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人大学:某个时刻超越了北大
2011-08-30方可成
方可成
青石小镇要办大学了!
2011年5月底,这个消息开始在网上流传。小镇蜗居在湖北省东南腹地,如果从北京出发,需要换乘若干种交通工具才能到达。这里的人口不超过7万,此前的最高学府是初中。
但这所名为“立人”的大学发出的招生简章,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最重要的原因,是它列出了一批堪称豪华的师资阵容:
刘瑜—清华大学副教授、《民主的细节》作者,讲授美国的民主;
秋风—著名宪政学者,开了两门课:传统文化与宪政转型、美国的宪政;
熊培云—南开大学副教授、《重新发现社会》作者,讲授近代思想文化史;
“安猪”—公益NGO“多背一公斤”创始人,教大家“如何改变世界”;
曾经的国际大专辩论赛冠军郭宇宽,则讲授“辩论与说理”,并组织两场辩论赛……
在拥有豪华师资的同时,立人大学的办学条件差得可怜。它没有自己的校舍,只能借用小镇初中的宿舍和教室。它没有校长,没有固定的管理团队,资金基本依靠公开的小额募款。
而且,立人大学的第一期只是15天的暑期学校,不到80位来自天南海北的学员,再加上前来帮忙的志愿者,也不过百余人。
但这所“民办学校”却有着高远的理想:让刚刚高中毕业和进大学不久的学生感受真正的大学教育,以自由、开放的方式,探索民间高等教育的可能形式。
事实证明,立人大学探索的精彩远超想象。作为立大的特邀嘉宾,我于6月底启程前往青石。在那里,我给学生们讲授了“媒介素养”课程,但更多的时间里,我和这群20岁左右的年轻人们开读书会、吟诵诗歌、排演戏剧、仰望星空、饮酒畅聊,共同参与创办一所理想中的“大学”。
“你的祖国是?A.中国;B.中华人民共和国。”
这天是7月1日,立人大学开学第一天。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的张健讲授“国家:起源与组织”,他上来就给学生们出了这样一道选择题。
大部分人都选择了A。“这道题目的意义并不在于确定所谓的正确答案,而是引导大家思考国家的定义和起源—如果选择了B,那么你曾祖父的祖国又是哪个呢?”张健解释说。
提问环节中,有学生问:对“汉奸”的批评是对个人选择的践踏吗?张健回答:美国也有叛国罪,并且可以判处死刑。问题的关键是,个人选择不能使他人利益受损。
又有学生问:该如何看待国家的不足?张健给出的答案是:先认知,后决定,将决定建立在知识的基础上,而不是盲目选择态度。
坐在台下听课,我感受到一种青春的气息在蒸腾。这种气息中有叛逆,有困惑,也有理想主义的味道。
“空怀一腔热情,想要改变社会,但是往往在身边找不到志同道合的人。时代中潜行者,作为一个学生,没有多大力量,只能多读书,多结交一些好的朋友和老师……让理想主义更理想主义,让脚踏实地更脚踏实地。”在报名表中,汕头大学商学院学生苏顺德写下了这样的话。这也代表了相当多报名者的心声。
第二天,同是哥伦比亚大学政治系校友的张健和刘瑜进行了一场对谈,讲述各自的学思历程。定下这一主题是义工陈仲伟的主意,他在网上看过台湾大学“我的学思历程”系列讲座,并将其移植到了立人大学,要求每位导师都做一次这样的分享。
“我的学思历程从一片空白,到随波逐流,到头重脚轻,走了很多弯路。”刘瑜说。和许多同时代的人一样,她也在年轻时中了很多“毒”,以为“农民起义就都是可歌可泣的,北洋军阀时代就是民不聊生,西方议会都是互相攻讦,资产阶级都披着温情脉脉的面纱”。后来,她又随大流读萨特、尼采,因为“那时读布迪厄、福柯就等于现在手里拿着一部iPhone4”。到最后她才发现问题意识的重要性,体验到“小孩子在大自然中发现一种草叫什么的欣喜”。
学生们早就为这位明星级的学者准备了许多问题。有学生举手说:感觉自己周围的同学缺乏政治热情,不知你们当时的大学氛围如何?刘瑜答:生态更多样化,怪人更多,但是,任何社会中怀有政治热情的人都是少数,这并不是坏事,好的公民文化是参与型和冷漠型的结合。“问题是,你可以不关心政治,但不能‘被不关心政治。”
亦有人在提问中提到了“重庆模式”。刘瑜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对重庆模式保持开放心态,对于它推行的减税、廉租房等政策,都有兴趣去了解。“教育不是让人深邃,而是使人天真、好奇。Stay foolish,Stay hungry(求知若饥,虚心若愚)。”
几轮问答下来,学生的提问逐渐发生了转向,好几个人都开始请教爱情问题:如何处理爱情和学业的关系?对爱情应该抱有怎样的态度?
“每次和年轻人交流,爱情都是必然被问的问题,最后我们都成了知心大哥、大姐。”张健说。
刘瑜笑言,“我大学4年就是爱情专业户,从爱情中学到人性的很多东西,爱情是真正普世的。我的建议是,要勇敢,30岁以前尽量follow your heart(听从内心),但不要让别人为你的理想付出代价。”
晚上,我和几名志愿者一起去学校外面的小店吃饭,意外碰到了刘瑜。
由于一下子拥入了一百来号人,青石中学周边大多只有一口锅的小餐馆都忙不过来了。我们到的时候,许多菜都没有了,只好一人点了一碗面,加一个煎蛋。
刘瑜好心地为我们买了单。这位刚刚还被许多学生追着要签名的教授,如同一位再普通不过的女子,坐在没有空调的小餐馆里和我们一起吃面,只有谈吐中蹦出的字句透露她的身份。
教室里也没有空调,偏偏进入7月后的青石的天气又和学生一样热情,电扇呼呼吹出的都是热风。刘瑜只能一边讲课一边擦汗,热得她“龇牙咧嘴”。在这个手机都没有3G信号的小镇,物质的匮乏考验着每一位导师、学生和志愿者。
导师来上课全凭自愿,不但没有讲课费,还要自掏路费。来自北京的他们辗转换乘多种交通工具,住在镇上唯一一家宾馆,每晚房费80元,房间时常有蟑螂出没。
不过,比起学生和志愿者的住宿条件,宾馆已经算是天堂。青石中学的宿舍里只有硬板床,有的窗户没有玻璃,房间里闷热不堪,学生们往往要到凌晨一两点钟才能入睡,早上五点就醒了。澡堂只有冷水。“到这儿的第三天,被褥里居然跑出一只虫子,我当场就崩溃了。”志愿者陈永明说,“后来,我已经练就了什么虫子都不怕的本领。这也算是上过立人大学的一大收获吧。”
毫无疑问,这是中国最穷的大学。它能办下去,全靠热心人的资助。上了几天课,闷热的天气丝毫不见好转,连我走进蒸笼般的课堂听课都需要下很大的决心。义工们用微博求助。很快就有网友汇来了3000元,指定用于购买冷风机。
在网上,立人大学的关注者和支持者甚多,连校徽也是微博上的一名艺术家自告奋勇义务设计的。更重要的是,这些默默的关注者为立人大学提供了重要的经济支持—立大仅向每位学员收取200元学费,并采用小额募款的方式筹得2万多元。在结业后公布的财务明细上可以看到,大多数的捐款金额是一两百元,最大的一笔有一万元,最终的结余部分被用作学生的奖助学金。
7月13日下午,青石中学突然停电了。但晚上的课程已经安排好,由熊培云讲“我的学思历程”。于是,志愿者们买来了蜡烛,在课桌上、讲台边点燃。烛光摇曳中上课的场景很快被学员拍照并发到微博,“最浪漫的一课”吸引了许多网友的转发。
“无电之今夜,蕲春,烛光里的课堂。夜航船。年轻纯朴的心,视而不见的风浪。纪念,存照。愿世界安好!”熊培云在微博上这样说。后来,不仅晚上的课在烛光中进行,白天的课也移师户外,去了学校附近蕲河的沙滩上。熊培云讲胡适,希腊女作家芒格斯讲柏拉图和理想国,学生们围坐一圈,引得路人驻足观望,形成了一道有趣的风景。
我并不愿意夸大立人大学的意义—毕竟,这更像是一次夏令营,而非真正的大学。而对于学生们来说,短短15天的时间能真正改变多少东西?
“在半个月内,学到很专业的知识是不可能的。立人大学暑期学校本身就希望成为一个激发性的项目,是开盖子,拍一拍,有些人的榆木疙瘩可能就被打通了。”立人大学的创办者李英强说。
实际上,来到立大的学生大多具备良好的问题意识和求知欲望,这从他们的课外调研选题就可以看出来。
在他们的调研开始前,曾有一天晚上展示调研计划,我被请去给他们的计划把把关。学生们自由组成几个小组,有人选择研究乡村的小额信贷问题;有人将目光投向镇上和村里的空巢老人;有人研究乡村美育问题,之后还准备筹建一个基金会,致力于支持乡村艺术教育;有人干脆研究起了自己,测量立人大学学员的政治倾向。
最有意思的是几位来自上海的高中生,他们抵达青石后在街边的简陋小店吃了几顿饭,发现价格居然和上海一些环境不错的餐厅相差无几,甚至更贵。于是,他们决定研究:青石的餐饮究竟为什么这么贵?
“晚上一直在听立人大学一期学员们的调研计划展示,颇为兴奋,不少同学的社会关怀、问题意识和知识储备都很棒。期待看到各个组的调研结果。”当晚,我兴奋地发了这样一条微博。
在这样一群学生中,李英强所期待的激发和启发或许并不是奢望。来自吉林的中学生寇一妮是被在立人当义工的堂哥寇爱哲“强拉”来立大的,她一向不爱读书,但在毕业前一天,她在河滩上对堂哥说:“哥,以后每周给我推荐一本书呗。”当时,寇爱哲的眼泪差点飙出来。
大学生的思索则更为深入。
“我从课堂上获得一种‘共鸣的启发:一个认真对待生活的人,绝不会是一个有意回避问题或非理性地把问题简单化的人。这是我最需要反省的一点。上完秋风介绍《论美国的民主》一书的课后,结合此前几位老师的讨论,我想,大致来自以下几个方面:重温和批判历史,重温和精解经典,明确的问题意识的形成,批判性思维能力的提升,和对面向灵魂的生活的追求。”汕头大学学生徐会坛这样总结自己的收获。
比起现在的夏令营形式,李英强有更大的野心—他希望将立人大学常态化,首先利用互联网,以公开课等形式建设“网络大学”,等若干年之后条件具备,再逐步实体化,使之成为正规大学体制之外的一种补充,提供人文教育、通识教育,组建开放的新型知识共同体。
“我们将会办一个新式的大学,以互联网为依托,发挥技术的力量,聚集一流的学者,为那些有心向学而被现行教育体制排斥的青年创造接受真正大学教育的机会。”李英强说,“立人大学也将向那些上过名不副实的大学,未能尝到大学真正味道的人们开放。”
其实,当立人一期结束的时候回想起来,真正让立人大学接近大学真意的,并不是刘瑜这样的大牌学者,而是学生们自己。当然,这有一个前提,那就是立大明确支持“结社自由”—鼓励学生自由成立社团,自主发起活动。
开学当天傍晚,一张A4大小的广告就贴在了一楼的墙上—“一起去读诗吗?时间:早6点半到7点半。地点:第一站‘悦来亭(校园内的小亭子)。”
墙上的广告越贴越多。有人发起观影活动,一起看同样是与教育有关的《死亡诗社》;成天抱着一把吉他的长发文艺男青年则发起了“摇滚乐在中国”的主题沙龙;还有学生将风靡全球的TED引入了立人大学,举办了一场有关独立博客的分享活动。
更具创意的是“真人图书馆”—将每一个参与者视为一本有故事的书,读者可以在没有压力的情况下,与书进行充分的交谈,了解他者的世界。
参加这些活动,令我有重回校园的感觉—身为北大毕业生,我觉得立大在某些时刻,真的已经超越了北大。
在这所中国最穷的大学,浪漫却并不是奢侈品。第一天晚上的课程结束后,一些学生不经意地抬头,看见满天繁星,忍不住叫了出来。远离城市的青石没有光污染,星空也显得格外明亮。从此,三五成群地去蕲河边看星星,成了风靡立人的活动。
另一项广受欢迎的活动是外出吃夜宵、喝酒、吟诗。当然,我也混迹其中。
有一个晚上,一群人在路边的大排档吟诗到凌晨,到最后,花样迭出,广州人安猪用粤语念《黄鹤楼》,谢泳先生的弟子林建刚唱颂了《将进酒》,连大排档的老板都加入进来,吟诗一首,忘形到记不起究竟该收多少钱,最后仅仅向又吃东西又喝酒的十几人收了区区150块。
毕业前,学生们在沙滩上举行了篝火晚会,演出了排练多时的话剧《我爱×××》。兴致浓时,导师秋风也起身献上一段京剧。“唱得非常好。嗓子不甚好,但韵味十足。”听众评价说。
爱情的火花也在悄悄擦亮,毕业前的最后一天,有人表白成功了,有人“杯具”了,或许还有更多的故事留待后续。
就在立人大学办学的那段时间,一条微博广为流传:“中国的高房价,毁灭了年轻人的爱情,也毁灭了年轻人的想象力。他们本可以吟诵诗歌、结伴旅行、开读书会。但现在,年轻人大学一毕业就成为中年人,像中年人那样为了柴米油盐精打细算。他们的生活,从一开始就是物质的、世故的,而不能体验一段浪漫的人生,一种面向心灵的生活方式。”
这段话的作者正是秋风。这个夏天,这些从立人毕业的年轻人可以自豪地告诉家人:我远离了物质和世故,体验了一段浪漫的人生,一种面向心灵的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