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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者清而不贫

2011-08-19毛守仁

山西文学 2011年4期
关键词:心灵生命

毛守仁

一如何丈量心灵

进入商品经济社会,人常被称做消费者,连艺术经典也以它们被拍卖炒作的价格来定其价值。数字化的时代,幸运的是高档消费品普及速度快了,不幸的是有了附加税,即什么也被“数字化”,其实是被货币量化,不能用数字作价的都不屑一顾。连人也不成其为人,成了大款、款爷、小款、工薪阶层。某个人的价值体现在存折上的数字大小。这个数字确实直观,意味着可以拥有多少商品物质,可以享有多少物欲和其他欲。“现代人已经无法满足无形价值这类模糊概念的抽象说法了。”尽管数字可以转化任何画面,但数字也有作难时候,那便是心灵空间的测量?这地方用什么尺子能量就?既使数字再能耐,心灵空间又怎么能化做数字显示出来?

据说心灵的空间是无限大的。所谓比地大的是天,比天大的是心。其实不然,心灵并不是无限的,人所拥有的越多,心灵空间就越少。日本古代茶道家光悦曾经昼思夜想一件有小把手的陶制茶罐,但这茶罐昂贵,他卖了田产,又费尽心机筹措了一笔款子,买到之后,欣喜万分,因为喜欢它,甚至不愿以十倍的高价让给当时的权贵,而且是对自己有恩的权贵。这样的行为,比《红楼梦》中的“石”呆子,还要固执,还要有个性。但后来他却把它和其他一些珍品悉数送人了。原因是他意味到,越是珍品,越怕它丢失损坏,越操心,当自己为这些个珍贵的物品患得患失时,心里已经不能保持安宁和平静了,哪里还能领略茶道的妙处?

对于这种超凡脱俗的茶道用品尚且如此,何况那些本来就是俗不可耐的奢侈物呢?要拥有自己的心灵空间,不被世俗欲望的执著所拘束,必须将物质的占有减少。“把现实生活中的生存状态缩减得越单纯,越能使心灵开放、自由和充实。越能使人对人生幸福的感觉变得敏锐”,越能体现爱,体现永恒的宇宙生命,体现生命细微的呼吸。“要靠放弃来获得。”

反之,占有欲越强的人越不容易有德性。光悦的母亲看到火灾将要烧毁其女婿的财产时,拍手称快。她认为在许多人穷困、难以为生的时候,女婿的富有本身是一种罪过,一定是做了什么违反人情的事。

不止如此,物质财富还可能成为许多灾难的根由。比如家产之争导致祸起萧墙,法治普及的同时,如今母子间兄弟间为财物对薄公堂成了一个热门。也是这种灾难的公开化。

光悦的母亲主张身无长物,她九十岁死后,确实是无一长物。当然,她不是贫困贫穷,而是主动放弃。这与被迫贫穷是两种感觉。

其实,身无长物在中国古代文人雅士中更不乏其人,曾经做过刺史,又是东晋四大望族之一的王家王恭就连身下垫的六尺席都没有多余的,王大问其索要了一块,其便只能坐在草垫子上了。说来,也许这有点过了,但记录这件事为雅的本身,透露出当时“士”的雅化追求。

《清贫思想》的作者中野孝次认为:人生在世,只要有生活必需之物就足够了。除此之外的任何东西都应该舍弃,才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自由人。

他对光悦母亲的行为发出赞叹道:人的心灵一旦从物欲的束缚中挣脱出来是多么的丰饶富足啊。

那么,看来心灵的空间也能丈量,那便是用快乐和自由。快乐是人性的快乐,自由是心灵的自由。

二把握风雅之境, 便有精彩生活

当杨花似雪漫天飘过,当浓郁的森林如大海涨潮般涌来,当鹊子踏断雪枝腾身飞起,当皎洁润泽的月亮钻出云层,当雪白的一朵玉兰花孓然在晚春枝头,许许多多的粲然,震颤,亮丽,只是一霎间之事,打个照面转瞬即逝。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这种瞬间构成了乐曲的精彩华章,使人生变得绚丽多彩。

这一霎间便是使人超凡脱俗的风雅之境,便是造物之无尽藏,是人生超越的境界。是一种精神上的升华。从这种意义上领略,它又不只是一霎间而是永恒。

只是现代人自以为快节奏,不可开交,一个忙字忽略了这些个重要的心灵体验,感觉到的霎时间一滑而过,等完成了某项计划,等腾开手再来体验,等等。其实,这种心境就休闲不下,看一些白领阶层忙得连同孩子吃一顿饭都抽不出时间,怎么能休闲?即使休息了,也需机械电子那一类疯狂的纠缠不休的活动才能让他们缓过神经。玩得是心跳,不是心灵的敏锐。而所有的灵感降临,只是瞬间的灿烂。花自飘零水自流,你再找到的春花秋月已经不再是原先与你对视的那花那月,形便在,神已逝,即使桃花依旧笑春风,人面也不知何处去,心弦震颤的一刹那已经流逝。哪里找得回?

灵感的火花是创作的天堂,这一刻,甚至是“物所显现之光,尚未在心中听闻,已倾述而出”。只有把握住这一刻,才使创作者有了生命。真正的文学作品大都是歌咏人生某一时刻的瞬间感悟。当落叶入土,飞花流水之后,一切都已尘埃落定,风雅之心随之失去了现时的依托,再无踪迹可求了。一次次这一刻的消失,便是艺术人生的消解。

生命需要灵感,岂止只是对创作者而言?换句话说,每个人都在创造自己的生命之树,它才能常青常绿,如果你停止了这种饶有情趣的精神滋润,岂不让它变成了塑料树?丧失了新鲜和神气?人如果欲使自己的生命脱离俗境,就得把握这一刻文雅之境,而且这一刻文雅之境也并非和文化有绝对对应关系,文化人为了蝇头利不知日出日落大有人在,而采菊东篱下或锄禾在南冈的也有悠然见南山的,也有抬头望明月的。需要的是心灵的宁静。

人生的确有许多事要忙,但你忙所为何事,总不能连生命的体验也忙得顾不上,那又所为何忙?面对这一“风雅之刻”,别的功利之事何不以不了了之?就像青羊宫里的老子所言。

过去的体验无法重温。人便去新的情境中全力寻找。因为不能重复,重复是没有意义的。现代人自以为有录音机等机械,可以等以后再回放,殊不知片刻灵光的感觉是不会反复光顾的,所以作家应该关掉录音机。录音机有时会使现代人的生命变得肤浅。肤浅在于它忽略了霎时间的感受。

当然,风雅之境也不是天生丽质难自弃,你如果心里无慧根,是一片苍白世界,她也难得光顾。对于作者来说,灵感是一种心里酝酿过程中才能体验到的东西。对于常人来说,这片刻之境是一种追求,一种梦境,一种心驰神往,有了这种心理历程,才能邂逅。

总之,有了若干“这一刻”的诗意、新鲜、陶冶,人们才能一次次看见天国,升华自己的人生。

三山月与江风

车厢里静下来,窗口如一幅烟蒙蒙水蒙蒙的画,月儿要圆了,她刚从炽烈的梦中踱出来一样,浑身不由自主的光彩将天地间感染得温柔极了,脉脉如思。

我是最易被月光浸湿的,每到此时,总是通体透明,就像淫润在眼光中,纤毫毕现。

想起李白的《月下独酌》,月下已经够陶醉了,何况再加一壶酒?所以传说他下海捉月而死,我独信,也极欣赏这种浪漫,仙月本来一种情调,飘然下凡,悠然升天。

欧阳修写秋夜,文章就像月夜一样空明澄清,苏东坡更爱月色,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他乘舟游赤壁,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那种心境我感受得到。也许《泰坦尼克号》中那一对恋人在船头展翅翱翔的情景就有几分神似。不过,先生用了一种遗世独立,从前读时并不曾太多在意。这次,《清贫思想》里有一行字引起了我的注意:“要真正做到遗世独立,惟有浸淫于风雅之事之中。”赤壁之游,月明星稀,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听箫声如咽歌声如诉思山间清风与水上明月之不尽藏这真是风雅之至。所以方能遗世独立。那位日本人将话倒过来说,“遗世独立”成为了原因,基础,才酿得出这种境界,“遗世独立”便格外引人注目,成为了人追求的一种境界。

中野孝次的那句话是从《发心集》里的一则故事引出的,一位叫正时光的吹笙高手兴致浓重引吭高歌时,圣旨到了,召其进宫。他充耳不闻,微摇身躯且歌且去。

圣上不但没降罪,反而对这种沉醉于音乐的行为大加赞赏。

唱者和闻者都在追求一种超越现实功利色彩的风雅之境。“脱离了现时的荣誉得失,漫游于另一世界”,这种人的心灵才真正被认为是接近极乐的。遗世才能独立。“澄心不染尘世浊事”,“不会为身世忧愁,心中惟哀花之开谢,思月之盈亏耳”。那一刻,只愿抱明月而长终。

据科学说,月亮上没有人类生存的条件。却不妨碍它给人送来诗意画意。因为艺术本来就是在与现实的价值观不同的层面上成立的。不管是不是艺术家,人生不能没有文雅之时,否则,岂不活得太乏味了,活得太累了?

因此,我知道了,为什么我常常醉月。

四活着而有生命

人们脚步匆匆,为什么往往与生命中真正的幸福擦肩而过?困为他们不肯稍稍驻足,去谛听自然生命的律动。自然生命的律动中一个重要的休止符便是死亡。

死亡也许是一个严肃而可怕的话题,但又常常是别人的话题,没到病危,没到险时,这种话题似乎离自己非常遥远。而有人不这样看,他这样来比喻死亡。“宛如浅滩相隔千里,潮水瞬间已掩至脚边沙石。”凡是在海边走过的人,无不对潮汐的这种悄然推进有切身体会,对这种比喻的彻底也就有会心的一颤。

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谁都知道前边有一个死亡的归宿在等候,为什么人们像花冥国银行的鬼票子似的随意挥霍美好的人生,闷了头去寻找俗世名利,为许多的身外之物苦恼不止。难道这些人不怕死么?没有不怕死的,只是他们忘了死之必然,死之无常,以为那是遥遥无期的事。曹孟德领兵百万,舳舻千里,旌旗蔽空,破江南在望之际,还知道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叹人生苦短譬如朝露。每每读到曹操的这类诗句,常常为这个政治家的文学敏感情怀而钦佩,相形之下,倒是现代一些经济人却往往没有生命危机感,一味追逐世俗的声名和浮财。占有心理永远无法得到满足,临死而惧,匆匆地把此命名为“过劳死”。过劳死大多是白领一类,绝不是因为基本生存条件所迫。

麻木的人漫不经心地支取完生命本钱的时候,才发现它是只有出项没有进项的,才发现你支取的那么漫不经心。人生最可珍贵的既不是财产,不是名声,也不是地位,而是时刻意识到死亡难以避免的生命存在。活着,并且感受着生命快乐。

人活着,在天地间自由地呼吸着,还有什么比这更高的快乐呢?

当然,生命快乐不只是吃喝玩乐,所谓及时行乐,声色狗马。那是一种逃避。所谓生命快乐应当是一种境界,一种对生命的灵敏体验。就像史铁生先生在《我与地坛》中弥漫的那种心理氛围,在满园的沉静光芒中,一个人看到时间,并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也许,有人会不以为然,这也叫快乐么?空明澄碧也是一种快乐,不信,你站在海边礁石上,静静地朝晴空凝望去,也许能体会得出。

这是一种什么状态?像一支透明的玻璃杯,杯中一无杂物,通体澄彻,漾溢着纯粹的时间。真漂亮,真超越。

不过,如何能品得其中真味?如何培养这一支无限确实又纯度极高的生命触角?佛家说,放下诸缘。有人主张与现实世界拉开一段距离。实现纯粹的心灵观照。

这是一个精神追求,绝对的放下诸缘,不理俗事,怕是谁也难成,毕竟人是骨肉躯。对于生存在现代的人来说,诱惑太多太强烈。只能从程度上审视,谁清静多些,谁安享人生的福分就相对大些。

五身在市井,心游尘外

某年, 一位画家持介绍前来介休、孝义云游,他画的作品大都为竹,真是不可一日无此君,那画法纯熟,但不知怎么地,却少一种隽永的意味。尺幅之外的东西没有。我不画画,搞不懂。最近,在东城边一家饭店吃饭,对面墙上挂了两幅山水,这一下我看清了,笔墨间俗气扑面,不忍卒读。我一边吃饭一边思忖,为何一样的山一样的水,放到纸上就会有如此不同的反差?

俗气?

笔墨感觉在于意会,《芥子园画传》主张:宁有霸气,勿有市气,市则俗多。市民气又是什么东西?

有位容不得画中露俗的人讲:“俗是从市气、也即是从心里充满利害算计的商人心里中产生的。一旦心里开始权衡世俗的利害得失,就不可能画出气韵生动的画作。”

如何才能脱俗?啸月赏花,心游尘寰之处。也许把自己的心态,调节到一种无羁无绊的自由状态之中不失为一种办法。

当然,这既是一种境界,就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达到的。飘泊的诗意并不属于众人,也许,自己就是一个不能彻底脱离凡俗的人,闭居市井陋室,整日碌碌无为,这是无可逃脱的境遇。书中的芜村认为:可以隐于市井,“处俗而能离俗,远较漂泊于山水间更难”。

处于这种无奈之中,如何作画?也有法子,《芥子园画传》讲:“画俗去俗,无他法,多读书。书卷之气上升,俗气自降。”所谓超俗脱俗,不但与生活方式相关,而且与心理状态也有联系。将整个心灵净化为澄明一空,才能孕育出离俗的千古吟唱。

人在市井,心游尘外。首先必须得心游尘外,否则,白给这种心境他也不会要,因为他的画变钱容易,在市场好卖。而脱俗之后,没有成大名之前,他的字也罢,画也罢,是不入众人眼的。

六脱俗何谓

脱尽纵横习气,应当是对文人画家极高的赞誉。“不管你作画的技艺是何等精湛,只要在你的画中流露出一星半点的尘俗恶气,就得不到文人墨客如此的赞赏。”从日本古代画家池大雅的传闻中道出了什么是大雅,怎么才能大雅,确如其名。

池大雅虽然一生平静安定却是极有风采的人物。先说他买书不成便捐钱,书店有一部石刻十三经,很贵,索价一百贯,他回去攒了许久,钱够了,拿到书店去买书,书已没有了。于是他将钱分成十份,不具名捐送了神社。他认为钱既是准备了来买书的,书不在了,钱就没用了。这里有几个意思,一是大雅淡然视钱,随手处置,因为他在家的时候,钱就是随手扔在地上,有人来收粮款,他让来人自己从包里拿,他不过手钱,说是清高,也许只是淡然。二是他专款专用,不以为可挪作他用,这样想,也许有点弱智,其实,艺术大家专心于某一艺术领域,对于常态常理经常不如常人明智这也是常事。不以为忤。也许正因为他对日常之事不分心,才能成大器,有所不为才能大有所为。三也就是他对琐碎之事不上心,才能养成大气,才能脱俗,宁静大雅才使自己的画品从气韵格调上胜人。一个于钱财小事上斤斤计较的人毕竟无法豁达。据说有例外,也有大家认真钱财,但那大家的作品也许是在艺术上突现别的长处,未必是豁达。

大雅的屋子里纸天绢地,书籍废纸铺摆满了空间,别人来了无法下脚。夫妻俩将零用钱捆在腰上,以便随时能支付零用。一次,一位使者来送酬金,他给拨开一条道勉强通行,使者看看无处置放金袋,随手给他放在地上,他也不多理睬。到夜里有盗者从墙上挖一个洞,将这笔金子全偷走了,妻子看到洞,猜到金子被盗,他若无其事。侍者说,墙上一个洞,很不雅观,堵上吧。这位侍者也许深知他的性格,没讲防止类似事件的发生等防患于未然的话。但他竟说,没什么,夏天通风,夜里解手还可以不出屋。这种生活方式也使许多人不接受,但他的豁达却鲜明照人。他没觉得丢了那多金子痛心疾首,甚至连亡羊补牢的心理都不产生。这个故事,让人想起我国近代学者吴宓先生。回忆他的文章中写道:吴宓根本不善理财,他的价值几百元的手表轻易就被人拿仅值六元的小闹钟换去,他的工资发下来,经常被这个三十那个五十用去,“一次,一个张姓之人,谓吴一学生因病就医,急需二百元住院费,吴凑足交付。不日,此张复来,称学生需开刀,更需医疗费。”并拿出一张纸念那位学生的求援信。其实,那是一片空白纸。《学衡派》领袖国学大师,如此受骗?但他从不以被骗耿耿于怀。还有一位朋友谈起他在台湾法学界泰斗张某,工资收入也是被司机报花账巧夺豪取。也许到现在,这类人统统被视作怪物。其实当时也不入流。所以记述大雅的文章名为《近世畸人传》。

也唯有这类人,不在琐事上使心计,方能使作品不但“无一点俗恶之气”,而且“飒飒然有出尘之思者”。

不过,就像这类人不入时入眼一样,其作品也不被时人所重。

七 舍身旅途,委身自然

“让心灵在原野中暴晒,让自然的清风吹过我的身体。”唯有热爱游行,漂泊的人方能说得出的。

这种游行是游历与行旅,行旅是什么?那不是你去过什么地方,有的商人经商走过天南地北,唐代的丝绸之路,晋商的商路,都是远涉万水千山,但他们都不是这种意义上的旅人,你从他们遗留的只言片语也能看出他们的心境所在全然不同。这种被迫的旅行是苦焦的,艰难的。而我们心向往之的旅行叫做舍身旅途完成与自然的对话。所谓舍弃自身小我,委身于遍及自然的大宇宙之道。

当然,也就不同于所谓现代消费的那种“旅游”。那是以花钱与享受为目的的。

这种旅行更准确地说当称为漂泊。不能做生意附带,不能有人接待有人相陪,甚至不能坐飞机,不能坐豪华车,不随旅游团,不能走旅游路线,甚至不能买门票,拥挤着去看什么景点。旅游是一种消费,那时候,你是挥霍者,消费者,恰恰不是旅行者,不是漂泊者。消费者容易做到,只要有可供消费的资金,别的不愁学到。而行者,漂泊者虽然可以不名一文,但却极难做的,称得上这种称号的凤毛麟角。徐霞客对真山大川的真知灼见出自对自然的疯狂热爱,李白用浪迹天涯寄托浪漫情怀,王维与自然化为一体,空明澄清,姚鼐冰雪天登泰山的执著,柳宗元永州八记中的那种专注无杂念。现代还有洋溢着飘泊精神的艾芜老,青春期的一次《南行记》至今意犹未尽,还有把青春与生命都投入大西北荒漠中的余纯顺。以及三上南极、五上北极、三次登上青藏高原的女子李乐诗,都是极好的诠释。把对个体精神自由的追求外化到与自然的对话中。

这种旅行是实现一种旅人生涯,“赶路是我们的命运”(胡风语)哪怕只是一个阶段,也是不能忽略生涯二字。拜伦将生存的感觉放在这儿,“生活的伟大目的就是感觉,感觉我们的生存,……正是这种不甘寂寞驱使我们……去旅行……去充分而敏锐地感觉各种各样的追求”。它追求的不是旅游点的目的,而是整个过程,舍身旅途,途字不可少,省略了过程,那种旅游只是表面的,肤浅的,快餐式的,跟在尖声尖气的喇叭筒后傻跑的限时参观,缺少与自然的交流,缺少一种心理酝酿,缺少自己感觉,缺少追求与思索,充其量只是别有一种风味的消费。在这种状态下便写点游记之类,也无非表明你去过何处,对别人而言只是多了一个人云亦云的声音。所以,游记写了千千万,徐霞客的文字还是遮盖不住。《南行记》光彩依然。

当然,清贫不是贫穷,艰难也只是物质,旅人生涯并非苦行僧。为什么有些记载人生间一次艰难旅程的小书会充满风雅情趣?比如, 苏东坡在被贬的道路上,留下的那些生花的妙笔,前后《赤壁赋》等,赤壁之路自然也变得富于韵致而有意味,这是一个富有魅力的人物的人格力量外化使然。

首先因为如此选择本身就需要放弃尘俗生活,能做出这种抉择的人一定是胸中真有风雅的大脱俗人,这样的人不管旅行还是别的,一定有一种诗意的追求与感受。李乐诗称之为“不断地刺激生活,会使你的生命富有弹性”。这样的旅人生涯便是寂寞也不是营禄之辈所想的寂寞。因此,那些《水经注》、《永州八记》、《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终南山》、《山居秋暝》、《登泰山记》、《南行记》才能让多少代人倾倒,而且人们再走过这些地方或者类似风光,都会附上他们的情调与你做伴。情趣有大有小,这些是生命的大情趣,它更能持久。

八为自己的心腾出地方来

参加某一类婚礼,常遇到一种烦躁:无谓而漫长的等待,千篇一律的程序,无聊的客套,等等,明知道这顿饭吃得累极了,可是还不可不吃。这次烦了,下次还去,这类婚礼或者什么别的名堂的酒宴,不是感情上的需要,而是礼尚往来,但人们也并非因为感觉不好而杜绝这类活动。人生许多交往礼仪,不是发自内心的需要,而是一种社交活动,一种对社会集团认同的方式,一种塑造社会形象的举止。

除了这明摆着看得见的,还有许多看不见的,人们一项一项地做迎合社会关系的行为,组成的总和很大,就像一张大网密密织来才能坐镇一位大蜘蛛。

可是倘若不做蜘蛛呢,也就不需要这么大的网了。网多了功能多,却也束缚自己。无论是日常生活、社会交际、服装打扮、各方面都有无形的框框来约束。当然,没有这方面的法律约定,也不在明确的制度规定之内,但这种社会的普遍心理约定,似乎谁不遵守,就会被抛出社交圈。最严重的就像“安娜·卡列尼娜”, 不遵照游戏规则,竟出现那种不能承受的窒息,造成了生命的悲剧。

即使没有安娜式的惊世骇俗的爱情,没有轰轰烈烈的追求,想享有平常心境的自由,为这类小节琐事所拘留,也难以实现。

这种生活,不仅对于市民阶层如此,对于现代知识阶层,比如最新出现的白领也未能免疫。有人这样形容他们的生活,手里拿着同样的信用卡,到同一类俱乐部,如“巴黎春天”,看同样几本杂志,《时尚》、《风采》,用同样的风采,进行着同样的时尚活动。他们把形式化的时尚当成了个性思维。这是一种崭新的礼仪,他们彬彬有礼地遵循着。他们同样心难闲,被人称做:除了酣睡时之外没有自由。

然而,他们却似乎是社会的先锋,前卫,他们的今天影响着大众的明天。难道人们只能将世间礼仪变换花样地进行,永远为小节琐事所拘?日暮途远,永无出头之日?

佛家说 “放下诸缘”。也许就是不为评价活,不为舆论活,不为领导活,不为邻居同事活,只听从心灵召唤,当然要做到,毁之不以为苦;誉之亦不足为闻。这需要认真地进行自我精神塑造。

为自己活着,为自己灵魂的平安而活着。不理会俗世间的纷繁复杂而又永无止境地重复的规范和人情礼往,话虽好说,事却极难做,或者被人说成疯子,或者被人说成傻子,或者被人说成昏昧无情,那对于放不下诸缘的耳朵来说,都是难听极了的。

有什么法子呢,承受不了的人,就得继续承受繁文缛节的礼仪。

九难道你真要寻找寂寞?

写下这个题目显然就不合时代潮流,据说现在已经到了地球村的时代,全体人类像生存住在一个村落中。然而,寂寞却又是现代病,在这么大的一个村落中寂寞,茫茫人海中竟然有一种不能自拔的寂寞,于是流行歌手声嘶力竭地吼“我的心寂寞无奈”时,似乎博得到许多人的同感。人们急切要摆脱寂寞。可是,你透过舞台上那做作的表情,会发现他一点不寂寞,其实,真正的寂寞是需要心境需要层次的。许多吼叫着寂寞的其实是无聊。不过,现代人怕寂寞,这倒是不争的识见。

然而,确实曾有人寻找寂寞。而且是在那种似乎信息很不发达,非寂寞不可的古代。孤独可以净化人的心灵。有人很喜欢这种寂寞无一人的境界。他甚至认为:

若无寂寞的地方, 岂堪居住?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境地,才可以独钓寒江雪。

真不得了,我读到这一句时,忍不住击掌叫绝,这样的见地,可以下酒。当然,要论意境,也许黄庭坚的更美些: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

连春天都寂寞得无路可走,可见人的状态。这时候的寂寞,应是一种禅境,一种摒弃烦躁领略天地人真谛的境界,这时候的心跳不是那种血往头上涌的心跳,而是与天地一脉相通的没有杂音没有异常的律动。没有过这种独行寂寞的人生如何理解得了清静两字。采菊东篱下,陶潜是从热闹的宦海中退避回乡村后,悠然见南山的。四十岁后隐居蓝田的王维,孓然一身,成为隐士与居士的双重空寂。风流倜傥的李叔同削发为僧遁入空门,这才多了一个手持经卷远离红尘的弘一法师。宁静以致远,就连胸怀治国平天下壮志的林则徐都很欣赏这种境界。尤其是王维,他对寂寞的感受充满了灵动:“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影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如此静穆旷达,没有寂寞心态哪儿体察得到?论此,还是中国清流要更久更现幽深。

这种寂寞的境界是需要寻求的,这是深入人生后的心灵孤独,是随着觉醒之心来的。这可不是谁都可以轻而易举悟出得到。前面所道及的几位寂寞中人都是在修远的漫漫之路上苦苦求索才有了自己新的境界的。

追寻这种寂寞需要坚强的精神支柱,猪八戒为什么在西行路上常常叫嚷着要回高老庄,他就是不能忍受寂寞,迷恋红尘生活。人存了红尘念头,碌碌而忙,当然也就不寂寞了。也就不需要信念之类的东西了。

要获得孤独感必须与群体隔绝,然而群居又是人类远古记忆中不可磨灭的印象之一。于是在寂寞中难免有一种热切的盼望之心,亟盼有一个高山流水的知音同自己共同领受寂寞情趣。这种不可磨灭的印象有时便附在自然物中。如,独坐敬亭山,相看两不厌。与山的感情是真挚的。有的人甚至怕自己走后,松树会孤独。诗人体会得到这种情谊,我们的辛弃疾也曾问松我醉何如?而黄庭坚似乎更声音大些,要把春天唤来与自己同住。寂寞中容易与自然相亲相近相通气。不管这种寂寞是有意寻找的还是被迫的,只要你有一颗诗人的心。

我所在的地区有一座绵山,曾有唐代一位高僧创建禅林。在被开发成旅游热点前,山上破庙里有一个和尚每天用胳膊反复磕树,从前,我以为这只是单纯的练功,现在细想,绵山那些年难得有几人去,这种与树的碰撞难道不是一种交流方式?只是他采取了一种更加寂寞的硬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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