心地四处游荡,轻松悠闲得好像一片棉絮,好像没有想过未来的日子将以加速度到来,始终会压上自己……高考结束,他毫无疑问地落榜了,自然而然滞留在潮州。

奇怪的是他对我要去广州上大学的消息好像并不难过,我期待中那种撕心裂肺的分别没有发生,他平静得好像我随时可以回来。他似乎没有意识到从此以后我是大学生而他就是一个社会青年了,这悬殊的地理位置和社会地位使我们的未来只有一种选择,就是分手。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或者意识到了,只是以他散漫的性情,没有激烈的感触。分别前那个夏夜,他很久很久地拥抱我,手企图伸进我那条花裙子的背部,但终未成功。他没有让我好好学习,也没有叫我别忘了他。

这就是我的小城爱情故事。如果不是在潮州,这个平淡无奇的初恋故事,不会让我感觉一种宁静的诗意。当我想到它,浮现于眼前的,是18岁时那些阴凉的曲折小巷,堤下的长风野草。我知道它是潮州特有的,而不是广州,更不是北京。

事实是我一到广州就被眼花缭乱的新生活所淹没,到了寒假回潮州时,已经对街头巷尾的乡音感到十分不适,我们毫无疑问地分了手。当年的专科院校一共念了两年,两年后我坚定地留在广州。

18岁之后,我基本已经定居广州。像很多人一样,之后我也有过几场恋情,但我愿意为18岁的初恋,做一个意味深长的回首,包括那些在小城里发生过的种种来自异性的冒犯和撞击,它们,都构成我对这个世界另一个性别群体最早的记忆。它们很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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