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航标的文学
2011-08-19董大中
董大中
从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我跟当前文学创作渐行渐远,只零敲碎打读过一些,无法形成整体认识。几年前日本“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约写一篇谈中国当前文学创作的文章,我无法应命,只好拿一篇讨论文学批评的“潜规则”的谈话充数。段崇轩新近出版的《边缘的求索》,副题是《文坛的态势及走向》,正是我所需要了解的,便仔细读了。段崇轩是脚踏实地研究新时期文学的一位学者型的批评家,他的文章扎实,有见地。他很谦虚,把自己当做边缘人。其实,他一直深入在文学的海洋里,寻找珍珠,研究洋流,探寻航路上影响船行的礁石、暗流和漩涡。在十多年前写的《走过世纪的文学》开头,段崇轩说:“我们已站在世纪之交的门槛上,回望过去自然是必要的,但更需要的是面对新的世纪,筹划一下文学的未来。历史、现实、未来,本是一脉相承的,以史为鉴,从古观今,其中自有一些共同的规律。因此,拂去历史的迷雾与尘埃,总结经验与教训,找到一些文学的基本规律(包括外在的与内在的规律),提出一些建设性的文学话题乃至构想,以建造新世纪的文学大厦,我以为倒是今天更需要做的事情。”这既是这篇文章的主旨,也是全书的主旨。本书从思潮到态势,从主题到创作手法,从作家构成到读者审美兴趣,从刊物到评奖,涉及面广,是对二十年来文学的全方位扫描,多角度透视。它把宏观描写和微观分析结合起来,具有断代文学史性质。读这本书,能引人深思,给人启发。
如何看待九十年代以来的文学,是这本书谈论比较多的一个话题。作者把九十年代文学视作传统文学向现代文学的转型,说它克服了八十年代文学“泛意识形态化的倾向”,强调“纯文学”、“向内转”、“小叙事”、“日常化”、“个人化”乃至“私人化”,这些文学新观念有效地刺激了“上流文学”、“城市文学”的生长,适应了经济社会和现代生活发展的要求,把中国文学推向了一个更加自由、开放的境界。(第113—114页)对文学中的“大哥大”——小说,书中指出,八十年代中期以来,新潮迭起,旗号林立,各领风骚,涌现出许多引人注目的作家和作品。作者又说,跟文化形成知识分子的精英文化、带有意识形态的政治文化和民间文化三个板块相适应,小说也出现了精英文化小说、政治文化小说和民间文化小说。
这三种小说“构成了当前小说领地里的多元动态格局。三种小说‘三足鼎立,既相互独立,都有自己不可替代的存在价值;又相互依存,在不断地靠拢和互补中发展自己,共同构成丰富多姿的‘小说共同体”。(第55页)与此同时,作者把文学批评分为学院派批评、作协派批评和媒体派批评,各占一分天下。作者说,“文学批评从‘一统天下走向‘三分天下,不再依附于某种思想和潮流,这是文学批评的一次解放。它的分流使批评本身变得开阔、细化了,形成了批评自身的多元互补,有利于文学批评的发展。”(第35页)这是对二十年来文学和文学批评的一种高屋建瓴式的总结和概括,具有提纲挈领的意义。
作者对一些现象表示了忧虑。二十年来,我们国家向市场经济转型。这一巨大变化自然会从文学上表现出来,或者说,会影响到文学事业。书中指出:“市场经济规则与文学艺术规则有着本质的不同,有时则是水火不相容的。因为前者是功利的,追求的是利润的最大化,而后者是精神的,固守的是真善美的境界。可悲的是,我们的文坛和作家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在用市场经济的规则和思想来看待、经营、支配文学了……”结果,“本应是崇高的、纯洁的文坛,弥漫着浓浓的铜臭味,长此以往,‘文坛真的要演变成‘市场了”。作者这种心情具有共通性,许多人受到了市场化的冲击,产生了同样的忧郁。这是文学面临的一种新的政治生态,引起负面效应,是有其必然性的。像追求“好看”,文学上流行“炒作”(比如“一些久享盛名的作家的精心之作,未等出笼就被炒作一片,但出版了却反响平平……),学术刊物变成“私家花园”(第64页),“农村小说作家”“精神世界贫乏”(第121页)等,都跟这一新的生态有关。对新的生态,我们的文学必须学会适应,对不良倾向,要设法克服。作者为九十年代小说“人物退隐”感到忧虑,说“倘若淡化人物成了一种整体倾向,那小说的生命也就潜伏着危机”(第126页),这是从人物为小说第一要素的角度说的,但如果换一个角度,故事为小说第一要素呢,那结果可能就有些不同。胡适是“红学”的开创人,他为研究《红楼梦》付出了很大的心血,但他却说《红楼梦》不是一部好小说,为什么呢?因为它没有一个好故事,只有一些人物。
作者对“底层作者”(第38页)和“底层民众(读者)”(第112页)表示了异乎寻常的关注,好几篇文章谈到这个问题,说明作者是站在普通人、站在广大老百姓立场观察和评述九十年代以来文学的。底层作者和底层民众,是文学的社会基础,是决定文学前途的主要力量。文学回归自身,等于文学把自己放逐出社会中心,只能在社会的边缘求生存。九十年代以来的文学有点像赵树理曾经一针见血指出的那样,成了交换文学,即我写出来你看,你写出来我看,真正的作者和真正的读者已没有了明确的界限。仔细想来,这种现象是我们这个社会向高文化层次发展的必然结果。一方面,文学不再是人们从事个体文化消费的主要形式,另一方面,文学又上升为一部分人自我表现的主要形式。他们既是读者,又是作者。这种情况反使以文学为生命的专业人士地位相对降低,这也是促使文学从高不可攀地位跌落下来的一个不能忽视的原因。当文学成为人的自我表现的时候,对作者队伍会不会后继无人的问题,不必担心,今后专业和业余的比例可能会发生倒转;我们应该着重思考的是文学接受者的状况如何,能不能改进。培养读者队伍,我们文学人只有从文学自身做起,除了改进文学跟读者的关系,使文学更接近读者,没有别的办法好想。作者把他的眼光对准文学,对准底层,是正确的。读者是我们的上帝,我们只能服从上帝,只能根据上帝的旨意行事。
有一个字眼引人注目,就是“理想”。作者重视理想,重视理想在文学事业中的地位和作用。他写到鲁迅:“对理想的憧憬,确实在安慰、激励着他,使他有时能站在理想的高度,去关照和表现社会人生;有时则在沉重的生活画面中,投下一束温暖的光明。为什么鲁迅的作品哀而不怨、悲而不伤?就是因有理想精神的垫底,因有明丽阳光的照耀。”他写到赵树理。赵树理有两个理想,一是以民间文学为主的“文学理想”,一是“以民为本”的新农村“社会理想”。同鲁迅一样,赵树理是被两个理想支持着、鼓舞着写出了一系列脍炙人口的作品。其实,这也是过去时代普通人精神生活的写照。“文革”以前,人们无不生活在理想主义的光照之下。是共产主义理想鼓舞着革命战士抛头颅、洒热血,前仆后继地从事革命事业;也是共产主义理想,支持着广大劳动人民安贫守旧,艰苦奋斗。新时期以来,人们已不知理想为何物。人们只想着自己如何发家致富,什么共产主义,什么革命事业,很少过问。跟这种现象相似,我们的文学也已失去了理想主义的支撑。没有理想的人民,没有航标的文学,是我国人当前精神生活的最好概括。作者说:“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之后,我们的文学像一条没有航标的河流,左冲右突,浩浩渺渺……”(第112页)我以为这个比喻是恰当的,我也有这样的感觉。建立文学流派曾经是一些人的追求,但现在人们对这个追求已经不感兴趣了,因为找不到一个可作为集体奋斗的目标。小说中的人物,少部分追名逐利,大都是浑浑噩噩的,过一天算一天,没有信仰,没有目标,不谈论人生意义,不追求人生价值。这固然有客观上的因素,但更主要的是在文学自身,在作家自身。作家本应是“精神贵族”,但有人把自己等同于普通人,缺了“精神贵族”的底气。有的人热衷编造美的故事,而所谓美,就是本书作者所说的“好看”,就是迎合一些人的趣味,使文学成了“快餐文化”和媚俗文化,至于这个故事有多大的真实性,有多大的价值,他们是不管的。“本应是崇高的、纯洁的文坛”之所以“弥漫着浓浓的铜臭味”,就在于作家们的上帝变了,不再是普通老百姓,而成了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
我们的文学是从“文化军队”的制高点上跌落下来的。在充当“文化军队”的日子里,我们的目标异常清楚,那就是“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现在文学恢复了自身,不仅不是两支军队之一,而且要保持生活的中间状态都不可能,我们的位置是在边缘。这本书名字上的“边缘”二字,如果指的是文学自身而不是作者,那它的所指就是准确的。但是处在“边缘”,并不意味着不必有目标。文学作为人们精神活动的一个广大的领域,还是应该有自己的目标,还是应该做灯火。可以有总的目标,也可以个人有个人的目标,一种文学有一种文学的目标。不仅有目标,也应该有里程碑,有点缀在航路上的灯塔。老百姓有没有理想,理想如何,我们可以不管。我们的文学却不能没有航标,就因为文学人从事的是一种虽然已经边缘化却仍然显得高贵、仍然以其价值的崇高为追求目标的事业。
文学评奖的权威性滑坡,是近年来文学上一大景观。前不久鲁迅文学奖受到读者指责,成为一个热点话题,是文学奖的权威性跌落到谷底的标志性事件。对此应该如何看待?本书的第一篇文章即是谈论这个问题的。固然,原因可能多方面,但是最主要、最值得深思的一个原因,还是目标,还是在价值追求上。奖励,就是肯定已有的成就,就是指引方向。你这个文学奖,究竟要“奖”什么?光说“好”,光说“优秀”,不行,这个标准太空洞,不着边际。特别是审美这个标准。评委每个人有各自不同的审美标准,即使评上了一本十个读者七个摇头的书,也能够有所交代,因为评委的审美标准就是这样,谁也没有作弊。但广大读者是不买账的,公认的价值标准就在人们的心里,人们心里有杆秤。只有把标准规定得具体,把要求抬高,才能提高文学评奖的权威性。艺术品的价值不仅有审美价值,还有独创价值,还有附加价值。审美价值应该怎样,独创价值应该如何,都做出明确规定。各种不同奖项应该有不同的要求。鲁迅奖有鲁迅奖的标准和特点,茅盾奖有茅盾奖的标准和特点。比如一种奖,专门奖励在方法上“独出心裁”,或“超前”,这可以鼓励人们在创作手法上不断推陈出新。如果大家都是一个标准,那这个奖就没有多大意思了。而且在评奖时,能把评委们的观点和投票情况亮出来晒一晒,更好。既是对文学的评奖,也是对评委的审判。一次也不必评几部,每种奖项评一部就行,撒胡椒面的评奖办法不如不搞。书中说:“首先是文学评奖标准的盲目性、模糊性,导致了评选的尺度失范、结果的难以服众。”确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