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萍啊
2011-08-20□叶勐
□叶 勐
现在,张明和李萍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但他仍然能回忆起两个李萍,当然也可能不只两个,可其他的那些太遥远了,可以忽略不计。这两个李萍都是年轻的女人,一个是洗头发的,一个是做按摩的。张明曾经为这两个李萍而烦恼,他站在街口,不知道该向东,还是向西,他总是在把这两个李萍放在一块比较,想分清到底哪一个更好一点,但是比来比去两个人就混在一起了,这个时候他索性想,这两个女人要是合在一起该多好啊。张明跟两个李萍都有过密切的关系,他总是在亲密以后和她们聊上一会,她们喜欢聊新闻时事,因为两个李萍都关心农民工的问题,她们都有亲人在城里做工。有几次张明问到了她们的家庭,她们也不避讳,统统讲给他听,这让他很欣慰。但是这个问题又很难解释,因为在张明有钱的时候,他们之间表现出的确实不仅仅是金钱那么简单,而张明没钱了,这个关系却也变得纯粹了、简单了。
张明想到了在一个没有钱的日子里,他不能去找任何一个李萍,这让他有点失落,他来到最暖的阳光下面,抱着吉他,准备唱一点老掉牙的歌曲,来回忆一下其他的李萍。张明的歌声是不错的,勾起了旁边不少人的回忆,但唯独没有勾起自己的,他发现他和那些李萍实在是萍水相逢,他对她们缺乏了解,他认为,对一个女人的了解,首先是从身体开始的。这时候,他不自觉地再次比较起了这两个李萍的身体,他觉得还是做头发的李萍身材好看一些,做按摩的李萍有一点结实,这可能跟她那份工作有关,做按摩总要比洗头发费力气些,况且这个李萍真的懂一些按摩,不像其他那些女人乱捏一气。
由于想到这些,他把心思停留在做按摩的李萍身上,他想,会不会只有给他按摩的时候她才是认真的呢?这样的话,他们之间仍然还是有一点其他的关系的,这让他心里有点暖暖的。他由此想到了李萍的身体,他想结实一点其实没什么不好,很健康,身体也更有弹性,现在的女人除了三围和皮肤以外,也很关心弹性的,这一点从广告里就有所体现了。张明的思维开始在李萍的身体上跳跃开了,从一处跳到另一处,很欢快,同时他感觉到,阳光也更暖了。
后来,他停留在李萍最富有弹性的屁股上,除了弹性,那里还有其他一些与众不同。李萍的屁股上有一块胎记,浅红色的,看上去很好看,有点像纹上去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张明开始对它感兴趣了,他觉得那很像一张地图,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坚信那就是一张地图了,他甚至由此联想到一系列武侠小说,他对李萍说,这会不会一张藏宝图?李萍就笑了,她说,好啊,那你看看那是哪儿,我们一起发财。凑巧的是,李萍那里真的有一本地图册,谁也不知道它是从哪来的,可能是哪个客人忘在那的吧,于是张明就把它拿起来,开始了漫长的寻宝。这时候,李萍就会乖乖的趴在那,和他聊一会天,或者看书,吃零食,还有的时候他们什么也不做,就这么静静的待着,很像一个家。每次,张明都把看过的一页撕下去,那本地图册越来越薄了,张明觉得,宝藏真是越来越有希望了。
张明对那个上午的记忆犹新,是因为还出了一件事情,和李萍有关。在他想李萍的时候,来了一个乡下男人,而且是刚刚才来到城市里的,刚来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还不具备农民工的气质,他们的眼睛里还充满着对城市的憧憬,身上还残存着对待土地的温情。在他们的人生经验里,上了年纪的人是最安全的,所以一切要从他们开始。这个男人就是从那些老年人问起的,他们的温和让他很安心,但是结果让他失望,他们对一个年轻的陌生女人显然知之甚少,但即便是这个时候,他也还是没敢走到张明面前,他站在一群老年人中间,茫然四顾,看样子,是准备离开了。
出于气愤,张明说,喂,你过来。
那个男人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原地站着,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的手甚至还下意识地摸了摸衣服的某个地方,很可能那里有一些钱。他期待着一个其他的什么人走过去,但是没有,张明再一次说:就是你。
男人只好走过来了,迈着拘谨的步子,很难想象在乡下的时候他也是这么走路的,在那片属于他们自己的亲切的土地上,他的步伐一定是充满自信,铿锵有力的。他站在张明面前,脸上挤出一点点笑,但张明还不能判断那是不是笑。为了告诉他什么是笑,张明笑了,他的笑很好看,眉毛眼睛都那么生动,他的嘴唇很性感,牙齿很小,很白,整整齐齐地露在外面,很多女人都是被他的笑迷住的。而对于男人,这样的笑也是友善的,这让那个男人的脸上也渐渐舒展开了,现在,张明知道他是在笑了。
张明问他是要找人么,男人赶忙点点头,笑着说,哎,哎。张明说,说说吧。男人看着张明,一时没理解“说说吧”的意思,嘴唇抖动了半天,终于说出一句话,他说,她是我媳妇。张明又笑了,这一次笑得更生动,那个男人也就更踏实了,他跟着张明一起笑着。张明说,不是你媳妇也没事,找女人不犯法。那人点着头说,哎,哎。张明说,刚进城吧。男人说,哎,哎。张明说,你媳妇呢。那人说:一年多了。张明说,没给你地址么?男人说,给了,人家说她搬走了。
张明说:哦。
说到这他停顿了一下,朝四周看了看,这个男人下意识的跟着张明转动着脑袋。她叫什么名字?张明问道。其实刚才他已经听到了,但他还想再问一次。男人说:李萍,李萍。张明说:哦?这个字的尾声拉得很高,这无疑给了男人以希望,他的表情一下子又舒展开了,眼睛第一次敢正视着张明了,他看着张明,等他说。其实张明已经不是第一回面对寻找李萍的男人了,这不是男人的问题,也不是李萍的问题,只能说明叫李萍的实在太多了。张明说,哪个李萍啊?这让男人又一次犹豫起来,看样子他经历的李萍并不多,在这个城市里就更少了,他在想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女人。
男人说,有这么高吧,有点黑。说话的时候,他以自己为标尺,用手在自己的下巴上比划了一下。张明说,哦?这个尾音还是很高。男人不住点头。张明说,漂不漂亮?说到这个问题上,男人有一点腼腆了,他局促的笑了笑,说,还行吧。张明说,哦?再详细一点。这让男人有点犯难了,再怎么详细呢?他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再去进一步描述自己的妻子了,也可能他觉得当着另一个男人的面描述自己的女人很别扭,他在思考着。的确,向一个陌生人描述一个女人是困难的,况且,他们也已经阔别很久了,一个女人在一年的时间里会发生怎么样的变化,谁也说不好,尤其是在城市里。但显然,漂亮绝对算不上是特点,现在的女人有多少是不漂亮的呢?即使不漂亮也会变得很漂亮,这样看来,不漂亮似乎倒可以成为特点了。说说她穿的衣服和发型么?这太不现实了,如果她目前还是当初进城时的衣服和发型,这恐怕是连他自己都会失望的。说说五官?又该怎么说呢?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去描述一个女人,更何况,就算说出来了,在另一个男人的脑海里说不定也会变成别的样子了,男人对女人的理解是不同的啊。说说工作吧,可他对此一无所知,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女人来这个城市一年多,究竟在干些什么,这大概也是他出来找她的原因吧。除了这些,对于一个年轻女人,还有什么可以描述的呢?他实在想不出了。
看一个男人在记忆里搜索一个女人,真的很有意思,即使他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但还是有所表现,这让张明想到了刚才自己对李萍的思念,他在想,这是否也勾起了这个男人对自己妻子身体的渴望呢,他脑海里的那个李萍的身体,又是什么样呢?他开始觉得有趣了。为了引导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描述,他开始问及皮肤、声音、表情乃至弹性一系列细节上的问题,但显然,这个男人对这些还缺乏理解,他对女人还缺乏感受,他们在对女人身体的认识上是存在差距的,可能这些他一辈子都不会有感受了,这多少让张明产生了一点同情。看来,在这个问题上两个人是很难沟通下去了,接下来怎么办呢?这也是那个男人比较关心的,张明想了很久,他还是失望了,他觉得这个男人不可能带给他什么快感了,他决定把他打发走,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这让他再次兴奋起来。于是,就在那个男人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忽然说了一句:她的屁股上是不是有一块胎记?
就这样,那个男人猛然间定在那里,这跟张明想象中是一致的,为了让它们更加一致,他继续说,就在右边,浅红色的,像一块地图。男人的嘴就这么张开了,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充满了恐惧。张明再次快乐起来了,他感到那个男人正极速地在脑海里搜索着自己女人的屁股,这一时刻,可能算是他俩关于一个女人最默契的沟通了。他也说不清自己干嘛要开这样一个玩笑,可能是有一点报复的因素吧,因为这个男人娶了一个叫李萍的女人,虽然是一个陌生的李萍,但是他仍然不喜欢他对那个名字的占有,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对这个名字有一点感情了,这个中午,他没办法得到任何一个李萍,而这个男人已经得到了,并且即将再次得到,他有一点酸楚,他感到自己在女人问题上还很虚弱,这跟李萍有关,跟这个和李萍有关系的男人有关。
正在这个时侯,一个东西飞过来砸在张明的眼眶上,是拳头,随后,又一样东西飞过来,撞在他的胸口,是鞋子。再随后,张明就只有蹲下身,任它们在身上飞来飞去,咚咚作响。这件事情大概持续了十几秒,等张明抬起头,那个家伙已经不知去向,只剩下一些跑来围观的人,张明又低下了头。
回想起那次受伤,张明还能感觉到疼,他记得自己躺在床上,手里有一枚剥去皮的鸡蛋,白白的,热乎乎的,有弹性。它在他的脸上滚动着,经过嘴吧的时候,他呻吟着,因为那里完全肿起来了,像香肠,再也性感不起来了,除此之外,他的鼻子也很疼,索性已经不流血了,用一块手纸塞着,还有胸口,肋骨,这些地方都在疼。在此之前,张明从没想过自己会被一名农民殴打,还打得这么惨,更没想到的是,会因为那块地图,他不相信这种巧合,但是有什么办法,就像他的疼一样,是事实。冷静下来以后,张明开始意识到被民工殴打的严重性,这势必将成为一个笑话,人们将怎么看他,姑娘们怎么看?尤其是姑娘们。张明不敢想了,他觉得这真的不是一次普通的殴打,从本质上就是不同的。就好比……他在想着,一个警察被犯人打了?一个老师被学生打了?一个父亲被儿子打了……都不是很贴切,那是,对,一个城里人被民工打了,他想,还是这个最贴切,而这算什么比喻,它本来就是事实。
张明的记忆又跳到了受伤的那个晚上,他去找做按摩的那个李萍。即便是晚上,他还是戴上了一只口罩。这只口罩是他从家里翻出来的,说不好已经放了多长时间,戴上去有一股霉味。除此之外,他还戴了一顶帽子,和一副墨镜,他也知道没必要这样,这只是一点点小伤,但他没法抵挡来自内心的那股虚弱,他怕被人问起。张明在角落里走着,他觉得光线比平时要暗,口罩上的怪气味熏得他发蒙,经过商场门前的玻璃窗时,他看见自己映在里边的怪模样,气得简直要发疯了,他把所有的行头扔在地上,使劲地踩着。
张明记得,当他这样出现在李萍面前的时候,李萍吓了一跳,她伸手去摸,却被用力挡开了。李萍吓了一跳,捂着胳膊,说:你疯了!张明不理她,她就赌气地走到一边坐下,嘴里说:疯狗,乱咬人。
在平时,张明是会过去哄她的,没有,说明事情确实很严重。李萍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做什么,这种情况下,她要做的就是重新回到他面前,对他笑。李萍笑的同时,再一次伸出手去摸张明的脸,这一次他没有阻拦,他感到自己需要这么一双富有弹性的手,即使摸上去有一点疼。他的心有一点软了,他想,为这么一个女人打架其实是值得的。李萍解他的衣裳,他很配合,然后平躺到床上。这一次,李萍按得很用心,大概比任何一次都用心,而且,他感觉到,她的手法还进步了,那双手准确地按在他的身体上,很疼。他侧过头去,无意中看到了那本地图册,还剩下薄薄的一叠。他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跟李萍说这件事,他羞于提起,他不喜欢自己这样,他本来也不是这样的。他把头转向屋顶,感到有点忧伤。
他感到李萍在看着他,想从他眼睛里看出点什么,但是没有。他们又聊起了李萍的男朋友,都是以前聊过的,而且不止一次,不光这些,还有她的爸爸妈妈,弟弟妹妹,她家的牛、羊、猪,房后的山,房前的树。张明感到,聊这些不再有趣,而变得艰难。
张明说:他来找过你么?
李萍头也不抬,说:没有。
张明说:真的没有?
李萍说:没有!
张明说:他为什么不来找你?
李萍说:他为什么要来找我?
张明说:他应该来找你。
李萍说:有什么应该的。
张明说:他肯定来找过你。
李萍说:没有!
他们没完没了的说着车轱辘话,像是在调情似的,李萍没觉出什么异常,而张明却很苦。
后来,张明终于鼓起勇气把事情说了,却发现更苦。他发现自己根本不能拿出什么像样儿的证据来让李萍相信——他说,中午的时候,我们聊了一会你的屁股——这简直就像是在讲故事,并且很生动,他恨这种不合时宜的生动,但有什么办法,整件事本身就很生动,尤其是这个时候说起,就更生动。李萍把双手撑到床上,笑着趴过去观察张明的脸,看他的伤,也看他的忧伤。这让张明感到愤怒,这愤怒,李萍也察觉了,她说:好吧,他打了你。
张明绝望了,他决定不再说这些了,他决定把愤怒发泄到李萍的身体上。
在做爱的时候,张明感到自己的胸口、肋骨在疼,每动作一次都在疼,这是来自一个男人的疼。最要命的是,这疼被体贴的李萍发觉了,她就跑到张明的上面,张明清晰的记得那个场景,他平躺在床上,仰视着她。那一次李萍免了张明的单,因为张明没有钱,因为他刚刚被人打了,可能还因为,她就要走了,李萍告诉张明,她就要走了,回家,或者去另外一个城市。
后来,李萍真的走了。临走之前告诉他,那个男人真的不是他的男朋友,她的男朋友还在别的城市打工。关于这个说法,李萍拿出了充足的证据,因为她根本就不叫李萍。这让张明感到有点失落,不全是因为那个男人,还因为李萍,他搞不清,李萍,究竟是一个名字,还是一个女人。可能还有一些别的,比如身份证上的那张照片,简直就像个学生,可能是受到了摄影师的惊吓吧,她的表情严肃得有点夸张,看得出来,那的双眼睛已经很累了,但还是不敢眨,她痛苦地坚持着,只盼着快门快点按下。
李萍是在那一年的年末离开的,之前他们在批发市场的街口偶遇,他看见她在挑一只很大的皮箱。至于那个男人,终于成了一个谜,张明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动手打他,难道说他的老婆李萍的屁股上,真的也有一块和李萍一样的胎记?他最后是不是找到了李萍?这些事情都不得而知了。张明曾在这个城市里疯狂地寻找过他,有一次,他在站台上,他看见很多很多的民工,有的拖着硕大的包裹和疲惫的步伐,神情木讷地渐渐从这座城市中隐去,而有的,却很明快,包裹在他们肩上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他们笑着,向他走来。
后来,张明结婚了,娶了一个不叫李萍的女人,从此他和所有的李萍失去了联系。
现在,之所以又想到李萍,是因为张明正在卖废品,他发现收废品的很像那个男人,但是他不能确定,所以他问那个男人认不认识李萍。
李萍?那个男人看看他说,不认识。
真的不认识么?张明说。
男人说,不认识。
张明说,你的老婆不是叫李萍么?
男人看着张明,笑了。他说,大哥你真会开玩笑,我还没老婆呢。
没有?张明说,当年不是你来这找过一个叫李萍的女人么?
男人又朝张明笑笑,便不再说话了,继续忙手里的活。在他的眼睛里,张明看到了一种坚定,那是留在城市里的坚定。张明仍然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那个男人,他也不再想知道了,他接过男人递过来的钱,头也不回地朝楼上走去,但是这一刻,他发现自己,在想李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