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雁翼诗歌创作中的故乡情结
2011-08-15郑欣欣
郑欣欣
(邯郸学院 中文系,河北 邯郸 056005)
雁翼从十几岁开始写诗,辛勤耕耘一生,为我们留下了近四十部诗集。翻阅着一本本诗集,仿佛追随着雁老从硝烟弥漫的冀南大地,到随部队转战大西南;从“在云彩上面”的铁路建设工地,到成都的《四川文学》编辑部;从“文革”时的“牛棚”、监狱,到改革开放后的最前沿深圳;从参加艾青为首的诗人访问团,到出访世界各地。丰富的人生经历,使其诗歌创作题材丰富,情感也丰富,“有灾祸有幸运有苦有乐有血也有泪”。[1]262细细品读雁翼的诗篇,总可以感到他浸润在诗句里面的故乡深情,无论身在何处,故乡始终在他的心中缠绕。
虽然说“诗人的天职是还乡”[2]87,他们写着自己的经历,他人的生活,真实的记忆与虚构的想象错综地纠缠在一起,故乡情结贯穿他们写作的终生。但我总觉得在中国当代诗人中,雁翼有些特别,没有哪一位像他一样与故乡维系着那么密切的关系,心中蕴含着那么强烈的乡土情感。
这感受是从他家乡人的眼里、口中、笔下领会出的:“有的人离开了故土永远没有回过故土,只是把对故土的思恋深深埋在记忆的泥土;有的人远离了故土但又离不开故土,常常回到故土,用身心触摸亲吻故土的皮肤,用激情抒发对故土的热爱,用智慧和能量奉献给故土。而雁翼属于后者”。[1]26在雁翼的家乡人看来,从这里走出去的人不少,可他是回乡最多的,虽然远居南国,但只要有可能,哪怕是来去匆匆,他也会到家乡做短暂的探望,不仅用诗留下生命的痕迹,还尽可能为家乡作出贡献。
这感受是从他的诗中读出的,雁翼说自己是故乡“一个苦心编织的梦”(《故乡归思》一),他很在意自己走出的每一步能否被故乡认可,因此才会写出请故乡检验“今日的我,可是你往日的希望?”(《长久的离别之后》)
这感受也是诗人自己告诉我们的。在他感到生命历程将要走到尽头时,便谋划把自己一生的心血结晶献给故乡。“我必须要说的是我觉得我是一棵被故乡育成的树,那果实应当由故乡的手采摘”。[3]1所以他把所有的作品和手稿捐献给家乡,珍藏在邯郸学院的雁翼文学馆中。
故乡是他漫游人生的起点,诗歌成为他回报故乡和精神返乡的一种方式。
一
来的地方,是深深的爱的所在。
——雁翼《写在上海的大街》
故乡是什么?故乡是诗人生命的个体经验的“源”,也是生命生长的土壤。对于雁翼来说,冀鲁平原上的那个小村庄——颜窝头村,是他生命的起点,是他童年生活的地方,也是他情感牵挂的聚焦点,是“深深的爱的所在”。他从这里起步,走过大江南北,到过海峡彼岸,也游历过欧美诸国,给人们在空间上留下了一道道纷乱的弧线,大多时候,诗人处于“被迫舍弃与本源接近而离开故乡”[2]87的状态,但是无论走到哪里,他都会频频向这里回首,为之写出一首首情真意切的诗歌,抒发乡情、亲情和思家感、归家感。
童年生活常常构成诗人写作人格的底蕴和基础。故乡与童年密不可分,在雁翼的诗歌中,童年是他常常涉及的主题之一。虽然童年生活有许多辛酸,但在诗人的记忆中,大多是用充满怀恋的笔触,把自己心中的童年重新呈现在自己面前,而后让自己沉浸在对过去童年想象的感怀里,以此达到对故乡情结的重温。在一次参观了上海少年宫之后,他写道:“是的,我对我童年的生活,/有着过浓的留恋。/留恋那废纸订成的学习本,/留恋那弹壳剪成的水笔尖。/谁抽空到班里学十个字,/谁就是班里五天的教员。/倘若我是一条诗小河,/河里的水就在那里发源。”(《我愿……》)虽然这是诗人参观少年宫时,对比之下感慨自己曾经的学习条件的艰苦和简陋,可是因为与故乡相连,这简陋也使留恋带有了温馨。
雁翼的童年记忆中也有他的童趣。在《梨园纪事》里,他写道:“在我还没有成熟的意识里,/没有‘偷’就是丑那样的词,/只有追求冒险的快乐。”因此成年之后回到家乡还会顽皮地想:“惊心动魄的快感还挂在枝头吗?/那位看园的老伯伯,/是不是还等着把我捕捉?”虽然生长在农村的孩子可能都曾有过这样的童年乐趣,可雁翼会在回想时认真认错:“现在,我真的知道错却晚了,/晚得那又酸又涩的梨再也/长不成又甜又脆的果。”每读至此都会让我感动,诗人一生保持一颗童心,而且纤尘不染。
与童年记忆相关,有两个形象是构成雁翼诗歌故乡情结最重要的内容——母亲和卫运河。
母爱是人类最伟大的亲情,具有永恒的人性魅力。但丁说“世界上有一种最美丽的声音,那便是母亲的呼唤。”[4]冰心在她的小诗中诚挚的歌唱母爱,老舍在《我的母亲》中表达了对母亲的感激,一首《游子吟》则道出了古今千千万万游子对母亲的拳拳之心。雁翼对母爱有自己细致的体悟。因为母亲曾经告诉“生我的第三天她就纺线了,/血,把蒲团子尽都染红。/因此,每当我的生日来临,/心里便响起了纺车嗡嗡声。/灵魂便被震撼的发颤了——/一笔过重的恩债,/总是想着报答,/又总是忘情,/一直到她的死,/我也没来得及去尽孝守灵。”(《生日里,我想》)由于内心的歉疚,所以诗人出现在梦中的是“母亲的坟,馒头形的一堆黄土,/无限的扩大着,/包括坟上的草,草间的花。”(《乡梦》)在雁翼心中,母爱无以替代,母亲对他性格形成有重要影响,对母亲的爱和怀念伴随着他走过坎坷的人生之路。远在山城重庆他思念母亲;“山城,我的至亲至爱的家啊,/今天,我就要出发,/因为我的心啊,/还思念着北方的妈妈”。(《山城,我就要出发》)在“文革”的监狱里,他“常常梦见母亲的手,/理着我又长又乱的头发”(《妈妈》),是母亲的温暖和慈祥给了他抗争厄运的勇气。诗人由衷的歌颂母爱:“生命是母爱的果实/生日的礼物一年一度/应当敬给母亲”。(《生命的感悟·十四》)
卫运河是流经雁翼家乡馆陶的一条历史悠久的河流。雁翼喝着卫运河的水长大,两岸风光滋养过他的身心,河中的船帆引发过他的遐想。“卫运河赋予他宽阔的胸襟和战胜困难的勇气。雁翼心灵深处,家乡的卫运河就像一道深深的记忆沟壑,永远在思绪的原野奔流、喧闹、高歌……”。[1]8这歌声伴着诗人一路走来,便谱写出了一串串卫运河诗篇:《馆陶人心里的河》、《静静的大运河》、《运河帆情》、《运粮河上》、《卫河怨》……。“怀揣着母亲河的恋情”踏着卫运河的波涛,雁翼走过黄河,走过长江,到过金沙江、通天河、黄浦江、珠江……,“四十年了,在生活的大海里,/经受着风的摔打,浪的洗练,/没有想过寻找避风港、防波堤”,是母亲河给予他坚强和信念,卫运河一直在他的心里。山重水复,诗人的诗作中出现过无数的河流,谁能说那些诗句中没有卫运河的浪花呢?“现在我才明白,歌唱嘉陵江的时候,/我就把它当成你了!/运粮河,你可原谅?”(《运粮河上》)
童年、母爱、卫运河一起构成雁翼生命中最浓重的底色,也是雁翼在诗歌创作中出现最多的意象,他们还一起幻化成召唤诗人回家的“炊烟”和“铺着露珠的小路”。
二
当古老而又贫瘠的土地,/需要滋养的时代,/我们捐出了许多许多的鲜血;/而大地也献出了许多小米,/用古老的独轮车,/送到我们的行军锅前,/哺育着我们那一代人的/思想和感情。
——雁翼《我又回到了故乡》
在人类的感情领域里,最原始、最基本的是亲情,而对雁翼来说,还有一种不亚于血肉亲情的感情——战友情、同志爱、人民的救命之恩。雁翼是诗人,也是战士。他从十几岁参军,在故乡的土地上战斗生活了近十年,参加了大小一百多次战斗,三次负伤。他为这块土地洒过鲜血,这片土地上埋着他曾经生死相依的战友,今天还生活着那些不知名的大娘、大嫂、姐妹兄弟。在他的故乡情结中,无论如何割舍不掉生命中的这段经历和感情。
难忘曾经为之流血的土地。馆陶及华北平原曾经是抗日的战场,诗人每一次回到这里,都感慨不已:“我知道地雷的爆炸声早消失了,/但地道里的棉油灯光,也许/还照耀着我的华北平川。”(《华北平原》)“多么美妙的青纱帐呵,/这正是打游击的好时候,/露珠里还闪着战士的目光,/叶子下还藏着战士的枪口,/这埋过地雷的土地呵,还藏着战士的怒吼!”(《早晨,我在青纱帐里行走》)
难忘老百姓的养育之恩。战争年代,有多少次战斗中负伤,在老乡家养伤;多少次是老百姓冒着生命危险掩护他脱身,又有多少次从大娘、大嫂手中接过红枣、布鞋,数不清了,但点点滴滴都记在心头,成为诗人心中沉甸甸的感恩情结。“黄河北岸,我走进一个白杨围抱的小村,/苦苦的询问着,寻找一位年老的母亲”,可得到的答复却是“不好找呀,这里的母亲,谁没有救过八路军!”(《白杨颂》)。我们在雁翼的诗作中认识了许多可爱、可敬的乡亲:用生命保住了解放军将要通过的大桥的游击组长(《卫河桥上》),受伤时“把我抱得紧又紧”的申家大婶(《白杨村寄情》),用歌声唤醒民兵用生命保护乡亲的凤凰姑娘(《凤凰岭上》),曾给过我温暖的那对善良的老人(《七天的温暖》),为我推面、烙煎饼而自己却偷吞野菜团子的老房东(《一副熟悉的面容》),万福河上的渔家女(《访》),在战争中失去儿子的贺大娘(《贺大娘》),追出村头送我一捧大红枣的的大嫂(《红枣》)……。
难忘战友情深。“悄悄推开柴门,我真怕惊醒/那一群小八路的梦,因为/我不忍说出别后的情景,不忍说/谁怎样死谁怎样生”。(《重访旧居》)这块土地掩埋着烈士的遗体,这块土地上有在战火中结下的生死友情。雁翼每次回乡,都要到烈士陵园去拜谒祭奠牺牲的战友,缅怀军旅生涯中难忘的岁月。
作为战士诗人,雁翼比别的诗人在怀乡时,多了一份博大、凝重的情感,他的怀乡情结是寄托在青纱帐、盐碱地里,寄托在高高的院墙、太行山上,寄托在白杨树和大红枣上面的。因此,诗人在深情讴歌革命先烈和淳朴的人民的同时,还在诗歌中表达与此相连的深深的忧郁之情。“重上太行山,我总觉得/树咬我河咬我花草也咬我/咬我/五十年前的那颗童心/好痛!痛醒了许多/沉睡在枪声中的许诺。”(《上太行》)所以,诗人才会经常回故乡,呼唤烈士陵园的战友“从坟墓里走出来/校正/我的准星/是否改变了方向”。(《生命的感悟四十六》)这就是雁翼十分难能可贵之处,人民的重托和先烈的遗愿沉甸甸的压在他的心头,成为他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他不在乎官位多高,也不在乎权利多大,只在乎能如何用手中的笔,回报人民,回报故乡。
三
故乡,我不敢隐瞒,在你面前,
我感到欢畅,
同时又怀着忧郁。
——雁翼《故乡,我欢畅而又忧郁》
雁翼的故乡情结中因为有炮火硝烟的熏染和生命与鲜血的浸润,使他即使在洗去征尘后,仍然保有战士的职责和使命感。1947年,在随大军南下之前,他组织了一场《为谁打天下》的演出,表明了他和战友们为人民的幸福生活,当然也为故乡美好明天而战斗的心愿。解放后诗人虽然随着部队留在了大西南,但心系家乡,而且用情太深,以至于在他多次回乡所看到的现实面前,心情复杂:既有欣慰、欢乐,又有忧虑、愤怒,使诗歌创作也呈现出多重声音的复调组合。
在回肠荡气的乡恋中表达对生活的热爱。毕竟,人民当家做主,丰衣足食是诗人为之奋斗过的理想,所以雁翼为新的建设高潮给家乡带来的新生活而歌唱,“故乡对我说:你吹吧,孩子,吹吧。/用你阶级的情感,用你战士的嗓门。”(《故乡颂》)“我又来了,又来了,/忍不住喜泪滚滚,/你又变了,又变了,/变得叫我更加醉心,/一条新的大街,伴着更新的人,/多少新的树呀/争着去做梁做柱!”(《致馆陶》)改革开放后的家乡更是令雁翼惊喜,他用新词的形式表达了喜悦之情:“不见了路窄屋矮,/迎我是楼高树外,/汽车成队去又来。/馆陶公主又复活,/陪着夫君做买卖,/新街旧城忙发财。”(《再回馆陶·浣溪沙》)
不过,用颂歌表达故乡情怀不是雁翼这类诗歌的主调,因为“诗人不能只是一位善良的歌手,仅仅为诗歌提供绚烂的色彩和欢快的音符。诗人更应该是一位勇于思考和探索的战士。”[5]雁翼作为“一位用诗发言的思想家”,[6]170他在感应生活、触摸时代的脉搏、为新的建设高潮给家乡带来的新生活而歌唱的同时,也多了一份对人生、对社会的忧患和叩问。雁翼的乡愁中,一直有对最底层人的生存状态的关注。这种情感,常常以一种忧患的情思表现出来,如对家乡的女性命运的关注。雁翼深知女性在男权中心主义社会的地位与困境,封闭、凝滞、愚昧落后的文化形态和传统文化的劣根性给女性生存与命运造成的巨大苦难,在他的诗中写出的女性命运是令人忧伤的。在《她逃跑了》一诗中有对依然存在的包办婚姻的质问,在《难忘的隐痛》和《一个寡妇的自述》、《我曾扮演过悲剧》中揭示了封建旧习俗、旧观念对女性的迫害,诗人担忧的是“悲剧的导演魂还在,我真怕,/悲剧之后再演悲剧。”(《我曾扮演过悲剧》)“封建的大山推到许多年了,/但在我们的意识里,/那山是不是真的推翻?!”(《并非虚构的故事》)虽然家乡的发展变化给诗人带来欣喜,但依然存在的贫穷落后也引起诗人的忧思。在《胖与瘦的对话》一诗中,诗人把长胖了的邯郸城与仍然破落的村落作对比,为城乡发展的不平衡而难过,在诗中还表达了深深的自责:“突然一个声音从云天传来:/责备谁呢?住进城市这么多年,/可曾操心过农村的愁苦?/我哑然,默默垂下了头,/一股忘恩负义的悔恨之鞭,/把我的心暗抽。”
雁翼始终坚守他在革命战争年代所获得的价值观念和道德操守,诗在于他是灵魂的净化和提升。回乡,他总要在烈士墓碑前思考昨天和今天,他对有些人在老百姓面前的官僚作风和征收农业税过程中存在的简单粗暴不满而又无奈:“我又是多么痛苦,/望着吃公粮的人训斥吃自种粮的老者/我竟只有叹息。”(《故乡,我欢畅而又忧郁》)“但似乎,你们又谈论着今天/谈论着今天的弄权者/怎样的过河拆桥。/……/你们沉默着,而我,/却只有把你们的沉默,/装进胸膛里燃烧。”(《在馆陶烈士祠堂》)
雁翼还不无担忧地写到现代工业带来的新变化对家乡自然生态环境的侵蚀和破坏。雁翼以忧思的笔触描绘了卫运河遭受污染的情景。“别时水扬波柳丝拂面/归来河床枯草满/不闻蛙鸣兔乱窜/天咒人怨”。昔日美丽恬静的故土家园,如今在带有地方保护色彩的经济发展的背景下,已尽失往日风采,诗人在谴责急功近利的做法的同时表达了自己的心愿:“假如我有权/定炸山坝/下令天河放天水/还故乡千里白帆/鸟唱人欢”。(《卫河怨》)
“出征时一杆枪,/回来时一杆笔”,(《这不是笑话》)这是雁翼对故乡的回答。他拿着这支笔在诗歌中用朴实的语言、纯真的情感表达他浓浓的故乡情节。几乎他的每一部诗集中都有怀乡的诗篇,而每一次回乡也都有诗的记录,特别是在1985年回乡停留了约一年多时间后,用三行诗的形式抒发了“面对四十多年生活的总爆发”[7]3写出由79首诗歌集成的《故乡三行诗》。雁翼的诗情和心血还哺育了家乡的文学队伍,在他逝世后,家乡人用诗表达对诗人的爱戴和怀念:“带去了/卫河的浪影/涤荡一切污泥/带回来/长江的清波/灌溉家乡田地/中秋节/自己变成诗/与草堂同醉”。[1]130我想,这是对雁翼的故乡情结的最好的描绘。
[1]牛兰学,赵树新. 卫河诗魂[M]. 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2010.
[2]海德格尔. 人,诗意地安居——海德格尔语要[M]. 郜元宝,译. 上海: 上海远东出版社,1995.
[3]雁翼. 雁翼名作系列丛书——给责编的一封信(代丛书序)[M]. 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2000.
[4]但丁. 神曲[M]. 王维克,译.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
[5]任达. 建设者的脚步与歌声——评雁翼的创作[J]. 诗探索,1984,(1).
[6]施晗. 一位用诗发言的思想家——读雁翼《爱的旗帜》[M]//雁翼. 爱的旗帜. 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7.
[7]雁翼. 故乡三行诗[M]. 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