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生命倒计时

2011-08-19韩振远

山西文学 2011年4期
关键词:癌细胞癌症

韩振远

1

黄昏,大街上行人不多,汽车若游移的盒子般悄然从身边驰过。音乐声骤然响起,莫扎特的小步舞曲悠扬地与大街的节奏融在一起。突然想起这是手机在鸣叫,看了来电显示出的人名,立刻就有种亲切感,喊:孝运哥,你在哪?身旁妻子瞪大了眼,说:你是活见鬼了!电话那头有人抽泣,我马上明白了,改口喊:会珍嫂,什么事?

被我叫孝运哥的那个人已经故去一个多月了。以前,我常接到这个电话,他人不在了,我手机里的电话号码还在。刚才,会珍嫂就是用这个号码和我通话。

眼前立刻出现一个瘦小精明的男人。

孝运与我同村,在家乡小镇某单位工作,是妻子的本家哥,50多岁的人了。以妻子那头论,我应该叫他大舅哥。以前,我与孝运之间相熟却并不相知,一年前,他从单位内退,正好大儿子办了个工厂,他来县城为孩子料理,从此,成了我家常客。那段时间,我正被一本书弄得像磨道里的驴一样,被人催着每天拉磨不止。如果孝运来了,我会把自己卸下来,坐在一旁听他说话,看他说话的神气。

孝运个头不大,另一个特点是瘦。哪怕是和他在一起待过一小会的人,也会发现他还有个更显著的特点——话多。若几个人同在一个场合,掌控话语权的一定是他。他说话有气势,手之舞之,滔滔不绝,几无间歇。若是中途加入,无论在场的是什么人,无论大家说什么,他都能迅速接过话题,天文地理,历史掌故,民间俚语,好像世上的事没有他不知道的。那瘦小的身材,和与瘦脸不成比例的大嘴,让人怀疑,就是身体不累,那张嘴难道也不累?我平素像个闷葫芦似的不善言谈,可能潜意识里想弥补这方面欠缺,所交朋友大多话痨,而孝运绝对是这些人里的冠军。有位杨姓诗人朋友平时口才极好,与之交谈,就语言空间而言,我得其二,他得其八,且常以能言善辩自诩。一天,知道孝运要来,我损他:别以为你能说,今天此人来了,保证让你一上午插不上话。老杨不服气,说我不相信能有让我说不上话的人。孝运来了,仿佛带着一股气息,进门就在客厅里弥漫开来。不等我为他介绍老杨,立刻拍手,好像上辈子就认识,说知道知道,十年前就知道。不是在某某单位工作吗,那里老陈、老刘都是熟人。接着说他与这些人的交情,对这个单位的了解,最后,竟说起了诗歌,说起老杨的作品。那一会儿,时空被他随意推搡蹂躏,一会遥远迷茫,一会清新逼真,不时又有几句诗词、几段掌故、几副对联穿插其中。他的嗓门大概属男中音,语速舒缓有序,张弛有度,直说得老杨两眼发呆,只有应对的份儿。我早领教过孝运的这种功夫。有时坐一整天,我只需点头应答,话全由他一个人说。此番老杨领教后,直叹遇到高人。

后来才知道,在他滔滔不绝高谈阔论时,癌细胞正随着语言悄悄潜入他的肺部。

2

他的话语还在朋友熟人间纵横捭阖,不管是在村里城里,不管是对村夫村妇,官僚文人,他都能用自己的方式,妙语连珠,博得一阵笑声。

时间久了,我发现他说话有两个套路,一是自己的得意事。从履历看,他是个极平常的人。身份:工人。学历:初中。职务:股长。可他硬是能用语言把这么简单的履历演绎出精彩。听他讲述,他确是个不凡之人。当工人,不光能技术革新,而且嘴里能说,手上能写。凭这一手,他进过县里当时的写作班子,后来当过一个木材加工厂厂长,说起县里当时的头面人物,都像他家亲戚一样,熟得不能再熟。又说起在东北倒木材,话语里,能让人联想到冰天雪地里的寒冷,想起智斗匪徒的杨子荣。再后来,就由工厂调任我们那个小镇当了所长,期间,最让他得意的那件事像彩虹一样,经常飘浮在他的话语中。现在看,他应该得意,因为那是许多人一辈子都得不到的荣耀。按照他的说法,他那个所一共只有三人,还有个病号长期不上班,却管理着近30万人的执法检查。他把工作做得很出色,出色到了足以大树特树的地步。他的荣耀自然而然地来了,国务院副总理、省长、市长、县长、镇长莅临他亲手建起的单位。那天开的是个现场会,他职务最低,只是个股长,却是所有人的中心。他把自己的语言天赋发挥到了极致,博得一阵阵喝彩。

他说话的另一个套路是夸张,别的地方把这叫吹牛,我们这里叫火闪,火闪者,闪电也。这种说法放在孝运身上可能最恰当,记得在村里他还有几个绰号,曰“煽匠”,曰“说撇”,总之都与爱吹牛有关。他吹起牛来,确有风起云涌、电闪雷鸣之气势,你不能相信,又不能不信。孝运嗜酒,好酒戏,自称酒仙,扬言“拳打东西两县,脚踏黄河两岸”,俨然是个酒中侠客。酒意微醺之际,正是他话语喷薄之时。那时的孝运,什么大话都能说出来,万事万物,大千世界,全不在他眼中。桀骜不驯,神情张扬,全然是另一个世界中人。那种神气,像是率性而为,又像演一台大戏,整个酒席间只有他一人,别人全是陪衬。每划拳,必先挽袖,露出干瘦胳膊,用左手,仿佛根本不把对方放在眼里。开战后,声色俱佳,气势磅礴,赢得多了,将划拳手指伸出,另一手作刀状砍去,喊:让你得罪人,剁了。对方往往在他的语言攻势与狂傲气势下一输再输。与人拇战,他来者不拒,几番下来,胜者往往是他,最后大醉的往往也是他。因为喝醉酒,他摔断过锁骨,撞断过肋骨,跌折过腿骨。过后,照喝不误。

在我看来,凡话语夸张之人,必有三个特点,一是自信,二是乐观,三是脑子够用。孝运三者都具备。但孝运最为我敬佩的是仁厚,无害人之心。村里谁家有事,必赶回去帮忙。因而人缘极好,在县城、村里有一大堆朋友。他身上充满浓重的江湖气,却以文人自视。据说,很早的时候,他就在一些报刊上发表过文章,而且颇受好评。那时,我还是个刚初中毕业的毛头小子。

因为自信乐观,他内退后并没有丝毫的失落,反倒雄心勃勃,制定出宏大的计划。一天,他来到我所工作的单位,刚进门,我那间小小的办公室好像全被他的话语填满,直说的几位同事目瞪口呆,不知遇上何方高人。谈到他的写作计划,说:打算用三五年时间写出一部“红楼梦”。别人听了,以为太过狂妄,不自量力,我却相信。不管他有没有那水平,你都得承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红楼梦”,每个人都有权力写《红楼梦》那样一本书。他打算写的“红楼梦”叫《酒仙逸事录》。他说:已收集到不少材料,要从杜康写起,中间有竹林七贤、陶渊明、李白、杜甫、文征明、郑板桥,最后写到他本人。所写之事,不光是喝酒,重要的是以酒意朦胧之眼、之态去看世界、看人生。估计写下来,有百万字之巨。如果真是这样,他的后半生将会绽放出巨大光彩。我帮助县文联编辑一份县级刊物,平时,他也写一些小东西,一旦写出,马上来我家,不等我看,会把他的小文章说得天花乱坠,仿佛又一篇经典问世。于是,我们那个叫《桑泉》的刊物上先后发表过他的几篇作品。

来我家坐,除了滔滔不绝、漫无边际的神侃,无非两件事,一是说他的“红楼梦”计划,二是与我喝酒,拇战。来时,骑一辆旧摩托车呼啸而至,或备酒或备菜,很少空手。喝时,绝无闷酒,必声震屋瓦,响遏行云。酒酣,起身捋袖,手之舞之。我很喜欢与他交谈喝酒,因为与他谈话,他从来都是主角,我只当听众,轻松。与他喝酒,从来不考虑别的,只顾喝,喝到尽兴为止。这样,每次喝,必有一人大醉,或两人同时醉倒。论理,他那么瘦小的身材,哪能渗得了酒。他说,我喝酒,凭拳不凭量。其实他是好喝酒而无酒量,因而喝醉的往往是他。曾劝他少喝点,他又以酒仙自居,说这辈子就喜欢喝酒。的确,就是在家里,他也是每顿必喝,为此,会珍嫂子伤透了脑筋。

3

2008年,我的写作任务繁重,需要在一年之内写出两本书,下来有40余万字之多。一浸淫到写作中,什么事都顾不上。天气渐凉,想起孝运有些天没来了。打电话过去,说是他住院了,问什么病?说肺炎,小毛病,不要紧。话语中,仍是那种轻松乐观的口气。当天,我与妻子赶到医院探望。他躺在病床上输液,望着我笑。床头的纸牌上清楚地写着“肺炎”两个字。病房里显得有些清冷,没有别的病人,儿子、儿媳在一旁招呼。那段时间,他小儿媳刚为他生了孙子,会珍嫂子去武汉伺候月子,他住在大儿子的工厂里,实际是一个人生活,吃喝都不合适。我以为他真是肺炎,又感觉他儿子、儿媳神色不对。病房外,他大儿子悄悄对我说:我爸的病不太好,咳出了血,可能是肺癌。我问:确诊了吗?说基本确诊,想再去北京看看。

我的心情沉重起来,不敢相信这么一个活蹦乱跳精力充沛的人会得那种病。再走回病房,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孝运似乎更加瘦小,儿子说他体重只有70多斤,没想到他并不虚弱,还是那么谈笑风生,说:他以前进医院都是酒后骑摩托撞坏叫抬进来的,这回是自己走进来的,肯定没事。我说:以后还是不要再喝酒。他说:我妈生下我,肚子就是装酒的,不喝酒我这身体会马上垮下来。

看样子,他并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还是那么贫嘴、乐观。我不知道,若得知自己得了绝症他是什么样子。

几天后,他来电话,说他出院了。第二天,他又来了,说起他的病,像谈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根本就没放在心上。不过这次没有喝酒,说是有医嘱。随后又一拍手,说不喝酒生活还有什么意思。我相信,如果我稍有怂恿,他照样还会伸出手行令猜拳,一醉方休。又想,以他那么聪明的人,怎么能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果然,不等我说什么,他说,儿子不给他说实话,从医生嘴里也问不出什么,看样子不是好病。说着,大笑,说:咱这辈子没亏过人,不相信老天爷就那么不开眼,偏让咱得坏病。

话是这样说,在儿子的劝说下,他到底还是去了北京,想再确诊一下。

可能因为孝运得了肺癌,那几天我好像特别留意这种致人死地的绝症。听说,一位认识的领导身体不适,到北京301医院检查,去时还是还谈笑风生,一检查出癌症,立刻吓瘫,从此再没起来,拉回来的是一具遗体。我担心孝运也会这样,在癌症面前,没有人能够挺得住。

还没过十天,孝运回来了,神采奕奕来到我家。看他的样子,我以为是县医院误诊了,暗自为他感到庆幸。不料,他开口便说:确诊了,是肺癌,已扩散到淋巴结,没法手术。他说这话时,神色平静,像说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我安慰他:癌症也不是说就完全治不好,听说也有治愈的病例。他说:我知道,我不相信这病到了我身上就治不好。

他说起去北京检查的过程,像在讲一个传奇。

是会珍嫂子和两个儿子陪他去北京的。直到坐上火车,还不知去北京哪家医院。火车哐当前行,一家人情绪低落,四顾茫然。他突然看见一个人,看样子似曾相识,走过去搭讪,果然是县里的一个熟人,正好也去北京照看病人。更巧的是,这人的弟弟、弟媳就在北京301医院当大夫,而且分别是科室负责人。那人极热心,让他不用再找其他医院,到北京后一切由她来安排。孝运说:当时,我心想,莫非是上帝在暗中帮助我。到301医院后,面对排队的长龙,他一分钟也没耽误,就被专家接诊。得知已是肺癌晚期,无法手术,他反倒更加平静,他说:那会儿,我彻底放松了,如果真能手术,家人还不知道跟我受多少累,花多少钱,这样也好,老婆、儿子在我临去之前,会少受许多累。

确诊出来,他再也没进那家著名的医院,却也并非屈从于命运。当初所以选择来北京检查,而不是去离家更近的西安,他有自己的打算。妻子跟他生活快30多年了,一直生活在我们那个小镇,他想在临去之前让妻子在北京好好玩玩。第二天,他带妻子游了天安门广场、故宫、北海。第三天,又和妻子登了八达岭长城。第四天,又是颐和园、动物园。他觉得这几十年间,从没有像那几天那样玩得尽兴,玩得放松,玩得无所顾忌。他说:当登上八达岭长城最高处时,望着远山迤逦,天空澄澈,心里突然又有了生的希望。第五天,他又和儿子、妻子逛了王府井,去了北京图书大厦、同仁堂药房。他有自己的想法,既然连301医院也不能治,总不能就这样等死,他想和命运抗争,希望有奇迹会降临到自己头上,他想用自己的力量战胜癌症。明知不可行,试一下总比等死强吧。

在北京图书大厦,他买了两本治疗癌症的书,一本是《起死回生:治疗癌症的108种方法》,一本是《抗癌中草药》。和我说话时,他把两本书展示在我面前,说:明知不可能起到什么作用,但是看了这些书,总会给人以希望,也许奇迹真的会在我身上发生。

望着他的样子,我想到了狂斗风车的堂·吉诃德,想到了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的唐僧师徒,他真的能靠自己的力量战胜病魔吗?

他让我看了他的CT检查报告,结论是:“右肺下叶周围型肺癌,并在肺门,纵隔淋巴结转移。右肺中叶发炎。”我不懂这些医学术语,却清楚地知道,他身上的癌细胞已经转移扩散,像恶魔一样,在一点点索取他的生命。

他不这样认为,至少从神情上看,没有一丝癌症病人的悲观绝望,依然那样侃侃而谈,自信满满。说要靠自己的力量战胜癌症。又说上网查了资料,某地某人得癌症10多年,至今还健在人世;某地某人已被医院判了死刑,至今还能下地干活。他相信这种奇迹也能在他身上发生。我知道,他这是想抓住生命的最后希望,最后一搏。

4

从北京回来那几天,他每天都在会朋友,逢人便说他的癌症,逢人便说他要如何战胜病魔,好像他得的不是绝症,反倒是一种值得炫耀的荣幸。他平时说话喜欢夸张、吹牛,如果说他平时吹牛只是对某件事的夸大,那么,这应该是他一生中吹的最大的牛,比他那个“红楼梦”计划更加惊人,是以生命为赌资。也可能是他吹的最后一次牛,是他生命火花的最后一次吹牛。我并没有觉得他又在火闪,从他自信的言语中,我甚至觉得奇迹真有可能在他身上发生。

他没有一点医学知识,却为自己制定了疯狂的抗癌计划,把能看到的抗癌、治癌方法全都用在自己身上,希望以此得到生命的诺亚方舟。在化疗之外,又给自己加上食疗和中草药治疗。他说他还会气功,要用气功的意念,将癌细胞逼出体外。总之,他想抓住每一个治愈的希望,哪怕只是传说,只是偏方,也要试一下。他把这一套称为系统治疗工程。

他来我这里的次数更多,间隔更短。再一次来,带着两张CT胶片,脸上洋溢着喜气。从他的神色中,我看到了他所说的希望,也看到了我希望看到的奇迹。不等坐下,他又拉开了神侃的架式。我似乎又看到了以前的他。果然,他说的事让我不得不称奇。他说他昨天又去县医院拍了CT,结果出乎意料。

他的叙述有声有色,像在讲一个故事。他说:化疗两个疗程之后,我想,吃了这么多药,花了这么多钱,总该有点效果吧,就让儿子拉着去医院拍片检查。医生问我:“拍什么片子?”我说:“检查肺癌治疗之后的情况”。片子拍出来后,医生说:“回去把你以前的片子拿来。”我让儿子开车回家把片子取来交给医生。医生将片子看了又看,有点惊奇,说好像看不到肺癌的影子了。最后在诊断书上写道:症状明显好转,心肺正常。

他拿着片子和建议书交给主治医生,医生拿起片子看后,连诊断书都没看,便问他:“你知道你得的是什么病吗?”他答:“知道。”医生告诉他:“你的肿块消失了。患这种病的人,只有百分之五的治愈率,你就是这百分之五的人。”

说完这些,他像打了个大胜仗一样兴奋。又说,你看我气色比以前好多了吧。这一段我能吃能喝,连体重都增加了不少。说着跳上我家客厅的体重器,自报数,呵,都快90斤了,比得病前增加了十几斤。

我为他感到高兴,说:你创造了一个奇迹。

他说:过一段,还要继续我的写作计划,能在有生之年将《酒仙逸事录》写出来,这辈子也就满足了。

我说:其实,你若能将这一段生病、治病的经历感受和对人生的大起大落、对生命的大彻大悟写出来,比那个《酒仙逸事录》更有意义。

他说:我也正准备写呢。

我向他承诺,如果写出来,下一期《桑泉》肯定会在重要位置上刊登。

没几天,他把文章写出来了,名《患癌症之后》,大约有不到五千字。我看过后,感觉并不像他说的那么精彩感人,加进了许多概念化的东西,语言也很粗糙,但主要内容还不错,称赞了几句。他很兴奋,说他只用了两个小时,心到手到,一气呵成。《桑泉》是个季刊,离出刊还有一段时间,我让他不要着急,再仔细斟酌,并提出了修改意见。说:这篇文章是你对生命的感悟,要尽量写成精品。他说:要么你给改改。我说:这种文章别人不可能替代,只有你自己写出来才感人。

除了写文章,他还像没生病以前那么活跃,村里谁家有什么事,一个电话,他就骑上摩托车回去。农历十一月十四是我父亲三周年祭日,按照风俗,要举办一个小规模仪式。我没想到孝运也来了,穿一件灰色羽绒服,戴绒线帽,一点也不像个病人。有人问起他的病,他并不避讳,侃侃而谈,脱下帽子,用干瘦的手在头顶搓,让人看因化疗而略显稀疏的头发。这个动作他已在我面前重复过许多次,才几个月,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那天只请了三四桌客人,我特意安排孝运坐在主席,席间,他谈笑风生,似乎病魔已远离他而去。

5

很快过年了,周围洋溢着节日的喜庆。在顽强的坚守中,孝运又把自己的生命年轮增加了一圈。这是他过的最后一个春节,也是他过的最有意义的一个春节。除夕夜,在儿孙的簇拥下,他点响了礼花,后来他对我说:望着升向夜空的焰火,我感到自己的生命也在腾飞,随之进入缥缈无垠的天际。

过了春节,我们的《桑泉》2009年第二期出刊了,我在他文章前面加了按语:

这是一篇郑重约来的稿件,作者王孝运先生是我们的老作者,编辑部里还存着他的好几篇稿件,但是,我们还是郑重向他约了稿,因为他是一位奇人,一个面对恶魔般的绝症谈笑风生,永不言败的人。从他身上我们知道了什么叫乐观向上,什么叫勇敢面对。他的稿子如期写好了,一篇谈自己如何得了癌症,又如何与癌症抗争,洋洋洒洒,近五千字的文章,让我们看到了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一种珍惜生命永不服输的精神。他创造了一个奇迹,能写出这篇文章又是一个奇迹。从奇人、奇事、奇文中,我们除了震撼,更多的是人生启迪。此外,还衷心祝愿他把这个奇迹永远延续下去。

那期《桑泉》中,同时发表了几位知名作家的文章,但他的作品最受瞩目,收到了意想不到效果。短时间内,许多癌症病人或家属索要杂志,纷纷找他咨询治疗方法。他一一接待,不厌其烦地解答。他说,得了这种病是人生不幸,对付的最好方法不是如何治疗,而是不要有思想负担,尽量做事,能把这病忘了,就好了一多半,如果彻底忘了,说明病就好了。我相信他说的是切身感受。但是,除了像他这样的人,哪个病人能忘了如此可怕的病症呢。

开春了,晋南依然春寒料峭。孝运还像以往那样,过几天就来。儿子给他买了辆电动助力车,来时,就再没有摩托车那种轰轰烈烈,除了坐下来谈话依然夸张外,无声地来,无声地走。每次,我都要把他送到门外,望着他瘦小的身影,直到消失。

我甚至已不把他再当病人看,他也不把自己当病人。说他每天都在忙,比没得病以前更忙。孝运生病前,正是他大儿子事业蓬勃时,工厂迁了新址,一应杂务都由他打理,硬把个老太爷当成个勤杂工,忙得不亦乐乎。生病期间,孝运仍住在厂内,说是不操心,仍免不了帮忙做点事。天气稍暖,孝运又向我宣布了他的一项计划。他说:要一个人把儿子新厂址全部绿化,将厂里厂外全部栽上花草树木,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他要让后人知道,是他们的祖先在身患绝症之后,栽了这么多树。他甚至描绘出一幅蓝图,几年之后,儿子的工厂里花草葳蕤,绿树成荫,枝繁叶茂,鸟语花香,儿孙坐在树下,谈论着他当年栽树的情景。

那些天,他把全身心都投入到栽植花木上,很少再到我这里来。我去看了他,走进他儿子的工厂,远远看见瘦小的他在忙碌。他儿子的工厂不大,大约有近十亩吧,厂门前、厂房前,被他挖出了一排排树坑。他干得很投入,直到我走近了,还在奋力挖坑。看见我来了,他停下手里的活,说:这些活全是我一个人干的,一干活就忘记了身上的病。我问他:这一段感觉怎么样。他说:好多了,我都不觉得我是个病人。接着走进了他的住所。外面阳光明媚,一进他的房间,立刻感到一种阴森之气,他的房间很空旷,一张大床,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除此,再没有别的陈设。按说,一间十几平米的房子,有这些也就足够,我不明白这种阴森气从何而来。突然,我看到了墙上贴的纸条,雪白的墙壁、黄色的纸条,给小小的房间里带来了神秘,同时也带了一丝不祥之气。见我盯着纸条看,他笑了笑,说:我把姜太公请来了,让他老人家也为咱驱邪除魔。以前曾听他说过,他会画符,而且很神,曾为某某人驱走了院里的邪气,还曾为某人驱走了身上的癔症。看来这回,他也要用同样的方法为自己驱一回邪。我从没见过符,上前仔细看,不足二寸宽、一尺长的黄纸条上写: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他又领我参观儿子的工厂,我发现,厂内好几个地方都贴着相同的纸条。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从这些纸条看,他分明是在寻找一种寄托,企图用不可预知的神秘力量让自己早日康复。

让我难以想象的是他每天还在喝酒,不过由以前的白酒换成了红酒,由以前的海喝,变成了有节制的喝。他说,喝红酒对抑制癌细胞有作用。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有科学依据,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他即使得了绝症,也难敌美酒诱惑。他甚至要求我先不要走,留下来和他一块喝几杯。面对此情此景,我怎么能喝下去。

三月间,他将儿子工厂的绿化完成了,栽的花木有雪松、女贞、石榴、百日红。按照他的说法,是又了一宗心愿。

在为大儿子厂里栽植花木的同时,他还忘不了远在武汉的小儿子。会珍嫂本来在武汉照看孙子,因为他的病才赶了回来。现在他感觉好一些了,又撵老婆去武汉。在这种时候,会珍嫂怎能离开。为此,他发脾气了,不是以丈夫的身份,而是以病人的身份,像小孩子那样耍赖,和会珍嫂大闹一场后,最后达成妥协,两个人都去武汉。

在武汉,他只待了半个月。这半个月,他从平常的交往中,感受到了人间亲情,得到了大彻大悟。他的四弟和小儿子分别在武汉外企工作,他来了,老兄弟顿时有种生离死别的感觉,他还是自信满满,好像癌症已被他征服,兄弟相见,没有安慰,没有哀伤,只有说不尽亲情。随后,四弟领他住了酒店,吃了大餐,还逛了歌厅,让他尽享以前没有享受过的生活。大都市的灯红酒绿刺激着他神经,让他这个一辈子生活在乡村的人有了一种对都市生活的向往。同时,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焦虑,感觉自己应该更好地活下去。

就在这时,他身体中蛰伏多时的癌细胞又开始折磨他。他的颈部出现了肿块,他意识到癌又来了,再也不肯待下去。在与亲人们的依依惜别中,离开了武汉。

6

癌细胞一直蛰伏在他的体内,肆意在他身上攻城掠地,他以自己的乐观和坚韧步步为营,尽量不在亲人朋友面前表现出失败后的痛苦,我们实际上都被他蒙蔽了,为他做毫无意义的庆幸。他仍然心有不甘,继续用自己的方式与癌症对抗。

回到县里后,经医生检查,是淋巴结发炎并癌细胞转移,他又住了十几天医院,治疗方法无非还是化疗输液。他心里明白,既是癌症晚期,住再长时间也是徒劳无益,还是出院,用自己的方法和癌症对抗。这一回,他找到了一种传统膏药,叫“独角皂”。贴上后,竟止住了疼痛。

他又来到了我家,端一盆花草,说这是他找到一种治疗癌症的草药。我看盆里的那株草,褐色的枝干,圆圆的绿叶,并无特别之处。他说:这草叫金鸡毛,又名神奇救命草,可以治癌症,还可以治糖尿病、心脏病、高血压等三十多种疾病。他说得兴兴的,仿佛真找到了一种神药,身上的癌细胞不久就会被这种孱弱的小草消灭。又说:给你分出一盆,将来不管得什么病都能用得上。我收下了他的神草。他还是那么乐观,除了颈部贴着发黑的膏药,并没有因为癌细胞再次扩散显出丝毫的哀伤。说起这次癌细胞扩散,像说一件平常事,津津有味地说他如何用膏药,如何止住了疼痛,最后说:这一回与癌症打了个平手。

他又写出了一篇文章,是《患癌症之后》的续篇。我看了,还是谈患癌后的感受,以及他的治疗方法。这样的文章不管文笔好坏,对每个癌症患者都是一种激励,我鼓励他说:只要你还活着,就应该把这种文章继续写下去,只要你写出来,就会登出来,很多人都希望看到你的文章。

他甚至还在憧憬着能把癌症治好,从此因祸得福,探索出一种独特的治疗癌症方法,像个小孩子一样兴奋。过了一会,脸上现出痛苦的神情,我想那一定是病痛发作了,癌细胞在提醒他,癌症是不容易被征服的。他失望了,呆呆的,失神地说:不知我能不能过了这个年。过了这个年我就整整60岁了,也就到退休年龄。

我说:看你这精神头,时间还长着呢,说不定真能治好。

他说:兄弟,你不知道,每天晚上,我都是坐着,一躺下就咳,一咳起来全身都撕心裂肺地疼。我说能治好病,只是给自己鼓劲,别还没死就气息奄奄的让人看着难受。

我说:得这种病的人,要都有你这种心态就好了。

天气变热了,他还在顽强地坚守着生命。过一段时间就到我这里来一次,每次来,都带些时鲜蔬菜,说全都是他自己种的。他在儿子的工厂里开垦了一大片菜地,每天仍然劳作不止,他不想让自己老躺在床上,说一停下来,说不定就再也起不来。

我们刊物出刊延迟了一段时间。有几天,他几乎天天打电话询问,好像等不及了。我担心他的病,刊物一出来,就与老杨约好,一方面去看看他,一方面给他送刊物。

他还住在那间房子里,看见我们来很高兴,硬要留我们吃饭喝酒。会珍嫂子也在一旁挽留。我说:怎么能给你添麻烦。孝运说:不麻烦,能和你们在一起吃饭,我高兴都来不及呢。

我看得出来,他是太孤独,想留我们多说说话。老杨也看出他的意思,说:好,不过你们谁也别动手,你这地里有菜,我来做,一会你们坐下吃就行。

饭做好了,几样菜有模有样地摆在桌上。没想到,孝运摸出一瓶酒,我大惊,说:可不能喝酒。他呵呵笑,说:我不喝,给你们的,我还喝红酒,象征性喝点。我说:我们也不喝,免得勾起你的酒虫。

他说:没事,我有红酒喝就行,主要是想和你们再划划拳,看看我几个月没划拳,手气还行不行。

我与老杨答应了他的要求。一出手划拳,他立刻变了个模样,还像以前那样风生水起,声若洪钟。一赢拳,又恢复本色,狂傲不羁,目空一切,世间万物统统不在话下。输了,也有许多说辞,象征些地沾沾红酒。说:非逼我出绝招不可啊。接着换了右手。那一上午,他过的很愉快,全然不是个病人。

已经到了8月,从查出癌症那一天算起,时间已过去了近10个月。虽然自知癌细胞扩散,虽然自知在劫难逃,孝运还是以乐观的神态出现在每一个朋友面前,加上他在《桑泉》上刊发的文章,孝运俨然已成为一位奇人,引起了许多人的关注。曾经有许多朋友问我:孝运怎么样,还好吗?

孝运很不好,孝运给人的感觉仍然很好,他还在支撑着,不到最后时刻不让自己倒下。8月中旬的一天,孝运突然在朋友中广而告之,说要请大家到县城最好的饭店吃饭。他的朋友很多,那天请的却只有二十多人,除了少数至亲,其余的全是文学爱好者。他所请之人全都到了。平时不论哪位朋友家有事,孝运都是执事,忙前忙后。这回,他自己请客,他照例忙,高声招呼每一位客人,与每一位朋友寒暄握手,像久别重逢,很激动的样子。席间,说起他的病,还是信心十足,说,在得了癌症之后,能把大家请来,是大家都给他面子,说明大家都没有忘了孝运这个人。又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得这了这病,说不定哪天就和大家告别了,与其等告别以后让朋友去灵前看,不如先把大家请来,说说话,叙叙旧。这话说的大家有些伤感。他很快意识到了,说他还想把《患癌症之后》继续写下去,一直写到之一百、二百。

现在回想,这次宴请,是孝运在和大家做告别。那时,他已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即将终结。那时,癌细胞已经折磨得他再也扛不住了。之后,他的尊严和体面就被癌细胞彻底撕碎。那以后,他虽然还在强撑着,却再也没有主动见过任何朋友。

8月底,我的写作暂时告一段落,心里一轻松,就想起有好多天没有孝运的消息了,打电话过去,他的声音已没有过去那么宏亮,有气无力,带着一丝哀伤。与孝运交往多少年,我从没有听他用这种声音说话。便隐隐感到他可能再也坚持不住了。当天下午,与妻子一起去看他。

他还住在儿子的厂里。天气依然很热,一张小床放在厂院间,孝运半躺在床上。会珍嫂、儿子、儿媳坐在一旁,一家人正在争论什么。见我们来了,孝运下了床。寒暄过后,孝运说:兄弟你说,我想回去,这有什么不对。会珍嫂说:没人不让他回去,可他说回去马上就要回去,孩子说明天送他回去,就急了,就差这一晚上吗?孝运急了,撩起上衣让我看,说:兄弟,你看,癌细胞已扩散到全身了,再不回去,我怕就交代到这里了。

我看到了他的身体,瘦骨嶙峋的肋部、胸部用紫药水画满三角。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癌症病人赤裸的身体,我没想到,癌细胞竟可以用这种直观的方式,表现在病人身上。顿时,感觉到一种可怕的力量正在将孝运拉向死亡。我意识到,孝运这一回去,实际上等于放弃生的希望,要躺在老家的房子里等着死神的降临。

不等我再说什么,孝运说他浑身疼痛,又躺在了小床上。晋南的8月天气还十分燥热,会珍嫂把小床放在院里本来是为让孝运纳凉,这时,突然一阵狂风吹来,带起尘土,院里顿时异常凄凉,笼罩着哀伤气氛。孝运将身子蜷缩在小床上,好像即将被空中看不见的手攫取。

孝运还在想许多事,对我说:回去后,还要把《患癌症之后》写下去,或许躺在老家的床上,望着熟悉的天空,呼吸老家的空气,疼痛会减少一点。

我说:能写就写,也不要勉强自己。

他凄惨地笑,说:我一定要写,写出自己对死亡的感受,实在不能写,也要口授,让人记下来。

他回去了,还在痛苦地坚守。癌细胞像魔鬼一般,在他的面前舞动,用一贯的方式,如同丝丝抽茧一样,在褫夺他生命的同时,让他认输。他一如既往地坚守着他的风格,在老家的院子里,与前来探视的朋友交谈,虚妄地设想着最后的时光。他说梦见了许多故去的人,他的父亲、母亲,他的不在人世的朋友,说是他们在叫他呢,等着在另一个世界相会。

他终于坚守不住了,在痛苦中离开了虚妄的幻想。那一天是2009年9月18日,离他被确认为肺癌晚期10个多月。

猜你喜欢

癌细胞癌症
BCAA代谢异常与癌症的相关性研究进展
留意10种癌症的蛛丝马迹
癌细胞最怕LOVE
假如吃下癌细胞
癌症“偏爱”那些人?
美丽疗法打败癌细胞
对癌症要恩威并施
不如拥抱癌症
正常细胞为何会“叛变”? 一管血可测出早期癌细胞
C-Met蛋白与HGF蛋白在舌鳞癌细胞中的表达及临床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