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张爱玲小说翻译中语言风格的再现——译《花凋》有感
2011-08-15郑洁
郑 洁
(江阴职业技术学院,江苏江阴214431)
《花凋》于1944年3月在月刊《杂志》第12卷6期刊载,后收入《传奇》。在张爱玲众多出众的中短篇中不太引人注意,也未曾有翻译出版过。在英译《花凋》[1]的过程中,我最大的感受是张爱玲独特的语言风格以及那些语言风格在译作中得到的再现。由于风格是作家创作个性最明显、最直接的展现,也是令张爱玲区别于他人的标志,正是由其风格所产生的美感形式,张爱玲小说才具有其不可替代的文学史意义。
著名的俄国符号学家洛特曼认为:“构成文艺作品文本的语言,是一个由各种层次组成的等级结构体系……任一层次都包含着信息。”[2]这说明了小说文本的信息不仅存在于它所描述的基本事件中,还存在于它的具体措辞之中。因此,在译文中再现原文措辞方式是保证信息完整的重要因素。另外,文学作品的魅力不仅在于情节,还在于语言的组织方式。相应地,译文读者也不会满足于了解情节,有时甚至更为文本的语言魅力所吸引。翻译小说时需再现原作语言风格,反之只能让满怀期望的读者获取变味的异域文化信息。因此在译作中原作者语言风格的再现是令译作能达到原作同样的审美价值所不可忽视的关键。
一、张爱玲小说的语言风格
张爱玲的语言风格是很独特的,笔者认为在张爱玲小说译文中最难全面而忠实体现的正是她的语言风格。
其语言风格之一是古典小说的遗风。古典小说的遗风,在很大程度上是指张爱玲的小说中透出的浓郁的《红楼梦》风。在她的许多作品中都能看到《红楼梦》的影子。《金锁记》就是张爱玲把《红楼梦》用心撕磨体会后化出的一篇绝世文本。多处对话使人很容易想起《红楼梦》里的大观园。这样的对话《花凋》中也有,比如泉娟的弟弟走来与大姊拜节一段。泉娟笑道:“你们今儿吃了什么好东西?替我留下了没有?”她弟弟道:“你放心,并没有瞒着你吃什么好的,虾仁里吃出一粒钉来。”泉娟忙叫他禁声道:“别让章先生听见了,人家讲究卫生,回头疑神疑鬼的,该肚子疼了。”她弟弟笑道:“不要紧,大姊夫不也是讲究卫生吗?从前他也不嫌我们厨子不好,天天来吃饭,把大姊骗了去了,这才不来了,请他也请不到了。”泉娟笑道:“他这张嘴!都是娘惯的他!”还有就是章云藩来郑家过节一段,从郑夫人不肯下楼到川嫦劝导了一番,最后终于帮其梳头净脸,换了衣裳,下了楼来,一直到后来上演的一出闹剧结束,整个叙事手法和语言风格也很有古典小说风韵。这段文字不紧不慢、有张有弛、用语精到、毫无赘言,可以说是增之一笔嫌浓、删之一笔嫌淡。
其语言风格之二是西方现代小说的情调,主要体现在一个个新颖别致的意象和比喻中。
先说意象。夏志清教授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赞誉张爱玲《金锁记》是“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读其作品会惊异地发现她的文章中平缓而自然地流淌着一条‘月亮河’”。在这篇小说中,张爱玲将月亮的意象写到了极致,以月亮始,以月亮终,并不断出现在小说的背景当中。
在《花凋》中,以对坟墓的描述开头也有些相似之处——“上上下下十来双白色的石头眼睛。在石头的风里,翻飞着白石的头发,白石的裙褶子,露出一身健壮的肉,乳白的肉冻子,冰凉的。”这段文字看到很多重复的“白石”,读者已经知道了天使的雕塑是白色大理石的,但作者还是反复地用“白石”这两个字,眼睛是白石的,风也是,头发、裙褶子、肉冻子都是,用白色冰凉的大理石的意象奠定了《花凋》冰凉悲哀的基调。
再说比喻。精巧的比喻在张爱玲小说中随处可见,她作品中比喻的高妙之处在于超越了一般比喻中的形似,而更加注重神似,形象生动的比喻恰如其分地表达了文章的深刻的主题。张爱玲在其作品中运用各种事物来描绘,以形似至神似的本体与喻体间的事物勾勒出来的给人一种感官上认可的具有形象生动、栩栩如生的场景画面。这一系列画面具有灵动感,给人以无限的想象空间,将没有生命的东西寄予了小说中的主人和外界景物。举《花凋》中几个令人印象深刻的比喻为例。
说章云藩,把他说话比喻成吃枣,实在是令人拍案叫绝。“他说话也不够爽利的,一个字一个字谨慎地吐出来,像在隆重的宴会里吃洋枣,把核子徐徐吐在小银匙里,然后偷偷倾在盘子的一边,一个不小心,核子从嘴角里直接滑到盘子里,叮当一声,就失仪了。”
还有说川嫦的项圈,“是一双泥金的小手,尖而长的红指甲,紧紧扣在脖子上,像是要扼死人。”这个比喻用词相当精准,“尖”、“长”、“红”、“紧紧”、“扣”、“扼”,可以说是针针见血,用“金项圈”来象征川嫦的不幸,这个时代、这个社会、她的家庭环境、她的身世、她的疾病等等这些,就像“尖而长的红指甲,紧紧扣在脖子上,像是要扼死人”。
说川嫦的病体,“她的肉体在他手指底下溜走了。她一天天瘦下去了,她的脸像骨架子上绷着白缎子,眼睛就是缎子上落了灯花,烧成了两只炎炎的大洞。”“她爬在李妈背上像一个冷而白的大白蜘蛛”。“骨架子”、“绷”“白缎子”、“烧”、“炎炎的大洞”,“冷而白的大白蜘蛛”用词使人产生可怕、不寒而栗的感觉,真是不落窠臼的比喻。
其语言风格之三是浮华苍凉的美感形式。
先说浮华。张爱玲40年代的小说无时无刻不令人想到上海人,这样的氛围同样也充斥在《花凋》中,小说中对服饰的描写,以及洋房、别墅、公寓、街景、电影院等世象百态处处铭记并散发了都会生活的浮华美感。但张爱玲一边在小说中描写色彩缤纷的浮华美感,一边又以刻薄的笔力理性地透视浮华美感的幻灭。心仪浮华,却不沉溺于浮华,这是张爱玲40年代小说浮华美感的尺度。因此,浮华背后浸透着苍凉被确立为张爱玲小说的总体美感。在《花凋》中,苍凉的美感也随处可见,开头便是苍凉的一笔,又比如,“然而现在,她自己一寸一寸地死去了,这可爱的世界也一寸一寸地死去了。凡是她目光所及,手指所触的,立即死去。”“从小不为家里喜爱的孩子向来有一种渺小的感觉。川嫦本来觉得自己无足轻重,但是自从生了病,终日郁郁地自思自想,她的自我观念逐渐膨胀。硕大无比的自身和这腐烂而美丽的世界,两个尸首背对背拴在一起,你坠着我,我坠着你,往下沉。”这是一种直指人心的疼痛,一种绝望的凋零的美。
二、再现张爱玲小说中语言风格的翻译策略
在翻译《花凋》之前笔者特地去拜读了一下张爱玲自译的The Golden Cangue(《金锁记》)和Sha Me,A Mah(《桂花蒸·阿小悲秋》)[3]。在这两篇小说的自译中,张爱玲的翻译手法比较自由,译文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再创作[4]。在对原文的内容和风格作完整保留的基础上,删去了一些可能会引起英语读者不快的描写和一些对主题基本上不产生影响的细节,从而使小说的主线更简单清晰,更为西方读者所接受。同时,她对原文的删改是有严格的度的,而且张爱玲并没有为了迎合西方读者而一律采用归化的译法,在很多地方可以看到她放弃归化而采用异化的翻译。
在翻译小说《花凋》时,一方面,笔者因十分注重译文中张爱玲语言风格的再现,采取直译的地方为多数,其一是因为张的小说中精巧别致、不落窠臼的意象和比喻很多,这是张爱玲小说的独特之处,张爱玲文字的另一个独特之处是她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一种冷,或是“苍凉”,用直译能够比较原汁原味地体现出来;二是现在中国文化在国际上的地位和传播的广度深度与几十年前比较起来不可同日而语,英语国家人们的心态也开放了许多,并不一定仅仅喜欢迎合他们西方文化本位的文学作品,而且对不同历史时期的中国文化的了解程度有了很大提高,对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上海风情他们很可能颇能体味。而另一方面,虽然译者尽量直译,但当直译无法达意时,也采用直译加注释或意译的手法。
下面要举一些译文的例子,来反映笔者为再现作者的语言风格采取的三种翻译策略。
(一)直译
例1:……满脸的“颤抖的灵魂”,充满了深邃洋溢的热情与智慧,……
It see Med a shivering soul filled with boundless passion and brightness was hidden inside.
感官性强是张爱玲小说中的一个鲜明特点。读者能从字里行间的描述中调动想象力,达到一个视觉上、听觉上、嗅觉上、味觉上和触觉上的效果,使得作者在比喻手法的描述下世界更有灵动感。这里“颤抖的灵魂”直译为“shivering soul”更能体现张爱玲小说的这一语言特色。
例2:她眼睛上蒙着水的壳。她睁大了眼睛,一眨也不眨,怕它破。
Her eyes were covered with a crust of water.She opened theMwide without a wink so as to keep it froMbreaking.
这句话前半句被译作了“Her eyes were covered with a crust of water.”而不是“Her eyes were covered with tears”,直译是为了保留这个精致的比喻。
例3:在石头的风里,翻飞着白石的头发,白石的裙褶子,露出一身健壮的肉,乳白的肉冻子,冰凉的。
The Milk-white Marble hair and folds in the petticoats flew with the Marble wind,which left their stuggy flesh bared,ivorywhite,and ice-cold.
这段文字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风、头发、裙褶子都由“白石”来修饰,还有“肉冻子”是“乳白的”、“冰凉的”,还是“白石”的意象,这些“白石”意象的反复出现在译文中以直译的方式得到了再现,其目的也在于完整地保留原文的意象和作者文字中灵动的感官性。
例4:她一天天瘦下去了,她的脸像骨架子上绷着白缎子,眼睛就是缎子上落了灯花,烧成了两只炎炎的大洞。
She was getting thinner day by day.Her face was like white silk stretched tight on the skeleton;her eyes were just the two big black holes burned by sparkles.
这又是张爱玲笔下一个精巧无比的比喻。而保留这个比喻中的感官性最好的策略就是直译,译文中对原文中每一个名词、动词、形容词都直译出来,将“骨架子”、“绷”、“白缎子”、“烧”、“炎炎的大洞”组成的意象完整地保留。
(二)直译加注释
在家里她们变成了大毛头、二毛头、三毛头、四毛头。
While at ho Me the girls returned to Da Mao-t'ou,erh Maot'ou,san Mao-t'ou,and ssu Mao-t'ou.
然后在脚注中注明Chinese pronunciation which Means the eldest,second,third and fourth girl.
在英文中很难找到和“大毛头、二毛头、三毛头、四毛头”完全对应的称呼,这种情况下用直译很难胜任翻译的任务,因此笔者采用了直译加注释的策略,以原汁原味地体现原文的语言特色。
(三)意译
例1:虽然也知道醇酒妇人和鸦片,心还是孩子的心。
He had experienced wines,wo Men,and opiu M;nevertheless,he had a heart of a child.
原文中的“知道”是有言外之意的,并非只有“knew about”这么简单。为了把原文的含义表述清楚,笔者用“had experienced”将隐晦的意思表明。
例2:可是郑先生究竟是个带点名士派的人,看得开,有钱的时候在外面生孩子,没钱的时候在家里生孩子。
However, Mr.Cheng,after all,had so Me Manner of educated nobles and a liberal attitude.Illegiti Mate kids were born when his fortune was Made;while lawful kids were born when he ran low on Money.
这句翻译的难点是“带点名士派,看得开”,以及“在外面”、“在家里”的完整含义的表达。所谓“派”应该理解为一种作风、行为方式,译作“ Manner”比较恰当。而“在外面”、“在家里”不是简单用直译“outside”,“at ho Me”就可以表达的,这样完全不能正确表达原文的含义。“在外面生孩子”是生私生子,而“在家里生孩子”是指和老婆生孩子,译文必须要准确地表达出这样的意思,否则很容易产生误读。
例3:同时她又是一个好妇人,既没有这胆子,又没有机会在他方面取得满足。于是,她一样地找男人,可是找了来做女婿。
...but she was a good wife,having no nerve and no opportunity either to fulfill her expected wishes.Thus she kept looking round for son-in-laws as a disguised excuse.
“在他方面取得满足”如果直译作“to fill her need with other Men”,表意过于直白露骨,过于着重体现了生理上的需求,没有体现出郑夫人在精神方面的需求,会令读者对原作产生误读,改成“to fulfill her expected wishes”显得好一些。
例4:她这件衣服,想必是旧的,既长,又不合身,可是太大的衣服另有一种特殊的诱惑性,走起路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人的地方是人在颤抖,无人的地方是衣服在颤抖,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极其神秘。
The dress she was wearing Must be an old one,long and unbeco Ming;However,an over-sized dress can present sort of special appeal—While she is walking,the dress and the body see Ms quivering interchangeably,like one wave after another,full of Mystery.
这段话很难译,原文中的“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在英文中很难找到完全对应的文字,如果直译成“existence”和“nothingness”,就把“虚”和“实”的意表错了。既然不能直译,就只有采取意译的策略,只能意会不可言传了。
例5:她不大乐意章医生。她觉得他仿佛是趁她没打扮的时候冷不防来看她似的。
She didn't want doctor Chang to co Me,because she felt as if he seized the opportunity to see her when she dressed unpresentably.
这句中的“不大乐意章医生”不能完全按字面意思来翻,它并不是指不喜欢章先生,而是指不大愿意章先生来。如果翻成“She didn't enjoy being with Mr.Zhang”就表错意了。
三、结论
语言是风格翻译的基础,既然语言的可译性是不容置疑的事实,那么风格也是可译的[5]。在翻译张爱玲小说的过程中,译者尽可能从宏观上和微观上去全面地把握包括原文的思想、意义、意境、风格、技巧、手法、遣词造句、阅读效果、审美效果等在内的各种因素,对张爱玲自成一体的语言风格作了一番探索和研究,在英译时字斟句酌,努力使张爱玲小说的语言风格在译文中能够全面忠实地加以再现,从而使小说的英译从内容到形式都最大限度地接近小说的原作。
[1]黄修已.张爱玲名作欣赏[ M].北京,中国和平出版社,2002:186-207.
[2]胡经之,等.西方文艺理论名著教程(上卷)[ 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167.
[3]Karen S.Kingsbury and Eileen Chang,Love in a Fallen City and Other Stories,Penguin Modern Classics,2007:52.
[4]杨雪.多元调和:张爱玲翻译作品研究[ 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0:25.
[5]成昭伟.文学翻译概论[ M].北京:国防工业出版社,2007: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