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非古典情怀

■叶卫平

叶卫平：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生于福建沙县，现居福州。曾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朦胧诗重要诗人之一。代表作有《黄昏，乌鸦和我》《兵马俑》《梁祝》等。作品入选各种诗歌选本。

A.关于饮茶

每当脸像苍白的清晨，孤独而执著地守候在窗和门的后面，等待现代并且古老的太阳，把新的日子发酵为诗人的面包，你就听见一个叫波普尔的外国人在书架上自言自语：太阳会升起吗？

你很沮丧。悚然想起→

古往今来所有的驿站和车站上空，新月高悬如船棺，那些被马车和列车呼啸而来呼啸而去的过客，眼睛冷藏永远的睡意。

你的内在世界立刻簇拥无数惨败于性爱的男人和女人。他们，在弥漫天地的落花中，匍匐如葬花的坟。

你顿时忧伤如一棵苍老的梅树→

默然注视无助的花瓣，在泥泞中被车轮碾过，化为尘土，而难以掩饰的幽香却像一缕曼妙的魂，飘向万水千山。

你很颤抖。

但你必须镇定下来。以所有死去的诗人的名义，沏杯深褐色的茶。

B.关于饮酒

每当摩天大楼引领咆哮的街区，以存在主义的暴力美学围困你，犹如围困被时间忘却的一座孤城，关于家园的梦，迅速崩溃成了海啸中的沙器。

心灵。浴血。风中之耳。四面楚歌。刀光看见，你已遍体鳞伤。每一道伤口都诉说着苦涩的盐。

这种时刻→

你总是将头颅昂然扬起在雷鸣般的骚动和喧哗之上，大口大口大口大口大口大口地喝酒，以三闾大夫的愤怒拷问天空，让狂野的飓风穿越眼眶的空洞。

一群群历史的鱼，自深渊腾跃而出，从你的肋骨正面登陆，它们鳞光闪闪，慷慨高歌——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然后，你酣然睡去，冰冷的地板上，你用醉醺醺的鼾声

解读→

东方不死的沧桑。

C.关于种植菊花

〔第一种向往〕

菊花睡眠于你的眼睛。

秋天的杯子里，枫林响起晚钟，枫叶比二月的花朵更灿烂。

白云深处，寺庙是神秘的隐者，远远望着：飘着钟声的石径上，走下来的是种植菊花的人。

〔第二种向往〕

你拒绝了整整一个世界。

到内心的幽谷，去问候很瘦的西风。

那里，水穷云起，有人在很瘦的西风中种植菊花。

那里，比西风更瘦的是菊花，比菊花更瘦的是种植菊花的人。

〔第三种向往〕

菊花围坐在你的四周。

炭火低语，斟满清泉的陶罐，煮着月光。

你闲坐在一首著名的诗中，以高山流水的姿态，朝向种菊人远去的身影→

道一声珍重。

D.关于弈棋

谁是一支支悲啸的长矛？谁是一柄柄弃鞘的铁剑？

（咆哮的寂静。你以铜像的盘坐姿势定格于那山那水。指间隐约有阵阵雷鸣。）

进入阵势的棋子们，茫然四顾→

咫尺之间，铠甲波涛汹涌。

方寸之地，伏兵千里万里。

冥冥之中，堑壕森然，切断了一切归路。杀气笼罩杀气，黑暗了黄昏和黎明。

鼓角的风暴里，死亡是唯一的导演。

（咆哮不再寂静。你的身影、苔藓蠕动。眸仁透出刺骨的寒冷。）

屠杀或者被屠杀。棋子们别无选择→

每一次冲击和劈砍都伴随着太阳的爆裂。

痉挛。呻吟。号啕。嚎叫。箭镞和陷阱，滚石和檑木，烈火和洪水，匕首和投枪，刀光和剑影，奔马和战车……

从绝望到绝望，疯狗般愤怒的睾丸无路可逃。

（寂静的咆哮。秃鹰飞翔。一片片铜锈从你脸部脱落。）

血浆奔涌。乱云飞渡。

最后的悲壮，是棋子们裸露出岩石的头颅，黯然注视→

楚河汉界在编年史的祭坛之上，消失于神秘的天光。

而缭绕缠绵的香烟朦胧了纪念碑上的光荣和骄傲，悄然诉说：

一切都是虚无都是梦，唯一的真实是天苍苍野茫茫宇宙洪荒。

（寂静。寂静。你已离去。留下那山那水。菩提树滋滋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