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屉里的龟先生[短篇小说]
2011-08-31郑枫
文/郑枫
“毫无疑问,日子是新的,生活却是旧的。”
龟先生淡淡地说,按照它的要求,在今年的最后一天,我一直把它居住的抽屉打开着——它在我书桌的抽屉里已经生活了将近一年。
新的一年到来的时候,我正坐在马桶上,突然外面响起一阵阵零乱的声音:“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我应声摁下了冲水按钮,旧的一年就此随着哗哗的水声被冲走了。
龟先生来到我家的时候,刚好是一年前,那时我刚搬到这间阁楼小屋不久,一个人闷得慌,新年前夜逛集市,在一个很不起眼的小摊位前发现了它。它冷得缩着脖子,只剩一对圆溜溜的绿眼睛在龟壳外面,滴溜溜地转来转去。我从没养过宠物,但却经常被别人当宠物养,不是说我不喜欢宠物,而是从小到大都没什么机会。你知道的,有些事情就是这么不凑巧。但这一天无疑是个凑巧的日子,正当我一个人寂寞无聊时,我遇见了龟先生,对它来说,正当它这样一只龟被可怜地囚禁时,遇见了我。于是我们就凑巧地生活在一起了。
起初,龟先生住在一个鞋盒子里,盒子一面撕掉,它可以自己跑出来玩。这么过了几天,它不满意了。
“你能不能给我换个地方住?橙子小姐。”一天傍晚,龟先生啃完它的一小片菜叶子之后,对我说。
“为什么?这个盒子不舒服吗?”我有点儿意外。
“嗯,你知道的,住在这里让我没有归属感。”
一只龟跟我谈归属感问题,实在让我感到有些惊诧和莫名,另外还有一丝感动。当一个人,或者一只龟,或者其他什么,要求在你家中拥有归属感,至少说明他不讨厌这里,说明他愿意留下,所以,我忙不迭地问:“那么,龟先生,您愿意住在哪里呢?您看我这巴掌大的小屋,实在是……”
我反而不好意思了,这屋子实在是太小了,因为是阁楼,屋顶一半是倾斜的,放下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一个小衣柜、一个小书柜,还要容下丁点儿大的厕所加浴室,基本上就没什么多余的空间了。
“我认为我可以住在你书桌的抽屉里,你知道的,相对于一个随时可以扔掉的鞋盒子来说,书桌的地位还是比较高的,因此我可以拥有一定的归属感。”
“但是住在抽屉里,你就无法自己出来活动了噢。”
“你每天可以帮我出来啊,这也能增加我的归属感。”
龟先生的逻辑让我有点儿晕,不过我还是接受了它的提议,当即就整理出一格抽屉,把它搬到里面去,鞋盒随手就扔掉了。
龟先生在它的新窝里溜达了一圈,满意地点了点头:“嗯,我喜欢这里,你知道的,现在我已经对这里、对你有了归属感,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听到它的这句话,我又感动了一下,在不知不觉中,我对龟先生甚至产生了一种敬意。
除此之外,龟先生的要求不多,它吃素,每天一点儿玉米粒或者一片青菜叶子,外加一个小时的外出散步——也就是在我的小屋外散步,屋外是这栋楼的顶楼天台。
遇见龟先生那会儿,正好是我和男人A分手之后不久,男人A离开时,对我说:“你的自我世界大得让我无法容身。”那会儿我们在闹市区住着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比起现在这小阁楼大多了,可那么大,却还容不下小小的两个人。分手的第二天,我顺便辞了职。那会儿我在一家大企业里,干着一份很多人看起来很风光的活儿,拿着也还不错的薪水。但我始终觉得,恋爱和工作是这世界上最伤神的事情,会把脑袋活生生地用坏,我的脑袋已经坏到一定程度了,所以,既然失恋了,就索性也失业吧,让脑子恢复恢复。
失恋加失业让我非常高兴,我一心想隐匿一段时间,但又不想完全脱离熟悉的生活环境,于是,几乎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我搬进了这间小阁楼。
“阁楼有别于正常的房间,它像一个独立的个体浮在空中,这是不是你喜欢阁楼的原因?”龟先生说。
“呀,对哦,我怎么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我想真是这样的吧。我既想独立,又想飘浮于半空。”龟先生真是一语中的。
我的房东买的是顶层的房子,还送了这间天台上的小阁楼。因为这里靠近一所大学,她就把几间房子包括阁楼分别出租给大学生们。我找到这里的时候,阁楼刚刚空出来,我巴巴地扑上去,二话没说就交了一年的租金,生怕被别人租走,后来才发现,这阁楼其实并没多少人愿意住,因为太小而且不方便。
在过去的一年里,我靠着之前的一点儿积蓄生活。主要是奖金,我是多么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呀,辞职前不久,刚刚拿了两本大红奖状,一个叫“总经理特别奖”,一个叫“女职工建功立业标兵”,请别笑!这是真的!我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女标兵!当双喜临门的女标兵去辞职的时候,老板都傻眼了,深感惊诧和莫名。
对我来说,独居很容易。我仅有的几个好友都不在这座城,主要靠网上联系,因此省去了好多社交,我本来也是不喜交际的人。我的父母也不在这座城,平时仅靠电话联系。因此,我真的就是一个人了,失恋和失业让我从一个热闹的世界里隐退,但却丝毫不需要任何过渡和适应,反而是一种回归的窃喜。
每天的生活简单得要命,一切都是淡淡。早睡早起,不熬夜,写字看书,看电影听音乐,喝各种味道的水,倒是有点儿像当年在法国蒙彼利埃学法语时蜗居的日子。只是,那会儿是被动归隐,而现在则是主动的。这种生活在最初立马让我的脑子活过来,正常甚至超常运转起来,哗啦哗啦的,流畅得连我自己都追赶不上了。偶尔的孤独寂寞感是必不可少的调剂品,这也是我会买下龟先生的原因,但如果它是个人,我是不会接受的,我只是需要在独居的房子里有点儿生机罢了。
我喜欢龟先生就是因为它也不现实——可一只龟的现实主义能是什么呢?我们不时会有一些漫无边际的对话,比如,这会儿龟先生正拿着一截胡萝卜在慢慢地啃,它说:“吃东西的时候最适合思考,因为嘴巴一动,脑子就开始快速地转。”
“如此说来,说话的时候,也适合思考咯?”
“不,话多的人都是废人!因为,思想会随着话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为此,我们经常不说话,只是思考——嗯,就是吃东西。我如今已经很胖了,四肢膨胀犹如面包棍子,那里面都装满了我的思考。
“我说,再这么思考下去,我们都将无法动弹。”我抱怨说。
“那让我们说话吧,将部分思考放出来就好了。”
“可是,说什么呢?”
“亲爱的,依我看,我们只能说往事,只有往事才是真实的。”龟先生很有把握地说。
“往事?噢,不,往事在记忆里,而记忆明显都是不可靠的,只有现时才是真实的。”你看,对着龟先生,我却现实起来了。
“别这么悲观,我的橙子小姐……”
“要不我们还是说梦吧,”我打断它,“我说,昨晚我梦见了我的女儿,长满了我的全身,我的全身都是我的女儿,她在我体内生生不息地生长着。她呜啊呜啊地乱叫,扭动她的小胳膊小腿,就像一只细小的虫子。”
“你的女儿她有多大?”
“目前来说,她已经七个月大,但保不定明天她就有七十岁了。”
“那么她漂亮吗?”
“噢,天啊,她是一个新鲜的吉卜赛人,犹如清晨的露珠。”
“那么她歌唱吗?吉卜赛人都歌唱。”
“这个嘛,真令我心烦,我想她不愿意歌唱,就像我。她的嘴巴一张开就开花!”
“那么她跳舞吗?吉卜赛人都跳舞。”
“她也不跳!她没有脚!她只长了一条长长的尾巴,可以抚摸她的全身。”
“你的女儿真是一个奇特的人,我喜欢。”
“嗯哪,我也喜欢她,所以我每晚每晚跟她相见,她已经会叫妈妈了。她是这样子叫的,她叫‘么妈么妈’。叫一声就开出一朵花。”
在我独居的第四个月,我亲爱的格子姑娘从北方前来看望我。格子姑娘是我在法国时认识的好友,我一直觉得她就是精神世界里的另一个我。
她到来的那天,正是春暖的好日子,阳光明明朗朗地跳动,春风清清爽爽地拂面而来。她曾经在十天前问了我的小窝地址,然后,十天后,她出现在我的门口。我把门打开,两人尖叫着抱在一起,格子姑娘其实是个安静的姑娘,不善尖叫的,她总让我感觉她像是一只缓缓动作的小熊。
晚餐是她做的,因为我原料奇缺,只能是简单的几个小菜。记得原来在法国,她住马赛,我在两年间分别住蒙彼利埃和巴黎。每当她来看望我,总会给我做好吃的,比如她做寿司、做匹萨、做手抓饭。她和龟先生相见甚欢,因此她也给龟先生做了菜,天知道,龟先生终于吃上了一次烹饪过的胡萝卜,原来我给它吃的都是生的。
为了营造一点儿小情调,我们把大灯关了,只剩一盏昏黄的小灯,龟先生嘟囔道:“这么黑,我都快吃到眼睛里了。”
格子姑娘有三条命,一条命给了咖啡,一条命给了烟,一条命给了酒,这三者是她的日常必需品,晚餐中自然少不了酒。我们碰了一下杯,接着便是一阵静默,她一直都这么话少的。某一次,我们一起在法国南部地中海边上一个小镇玩,忘了为何,要走一段长长的公路,在法国南部六月份的骄阳底下,我俩一前一后走了将近一个小时,彼此一句话都没说,那段路,我一辈子都记得,那么长!
我的小电脑正开着虾米音乐网,放的是Jay Jay Johanson,那种蓝色的迷幻小调让我们越发沉默。似乎是为了打破沉寂,龟先生说:“这胡萝卜炒得真好吃。”
“是吧……格子,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当年在蒙彼利埃一起过春节?”
“记得呀,我做的饭嘛。”
“我记得你包了牛肉饺子,用牛扒弄碎了做的。”
“是牛肉玉米饺。”
“哦,对,那种罐头玉米粒。”
“我们还用你的小电饭煲,做了一锅鸡煲。”
“锅太小,都快装不下了。”
“我们还喝青岛啤酒。”
“那是那会儿能买到的唯一一种中国啤酒。”
“我们好无聊啊,在法国喝中国啤酒。”
“那会儿喝的叫乡愁。”龟先生突然插了这句话,这话说得有些矫情,但却是真的。记得那会儿我们逛超市,发现了青岛啤酒,几乎是欣喜地买下,没在异乡待过的人是难以体会到的。龟先生说完这话,就要求我把它放在窗台上,它独自发呆去了。
格子姑娘在法国待了四五年,一直都蜗居在法国南部城市马赛,我多次去看望过她,最后一次去,她住的就是一个小阁楼。
“真想念你在马赛的小阁楼,还可以爬出窗外,坐屋顶上。”
“是啊,我也好怀念啊。我们一起在那里晒过太阳来着。”
“那个阁楼几乎是我对阁楼的最好想象了。”
“可惜没住多久,我就搬走了。”
“还记不记得另一次在我那儿,我们玩笔仙?”
“记得啊,但是那次玩过之后,我都没再玩过了。”
“那次你在我家阳台吐了,说从来没有过喝完酒吐的,就是玩笔仙受惩罚了。”
“所以以后不敢玩了。那次你问的什么问题?”
“我问了我会在法国待几年,笔仙说八年,结果是两年。”
格子笑笑不语。
“那都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多快!”我忍不住又说。
一切的经历都是一种流逝,不再。
话说到这里,已经两瓶红酒下肚,一瓶半是格子喝的,半瓶是我喝的。我们一起出门,站在天台上,这座城很大很大、很空很空,风景奇缺,远处,新建成的电视塔在变幻着灯光。
“人们都说,那电视塔像把巨大的马桶刷。”
“还真像!”
格子姑娘住了几天,我每天陪她进城瞎逛,我有多久没进城了?格子姑娘离开的当天晚上,我突然有点儿厌倦这种宅女生活了。于是,夜里十点的时候,我几乎是愤而出门,连声道别都没跟龟先生说。可是愤什么呢?出了门,却不知道去哪里。这座城里,完全没有一个人让我想去相见,也没有一个地方让我有非去不可的欲望。最后,几乎是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我去了水边吧,那家我十年前就常去的酒吧。十年前,我来到这座城读大学,不久后便在学校附近发现了它,因为那里正有某个摇滚乐队的演出,虽然当我找到它的时候,演出已经结束,但还是和吧主藜果成了朋友。最初的一两年,总是总是去,如今已经甚少甚少去了。
水边吧还是跟原先一模一样的,连气味都一样。这种感觉有点儿亲切又有点儿穿越的小忧伤,不变,是好是坏呢?
因为是周末,人还挺多。我看见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藜果在昏暗的灯光下站着,“藜果!”我大叫。
藜果听见,走过来狠狠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你来啦!你来晚啦!我们刚演完戏!”他的每句话都是重重的,要用着重号的。
“没关系,我就是来看看你。”
“那你找地方坐下,我忙死了,我累死了。”
我看了一下这个小小的空间,总共不到十桌。突然,角落里有人对我挥着手大叫,我走过去,叫我的男人好面熟,但想不出名字了,他隔壁的女人也面熟,我想她是叫“乌鸦”的。
“好久不见啊!”男人说。
“好久了,久得我都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我了吗?”
我沉默。
“他是公羽啊。”“乌鸦”说。
“哦,对对对,公羽。记得了。”
“你居然不记得我了。”
“呵呵,一时没想起来。你,我还是记得的,乌鸦。”我转而对“乌鸦”说。
“什么,我不是‘乌鸦’!”女人回答。
“啊啊,哦哦,你是那个谁,搞错了。”是我确实离开太久了吗?
“你还是跟当年一样的。”她说。
听到这话我突然有些慌乱,我还是跟当年一样吗?
“人无论怎么变,总有某些方面是不变的,她只不过是看到了你不变的那部分。”事后,龟先生如是说。
为了掩饰我的慌乱,我说:“你也没怎么变啊。”
空气中有点儿小尴尬,然后沉默。我们这是在追忆吗?话题迷失在哪里了呢?
身处其中,我突然想起了刚刚看过的法国小说《青春咖啡馆》,莫蒂亚诺的,法文书名直译应该是“在青春消逝的咖啡馆里”,我更喜欢这个原始的名字。这会儿,我不正是“在青春消逝的酒吧里”吗?
那书是在淡淡中能让人无限伤感的。可是关于消逝的、迷失的、回忆的、永恒的话题,都应该是伤感的吗?
“在真实生活之旅的中途,我们被一缕绵长的愁绪包围,在挥霍青春的咖啡馆里,愁绪从那么多戏谑的和伤感的话语中流露出来。”书里说。
老天啊,为什么总要这么矫情?
这一晚,我就是去和我那似乎已经消失的青春碰了个面,“青春它并没有消逝,只是迁徙了”,好像有人说过类似的话。是的,我们随时随地都还能够触摸得到那段青春,它永远飘浮在自我的空间里,不期然便会碰见。
“那好吧,让我在这阁楼里悄悄爱你。”
我突然决定了爱龟先生,我想主要是因为我太过寂寞了,但这些话我没有对龟先生说,只在心里对自己说。
这天,已经到了初夏的日子,阳光四处跌落。
我们坐在窗前远望,看到了无比美丽然而又无比哀伤的景象。
有那么一会儿,云层太厚,阳光透过云层投射下来,几缕,淡淡的,是那传说中的天使光。人们在天使光中行走,犹如无数幽灵在飘。
后来,云散了,由于太阳光太强烈,大世界骤然变成黑白一片,这么一来,那些人和事物便顷刻间坠入一个远古的时空。
这种景象让人觉得自己太过渺小世界太过虚幻,我决定让自己睡一下午觉。
醒来竟已经天黑。我洗了衣服拿出屋子去天台上晒。天台其实挺大的,如果用心打理,可以变成很好的天台花园,但房东没心思,我也没心思。房东仅仅放了一套简陋的桌椅在这里,楼下的大学生住客偶尔会上来坐坐、喝喝酒,那种情况下,我一般是关起门来不理他们的。我的阁楼有一点不独立的是,进进出出都要通过楼下套房的客厅,因此,楼下的大学生租客我基本都见过。因为楼下是三间房,所以他们的人数是三个,但是流动性很大,经常换人,所以,见是见,但根本搞不清谁是谁。
当我拿着湿嗒嗒的衣服走出来时,看见天台边上站着一个人,高高瘦瘦的背影,一手拿着烟,男的。我晾衣服弄出来的声响让他回过头来,他显然有些惊诧这里居然有人,然后说了声“嗨”。
应该是新来的住客,白白净净的男生,一看就是忧郁敏感的款,我打赌不会超过二十二岁。他的外形和年纪让我突然有一种奇怪的心理优势。
“在看日落?”我问,其实日早已落。
“呵呵,在看月升呢。”
我笑了一下,继续晾我的衣服。
“失恋了。”身后的他说了一句。
“啊?”
“我是说我失恋了。”他补充。
“噢,失恋了啊,好简单的啊。”
“什么好简单?”
“你是不是还想她?”
“是啊。”
“我来教你一个办法,等我晾完这件衣服。”手里最后一件衣服是鲜红的内衣,相当刺眼。
我走到他身边,“她叫什么名字?”
“林敏仪。”
“好,那么你现在大声地喊‘林敏仪’,能多大声就多大声。听我的准没错,要不我先帮你喊一声。”
我深吸一口气:“林,敏,仪!”
他也跟着喊起来:“林,敏,仪!”声音比我大多了。我们在十层高的楼上,叫声马上到达了楼下,我能感觉楼下好多人都望了上来。
“喊了有什么用?她又不会回来。”
“当然不是把她喊回来,这是要把她喊走,笨。”
“这还能喊走?”
“当然,你把她竭尽全力喊出来,她就走了。”
“真的?”
“真的!”
在我的怂恿下,他又喊了好几声,我也跟着瞎喊。楼下隐隐约约传来“吵死人了”的抱怨声,隔壁栋有人打开窗户看,我们大笑着停下,蹲下身子坐在天台上,躲起来。
“其实我骗你的,人哪能喊走。哈!”
“不是啊,我觉得她真的已经走了!”他一本正经地说。
几天后,我的房门响起,打开,是失恋男,我知道会是他的。他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我能进来坐坐吗?”
“如果我说不行呢?”
“呃……那我就走咯。”
“哈哈,进来吧。”
我给他泡了一杯黑咖啡,故意不放糖,也不放奶。他喝了一口差点儿吐出来,我说的心理优势其实就是可以欺负他的优势。
“你多大?”
“二十二,今年毕业,正在找工作呢。”
“找到没?”
“还没,昨天刚从外地回来,面试了一家电视台。”
“你是学电视的?”
“电视新闻。”
“面试怎样呢?”
“没戏,本来已经进入最后一关了,面试官出了个考题,要我们描绘一下台标。我说砸了。”
“哦。”
“你就一个人住?”
我耸耸肩。
“我就不习惯一个人住,一个人住,屋子里的东西都会响,但宿舍里人太多,又吵得睡不着。”
“屋子里的东西会响?什么意思?”
“会的,一个人的屋子太寂寞,所有东西都会窸窣作响。”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孤独的房间里,所有事物都忍不住会说话。”龟先生突然插话,它在生人面前一般是不说话的,除非已经信任了对方。
“喂,那我这里怎么没听到?”我说。
“你不是一个人,还有我。”龟先生理直气壮地回答。
自打夏天以来,我每天早上早早起床,看会儿初醒的天,然后大概八点光景,我又重新睡去。两三个小时,直到中午时分,龟先生把我叫醒。
在这样的白天的睡眠里,梦是必不可少的,好多好多的梦,把我的白日觉挤得满满当当。
比如,我梦见:“一千颗子弹正降临我们的城市,蚂蚁们争先恐后,每个人携带一颗子弹而行。”
“那正好,请轰炸出一个崭新的城市,迎接梦想主义者的到来。”龟先生解梦。
我梦见:“无题剧照们在黑色的天空中上映,一个面孔紧接一个面孔,旧日的笑到了今天纷纷蜕变成泪。”
“那正好,我们的好世界如今理应再次光临。”龟先生说,“还有呢?”
“我的一千个儿子纷纷逃离我的躯体,各自寻找新的香蕉公主,那是他们前世的母亲。”
在那些接踵而来的奇怪梦境里,我突然变得无比哀伤。
“黑雨将至,把满目哀伤折叠再折叠,收藏进眼帘,迎接新一轮哀伤。”
一个人,不论什么人,在屋里待久了,累积最多的会是诸如哀伤、忧愁之类的东西。这个东西很矫情,但又没办法。
这样的日子里,失恋男时不时就会上来坐坐,跟我们聊聊天,有时跟龟先生聊得更多一些,这些聊天有助于减少我的哀伤。但他给我的感觉很奇怪,若有若无的,仿佛不是一个真的人,每次他一走,我就记不清他的样子。
有一天傍晚,他带了一瓶百利甜和一瓶rose酒来,这两种酒都是我在法国时喜欢喝的,不知道他怎么就知道了。他甚至还下厨做了饭,做的是他家乡风味的面食,很香。我一不小心就喝多了,他是一个让我没有戒备心的人。
第二天在头疼中醒来,发现他赤身裸体躺在我身边,昨晚云里雾里的事情,还依稀记得。其实,早知道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但我既不兴奋也不懊悔,怎么说呢,就像他的人,若有若无。
他也醒过来,我看着他,说:“别爱上我,因为我不会爱上你。”
他的眼神瞬间暗了下来。
之后,他来的次数减少了,脸上总带着尴尬或者不安的神情。我是无所谓的,在男人A之后,我突然对男人没了兴趣。
夏末的一天,清晨,龟先生把我叫醒,说:“下雨了,下好大的雨,天骤然就冷了,仿佛一个世界的冰箱在夜里偷偷打开。”龟先生有时说话跟写诗似的。
果然很冷了,这冰冷让我突然有末世的感觉。龟先生说:“那又怎样呢?不要想明天,我们不妨,不妨就只是活在一堆记忆的碎片里,它们是黑白的、伤感的,但又不失快活和美妙……”
龟先生话还没说完,敲门声响起,我知道,是失恋男。
“这么早。”我说。
“嗯,失眠了,睡不着。”他有些恍恍惚惚,“我要走了。”
“去哪儿?”我问。
“回老家的电视台。”
“哦。”他要离开的事,我也料到了。这么一来,他也成了过往先生了——那些在我生命里出现过的男人,我称之为过往先生。我给过往先生写过下面的文字:
过往先生的身体里因为装满了过往,所以身体臃肿,但脑袋却小而精准。对着我,他翻开他那本身体的相册,向我展现一张张熟悉的、但莫须有的过往剧照,看完一张烧毁一张,烧毁一张身体便缩小一圈。他说:“我在教你忘记过往。过往,是一个巨大的空。”
但,他一个人的过往,就代表了所有人的过往,他一个人的悲伤,就代表了所有人的悲伤。
而过往,明显无法忘记,它正是一个巨大的空,将我们所有人都包含其中,无法抽离。
很明显,这个过往先生又不是那个过往先生了。
这个冬天来得有点儿过于猛了,从夏天直接过渡,不带缓冲的,冷空气一阵一阵把世间吹至冰冷,结结实实的冷。可其实我是最喜欢冷的,因为可以把自己紧紧包裹起来。但是单身的冬天里,每晚睡觉时脚都是冰冷的,因为没有人可以取暖,这个时候,会变得想念两个人的生活了。而且,在冰冷的日子,那只叫孤寂的虫子会在身体里穿行,在浑身上下都留下痕迹。手机突然响起,“喂?”
“妹呀。”是我妈。
“嗯。”
“明天又有冷空气了,要注意多穿衣服。”
“知道知道。”
“被子够不够啊?小心着凉。”
“够了够了。”
“什么时候回家?”
“不知道不知道,再说吧。”
妈的来电是温暖的慰藉,但每次我都以烦躁来回应,这是一种小变态心理。
“毫无疑问,日子是新的,生活却是旧的。”龟先生淡淡地说,按照它的要求,在今年的最后一天,我一直把它居住的抽屉打开着——它在我书桌的抽屉里已经生活了将近一年。
新的一年到来的时候,我正坐在马桶上,突然外面响起一阵阵凌乱的声音:“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我应声摁下了冲水按钮,旧的一年就此随着哗哗的水声被冲走了。
昨天还发生了两件事,一件在大白天,一件在深夜里。我以前有一段时间迷恋过布料手工活儿,因此收集了好多碎布头,搬家的时候也搬过来了,装在一个纸箱子里,放书柜上。过去一年,从来没动过,以前嫌没时间弄,闲下来之后却没兴致弄了。昨天,午后的太阳很好,我突然心血来潮,想要把碎布拿出来晒一晒,兴许过几天就有兴致做手工了。打开纸箱子,碎布们貌似还安好,我站在窗边,想要把它们一片片拿出来晒在天台上。我是超级喜欢布料被阳光晒了之后的那股香香的味道。最近在网上看到,说那股迷人的味道其实是布料中螨虫被烤焦的味儿,真是如此吗?能不能不要这么败坏美好的想象?
布料们因为太久没动,时光已经注入其中,它们也在老去。我一片一片拿出来,大概拿了三分之一后,突然,眼光一扫,发现在那块我即将拿起来的白色布料上,有一坨黑黑的东西,格外醒目。我一惊,停住手,仔细一看,天!黑东西在动!应该是两只小老鼠!这下可把我吓得不轻,但我没有尖叫。龟先生一直站在窗棂上,看我忙活,它也看到了,但非常淡定地说:“鼠宝宝,还不错。”不错什么呢?我身上泛起阵阵鸡皮疙瘩,它们每只大概都有拇指那么大,小眼睛眯缝着,蠕动,不会爬,大概刚出生不久。我先是恶心,但又好奇,在确定它们没有攻击性之后,我俯下身子端详。两个小家伙搂在一起,睡得正香,但因为抱得太紧,导致它们面容模糊。谁都知道“老鼠过街,人人喊打”,可如果从童话的角度看,老鼠又有它的可爱。你说,看着这两只小鼠宝宝,我该从什么角度来看呢?
“我是乌龟,它们是老鼠,仅此而已,不要给它们赋予太多的意义。”龟先生看透了我的心思。
我努力抛弃掉恶心感,感叹着:“天啊,我们这个小窝里居然还住着老鼠,我居然一点儿都没发觉!”
“因为我们和它们不在一个平行世界里,时空也是不同的。”
“你是说,我们这里还是一个二维空间?”
“二维,甚至三维、四维,谁知道呢?”
“那它们的妈妈呢?我们该如何处理它们呢?”我犯愁了,转念偷偷一想:龟先生啊,你该不会提议要留下它们养着吧?
“它们的妈妈肯定就在附近,你把箱子放到门口,它们自然会回到它们应该待的地方。”我虽然将信将疑,但也觉得这个提议不错,好像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我拿起箱子,打开房门,把它放在门口,然后重新关上门。
“可要在那里放多久呢?”
“不会太久的,是妈妈都会着急的。”
“要不,我们还是打开门,看看老鼠妈妈是否会来吧。”
“不能的,你得给它们空间。该来自然会来。”
于是我在床上躺下,竖着耳朵听门外的动静。我还是觉得很迷惑,我是个听觉很灵敏的人,睡觉也很轻,怎么可能完全觉察不到老鼠的存在呢?难道我们真是在不同时空里?这么想着,我迷迷糊糊就睡着了。醒来时已经过去了三个钟头,猛然想起门外的东西,立刻开门出去看。小老鼠果然不见了!老鼠妈妈把它们带走了!这真是最好的结局。至于那箱布,一想到曾经有老鼠在里面生活过,我实在不敢用了,一个小爱好被埋葬,是因为老鼠。
晚上开始连篇累牍地做梦:我结婚了,还有孩子,一个小男孩。有另外一个美丽的女人,她怀孕了,她的孩子将会和我的孩子有血缘关系,这是不是说这孩子也是我男人的?但梦里根本没有出现我男人这个角色。那个女人要临盆了,我在病房里,看着她痛苦地挣扎,然后生下来一个小男孩,但是过了一会儿,她和孩子都死了。一个年轻的男医生说:“活了三分钟。”我非常愤怒,找医院理论,到处哭诉,哭着哭着就醒了。
我突然反应过来,梦里的我其实应该是男人吧,娶了那个美人的男人,连生两个儿子,然后就发生了悲剧。
“龟先生,你说这梦又是什么意思呢?”我问道。
“你想从这个梦里读到什么呢?”
“不知道,所以才问你。”
“依我看,并不是所有东西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龟先生的这个答复实在太不能满足我了,于是我自己钻牛角尖:对于我这个二十八岁(哦不,都新的一年了,二十九了)的单身女子来说,梦见有了孩子是因为我渴望家庭吗?梦见一个喜欢的女人,是梦里性别错乱,还是我喜欢女人?梦见新生儿,跟小老鼠有关吗?新生紧跟着死亡,又是什么隐喻?
“喂,你累不累呢?凡事多想无益。”龟先生不耐烦地说,它总能看透我所想。
可是它这么说的时候,我突然冒出一个全新的念头:“我要结束这种生活了!”这时是新年第一天,我已经独居一年有余。
“或许是应该有所改变了。”龟先生说。
我立刻给妈妈打电话:“妈,我要回家。”
我的家,或者说我爸妈的家在六百公里之外,坐火车或者汽车都差不多五个小时到达。我选择了火车,我从来都喜欢火车多于汽车。我本来打算找个盒子装上龟先生的,但是它拒绝了:“请给我准备一个篮子,最好是木质的,或者藤编的,这样比较舒服。”
一只龟,要求还真多。但我还是找到了,我在退房时,在房东那儿看到的,一个竹编的小篮子,她说是端午节时装粽子的。
“这个很好,比我想象的还好,居然还有竹子的香味呢。”龟先生身处其中,很满意地说。
于是,我背着一个巨大的登山包,手拎小篮子,出发了。
火车在平原上奔跑,我脑子想着它蜿蜒的样子,就觉得很高兴。同一种生活,我是无法过太长时间的。火车上,大家都对龟先生很感兴趣,可是龟先生在大多数人面前是不显山露水的。其实我心里一直都在筹划,该带着龟先生出行一次,直到现在,终于成行。
在家吃第一顿饭时,爸便问:“你总得再找份工作吧?”
“哎呀,我自有打算。”
“这样下去不行啊。”
我吃菜,不语。
“吃菜吃菜。”妈转移话题。
饭后,在房间里,龟先生说:“家中的独女,曾经风光,又是出国留学,又有过令人羡慕的好工作。如今失业,并且是大龄剩女,做父母的真是愁死。”
“少废话!”我拿枕头砸到龟先生头上,它立马把头缩进去,半晌不出来。
“再啰唆,我就走了。”我说。
“是该有所改变了。”龟先生幽幽地说。
舅舅知道我的到来,约我一起去拜祭外公。那是在一个水库里,我们划着小船到了水库中央,舅舅准备了一篮子菊花花瓣、一瓶竹叶青、一罐铁观音,我们轮流把这些东西撒到水里。这个水库是当年外公在这一带做地方官时建的,也算是他一生最大的工程吧。他去世后,有部分骨灰就撒在这里。外公生前最疼我了。
菊花花瓣在阳光跳跃的水面上漂着,真好看。
“伯,你喝酒,吃茶!”舅舅说,他一向叫“爸”为“伯”的。
“公,我来看你了。”我说。
把东西都撒完,我们沉默下来,小船在水中心轻轻摇荡着。
龟先生看着我们做完这一切,一直都没有出声,也许是因为我舅舅的缘故。
它示意我把它放在船头,它自己慢慢地走到船沿上,翘首眺望着,半晌,它说:“就这里吧。”
“什么?”我没明白。
“我想就在这里离开。再见了!”它说完,看都不看我一眼,纵身一跃,跃到水里去了。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它在水中浮起来,朝我笑了笑。一年多了,我第一次看见它那么明显的微笑,却是在离别时。
看着它沉入水中,不见踪影,我想起它说的话:“是该有所改变了。”
小船依然轻轻地摇荡,冬日里的阳光真好,满带水汽的风拂过我的脸,很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