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木马的少年
2011-09-06辽宁巴音博罗
辽宁/巴音博罗
骑木马的少年
辽宁/巴音博罗
巴音博罗满族,当代诗人、小说家。辽宁鞍山市作协副主席。著有诗集《悲怆四重奏》、《龙的纪年》及长诗《龙》、《苍黄九章》等多篇。获过第四届《北京文学》短篇小说奖。曾在《人民文学》、《花城》、《十月》、《大家》、《上海文学》、《中国作家》等刊发表200余万字的各类文学作品,并被各种年度选集选载百余次。《吉祥蒙古》、《谁能在午夜梦见星星》、《伐木人遥远的微笑》等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二十一世纪中国文学大系——2005年短篇小说》、《百年中国散文经典》选载。现任民进鞍山市委组宣部长。国家一级作家。
一个男人走进一家名叫“蓝色冲浪”的网吧,悠闲地四处张望一下,大厅里显得有些幽暗气闷,密密麻麻的显示屏前坐满了聚精会神的网虫们。男人燃起一根烟,深吸了一口,不慌不忙地慢慢巡睃着。当他把目光落到那个此刻正起劲地玩着一种名叫“杀人蜂”的网络游戏的少年身上时,薄削的嘴角浮起一丝淡然的微笑。
他走了过去,比鹭鸶还瘦的少年正在第七道关口手忙脚乱地忙活着,他的对手是一只长着人的骷髅面具的蜂后,他被那只恶狠狠的蜂后逼得节节溃败,眼看即将退出战斗了,背后突然伸过来一只温柔的,有着纤长指节的手!
“这样……你应该这样!”那手轻轻覆盖住少年正茫然无措握着鼠标的手,仿佛潮水覆盖住岸边的礁石。
“这样,对……对,你应该从侧面对它实施攻击,快,开火呀,开火……好,好了,它死了。”少年紧张地长吁口气,暗暗欢喜自己终于闯入了第八关。要知道在这个倒霉的第七关上,他已经整整折腾了差不多三天三夜了。而且在他认识的网友中,能闯入第八关的人寥寥无几。看来,今天他是遇到一个真正的网坛高手了。
他回过头,看了看那个帮助自己闯关的人。那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面色有些苍白的中年男子,凌乱的头发几乎垂到他那双细长的眼睛上,他的目光炯炯有神,仿佛猫的眸子。他向他笑了笑,他俩的目光相遇了,少年不好意思地咧咧嘴,有些害羞地垂下眼帘。
“谢谢。”少年扭捏地说,然后惊奇地再次抬起头,见那男人只是沉默地微笑。他不得不承认,男人身上有种奇怪的东西,好像一种气息,若有若无的气息。
“我……我好像在哪见过您……”少年尽力回忆着,但是男人很快打断了他的话,男人用一种几乎耳语似的语调低低地说:“听说过孤独的狼么?”少年点点头,男人亲切地说:“这是一个秘密,你明白么?”
他给了少年一支烟,少年犹豫一下,燃着了,这时他们又互相对视一眼,会心地笑笑,都轻松下来。后来他们又玩了一会《残暴的首领》和《第三滴血》。男人在这方面显然是个行家里手,他天才性的玩技简直让少年佩服得五体投地,尤其是当男人用那双细长的,快捷得有如两只小动物般的手指在键盘上恣意舞蹈时,总是让少年目瞪口呆,惊叫连连。而一番大战后的男人只是悄声微笑着,间或极有风度地吸一口纸烟,然后优雅地吐出来,使他那张苍白的,有些瘦削的脸隐没在淡蓝色的烟雾里。
“我们去吃点东西吧。”令人着迷的男人提议。于是俩人起身,走出污气浊重的网吧大厅来到外面,阳光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劈面打来,让几天不见天日的少年冷丁摇晃一下身子,眼前一片晕眩,他紧紧闭了闭眼,右手本能地遮挡一下,才不至于一跤跌倒。当他重新睁开一阵阵发黑的眼睛时,发现男人早已甩开他走出了十几米远。
“唉,你等等……”少年气喘吁吁追了过去,但男人并没停下脚步,仿佛轻车熟路,男人顺着午后的大街一直向前走,拐了一个弯,前面有一盏日式的挂灯,男人略踌躇一下,推开门走了进去。一个身着和服的女孩机械性地弯了下腰,模仿日本人的腔调说:“中午好先生,几位?”但是男人并不回答,径直进到最里间的一处空位坐下,并不假思索地点了两份面食,一份水果沙拉,二碟小菜。待一切安顿好之后,少年才慌里慌张地进来。
鱼汤加底的千禾面条很好吃,两个人都顾不上说话,呼噜呼噜吃得热气腾腾,少年的额头甚至还沁出细密的汗珠。但是男人没出汗,男人的脸仍然病态般地苍白着,仿佛白瓷的壁砖。
当他们从千禾拉面馆出来时,心满意足的少年早已把男人当成了朋友。当然啦,账是男人来付的。男人付账时,少年看到男人掏出的钱夹鼓鼓囊囊的,看来这不是一个穷人,少年满心欢喜,小狗一样寸步不离地跟在那人的屁股后,颠颠走上大街。
“咯……”他还打了一个饱嗝。
而正慢悠悠往回走着的男人忽然停下脚步,“还回蓝色冲浪么?”男人问。
他怔了怔,讷讷地说:“回……也行,不回……也行……”
男人笑了,男人笑的时候似乎有一种特殊的魅力,仿佛某个电影里的大明星。他得承认,那男人长相不赖,还略带点忧郁的气质,这跟平日里他的那帮小哥们完全不一样。
“我看,不如去我那儿吧,我那儿有比网吧更好的游戏,保证你没见过。”
“是什么?”少年好奇地问。
但是男人并不回答他,男人只是一边快步向前走着,一边对一路小跑的少年说:“老上网不好,容易损伤眼睛,再者说啦,网吧那地方……脏!”
他们这时走到一处拐角,那儿停着一辆半新不旧的摩托车,少年眼看他发动起车子,突突冒出股烟气,直到屁股坐上后面的软垫,脑子里还回味着刚刚男人吐出那粒字:脏。
是啊,以前我怎么没想到呢?那地方,男人只用了一个字,而此刻少年心里也忽然觉得乌烟瘴气的网吧是不太干净。
车子在行人稀少的大街上疾驰。先是走宽敞明亮的园林路,然后向西,踅入了幽暗曲折的湖畔路,高大茂密的法国梧桐在他们两边一闪而过,湖边的湿气带来阵阵凉意。节令已然到了晚秋,树上的叶子在强动的秋风中呜咽着,一片片落下来,少年不禁打个寒噤。他伸出手,搂紧了男人挺拔的腰。
“还要多远?”
“快了。”男人咕哝着。
少年没再吱声,摩托尖啸着跃上一道高坎,碧蓝碧蓝的湖水蓦然展现在眼前,仿佛一片荡漾的梦境。远处是水墨画般的湖心岛,而近处那一大片迎风起伏的芦苇,此刻正像列队迎接他们的系着白纱巾的少女翩然而舞。周遭的风景真是美极啦。
车子似乎要直接驶进湖里,少年害怕了,他紧紧攥住男人的衣襟,但车子只是在贴近湖水的堤坎上飞驰,走了足足有半小时,才穿过一大片杨树林,又上了一道斜坡,一块狭长的苞米地,这才颠簸着进了一处荒凉的院子。
“到了。”男人简短地说了一声,熄了火。院子里四处长着那种名叫毛毛狗的野草,那小小的、毛茸茸的穗子在阳光下惬意地晃动着,闪闪发光。
“真静啊!”他由衷地叫了一声。
男人不置可否,晃晃头,手在门框上摸出一串钥匙,直到这时少年才打量起这栋奇怪的房子,好像了无人气的样子,尤其是那紧闭的窗子、锈污的门锁和高耸歪扭的屋脊,简直像只怪诞奇异耸着翅膀的乌鸦。黑黝黝的墙壁有几处脱落了,露出里面的砖石,而墙角与地线处漫漶丛生的苔藓,使人陡生凉意。
“这原是一处守林人废弃的旧屋,我把它收拾一下,归我了。”他一边推开吱扭扭响的门扇,一边扭回头得意地说。
少年一脚跨进门里,由于房间内光线太暗,耳畔只听得一阵怪异的咕咕咕咕声,眼睛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天哪……”待看清屋内的情形,少年失声叫了起来,整个屋里或大或小,或高或低挂了足有十几个铁笼子,里面全是灰色或白色羽毛的大鸟,它们此刻正眨动着塑料布般的眼睑,叽叽咕咕叫个不停。
“鸽子么?”少年回过头,征询地看一眼男人。
男人一边赞许地笑,点着头,一边极其温柔地蹲下身子,伸出手,透过铁笼子的栅栏轻轻抚摸鸽子的脖子。
“啊……我可爱的小灰鸽子,我的小宝贝……小宝贝。”
少年注意到男人一直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地嘀咕着,双眼露出痴迷的光芒。
这样有好一会儿,男人才走到窗前,轻轻推开窗子。久久待在窗扇外面的阳光赶忙涌进来,使一直感到憋闷而不敢说出来的少年好过一些。
这是一栋举架很高,相当于正常两间房面积的屋子,中间被间壁成三部分:卧室、厨房和空荡荡的杂物间。除了那些大小各异的鸽笼,在阴沉沉的角落里,似乎还有一部类似于工厂车间中常见的车床。少年不太敢肯定,但那无疑是用来加工什么的物件,而放在这些凌乱的杂物中间的,就是特别醒目的一匹极像木马一样的东西。
“那是什么?”少年迫不及待走近,好奇地问。
男人亦不说话,而是慢慢走过去,把头伸进了木马的颈腔里,身子也钻进整个高大的木马肚腹内,扣上固定的皮带,不知扣动了哪个开关,那木马竟然摇晃起来。
男人舒服地闭上眼睛,露出挺享受的样子,仿佛慢慢融入了很深很深的梦境。过了一会儿,见少年呆怔怔一直望着自己,与木马合而为一的男人这才睁开眼清醒过来,他掀动开关,木马蓦然静止,男人钻出身子,得意洋洋地打量着少年:
“怎么样?没见过吧?”
“这是什么?”
“能驮着你进入天堂的神马啊!”男人亲切地盯住少年的眸子:“你会慢慢慢慢沉入很深很深的水里,然后又慢慢慢慢从水中升起,升啊升,一直升入蓝得醉人的天空里,并且沐浴到天国的光辉,很温暖很温暖的……”
少年仍懵懂地望着他,望着他高高扬起来的手臂和那狸猫一样透明晶莹的瞳仁。
“要不要试一试?”男人微笑着怂恿他,看起来少年动心了,他也仿照男人的样子把头温驯地探进皮套里,只是瘦小的身子进入那匹庞然大物里时,顿时显得有点空荡,好在有一层层密密麻麻的皮带。
木马摇起来了,而且幅度越来越大,速度也越来越快,少年感觉到肮脏黑暗的屋顶一次次向他的头顶压迫下来,他真有些害怕了,紧张地闭紧眼睛,只觉得风声一阵阵在耳边呼啸,身子被皮带绳绑捆得好疼。
“停下,快停下,我要下来,这儿太不舒服了……”
随着男孩的叫嚷,木马渐渐停下了。男孩感觉头晕得厉害,还有点恶心,他睁开眼睛四处寻找,发现那男人其实就坐在他身旁,怀里还抱着一只灰羽红喙的小鸽子,津津有味的欣赏着他的窘态。“别开玩笑了,快松开我!”
男人并不急于解开他的皮带,而是低头逗弄他怀抱的幼鸽,说:“多可笑啊,这些要上天堂的可怜虫,每次我帮助了他们,他们都会这样不知感恩地乱叫。唉,你说说,他们怎么这样不开化!”灰鸽子眨眨眼皮,那塑料布一样难看的眼睑让少年看了更加难受。他使尽全力挣扎,但是皮带捆得那么结实,要想挣脱它的束服简直比登天还难。
“快放开我,否则我……我……我要喊人啦!”
男人听了,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放肆的笑声在空旷的房间中回荡,仿佛一阵飓风,引起四周鸽子们一阵骚动——咕咕咕,咕咕咕。男人笑得够呛,身子弯下来,并且一阵颤抖。少年更加生气,不顾一切狂喊起来。
“你这混蛋,放开我,快放开我!”
男人停止了狂笑,抬起头,眼里露出愠怒的神色,说:“小跳蚤,你别不知好歹!”男孩一怔,不知道他怎么会知晓自己的绰号,却又见他直起腰,目光迷离地望望自己,复又低头看看怀中的幼鸽,摇摇头,走入里间去了。
不一会,那人从里间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纸,他冲这位网名叫跳蚤的少年晃晃,冷傲地宣扬:“你看,我为你写了一首诗,给你念念。”
“女人是肮脏的,
男人是纯洁伟岸的,
这世界是一个罪孽的深渊,
多么需要一双手来拯救,
当天国的光辉倾泄下来,
你会看到亡故多年的父亲……”
男人念罢,兴致勃勃地问:“怎么样,是一首好诗吧?”
“你快把我松开,我的胳膊都麻了,我不懂你的狗屁诗歌!”
男人的脸色忽然就变得铁青,他冲上来狠狠给他一拳,正打在少年脑袋上,一瞬间少年觉得正在黑下来的房间里金星闪耀,木马摇晃,仿佛进入了空旷寒冽夜晚的湖面上。
“不识好歹的东西,你再乱叫,我就勒死你。”那人恶狠狠说着,不知怎么拉紧了勒住男孩脖颈的皮套,少年只觉得那根柔韧的皮绳正愈来愈紧地吃进他的咽喉里,他的小脸涨得通红,呼吸愈加难过,他几乎快晕过去了。
直到这时,少年才觉得那人不对劲儿。那张凶相毕露的面孔让他不寒而栗。他不敢再说话了,悄悄闭紧嘴巴,恍恍惚惚如同昏睡过去一样,等到他终于又喘过一口气时,看见眼前晃动的仍然是男人那张亲切、温和的脸。
“你好点了么,我的小乖乖。”男人说。
“求求你给我解开吧,我真的很难受啊,孤独的狼。”少年这次叫的是男人的网名,这似乎很对男人的心思。他微笑着,独自咕哝着:“孤独的狼,孤独的狼,我的小跳蚤,你还叫我孤独的狼,这让我很是感动啊。不过,在解开你之前,我应当告诉你,你是第十九个我要帮助进入天国的孩子,我们都是同类的人,我们都从小失去了父亲,我们都有一个恶魔母亲,只不过我与你稍有不同的是,我是一个诗人——一个杰出的、伟大的诗人,而你不是,可怜的小跳蚤,我说得对吗?”
男人一口气说出这些,便气喘吁吁地来给少年解皮带。少年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他敢肯定,这是一个可怕的人,因此他不敢再胡说什么,乖乖让他解。
屋子里渐渐暗下来,夜色像少年心中幽暗的心思一样慢慢涨满了整个房间,少年身上捆绑的皮带至少有十几道,当男人费力地将其全部解开时,那只一直缩在屋角旮旯的幼鸽突兀地啼叫一声,把正聚精会神的男人吓了一跳。
“啊,淘气的小东西!”他说,同时又拍拍站立不稳的少年的肩膀。
他们沉默地坐在椅子上,长时间地打量着对方。屋顶上不知何时点亮了一只落满灰网的白炽灯泡,黯淡的灯光尘埃一般洒落在男人那张生动的脸上,少年听见他用忧伤的语调感慨地叹道:
“你的样子多么像好多年前的我啊……”
后来,男人带着这位名叫小跳蚤的少年去了他的卧室。卧室里也是一盏小而幽暗的灯泡,风穿过敞开着的窗户窜进厅堂中来时,风的手肆意摸遍了他们的全身。男孩觉得身子有点发紧,皮肤上起了一层疙瘩。
而此时恰巧月亮从薄云中露出诡秘的脸来,是一弯锋乱的残月啊!院子里似乎有什么不祥的响动,并且传来野猫的嘶叫。男人赶紧插上窗划,坐在油渍浸淫的被子上。他不出声地又盯着少年的脸看,凝视的样子极其严峻。
“你不相信我是个诗人么?”他说:“你不相信,那也没办法,可是你看看这些个书。”他开始翻弄床头堆积的书籍,末了从中找出一本封面满是由浅到深的星辰的书来。少年瞄一眼,认得上面的两个字:神曲。那是一本没怎么听说过的一个外国人写的书,大概是一部长篇史诗,他翻阅一会儿,见中间有许多精美的插图,全是高额深目的外国人的面孔,有在天空飞翔的,有死在沼泽地露出头颅的,有被火焚烧痛苦挣扎的……少年感到惧怕,又不敢说,只小心翼翼地捧着,不时偷眼窥视那男人。
“人是有灵魂的,肉体是一付臭皮囊,只有死亡才能将人彻底救出这苦海。”男人和蔼可亲地说着,把手放在少年的脊梁上,轻柔抚慰着,发现少年一阵阵颤抖,便又笑着说:
“不必害怕,也不要紧张,待会儿我来帮你做这一切,好吗?”
少年不知该怎样回答,只是一个劲儿发抖。
他们一起去了灶房。男人从屋角弄来些干树枝和秸秆,他把小铁锅填满水,然后又将干涩的柴火枝折断,训练有素地在灶膛里搭起一个小马架,下面放几根易燃的秸秆,嚓地擦燃火柴,扔到秸秆上面,火苗犹豫片刻,冒出呛人的薄烟,不久,就劈里啪啦烧起来。
少年蹲在地上,机械地向灶膛里填柴草,不安的小脸被火苗映得通亮。
“你吃什么,米饭还是方便面?”男人问,见少年只管呆愣愣瞅着灶火出神,便不再征询,舀出一小碗米,也不淘,径自扔进锅里,一会儿,水沸腾起来,蒸气顶着铝盖突突响,少年仍然一个劲儿向灶膛里添柴,饭便透出糊味儿。
“你看你,可怜的……可怜的小乖乖。”男人叹口气,抽出没燃着的柴火,扔到屋地中间,哗地浇上一舀水,空气中立即充溢起刺鼻的烟味。
“你不相信我能帮助你找到爸爸么?”吃晚饭时,男人一边吃那碟不知放了多久的馊咸菜,一边问。少年一直瞪着他,并没吃碗里的稀饭。见他问,胡乱点了下头,男人像松了口气,放下心,自顾吃那碗烟糊味的晚餐。
傍晚时分,外面似乎起风了,风伸出巴掌不停拍打窗户,发出吓人的噼噼啪啪的响声。外间屋子里的鸽子大概也饿了,正叽叽咕咕叫个不停。男人很快烧完饭,见少年不吃,惋惜地叹口气,说:“你不像我那些小灰鸽子懂事,它们总是很听话,总是很听话……”他又皱皱眉,撇撇嘴说:“不吃饭可不好,不吃饭……是不道德的。”他叽叽咕咕唠叨着,下了床,去外间喂那些等不及的鸽子们。
后来,他招呼少年也来喂,他把手里的小米呀、麦粒呀统统扬进鸽子笼,也提醒少年这么做。少年照着做了,男人很欣慰地点点头。
“为什么?”少年壮壮胆,望着那只总是被他抱在怀里的幼鸽问:“为什么您不把它也放进鸽子笼呢?”“它?”男人一边用手捋顺着那只瘦骨嶙峋的鸽子的羽毛,一边陷入了沉思。良久,他才寂寂地说:“这是一个名叫小文的男孩留下的,小文已经升入了天堂,而他的小灰鸽子却留下来守着我,我……我怎能忍心它受到别的鸽子的欺负。”
现在,他们洗了脸,准备去睡觉,临睡前,孤独的狼抽出那本封面满是黑色星斗的书籍,念给少年听:
“整个天堂唱起了这支曲调:
——荣耀归于父,归于子,归于圣灵!
这美妙的歌声使我沉醉。
如今我看到我眼前的景象。
仿佛是整个宇宙披上了一个笑容;
所以我的听觉和视觉都使得沉醉……
但是少年实在是太倦累了,他在男子念咒般的催眠中不知不觉睡过去。他梦见自己改嫁后的母亲怒视着他的模样,“你就像你那死爸一样可恶!”这是她总挂在嘴边的叫骂,尽管他一再告饶,但是,母亲仍然将他赶出了家门。“回你奶奶家去吧。”母亲一边绝情地说着,一边掐他的脸蛋。
“哎哟,疼……”少年在睡梦中被一阵钻心的疼痛弄醒,起身一看,男人正用一根钢针刺自己的前额。“你……你要干什么?”少年惊恐地问。
男人一脸严肃地说:“这是仪式的前奏,你得忍耐一下。”他边说边用钢针反复刺入少年额壁,并用棉球擦拭溢出的鲜血。
“不,不……”男孩吓坏了,拼命拨打男人的手臂:“我不要你的什么狗屁仪式,我要回家……回家。”
少年的哭叫激起了男人的怒火,他挥动拳头,少年像一片树叶飞到床角。
“你不能拒绝,你没有权利拒绝!你需要这样!”男人声色俱厉地叫着,气急败坏地跳起来,挥舞着双手,唾液四溅地喊:
“你们都很幸运,你们都是神的孩子!你们将因我而离开这个污浊的世界进入天堂,这没什么不好,不是么?”他气急咻咻跳起来,一把拎起少年,就像拎起一只小鸡一样将他甩到地上。
“走吧,我已经让十八个没有父亲的灵魂进入了天堂,你将是第十九个,第十九个!你不信么?”他使劲推搡着踉跄的少年,脸庞因狂怒扭曲得吓人。
他们来到午夜时分的院子里,那儿有一个小小的仓库,男人从仓库的门后找来一把镐头,一声不吭在院子里刨起来。只刨不到五分钟,少年看到掘起的土层中露出一只死人的脚趾,少年吓傻了,而那发疯的男子仍在奋力挖掘。“求你了,别刨了,别刨了……我害怕!”毛骨悚然的少年哀求道。
男子停住手,不屑地撇着嘴说:“真是的,尸体有什么可怕的,尸体来自泥土,归于泥土,这是对的。”他四下看了看,又说:“其实我们的脚下堆满了尸骨,难道你没觉得?”这时一阵风恰好沙沙掠过荒草,仿佛亡者的幽魂,少年惊惧地缩成一团。
当他们重新回到房间里时,吓得半死的少年显得很安静,这让男人很高兴,他将他重新引到外间屋中间的木马前,令那男孩钻进去并全部扣上了皮套,少年不敢不从,乖乖照办了。这也令男人高兴,他开动了按钮,继续就着灯光念他的《神曲》:
“那些交织在一起的灵魂为自己
甜蜜的幸福欢欣鼓舞,他们构成的
美丽形象,在我的面前展开了翅膀。
每个灵魂显得像一颗红宝石,
上面有强烈的阳光在燃烧,
为了使反射的光映入我的眼帘。”
木马越转越快,仿佛一只小小的舢板在巨浪滔天的大海上航行,皮带的绳扣开始勒紧了少年的脖颈,少年挣扎着,想做最后的呼救。
“……我过去做得公正,
也尽了我的本分,所以我如今
达到这个不容易想超过的光荣;
我在人间留下身后的名声,
连邪恶的人们也在那里赞美,
虽然他们并不继续我的事业。”
诵诗者的声音有如退却的潮汐渐渐消退了,此时少年已进入昏迷状态,仿佛灵魂出壳。他正梦见自己从未见过面的父亲,他的双眼放射出圣洁却又朦胧的光,他喃喃地向那朗诵者呼喊着:“爸爸——爸爸——!”声音急切而清晰,这令沉迷于遥远诗篇里的天国光辉的男人悚然一惊,他停下激流般的朗诵凑近少年,见那小小紫胀的脸庞拼力仰向他,双腿直勾勾望着男人的前额:“爸爸,你是我亲爱的爸爸吗?”
男人浑身一颤,手中的书卷掉落在地上,一滴浊泪溢出了他的眼眶。
连日来的折腾让少年这一觉睡得很沉,直到日上窗棂,他才恹恹睁开眼,却见自己正枕着一个陌生人的手臂,大惊失色跳起身,那险些勒死自己的男人正张着口呼呼睡得正沉。少年吓得赶紧退至床角,想跑,又不敢,踌躇再三,暗忖,只要顺从这个疯家伙,就有逃生的可能,因而不再呼救,而是静静等那疯子醒来。
在此后的三天里,少年共有两次被男人强迫骑上木马,因而他也有两次昏厥过去。当然啦,每次上木马之前,男人照例会用钢针刺入少年的身体——或额头,或胸口,或肚子,当一小滴(每次仅限于一小滴殷红的鲜血)液体慢慢渗出,像一颗璀璨的红宝石一样突兀地出现在少年洁净的肌肤上时,男子往往双目圆睁,像虔诚地对待某种圣洁之物似的连连吸气,闭眼,并且遥遥祈祷。
“哦,圣灵!你是神圣的,神圣不可侵犯的!”
除此之外,这三天三夜里,他们一块做饭、睡觉、喂食那些咕咕低叫鸽子。有时,他们也会沿着院外田野上的小径散一会儿步。男人怀中通常会抱着那只幼小的灰鸽,顺着收割后的一大片苞米地漫无目的地走上几圈。当落日的余晖撒满了西边的天幕,并均匀涂遍那只死气沉沉的灰鸽子的眼瞳,少年觉得自己心中已被那凄艳的暮霭浸洇透了。。
“爸爸……”这几天,少年一直这么乖顺地称呼这个男人,而男人则在他每次的招呼面前有些无所适从。他弄不准他是该答应呢,还是拒绝。而在此之前那份一直埋葬在心里的他那早夭独子的影像却屡屡清楚地浮现在他眼前,仿若天边那轮淡而又青的薄薄的月牙儿……
这天中午,男人带着少年参观他的“杰作”——那些涂鸦在四周墙壁上的图画和文字。有动物有鸟兽,有男人也有女人,只不过女人一律被描绘成猪嘴獠牙的丑样子。“荒芜的原野上有灰色的鸽群掠过,它们带来生的气息,像是北方的白桦的眼神。”以及“迷茫的大地啊,当风从黑色的屋脊上抓走死亡的孩子,我已成为一个独眼母亲的孤儿,而苦难的命运正在路畔将我嘲笑。”
少年不懂那诗句的含意,他只是恭顺地念诵,并连声赞叹。于是那男人便很得意,他逐渐放松了警惕,也允许他独自去外屋喂食鸽子。
也是一个极偶然的瞬间,少年发现这栋房子的屋门都是那种老式的两扇门,并且门外安装了外锁的门搭,只要有人将屋门从外面反扣上,屋子里的人就极难出来了,少年发现这点后心脏一阵剧跳,他借
0口去屋侧解手,冲正在卧室小憩的男人喊一嗓:“我去撒尿啦!”便老鼠一样麻溜钻到屋外,跷脚将门搭扣死了。
“我得逃出去!”此时这愿望是那样强烈地撼动着少年的心,少年赶紧窜至后院土墙处,双脚一跳,攀住墙头,拼足劲向上爬起来,墙壁又湿又滑,很不好爬。他爬呀爬,膝盖因为抵住突起的石尖磨出血来,他竟毫不觉疼。当这位名叫跳蚤的少年拿出吃奶的劲攀爬上高高的墙头时,浑身一激灵,他顿时呆住了,墙外凶凶立着的,正是刚才睡在屋内的那男人。“啧啧啧,”那人摇晃着脑袋说:“儿子啊,你这样可不好,你这样简直太让我失望了!”他气恨恨地拎起少年回了房间,用钢针在他肚子上扎了十次,直到少年疼晕过去才罢手。
“哦……亲爸爸啊,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还不行吗?”少年一醒过来就哭叫,但暴躁的男人铁石心肠,根本不为其所动,他让少年又坐了一次木马,并下跪两小时向天庭认罪,这才气呼呼地把他放开。
“你是一个不知好歹的小坏蛋!”男人边说边整理那可怕的刑具——高大阴森的木马,少年吓破了胆,再也不想被那冰冷无情的玩意摇来荡去了,再也不想被皮绳勒住喉管品尝喘不上气时昏厥的美妙了,他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希望男人认他为义子,他从今以后认他作干爸,他要一辈子做牛做马服侍他,并且为他养老送终,男人似乎被他打动了,停下手中的动作瞥了少年一眼,慢条斯理地说:
“不许你再骗我!你说话算数?”
“当然算数!”少年见说,赶紧表白道:“只要你认我作你的儿子,我就一切听你的,让你吃好穿好,好好享清福!还给你读书听。”于是少年拿过那本男人奉若神明的《神曲》
“儿子,现在看看那些
为忿怒所制服的人吧;
而且我也要你确切相信,
那水底下也有人在,
他们叹息而使水面上起泡。”
男人松弛下来,愠怒的脸渐渐回复些笑意。他递给少年一只苹果,鼓励他继续念给他听,直到天光又一次幽暗。
或许是这地下埋葬了太多腐烂的尸骨,半夜里少年总能听到风声呜咽,并且伴有野猫和野狗的凄切长嗥。他噩梦连连,时常在惊叫中醒来。
“不要怕。”男人抚着他颤抖如秋叶的瘦小身子安慰着他。后来,那男人还像母亲一样披衣坐起来,一边将他抱在怀里,一边哼起听不清歌词的类似摇篮曲的柔美曲调。
又一个古老的日子到来了。当天光熹微时,男人将少年摇醒并带他到木马那儿:“时候不多了,孩子,你该启程远行了……”少年可怜巴巴地望着男人,不知道自己这一次还能不能回到人世,他眼泪汪汪地对男人说:“干爸,干爸,求你在我飞上天堂之前满足我最后一个请求吧!”
男人停下系皮带的手,疑惑地望着他。
“我只希望你能帮我把网络游戏《杀人峰》晋级到第十关。”少年说完,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男人似乎受不了那种目光的犀利,想了想说,“好吧,我答应你,你快去准备一下!”
男孩立刻去外屋洗漱、吃饭、整理衣物,并替男人喂食那些咕咕低语的鸽子们。但是收拾好东西临出门时,疑心重重的那男人却突然改变了主意,让少年一个人在家等待,由他自己去替少年闯关。
临行前,他四处检查一番,警告少年:“不要想着逃跑,我随时都会回来。”并给少年看了看掖在裤腰处的一把匕首,那冷冽、雪亮的刀刃几乎碰到少年的鼻头。“干儿子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啊!”男人笑着说。男人愈是这样平心静气地笑,就愈是有震慑力,少年完全被那种比匕首的锋刃还锐利的笑声罩住了,他一寸寸委顿下去,像只被猫爪把玩的小老鼠。
待他回过神来时,那男人早已不见了踪影。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还有那群囚在笼子里絮絮低语的鸽子们。这房子原先是用来做仓库用的,后来才成为守林人的住所。所以门和窗都安装得异常坚固结实。窗栏还上了一排粗粗的钢条。少年四处转转,不知自己该干些什么,便坐在地上嘤嘤哭泣起来。
忽然,少年冷不丁站起来,停止抽噎,勿忙奔向男人的卧室。他找出纸和笔,伏下身子,写出一张张小纸条,然后小心翼翼将其卷成筒状,用细线缚在一只鸽子的腿上说:“快逃吧,逃出这可怕的地方……”少年抱起那只鸽子,将脸贴到它银灰色的、有着淡蓝色光泽的鸽颈上,喃喃地咕哝着,一只手使劲推开紧闭的窗户,猛力向外一抛。那一直惊恐不安的鸽子的身体在空中停留一小会儿,哗地打开了久违的翅膀。
少年泪眼矇眬,望着灰鸽像一只绝处逢生的鱼,摆动尾鳍掠过树梢扎进了浩渺的晴空,不觉又嘤嘤哭出了声。他加紧动作,打开所有铁笼的门,把写好并卷成筒状的纸条缚在每一只鸽子的腿颈处,之后奔到窗台口,突然向空中一抛……哦,少年的心多么快乐呀!他望着雪白的,灰色的鸽子像鱼儿一样在空中遨游,他多么快乐啊——快乐而又伤心!
还剩下这最后一只了。最后这只一直被男人抱在怀里的幼鸽现在被他抱在怀里,它在瑟瑟发抖,就像此刻少年的身体。他站在窗台上,担心那可怜的小东西是否还会飞翔,是否还记得飞翔,他低头祈祷着,将它高高举过头顶。
就在这时,院子里的铁大门咚的一声被粗暴地推开了,那男人——孤独的狼正立在门口,恰巧看到了这一幕。他大喊一声,嗷地扑过来,说时迟那时快,少年用力向上一抛,那幼鸽虽说也亮开了翅翼,却软弱地仅扑打几下,瘦小如一只鸡毛毽子似的身体便缓慢地跌向不远处的那一片荒草丛里。
“你在干什么呢?不识好歹的小坏蛋!”男人气急败坏打开门,奔到一只只门扇大敞的鸽笼前,心疼万分地哀叫着:“我那心爱的小灰鸽子啊……我那纯洁的小宝贝啊……”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少年看到一张泪湿之后不断痉挛、扭歪的脸慢慢向自己悬浮过来,像一只快要爆炸的气球。他吓得连连后退,一直退到屋角。当冰冷的墙壁贴紧他小小的脊背时,少年真恨不得将薄削的身子压成墙壁上的一张纸。
“我看……把你留在这肮脏的尘世是个错误……是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不是么,你放飞了那些可怜的鸽子,现在……现在,该轮到我将你也放飞了。”男人伸出手,将纸一样贴在壁上的少年轻轻揭下,慢慢走到一直等在屋地中央的木马前。他将少年装到木马里,像组装一个小小的玩具,他臃肿的身躯不断喘息着,而他那只青筋暴突的手则在少年的脸蛋与脖颈之间来回摸索着,并将少年眼角处一滴冰冷的泪轻轻擦去。
空旷的大厅里绝无声响。那抖抖索索的男人也久未动弹,好像一个雕像,连同静峙的木马,木马之内的少年。黯淡而柔美的光线此刻正从窗口源源流淌进来。
“天国……”
男人的声音潮湿而喑哑。
他的大拇指断然向下一按,木马动了,木马摇摆起来,搅乱了沉寂而郁忧的光线。木马越来越剧烈,仿佛一道闪电划过低垂的天幕奔向漆黑的穹窿。少年的小脸渐渐紫胀,双目好像要在瞪得滚圆的眼眶里玻璃球一样迸出,身子挺得溜直,双脚在木马内咚咚蹬踏一阵,便瘫在皮带内不动了。
男人喘着粗气,浑身颤抖,仿佛皮绳勒进了他自己的脖颈。他嘴唇翕动着,淋漓大汗把他浑身的衣衫全弄湿了。
“小可怜,我的干儿子……你甚至没问问我为你闯过了第几道关!”
他颓唐地坐了一小会儿,失神的眸子一直盯着男孩的鼻翼和嘴角,那儿有一丝淡淡的血丝,这让他的脑子一阵昏眩,他闭上眼睛,默默祷告一番,然后迟缓地走到木马前,解开皮带扣子,将男孩的尸体搭上肩膀,像搭上一只小小的布口袋。
“我从来不曾为自己恳求过天启,
像为他恳求这样迫切,我向你奉上,
我所有的祷告,但愿这已足够,
使你用你的祷告,为他驱散,
他的肉体上的所有的云雾,
让至高的欢乐能呈现在他眼前。”
他摇摇摆摆来到院子里,用铁锹挖开一个小小的墓坑。汗水涔涔而下,使他那张死人一样苍白的脸庞稍稍有了生气,而汗湿的头发却像狗舔一样粘在他的额壁。
“你感到快乐么?我的孩子。”他嘟嘟囔囔地说着,冷丁瞥见少年圆睁的眸子,吓了一跳,啊——天啊!他赶紧伸出颤抖的手,轻轻给他阖上,这才喘口粗气。
暮秋的过午的阳光,懒散地泄在这一片荒芜的院子里,那种俗名叫毛毛狗的野草仍然在微风中晃动着。男人吊着脸一个人坐在刚刚埋葬过少年尸身的新鲜土堆前好一会儿。后来他觉得身后似乎有轻微的响动,扭转头,竟是那只小小的幼鸽。
男人若有所思地走过去,抱起鸽子:“你是纯洁的,这世间只有你是纯洁的……”他皱着眉头,把幼鸽的羽毛捋顺了好几次。后来,他模仿少年的姿态,双掌托举起那小东西,奋力向上一扔。幼鸽在空中困难的挣了一下,伤员一样摇摇晃晃飞走了。
傍晚时分,田野里响起风的啸叫声。这地方例来风很大,尤其是晚秋季节。风像个狂野的女人,嬉笑着,反复摔打窗扇。后来,风又撩起男人的衣襟抽打他的嘴巴。男人生气地捂住衣裳下摆,狼狈不堪地窜回屋子。他感到倦累极啦,全身像脱节的蛇一样软塌塌堆陷到油渍斑驳的床褥上,干燥的嘴唇似动非动地嚅动着。
“请看我怎样……怎样撕裂自己……”他念的是但丁《地狱》篇中的一句话,他反复吞吐那几粒火一样可怕的文字,直到慢慢沉入深渊似的梦乡。
这一夜,他不断被噩梦纠缠,所以一会惊醒,一会儿又死一般睡过去,全身交替被冷汗热汗沐浴,一直折腾到天亮。等他疲惫不堪爬起身时,嘴唇不停哆嗦,眼窝发青,好像一条干涸的鱼。
早晨他感到很饿,胃在腹中痉挛。他把昨天吃剩的粥热一下,仅喝了一小口,就停止了咀嚼。他觉得嗓子眼肿胀得厉害,好像塞满了胶皮。他艰难地站起来,额壁上的青筋直跳,仿佛一根无形的鞭子不断地将他抽打,他头昏眼花,骨节酸疼,一迈步子险些一头摔倒。
“我病了吗?病了吗?”他用手试试前额,果然有点烫手。便踉踉跄跄走到桌子前,拉开抽屉翻找药片。当他终于把药片咽到肚子里时,突然敲响的挂钟几乎又吓了他一跳。
“时辰快到了,一切该结束了……”当他那有些模糊的意识里浮现出这几个字时,一抹黎明的曦光正颤颤地抹在他痴呆的眸子上。
他拾掇完毕,刚好是早上八点一刻。他没有锁门,发动了那辆半旧的摩托去了城里,拐过一条街,在一家窄小的铺面前停下,摩托车没熄火他便走了进去,店主是一个中年女人,正倚着柜台用木梳慢慢梳着染过的头发,他低低说了货物的名字,那女人便扭过肥大的臀,从柜台下拿出一小盒一公斤装的涂料,男人付过钱,脑子里却还浮现着刚刚女人弯腰时内裤将屁股描出的勒痕。他抖了一下,暗想:“女人永远都是可怕的,女人永远都是令人恶心的……”他感到胃里一阵嚅动,赶紧溜出了商店。
整个上午他都在一声不吭地劳动。他用涂料将他画在四面墙壁上的东西尽量遮盖一遍,又用扫帚将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
中午他喝了一小盅酒,还吃了一盘他自己做的炒白菜,然后略微打了个瞌睡,清醒时已经到了下午的三点多钟了。那是一个或阴或睛的下午。四周万籁俱寂,正是朗诵诗篇的绝佳时辰。他把那本封面有些毁损的《神曲:天堂篇》翻找出来,托举到与视线平行的方位,慢慢开始朗读:
“当东北风从它较温和的地带
吹来的时候,那大气的半球
在我们看来显得晶莹而澄净,
那先前使它昏冥晦暗的云翳
已被吹去而消散,因此天空
从各个角落露出美丽的笑容。”
男人念一会儿,沉思一会儿,然后又继续往下念。他的眼神逐渐变得庄重肃穆起来,仿佛看到了遥远的,另外一种神圣伟岸的风景。他口气急迫,节奏由缓而疾,全身微微晃动,心灵几乎完全被诗篇中的意境所感染和俘获了。当他念到:“我看到令人生出仁爱的脸容,饰着上天的光辉和自己的笑颜,也看到具有一切妙相的姿态。”时,他哭了,这个男人抽抽噎噎地哭了,泪珠顺着面颊往下淌,有一颗滴落到了张开的书面并慢慢洇开,使洁净如新的纸页上有了一小块难看的污渍。
这样一直到黄昏时分,当夕阳映红了脏污的窗玻璃时,木然呆坐的男人站起身,把卧室里的书籍都搬到外间厅堂的地中央,他环视下四周,找来一只脸盆,将手中刚刚读完的《神曲》点燃,扔到盆里。
屋子里很快有了火光,有了暖意,也有了一股难闻的焦糊味儿。好在书籍有限,当最后一册被放到脸盆里时,牵挂着眼皮,蹙着脸的男人听见院子里有了某些不同寻常的响动。他慢腾腾站起身,走到木马前,脸上的汗水此刻又滂沱而下了,他气恼地胡乱抹了几下,将身子钻进了木马内,宛如一个鬼魂回到惶急的,早已属于他的躯壳内:“时辰到了……时辰真的到了。”他果断按下旋钮,努力想微笑一下,但脸上堆起的皱褶却分明像哭。有人正在狠劲踢门,微弱下去的火光中,他瞥见一个穿制服的警察的身影出现在窗玻璃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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