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屈的海迪
2011-09-14吴晓冰
吴晓冰
走进海迪的家,我的目光落在一台电动缝纫机上,那里有一件尚未完工的白底碎花围裙。海迪说:“这缝纫机是从山东老家带过来的。现在没时间做衣服了,只能偶尔做些小东西。”
身为官员的海迪依然保有她最初与最真实的细致。让我不禁想起10年前,身为作家的海迪应媒体之邀去大连与读者见面。飞机降落时,她不满意自己穿的鞋过于厚重,要买双与大连气候同季的皮鞋。一款做工精致的半高跟女鞋,让海迪拿起又放下,唯一不满意的理由居然是跟儿矮了。那一刻的海迪,带给周遭人的震撼无比直接——一个没有机会站起来的人,居然在意鞋跟的高度,这是怎样的心气?又包含着她对生命与生活怎样的热爱?
因为懂得,所以舍不得
从20世纪80年代成为偶像至今,20年过去了,“当代活雷锋”“中国的保尔”这样的称号已经渐渐在光阴里为人们所淡忘。重新走入大众视野的,是官员海迪。在这样的转变里,她多少有些身不由己。只是,面对人生种种无法自主的选择,比如残疾的身体,海迪总是报以短暂的犹豫,然后微笑着接受,并努力活出意义。
关注今天的海迪,不能不从2008年11月13日这天说起。这一天,她在中国残联第五次全国代表大会上当选中残联主席。似乎在那一刻,人们再次记起了这个曾经响彻了整个20世纪80年代的名字。面对一如当年铺天盖地的关注,海迪选择了沉默。
这沉默如此似曾相识。20世纪80年代,海迪在“被学习”的热潮如火如荼时,选择了远离大众视线,回归书斋,开始了她前途未卜的文学苦旅。她拒绝名气可以给她带来的一切便利,以极大的理性听从了自己内心的召唤:海迪,如果仅为衣食无忧,那么你何必带着巨大的病痛苟活着?一个胸部以下都没知觉的人,唯一可靠的就是清醒的大脑了。就这样,海迪以极大的毅力,在文学的道路上跋涉了将近20年,用她自己的话说,“出版了200万字的作品后,我好像才看到文学隧道远处的一点儿微光……”
20年后,她要告别这熬出来的微光,去投奔另外一个陌生。这对海迪来说,有些残酷。海迪关掉手机,坐在书房里,一遍又一遍抚摸那些还未写完的书稿,内心充满了对现状的不舍和对未知的迷茫。脑海中回放着自己成长的点点滴滴——几乎每一天,她都靠着一种坚不可摧的信念才有勇气活下去,每一天她都在挑戰自我的极限。
海迪曾经和妈妈说过:“这样坚持10年20年,我可以。但要坚持三四十年,我觉得不想期待。”可是,从5岁开始,她坚持到了53岁,她不知道哪里是生命的断点,既然这样,如果还可以在一份未知的生命长度里,实实在在地为别人做一些事情,那也是值得骄傲的。毕竟,写作是一个人的事,在中残联任职,是关乎一群人的事,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与信任,亦是一种荣幸。
就这样,海迪一点儿一点儿做通了自己的思想工作。4天后,她在博客中写道:“48年前当我第一次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并不知道在多少年之后,我能战胜个人的痛苦去为更多的残疾人服务。在今后的5年中,能为残疾人事业贡献一份力量是我的荣幸。今后,我会以不同的方式继续为社会服务。少女时代我曾说过,活着就要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如今我的理想实现了……”
2011年,是海迪任中残联主席的第三个年头。3年里,海迪的足迹遍布全国。在她为我提供的个人时间表里,我注意到她几乎每天都工作到凌晨。这种健康人尚且吃不消的工作强度,海迪却坚持了几年。她说:“既然决定做,那么就不留余地地全情投入;既然是坐在轮椅上,那就更应该马不停蹄。”
海迪给我讲了她上任后的第一站——去汶川看望那些因地震致残的残疾人兄弟姐妹(海迪每次说到残疾人这3个字时,都会在后面加上兄弟姐妹这4个字),尽管他们的伤口已经愈合,可是海迪还是触摸得到那场灾难留下来的心灵创伤。在汶川就想流下的眼泪,海迪一直忍到回程的飞机上才流下来——灾区不需要眼泪,可是作为他们中的一员,海迪知道他们有多苦、有多难。而他们的一切,从此都将与她有关。“这样的残疾人,全国一共有8300万,为这个庞大的群体服好务,我们的家庭与社会才有幸福可言。”
我问几乎常年保持出差状态的海迪:“其实,你坐在办公室里一样也可以为残疾人事业服务,为什么总看见你出现在第一线?”海迪的回答令人落泪:“比了解他们实际生活更重要的,是给他们带来生存的希望。因为我知道,对于残疾人来说,没有希望、没有理想的人生,就很容易理所当然地怨天尤人、无所作为,他们需要榜样。真实的海迪如果能够让他们有所触动,然后有所行动,那么,对我来说就很值得。我能够超越个人的这点儿困苦,我希望他们也能够。身为残疾人,我们必须比别人更多一些自立自律。”
在海迪的工作日记里,我数次看到了同一个词汇——生命质量。她始终把残疾人受教育问题深深地挂在心上,她的理想是把教育送到残疾人、尤其是残疾孩子的家门口。她的经历告诉她,知识或许无法改变残疾的事实,却可以改变生命的质量。海迪说:“我希望,他们不仅可以被社会周到地关怀,而且可以用他们的精神关照到我们的社会。我常想,8300万张自强不息的笑脸,那将是一道多么美丽的社会图景啊……”
说完这句话,海迪陷入沉默。后来,她告诉我,做这份工作心很疼。她说自己性格坚强,可是灵魂脆弱,她可以每秒钟都提醒自己要自强不息,可是,面对残疾人兄弟姐妹的苦难,她的内心深处总是不能自已。有时候,她真的希望可以偶尔关掉悲悯这根神经,希望自己对他们的现状了解得肤浅一些——因为让一个人,经年累月地对别人的命运牵肠挂肚的感觉真的不那么美好——一个吃了太多苦的人,往往是见不得别人吃苦的。因为懂得,所以舍不得。
无比留恋,20年文学苦旅
见海迪之前,我在采访前的功课里,加入了读她的书这一项。从《轮椅上的梦》开始,我在她多达200万字的作品中,读了她的另外两部长篇小说《地久天长》和《绝顶》。说实话,我是在这些文字里,重新认识了海迪及海迪精神——我替她留恋那曾经的20年。而那段光阴,也是海迪心底最深的眷恋。
在她的小说里,我看不到海迪的影子,她从《轮椅上的梦》出发,在《绝顶》中跟随一群知识分子实现了精神的攀登,然后在《地久天长》里仰望星空,完成了自我的心灵吟唱。她的作品涉及了天文学、河流学、动物学、雕塑、航天等诸多领域,范围之广令人惊叹。在我看来,是文学为海迪插上了飞翔的翅膀,让她超越眼前的疾苦,俯视现实,仰望美好。
海迪告诉我,事实上那20年的生活现实并不美好,先后经历过几次大手术,受到过癌症的困扰,在不打麻药的情况下做了手术;大面积的褥疮一直都在,常常是一天的写作结束后,要手拿剪刀去清理那些创面;左腿曾经严重骨折,卧床8个月之久,身体的痛苦埋葬了所有的灵感;去吉林大学进行哲学硕士考试前夕,她看书看到几近失明,最后想出的办法是把课本录进磁带,躺在床上听书……
可是,正是因为有了文学的牵引,让她可以超越这些残酷的现实,以脱离个人生活的想象力,去思索并实现另外一种生活,这种生活让她透过困境守望幸福。
“当环境离一个人的理想越来越远的时候,他的目光必然要转向别处,我转向了宇宙星空。我相信一个人坚持不懈地去做一件事,必定是有动力的。我的动力来自于内心深处,这是由痛苦、渴望、不屈、坚韧等等凝聚起来的力量,是不竭的力量。”在海迪的书里,充满了这种对生命透彻的思考和顽强的力量。
20年间,人们可以看到她的书,却很少见到她的人。即便如此,海迪依然对那些好评、那些奖项保持着无比的清醒。她始终认为是自己的名声让人们对她的作品怀有善意的好感,她始终提醒自己,文学的路,还很长,她只是刚刚上路。
那20年,现实依然沉重,但理想无比轻盈。“在那些文字里,我常常忘记晨昏。有时写着写着,会突然听到一声轻轻的关门声。无须打开窗帘,我也知道,天亮了,爸爸出门打太极拳去了。”海迪追忆那段日子时,嘴角的笑意很深很深,令我不忍马上继续我的下一个提问。
2008年11月13日之后,从海迪决定接受中残联主席一职开始,她的人生再次另起一行。她承认自己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决定承担,就会义无反顾。这就意味着她要告别她曾用生命来热爱的文字,向8300万个残疾人兄弟姐妹尽责。面对家人、朋友的心疼,海迪轻轻地回应:“你们要相信我,会在新的陌生里,找到意义,找到快乐。”
在有生的日子里
海迪说,如果可以为自己写墓志铭,她会写:这里睡着一个美丽的海迪,一个不屈的海迪。
她爱美,曾因拒绝穿军装,拒绝梳短发而饱受争议。一次去人民大会堂作報告,在劝说她剪掉卷发,或者拿一个发夹别起来无果后,她勉强接受用一条手绢将头发扎起来。可是,在踏入人民大会堂的前一刻,她扯掉了那条手绢——做自己,而不是活成别人要求你呈现的样子。
海迪对服饰有着执著的酷爱,有时甚至买来布料请人帮着做衣服,为搭配一件衣服自己动手织毛衣。她还会为买到一件心仪已久的衣服而激动,并因此期盼第二天的黎明早些到来。
家里的装修都是由她一手设计的,她时常去选购一些小摆件,让自己的家因这些小变化而生动。有时间,她愿意转动轮椅,拿着抹布亲自搞卫生,等到阳光洒满屋子时,满足地欣赏着自己的劳动成果。
有时间,她会亲手做菜给家人吃。尽管朝夕相对,她也会和丈夫王佐良互相写信或者淘书寄给对方。1991年,海迪因基底细胞癌做手术。因为怕打麻药将癌细胞打散,手术是在无麻醉的状态下进行的。小小的鼻子部位最后缝了40针,海迪也没有哭。她被推出手术室时,王佐良紧紧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比她的还要凉。她居然还能开着玩笑对他说:“若是战争年代,被敌人抓去,我肯定什么都不会说,但你肯定会说。”
海迪喜欢散步,可是她没有散步所需要的3样道具:闲散的心情、怡人的景色以及健康的双腿。但她照样可以散步,因为有王佐良推着她,这样,腿就有了。为避开围观的人群,散步的地点就选在自己家里,这样,闲散的心情也有了。至于景色,“靠在丈夫背上,不断描述自己想到的风景,一棵树、一片湖……”,就是最美的享受了……
多年来,海迪和王佐良一直与爸爸妈妈生活在一起。她的自信开朗形成一个巨大的魅力磁场,让这个有残疾人的家从来没有残疾地生活过。
海迪说,如果有一天,她能够站起来,她有3件事要做:第一件就是给家人做一顿好吃的饭菜,因为坐在轮椅上的她太矮,油经常会溅到脸上;第二件是希望能像很多妈妈一样,在校门口等孩子,他飞奔过来叫她妈妈,她蹲下身来问他“儿子,今天怎么样?”;第三件,就是带着亲人去没人的地方走走。
海迪设计过自己的晚年:与佐良一道住在养老院里,那里有很挺拔的石榴树,她坐在树下,穿着鲜艳的红毛衣,腿上盖着一条非常漂亮的毛毯……
(日羽摘自《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