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尼族梯田灌溉系统中的生态文化
2011-08-15黄绍文
黄绍文,关 磊
(1.红河学院,云南 蒙自 661100;2.云南师范大学附属中学,昆明 650100)
哈尼族梯田灌溉系统中的生态文化
黄绍文1,关 磊2
(1.红河学院,云南 蒙自 661100;2.云南师范大学附属中学,昆明 650100)
水是红河流域哈尼族梯田生态文化的生命“血源”, 梯田灌溉系统是梯田生态文化的“血脉”。水资源的利用和管理始终贯穿于哈尼族整个生态系统中,并形成了一套完整的生态文化机制。
哈尼族;水资源利用;梯田灌溉系统;木刻分水
哈尼族在早期的社会生产活动中,做出了各种生境的选择,他们尤为注重自己的生存环境的选择和构建,对自然生境选择的基本模式就是村寨后山要有茂密的原始森林,寨子两侧要有斜插的山脉延伸,要有常年不断的箐沟溪水流淌。他们将溪水泉流以开挖水渠引至寨中或寨脚便于利用。村寨下方延伸的缓坡地带,开垦出来的层层梯田连接着村寨。这就是哈尼族土地利用模式的一种景观组合,也体现了哈尼族水资源利用的基本模式。森林—水渠—村落—梯田四位一体的有序布局,达到了天然的景观组合,在空间上已经成为缺一不可的生态复合体。
水是人类重要的物质基础,与哈尼族的生活、生产息息相关。生活饮用的泉水是村落布局的重要条件,没有出自地面的泉水,最好的地形条件哈尼族也不会在此建寨立业。找到了生活必要的水源后,又要看寨址上方是否分布着茂密的原始森林。没有水源林,寨址下方就无法垦田。因此,哈尼族谚语常说:“有了森林才有水,有了水源才能开出好田,有了好田才能养出好儿女。”这深刻地道出了森林—人—梯田之间血脉相连的哈尼族生态文化。
一 哈尼族传统水利建设方式:水沟
梯田灌溉系统是梯田生态文化的“血脉”。由于哀牢山区地质构造岩体支离破碎,地形、地势复杂。水利建设方面,哈尼族自古以来就是修筑沟渠,引高山溪流汇集而成的河流水系灌溉梯田。因此,哈尼族修筑了大量的沟渠引水灌溉,而灌溉的梯田面积又不均等,于是哈尼族从修筑灌溉系统到合理分配水资源形成一整套社会规范。
从自然水系的分布状况来看,红河流域哈尼族聚居的红河、元阳、绿春、金平4县内的主要干支河流有43条,流域面积11万平方千米 ,年均流量在每秒30~50立方米。这些河流中,枯水季流量最大的红河水流量是每秒15.5立方米,而其支流流量最小的也在每秒0.5立方米。
在20世纪50年代以前,修筑大中型水渠系统往往是当地土司出钱或村寨联合出资、合资,有的甚至是个人出资而修建。在水沟权属问题上,是当地土司派百姓开挖的,沟权属土司所有;百姓集资投劳开挖的,沟权属村民所有;田间小沟由受益者自己开挖,沟权私人所有。据《元阳县志》载,清乾隆五十二年(1787年),元阳县境内的老克、糯咱、绞缅三寨合议,决定在壁甫河源头(今纸厂村)开挖水沟。三寨出银160两,米48石(每石约150千克),盐80千克,投工近1000个,结果沟未修通。嘉庆十一年(1806年),三寨再议修沟,并决定每“口”水(“口”是当地以木刻凹口的大小为放水的计量单位)出稻谷75千克,银180两,米20石,盐50千克重修。经2年多的努力,终于将长15千米,流量为每秒0.3立方米的糯咱沟修通。此为境内由群众集资投劳开挖的第一条水沟。[1]150-151
开沟的技术来看,哈尼族在开凿沟渠时利用地势高低发明了特殊的“流水开沟法”,即先观察选定引水源,再勘察水沟要通过的地形,以目测引水沟经过的大致路线,开沟时从源头至尾逐步修筑沟基,并在施工中边开沟边放水,沟基修到那里水位流到那里,沟基深度以小水流自然流过为宜。水沟剖面上宽下窄的梯形,根据流量大小,沟坝宽50~200厘米不等,以便能承受水压力。所选的地形条件是,尽量减低水沟的坡度,一般在30度以下,防止大量泥沙夹带冲到田里,并能适应沟基两侧沟坝承受的压力范围。在开沟过程中还会常常遇到石头拦路的情况,对于石材酥松的岩石,就用铁钎一点一点地凿开,直到凿出一条足够水源流过的通道。如果开沟过程中遇到坚硬的大石头,以木材烧红石头,然后泼凉水在其上,使其改变物理性质后发生石头炸裂,再用铁钎慢慢凿开通道。哈尼族的水沟沟基三面内侧均为土方,由于长期被水浸泡后,某些地段的土质会松软并出现渗水,为了防止沟坝塌翻,就在这些地段的沟坝外侧钉上竹木桩,木桩之间要用长条竹篾固定,再用混有草根的粘土反复夯实来阻止渗漏,草根生根发芽,稳固土基,有的在容易塌翻的地段打进柳树条桩和栽进竹子后,来年草木发芽,有效的控制水土流失,稳固了沟基。
截止1949年,红河、元阳、绿春、金平4县境内共修建水沟12350条,灌溉梯田面积30余万亩。20世纪下半叶,国家实行统一规划,各级政府组织实施建设,加之现代化工具的大量运用,使水沟建设有了一定规模和质量。据各县志书记载,至1985年,上述4县共修建扩建水沟24745条,灌溉梯田面积90多万亩,其中,流量在每秒0.3立方米以上的骨干沟渠125条。又据2004年笔者调查统计,红河县的大小水沟共3022条,其中,建设成三面被现代水泥光滑抿糊的有34条,流量在0.3立方米/秒的有20条,最长的水沟有22千米。元阳县大小水沟4653条,其中,建设成三面被现代水泥光滑抿糊的有12.13千米,流量在0.3立方米/秒的有45条,最长的水沟有25千米。绿春县大小水沟7000多条,其中,建设成三面被现代水泥光滑抿糊的有21条,流量在0.3立方米/秒的有13条,最长的水沟有65千米(黄连山水沟)。[4]156-157
二 富饶的贫困:一条水沟的故事
元阳县小新街乡者台村农田引水主要靠梭山河(芒铁河上游分支)及辖区内的大小溪流箐沟。者台大沟引自海拔1900米处“猴子岩”脚的梭山河上源,由西南向东北流入村寨供人们生活生产用水后流向梯田,全长7千米,流量为0.3立方米/秒,灌溉梯田面积1000亩。20世纪70年代初期利用其沟水修建了一座装机容量为26千瓦的小型电站,供村民照明使用,到80年代末期,由于管理、机件质量、技术服务等原因停止运作后一直未修复。90年代村民靠点煤油灯照明,2000年县内10千伏的高压输电线只架到乡政府驻地,各村委会要求自己集资架线,2003年者台村委会将集体联合林场木材出售10万元,各自然村每户村民集资80元,共集资18万元,将高压输电线从乡政府驻地架到各自然村。从此解决了村内的照明和电器用电问题。自古以来村民利用沟水修建水碾、水磨等传统动力加工工具,目前,利用者台大沟水源修建的水碾房尚有5座,其中两座属于外村,村民作脱离谷壳用。流经村寨沟水平时作洗菜、洗衣,也供禽畜饮水用,然后流向梯田,一年四季,流水不断。
这里值得一提的是,据笔者调查,者台大沟于清康熙年间开挖。这与有关史料记载时间基本吻合。据《元阳文史资料•第一辑》“纳更司土巡检”一节载:康熙12年(1673年),纳更土司龙天正病故无子,以胞弟长子龙得云顶袭伯职,1687年,得云身故,其长子在田本应承袭父职,但因年幼而奉文以其叔龙得海抚孤代办10年。1697年,龙得海代办10年期满卸任,于是与其侄龙在田协议分家。其地界西起纳更梭山河、北至大喇卡河、东至逢春岭河的所有梯田、村寨是得海代办10年期间率民开垦出来,今应划归得海管理。于是龙得海携带司署分界文约率六子来到红河南岸的半山区大喇卡居住,并着手分家:长子龙在源分居小喇卡,管辖三丘田等十寨;次子龙在汶分居石岩寨,管辖火山等十寨;三子龙在渊分居大喇卡,管辖哈尼寨等十寨;四子龙在朝分居克甲,管辖老乌寨等十寨;五子龙在延分居者台,管辖扒倮等九寨;六子龙在渭分居稿吾卡,管辖蛮板等九寨。[2]32-33所有这些村寨均在今元阳县小新街乡境内。
据村中老人介绍,当时修筑者台大沟的是董氏(汉族,为当时富裕人家,但董氏家族人口增长缓慢,原有的人口负增长,至今只有2户)出铁锤、铁撬杆等工具,由建寨初期的10来户人修建,以土石为坝,顺着山势从高至低蜿蜒而下。
2009 年至2010年冬春季节,中国西南地区持续高温出现了百年不遇的大旱,许多河流水位大大降底,甚至断流,中小型水库露出干涸的库底。大旱导致西南五省区市许多地方小春作物大面积绝收,经济损失超过几百个亿元,对当地人而言,更加深了贫困程度。这样的背景下,笔者怀着焦虑不安的心情回到了家乡,于2010年4月12日考察了者台大沟。让人喜出望外的是,笔者来到水源头,一两千米之外就听到了哗啦哗啦的流水声,走近源头一看,清澈见底的流水撞到河道中央的石头上,激起白花花的水花,溅在人的身上是那样的清爽,由于水源均为来自原始森林中的泉水溪流,水质不要净化就可直接饮用。由于沟坝均为土石方结构,故沿途渗水特别严重,流到沟尾的水流只有沟头的一半,但根据目测水流还是不低于0.2立方米/秒,因为这样的水流量才能带动水碾、水磨。百年不遇的大旱之年,这样的水源应该是值千金的水资源,但这里的哈尼族人民仍然是富饶的贫困!
由于直到现在沟基为土石结构,沿途渗水相当严重,水源流失较大,笔者及当地村民曾多次向元阳县有关部门做了反映,申请水沟建设项目,将其建成“山面光”①的沟渠,这样可大大提高水资源利用率,但一直未能立项。相反,笔者的调查发现,在一些水源缺乏的地方又修建了“山面光”沟渠,到了枯水季变成干涸的水沟。
笔者沿沟头至沟尾考察时,水沟两侧大部分地段都长满森林、灌木、草丛,既便外露的两侧地段也多为旱地。因此,沿沟坝行走困难,许多地段只好绕道而行。者台大沟是哈尼族传统生态灌溉系统的实证案例,也是哈尼族梯田生态文化的重要标志之一。一条具有200多年历史的生态土沟,今天仍然担负着哈尼梯田的可持续发展!
三 传统灌溉管理方式:木刻分水
管理是一门科学,管好用好水沟及其设施,充分发挥应有的效益,是哈尼族梯田农业实现可持续发展的关键问题。明清至民国时期,哈尼族的水沟无统一管理机构,土司为一方之主,其势力范围的土地及其水沟皆属土司所有。但在管理层面上实行因地制宜,凡几村共同受益的大沟渠,每村固定2~3人专门管理,按受益面积的多少收取水利谷,或分给管理人员一份公田耕种,以作报酬。水沟的维修,若工程不大,一般由管理人员自负;较大的工程维修,由受益村出钱出力共同修理。发生水利纠纷,则由当地的土司、里长、招坝和村寨头人出面调处。如20世纪50年代中期前,元阳境内主要大沟为地主、富农把持,随田出租,收取租谷,由佃户管理。纳更土司辖区由土司直接管理“官沟”,并实行木刻分水,收取沟谷,每刻口水收取沟谷2.5斗(37.5千克),年收沟谷20石(约3000千克)。公用水沟由村民推选沟长负责管理,以木刻分水,用水户按木刻交纳维护水沟谷,整修沟渠时,也由受益户按木刻投劳。沟长每年召开一次群众会,祭沟会餐,商讨管沟事宜,改选沟长,修订管理制度。[1]160
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初期,水沟管理仍沿袭了老规矩,按木刻合理分水。但是,1958~1980年生产合作化、人民公社化期间,因土地集中经营,水沟统一由生产队安排人员管理,称“赶沟人”,大沟5~10人,中沟3~5人,小沟1~2人。赶沟人的报酬随着生产队的分配制度变化而变化,除了1962~1964年实行传统的分配制,由赶沟人的受益户共同承担报酬外,评工分参加生产队分配是这一时期的分配制。1981年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恢复了传统的水沟管理办法,即由群众推选有经验的赶沟人,其管理人员根据沟渠的大小安排1~5人不等,其报酬问题,按木刻分水口的大小计算稻谷,秋收后由村长追收,兑现给赶沟人,有部分小沟由受益户轮流管理。由此建立了行之有效的管理制度。
据李国发、宋恩常于1959年1月在金平县马鹿塘村寨哈尼族的水沟管理调查来看,受益户以木刻分水的标准分成大口与小口,大口水直径约10厘米,小口或半口水直径约5厘米。大口出谷5斗(约75千克),小口出谷2.5斗(约37.5千克),一丝水口出谷约15千克。[3]47-48
1988 年,笔者在元阳县黄草岭乡哈更村也作了哈尼族水沟管理调查。该村367户,1596人,经营1008亩梯田,分布在海拔700~1500米之间。主要水沟有6条,管理人员6人。管理人员由村民选举,称其为“沟头”。沟头任期一年,可以连任。沟的受益户每年在栽插之际聚众祭沟会餐,清理木刻口,商讨管沟事宜,改选沟头,完善管理制度,违者受罚。一般来讲,木刻凹口宽窄与所灌溉的梯田面积有关,凹口宽60厘米刻口所流经的水灌溉面积为52.5亩,收取150千克谷子作为沟头报酬。凹口宽30厘米刻口所流经的水灌溉面积26.25亩,收取75千克谷子作为沟头报酬。在制定木刻口的大小时,没有固定模式,各地大小不一,但都很注重木刻凹口的宽窄,一般不注重凹口的深浅。
木刻分水是哈尼族在长期的梯田农耕活动中形成的一种不成文的水规和制度。其形式为:根据一条沟渠所能灌溉的梯田面积,经过村与村、户与户有关田主集体协商,规定每份梯田应得水量的多少,在大家一致认同的前提下,按沟头、沟腰、沟尾流经顺序,在梯田与水沟结合部设置一根横木,并在其上刻定各份梯田应得的水量,让沟水通过木刻凹口自然流进梯田里。因枯枝落叶堵塞横木刻口不追究责任,若人为堵塞、刻口加大、移动横木而导致彼多此少的,则视为违约予以罚款。如上述哈更村于1997年5月时值秧苗抽穗,该村有一位村民偷偷地任意加大刻口而被罚75千克谷子交给沟户集体聚餐使用。历史上属于户与户之间的违约由村民集合议处;属于村与村之间的违约则由片区的头人集合议处。这是哈尼族村与村、户与户之间为了确保合理用水,避免因用水而可能引起的纷争,达到保耕保种目的的一种世代相传的水规,为维护哈尼族梯田持续发展发挥了良好的作用。[4]157~158
哈尼族引高山水源灌溉梯田,引水渠都建立在坡度20度以上的半山腰,雨天冲刷坡面时地表径流难免携带泥沙冲入梯田。因此,每一片梯田引水沟水源入口的接合部都设有3~5平方米的一个池塘,称泥沙塘,一般设在每一片梯田上方前缘,作为沟水携带的泥沙沉积之用,中耕管理中,定期和不定期地清除沉积的泥沙,以免流入梯田后破坏田中的土壤结构。
从各个时期的运行机制来看,哈尼族从古至今,梯田灌溉系统的水资源管理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木刻分水,哈尼语称“欧斗斗”(eeltevqtevq)。这是哈尼族长期耕作梯田经验的总结,是哈尼族梯田灌溉生态文化的重要标志,显示了其在梯田可持续发展中的生命力。
注释:
①“山面光”:指沟基内侧的梯形壁面用水泥抿糊光滑后就不易渗水,充分利用水资源.
[1]云南省元阳县志编纂委员会.元阳县志[M].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1990.
[2]元阳县政协文史委.元阳文史资料•第一辑(内部资料)[G].1992.
[3]《云南省》编纂委员会.哈尼族社会历史调查[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9.
[4]黄绍文.诺玛阿美到哀牢山——哈尼族文化地理研究[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7.
The Eco-culture Embodied in the Hani’s Terraced Field Irrigation System
HUANG Shao-wen1,GUAN Lei2
(1. Hong he University, Mengzi Yunnan 661100,China;2.The High School Attached To Yunnan Normal University,Kunming 650100,China)
Water is the lifeblood of the Hani’s terraced eco-culture along the Hong he River; the terraced irrigation system is the lifeline of the culture. The use and management of the water resources has been through the whole ecosystem, and therefore a complete eco-culture mechanism has been formed.
Hani;use of water resources;terraced irrigation system;water distribution
C912.5
A
1008-9128(2011)06-0006-04
2011-08-28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西部项目(08XMZ033)
黄绍文(1965-),男(哈尼族),云南元阳人,红河学院客座教授,红河州民族研究所研究员。研究方向:民族文化,地理与生态文化。
[责任编辑 张灿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