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勤强:恋恋春秋心泊淹城

豆娘

“我一直是被活儿推着走。”王勤强接受记者采访的时候，反复地强调这一点。

王勤强目前的职业是主题公园设计师。他手上的“活儿”，可不是一般景观设计师能干的“活儿”——设计制作江苏省常州市的“淹城春秋乐园”，担任春秋王宫建筑群的总创意与总设计。

2008年王勤强作为设计师，接受了淹城传统老街九坊街的设计制作工作，一年后，他受淹城旅游区管理委员会委托，开始构思春秋王宫淹君殿以及周围的配套建筑古牌坊街和孙武草庐而在这之前，王勤强的身份是电视剧的美术设计师，曾经为三十多部影视大戏制作布景。2007年，东方传奇传媒公司的电视剧《张礼红的现代生活》是他担任总美术设计的最后一部电视剧。从美术设计师到主题公园设计师，从制作电视剧布景到制作货真价实的王宫，“这个活儿”和”那个活儿的交接是怎么完成的?

70后的王勤强出生在山东胜利油田的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母都是工程师。也许是家境比较宽松的缘故，王勤强生就一副随遇而安的性格，简单，实在，父母看他中学成绩不好，把他送去学画，他也就老老实实地学了三年。1990年高中毕业后他顺利考取了南京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油画系。

四年的大学生活，王勤强勤勤恳恳地学画，兢兢业业地习画，培养自己纯正的艺术趣味，他最喜欢印象派，莫奈、雷诺阿、毕沙罗、西斯莱、德加、塞尚和鲁本斯都是他的最爱，他曾经连续两个月啃馒头吃榨菜，只为了买本鲁本斯的画册。印象派绘画中的那种光影明暗对比的视觉魅力，直到今天仍在王勤强的设计实践中起到作用，这是他在做影视美术设计和景观设计时一以贯之的美学经验。

1994年，王勤强大学毕业，他没有像大多数同学选择做专业画家，而是去了中央电视台无锡影视基地。

“他们招聘美术设计师，我当时糊里糊涂就去了，没想到从此离绘画越来越远，再也回不去了。”

那个时期的无锡影视基地正在热火朝天的建设中，唐城、三国城、水浒城分别于1991年、1994年和1996年建成，它们以宏大的规模，以奥妙无穷的影视拍摄现场和精彩绝伦的旅游表演节目，以及得天独厚的太湖山水自然风光和设施齐全的影视拍摄功能吸引了众多海内外的剧组和游客。当时正在拍摄《三国演义》，王勤强进入影视基地的第一件事情是为三国城进行景区场景陈设设计。

一个学油画的大学毕业生，对电视剧和舞台设计一窍不通，更别提什么景观建筑了。王勤强两眼一抹黑，他只能没日没夜地画设计图，将自己在大学学到的熟悉的写生绘画技巧抛诸脑后，去学习一种全新的设计语言。他每天都要画十几个小时——一个人桔坐在一盏小台灯下，在计算纸上一笔一笔地画，从一个最小的道具画到一座庞大的宫殿建筑。“有一天我突然感觉眼前像汽车玻璃摇下一半那样，一半清楚一半模糊，我觉得不对劲，赶紧跑到医院检查，一看视网膜脱落。”

王勤强性格里那种随遇而安的天性最终帮助他在影视圈扎下根来，他几乎是学一行爱一行的模范。1995年他入驻水浒城，担任景区设计，同一年，中央电视台无锡外景基地举办8周年庆祝晚会，他担纲美术设计，几乎同时，央视戏曲电视连续剧《乱世情》邀请他承担美术设计。

“现在看来，咱们国家的大多数旅游景区的设计和开发建设还是有问题，大部分景区的设计都是为了设计而设计，或者仅仅是为功能而设计。我觉得做设计应该是反过来的，先追求整体效果，然后再去细化结构功能等，这个整体效果得有故事性，气氛完整。现在的绝大多数人文景区的开发都有这个问题，房子、街道都很漂亮，但走着走着，路边就出现了一个与景区风格完全不搭的景物，空调，甚至几大块玻璃，这就全露馅了。现在观众和游客去游览景观，会喜欢一个浓烈、纯粹的东西，如果时不时有个现代的东西跳出来，提醒人们这是假的，这就是很大的问题了。现在很多所谓的景观设计师和我们这样美术设计师出身的设计师不同，他们的缺陷在于整体，调子不够，而我们的缺陷主要表现在一些建筑的功能技术指标上。”

王勤强后来才意识到，正是这两三年在三国城和水浒城的辛苦实习和打拼，为他在十年后再一次转型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而他不知道的是，就在1997年，哈佛大学设计学院的俞孔坚博士回国创办了北京大学景观设计学研究院，设立了两个硕士学位点：景观设计学硕士和风景园林职业硕士。1998年俞孔坚先生又创办北京土人景观与建筑规划设计研究院，促成了景观设计师成为国家正式认定的职业，并推动了景观设计学科在中国的确立。

美术设计的工作一旦上手，就成了驾轻就熟的“活儿”。一个学油画的去学电视剧设计，技法、技巧上或许有差别，但学绘画的人一直是在二维空间塑造三维空间，时间长了，脑子里会具象思维，看到一个东西，就能反映一个空间，把绘画转为设计的能力，是一件事半功倍的事情。这是王勤强的体会。

接下来就是长达十几年的设计活儿接力。从1997年到2007年，王勤强接了三十多部电视剧的美术设计活儿，包括《百年记忆》，《静静的叶尔羌河》、《宝帖传奇》，日本NHK电视剧《忽必烈》与《满汉全席》，香港TVB电视连续剧《游剑江湖》，《争霸传奇》，《乱世佳人》，《太极》等等，其中既有现代戏，也有古装戏和武侠戏，还包括中视老上海景区的总美术设计等等，每一部电视剧和每一项工程对王勤强来说，都是一场高强度和快速度的战役，他辗转在中国大江南北的各个影视基地，专注地孜孜不倦地进行着自己的本职工作。

在王勤强看来，电视剧是一门综合性的艺术，一名好的电视剧美术师首先是一名导演，他应该从整体的角度多方面考虑，注意戏的处理，了解人物内心世界，其次，美术师还应是一名摄影师，以摄影机的视角准确地观看人物运动的方向和位置及所需的环境，同时他还应该承担着营造作品意境和引导情绪走向的任务，所以既是造型设计师又是工程师。因此，美术师是需要对全剧从空间造型。人物造型等艺术处理上的总设计，他的创作思想与表现技巧，是电视剧的基调、开端，铺垫，是一部好戏和大戏必备的基础。但这需要充分的时间和充足的投资，这两项是制约美术师实现总体造型设计，达到统一，和谐、自然效果的瓶颈。“做影视美术设计最大的挑战是设计强度非常大，一部戏如果有几十个场景，要几个月内全部做出来，而且事无巨细，外观、陈设、中间的造型，所有的细节都要做出来。这种工作强度很大，还不能重复，重复的场景拍戏时容易穿帮。”

王勤强最难忘的一部电视剧是2005年的《争霸传奇》，这是香港TVB的电视连续剧。他接到委托时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给他37天时间布景。他赶到河南焦作的影视基地，花了5天，一边通读剧本，一边划分场景，分割空间——基本上是晚上看剧本，半夜绘图纸，白天去现场。然后一边设计，一边制作，一边布景，还得一边解决不时出现的问题，中间王勤强的家人动手术，他还得几次去医院签字——所有的事全都赶在一起了。49集的电视剧，需要布景11个大殿，无数个府邸王勤强记得他为一部戏同时用了数百制景工人——这在影视剧

制作中是极其少见的。

但是就这样，花了大力气和巨大心血搭出来的布景拍出来效果并不让人满意，“和我想象的相距甚远，美术师对一样东西看的角度和摄影师的角度差异很大，他并不能完整的展现你做的场景，等戏播出，你看着就伤心死了，后来就坚决不看了。”

热闹，漂亮，功利，虚假，速朽，这是电视剧制作的基本生态，这也是王勤强一直很纠结的事情，他是学油画出身的，追求画面的完美和光线的饱满，希望能从美学上参与电视剧的叙事过程。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不仅电视无法传达自己的想法，电视剧组“两分专业，八分人事”更是消耗掉许多的精力。慢慢地，王勤强对一件接一件的没玩没了的“活儿”生出了厌倦。

王勤强参与到主题公园设计这个行业，纯属偶然。拿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活儿”来了，硬着头皮上了。只是这一次的活儿挑战性大一些，压力大一些——电视剧场景搭得不好可以重来，搭好拍完电视剧就拆了，拆了就没了，但这一回不一样了，“这东西落在这儿，你有问题依然放在这儿，他不会拆了。”

对于王勤强而言，有意思的恰好也在这里。“在接受的过程中发现它是另外一个空间，它和影视不一样的是，影视是一个可以搭接的东西，而这个是直接呈现在观众的面前，我相信自己可以做的更好，这对我有更大的吸引力。”

最近十年来，随着国内旅游业的发展，特别是休闲度假旅游的蓬勃兴盛，主题公园设计已经成为旅游产业发展的最为重要的技术支持和艺术工具。淹城春秋遗址的开发正好赶上了这个浪潮。一开始，王勤强参与到淹城的开发，是在淹城遗址的外围，设计两条功能性的古街——即仿古街道，专门用于招商服务。还有另外一个建筑小品，即孙武草庐，据说孙武曾经在淹城呆过，所以他们希望有一处场景来展现。其时，淹城已经成了一片开发的热土，它的总体规划已经确定，那就是——城内立足原生态保护，城外保护开发，把淹城建设成“一心一环五区”的旅游区，规划确立了六大功能区：淹城遗址公园、淹城传统街坊、淹城野生动物世界、淹城春秋乐园，淹城春秋文化拓展区、宝林寺宗教文化区。春秋文化成了淹城的主题，常州市甚至提出了“明清看北京，南宋看杭州，隋唐看西安，春秋看淹城”的口号。

淹城春秋宫殿建筑群的规划所在地是一个一万多平米的小岛。地方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淹城旅游区管理委员会向社会招标，希望在此地建起一座反应春秋文化的地标性建筑来。这座建筑既要有春秋时期的特点，又要具备现代建筑的功能。几家设计公司先后上门来投标，有的建议建座五面塔，代表春秋五霸，有人建议这里做个宗庙……五花八门，无奇不有。

这个时候，王勤强所设计制作的古街已经接近尾声，孙武草庐也告一段落，他本想等这两个活儿结束就离开，回家休息，等待下一个“活儿”的来临。淹城旅游区管理委员会的王才中书记约见他，问他有没有兴趣做一个方案。“我当时也不太想，因为知道他那个工程特别麻烦。我做设计大多是独自一人，复杂的建筑会耗尽心力，而且我有时想偷懒，太大的工程面前我会退缩。”

王勤强根据淹城遗址三城三河的制式，提出了造宫殿的思路——因为只有宫殿才能更宽泛的来展示历史，如果做民居，就太单薄了。王勤强发现，自己在电视剧组泡了十几年，练就了一个特长，那就是讲故事。电视剧必须有一个剧本，有一个故事，才能展开去布景，或者风花雪月，或者富贵奢华，或者沧桑痛苦——在故事下面展开设计，就有根据，设计才会是一个整体，不会有拼凑的感觉。这同样适用于景观设计，尤其旅游景观，“旅游景观一般都有主题。我做设计，喜欢相关。设计淹君殿，我得先编织一个故事，淹城有个淹君，是个诸侯，肯定有宫殿，有前殿，正殿、后殿，还有偏殿，淹君殿的正殿应该是一个处理国事、会见诸侯的地方，这个地方要的做得庄重；大殿的周围还有偏殿，淹君的寝宫，妃子的后宫……我把春秋文化的各种形式放在里面，最终设计成一个整体。现在很多地方搞旅游开发，个人感觉缺的就是这个整体的概念。”

王勤强是个实干家。无论绘画，做电视剧布景，还是主题公园设计，他都始终坚持自己的“整体说”，也正是这一点，最终打动了淹城旅游区管理委员会的所有评委。“我当时跟他们讲，我们要做与众不同的东西，一定要超出别人的想象范围，怎么样才能超出一般人的想象范围呢?我们不做大，也不做怪，我们只需要做好一个有机的整体，从内到外，让游客进去以后觉得是协调的，走一步后面还有，春秋文化在环环相扣中展现，只有这样形成一个大文化大写意的环境，才算是成功的。中国的文化是含蓄的，不能一眼就看到底，得有想象的空间。咱就是撤个谎，咱也要把这个谎给撒圆了!”

淹君殿的活儿就这么接了下来。这是春秋淹城乐园的主体性建筑，凝聚着常州人对这片遗址和文化的所有想象，万众瞩目，其重要性可想而知。这个时候，王勤强却对甲方提出了一个看起来不近情理的要求：“你要我做可以，但是有两个条件，不能干涉我的设计，不能改我的图纸。我把所有的资金都会花到该花的地方。”

淹城旅游区管理委员会的王才中书记是一个文人，也是个做事果断，说到做到的人。他果真把决定权毫无保留地交给了王勤强。“那些柱子一根一根浇注起来，再开始上梁上顶，他只在远处看看，一直到那个屋顶层层叠叠的都出来了，他还是没有走近去看。他一方面是害怕自己过来后忍不住想提出修改意见，另一方面他也没底，怕我给他搞砸了，进去看着更难受。我非常感激他的这个信任，也是这个信任让我承受很大的压力。对于能够把淹城的宫殿建筑群做出来，我是非常感谢王书记和他的领导团队的。”

王勤强是绝对不允许自己搞砸的。一切细节都在他脑子里，大到宫殿的整体效果，小到一个贴花的纹样，甚至包括每一盏灯、每一个消防栓、每一个水电开关。他带领一个二十多个雕刻师和效果师组成的团队，在工地上指导施工，确保他想要的效果及时到位。“我布置了一些很有经验的工人在里面，这些人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我跟他们讲这个瓶子效果差了百分之五，差百分之五不要紧，但这个差了百分之五，那个也差了百分之五，全加一块便差了百分之五十——一我说绝对不能差这百分之五，麻烦点就麻烦点。”

淹君殿也是王勤强对春秋文化的想像。他在常州呆了两三年了，心里也生出了“恋恋春秋，心泊淹城”的感觉。在他的印象里，春秋时代礼崩乐坏，上下交攻，杀伐无度，战火连绵，终日不绝，人民号哭辗转于沟渠之间，尸枕相籍，不为乌兽吃，便为蝼蚁食，可是在后世看来，这个时期又是百家争鸣，诸子挺秀的时代，为我们后代子孙奠定了博大精深的文化基础。为此，他要造一个繁华的淹君殿，他把宫殿的体量放大，并大量使用青铜贴片做装饰。1万平米的宫殿，他使用了超过60万片青铜片，纹样超过600种，且百分之九十五的都是以浮雕，圆雕和彩绘的形式来体现，仅仅贴片便花了半年时问。“这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制作问题，现在的制作我们说修旧如旧，现在很多制作做完以后很新，让人觉得你花那么大精力，最后你做出来的东西不对，所以这次，我们在制作的时候，用了一批效果师，他们能控制整个效果，不新，也不太旧，这样，设计师的理念能得到完整的贯彻和实施，这是挺重要的一个环节。”

淹城春秋乐园开园已经整整一年。有游客为这座王宫做赋“春秋有淹君，其城池为淹城，后废于战乱。其城池树木，兵车蹂践，荒为丘墟，楼榭亭桥，烟火焚燎，瞬为灰，与淹共灭而俱亡，无余几处，仅遗鼓墩，百有余件。后人为祭淹王，遂建淹君殿。”

得到八方游客认同，王勤强也觉得欣慰。但他从来不把自己当回事：“实际上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成功过。一个活儿结束了，别让人家回头说这个混蛋以后再也不能用了——最好咱别落到这样的下场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