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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舟:在地为马,在天如鹰

2011-08-20◎徐

作品 2011年9期
关键词:便笺青海湖敦煌

◎徐 坤

相见

1,在叶舟诗集《大敦煌》的第137页,夹着一张十年前我顺手搁放的暂充书签的便条,就是宾馆床头柜上搁置的那种常见便笺。那上边的抬头是“敦煌市悬泉宾馆”。 便笺底下,压着的是叶舟的诗《青海湖》——“心灵的继承者!这野花沸腾的水面多么宁静”;便笺上边,有我涂抹的零星句子:“刀子中的刀子你是男人中的男人王中之王”。

用铅笔,也是宾馆床头柜上跟便笺配套的短铅笔。

2,十年后,为了写这篇叶舟印象记,我重新翻阅《大敦煌》,于是乎便与这张古老的便笺不期而遇。纸笺已经发黄,而铅笔字迹仍然清晰。

3,一折小小的便笺,见证了岁月,也见证了当年,一个文学女青年为一个诗人迷狂的过程。

4,还是要从这首《青海湖》说起。

5,“心灵的继承者!这野花沸腾的水面多么宁静。”——《青海湖》开篇的诗句,轰然作响!它构成了我跟诗人叶舟的第一次相遇。

6,1998年秋季,我跟随西南军区的队伍进了一次西藏。有过进藏经历的人都知道,人在高原时,顶礼膜拜,奋力向上,同时又头疼缺氧,生不如死;一旦回到平地,事后的回忆咀嚼里,全是圣洁的唱诵与光荣,很容易犯上“西藏控”。那种高原情会结持续一两年高烧不退。更有甚者,像当年同去西藏的刘醒龙兄,“高原控”一直延续了十几年,一提西藏就大脑缺氧,眼泪汪汪!醒龙兄终于在今年秋天又上去了,上去之后果然激动,含泪发短信,写诗,诉说被高原提升的海拔高度。

7,在地球的高地,无人处,理想主义者和浪漫主义情怀的人群纷纷萍聚撞击。站得越高,脑袋越大。世界在太阳穴里嗡嗡作响。

8,我的西藏情结大概也持续了一年之久。回来后疯狂阅读有关西藏的书籍。某一天,在一家小书店的不起眼角落里,发现两本《西藏旅游》杂志,彩色铜版纸印刷,精美漂亮。立刻如获至宝,站在架前翻阅。蓦地,《青海湖》,那些带着海拔、带着高原寒气与凛冽的诗句,咚咚咚撞击我心扉:“心灵的继承者!这野花沸腾的水面多么宁静。……野蜂凄艳蝴蝶呼喊一阵阵高入天堂的狂雪引人入胜。”

9,站在原地,逐字逐句读着,水汽潋滟诗句,写的仿佛不是青海湖,是西藏纳木错,我到过的那个有着海拔4700米高度的高原神湖。

10,“像十万散失的马群——披挂了精神的经幡。哦,我内心的气象和海 拔将毁于一旦”——《青海湖》。

11,被这样的句子迎面击毁,痴痴的,呆呆的,一是竟不知今夕何夕,今年何年。高原峥嵘岁月扑面而来。将这两本杂志买下,回到家中,之后做了件更加痴迷的事情:将《青海湖》一字一句抄写,用那种湖蓝色的西湖水印信笺,然后寄给同去西藏的女作家川妮。当时她还在成都军区服役。沉浸在“西藏控”里的我俩,回来后还时不时互相写个信,回忆一下高原什么的。

12,川妮很快回信,由衷赞叹:诗人真他妈的伟大!

13,那个年代、那个岁数的文学女青年的为诗癫狂为人笑,由此可见一斑。

14,从那时起,就记住了一个叫“叶舟”的诗人。同期杂志还刊了他的另外一首诗《打铁打铁》。这么刚硬又翩翩的诗,一定是个西部那种外部粗糙、内心细腻的大汉吧?或如我们在高原上见到的红脸膛藏族男子?

15,有机会一定要见一见这个名叫叶舟的诗人。

16,隔年,机会来了。跟随北京作协去敦煌的旅行。先到兰州,要有一个程式化的两地作家对谈。看到预先发的与会者名单上有“叶舟”两个字,不禁眼前一亮:就要见到写诗者本人了!等到两边人马安定下来坐好,我偷偷打问哪位是叶舟?有人指向对方人群。顺手指方向一看,跟想象中的形象相反,却是一个安静的白脸青年。不像西部汉子,却像古代南方遗留下来的白面书生。

17,看他瘦削的身材和面庞,暗想:他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锻造出那么有力量的诗句、胸腔里似乎藏得下雷霆万钧?

18,轮到要说话时,我说,来到甘肃,与作家都不太认识,就是想见见叶舟,很喜欢他的诗,还曾经抄录下来与朋友共赏。现在终于见上了!我非常高兴……

19,叶舟接话说:我们在北京见过。

20,底下人群“轰”的一声笑起来。北京这边小怪话就起来了:瞧瞧,瞧瞧,献媚没献好吧?见过人还装作不认识。

21,我的脑袋也“嗡”的一声大了,无地自容,赶紧自我解嘲说:是吗?可能是当时人太多,不记得了。人记不住,却能清醒记得住你的诗。

22,同时,心里却在忿忿:不插话,给人留点面子,会死吗你?!

23,下会以后,才去握手寒暄,问他:我们什么时候见过?叶舟说,去年,在民族大学旁边,张颐武兄组织的饭局上。

24,他这样提示,我仍记不得曾经的相见。颐武兄的气场,那叫多么大啊!雄震万里,笼盖八方。有他在场的场合,哪还有别人什么事儿哟!都统统成了蹭饭的蹭会的蹭镜头的,摆设。别人互相记不住,也是应该的。

25,好在,现实生活当中,叶舟是个随和柔软的人,对朋友很尽心。不一会儿,酒席宴上一喝起来,就把前嫌忘了。

26,一场指认的笑话,还是让北京方面军取笑揶揄了我一路。

27,我们的队伍还要继续往西部腹地深处走。临别,叶舟赠我诗集一册,《大敦煌》。

28,今日我再翻这部诗集时,发现,除了有我自己的数处眉批,整个扉页都是空白。竟然连个“请惠存”“请指正”字样都没有。

29,足见,当年,那个写诗的小子,那个白脸青年,内心何等狂傲、狷介、不羁、怠慢!

30,那正是他的黄金时代,是他的“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大胆狂徒、醉鬼和侠客时代——十几年后,李敬泽在《鸡鸣前,大海边》里这样说。

《大敦煌》

31,《大敦煌》就这样碰巧伴随了我的敦煌一路行。既是行游指南,更是精神指北。漫长的路途,翻到哪页读哪页。有时临睡前的小憩时刻,我和同屋的女作家赵凝轮换着朗诵他的诗,《敦煌的月光》,《敦煌十四行》,献给常书鸿的《敦煌小夜曲》,献给张承志的《致敬》……

32,“大雪封山,只剩下我和敦煌于最后一片草原,占山为王。诗歌的王,女儿敦煌。”——《大敦煌·卷一·歌墟·西北偏北》

33,“哦,当日光渐近屋梁或玫瑰的传唱:日光渐近——这悄然的引领,只为青年知道这神示之上的预支,只为美德听取。”——《致敬》

34,这些淬火的诗句,撞得人眼睛生疼。简直是要吐血的写法,一口,两口,喷涌,飞溅,喷薄而出,一直抵达命定的高度。

35,写完这部诗集的人,我想,应该气绝身亡。

36,有评论为证:颜俊:《叶舟诗歌中的速度》,见《大敦煌·附录》

37,有关“叶舟”的词条:“七印封严的书卷。这白脸青年抱紧的药箱:在地为马在天如鹰”—— 《大敦煌·卷一·歌墟》

38,果然,在诗人的举念、青春的盛会、祝颂和祷词都已供奉和捐献之后,在新世纪的黎明和曙光里,小说家叶舟开始呈现。俱形。

羊群入城

39,对于诗人叶舟来说,假如,诗是一种攀登、永无止境的上行;那么,小说的下坡路,就是直接通往死亡的。珠峰登顶的人,往往死在下山的途中。

40,叶舟用写诗的句子,来策划小说,语言仍然凛冽,倨傲,充满内在的紧张和爆发力。他用起承转合的情节,用故事的戏剧性逃脱了注定下山乏力的命运。

41,《羊群入城》、《目击》、《两个人的车站》……仍是一片诗歌的阵仗,处处燃烧有《大敦煌》余烬的火光。像一个蓦然闯入的孩子,以自己顽强的逻辑,不肯与生活和解。

42,到了2006年,他摸到了下山营地,节奏舒缓,平心静气,宣布登顶后的撤离已然成功。评论家雷达这样评介叶舟20余万字“长篇情感悬疑小说”《案底刺绣》:“叶舟是著名诗人,他一旦着迷起小说,这个诗人的主体和小说便出现了一种奇妙的化学反应,并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文本。因为,诗人小说家的想象力比一般人的想象力飞翔得更远。诗人的敏感洞烛了小说,对人性的挖掘会产生幽深,诗人灼热的目光面对女性,使女性更加美丽。《案底刺绣》一书,就是小说跨上了诗人想象力的产物。”

43,作为小说家的叶舟,里里外外,完全是一入世的样子了。在小说的会议上,也常见到他。在《十月》杂志那次笔会上,一见面就看他愁眉苦脸,心事重重,问是怎么回事,说是儿子在学校打架,被老师找上门来。我们一群写小说的不可救药世俗主义者齐声搓火,说:这有什么!男孩子,就该打架!大不了,你去代表家长承认错误,给人家赔偿赔礼道歉不就完了嘛!叶舟想了想,好像觉得也对,这才是生活的逻辑。于是眉头舒展,高高兴兴跟我们喝酒去了。

44,2010年,叶舟的中篇小说《姓黄的河流》,写出了类同《大敦煌》的雄厚气象。在杂志上读过之后,我立即给他发去短信,赞这是一部中国版的《朗读者》。当然,也许他自己并不愿意这样被比附。

45,《姓黄的河流》是他十年下山,十年磨砺,励精图治、肝胆相照之作。他已经技巧圆熟,指挥调动有力,想象力丰沛,对母语遣词造句有讲究,自如地将跨文化情境、悬疑色彩、诡异情节……这些好小说里该有的元素都运用起来,构建了属于他自己的一个“文化论”的王国。

46,这小说,写到这会子,才是谁也拦他不住了。

47,在地为马、在天如鹰的人!这一地鸡毛、醉生梦死的小说时刻,可还记得,那野花沸腾的水面,曾经多么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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