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英时现代儒学论要——《现代儒学的回顾与展望》评析
2011-08-15周良发
周良发
(安徽大学 哲学系,安徽合肥 230039)
余英时是当代新儒家的主要代表之一,著名历史学家。如果说其师钱穆是史学领域高举现代新儒学旗帜、维护中国传统文化的第一人,那么余英时则是当代新儒家中从历史视阈阐发儒家思想的杰出代表。“我自早年进入史学领域之后,便有一个构想,即在西方(主要是西欧)文化系统对照之下,怎样去认识中国文化传统的特色。”[1]4综观其一生,余英时始终致力于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研究,关注儒家传统的延续、更生与重建,并努力挖掘传统儒学的丰富意蕴与当代意义。限于文章篇幅和个人学识,笔者谨以《现代儒学的回顾与展望》一书为例,探赜考源、展望未来,对余英时现代儒学论进行多层面、多角度的梳理、分析、研究并略加评论。不妥之处,敬请余英时先生和学界专家斧正。
一、现代儒学论产生之背景
众所周知,任何一种学术思想的产生和学术流派的形成都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余英时也不例外。余英时现代儒学论的产生与他的人生经历、教育背景、知识结构和思维方式密不可分,与当时的社会历史环境也密切相关。从总体上看,余英时现代儒学论形成的历史背景可以从以下两个方面来分析:
1.五四运动的批判
清末帝制的崩溃灭亡与五四运动的勃然兴起,彻底消解了儒家传统在中国社会的主导性。新文化派对儒学摧枯拉朽式的无情批判,致使本已渐呈衰弱之势的儒学如空中楼阁一般不堪一击。而当时先进的中国知识分子无不站在批孔反儒的一边,“充满激情的理性批判精神,对传统的普遍怀疑和彻底决绝,成为那个时代不可抗拒的历史意愿和潮流”[2]。对于挚爱传统文化的新儒家而言,这是何等的忧伤?只是短短几十年的时间,儒学“独尊”地位便恍如隔世,竟是那般遥远,遂成绝响。
2.社会思潮的变化
余英时认为,新中国成立后,儒学的价值体系在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中已不能公开露面了。“所以今天中年以下的中国知识分子,无论对儒学抱着肯定或否定的态度,都已没有作参与者的机会了;他们的生活经验中或者接触不到多少儒家的价值,或者接触到的是一些完全歪曲了的东西。”[1]265在他看来,面对这种无可奈何的社会现实,作为制度化的儒学已被彻底铲除,已难有再续前缘的历史机运了。儒学的现代命运让人扼腕欷歔,儒学的未来走向令人深情关切。
强烈的时代震憾和儒家传统的空前厄运,激起了余英时对传统文化的自尊感与维护感。在所作的大量学术演讲中和所写的大量学术论著中,他多次从不同侧面、不同维度,对传统儒学予以充分肯定。赞美之辞溢于言表,崇敬之情充满字里行间。约而言之,对儒家传统进行现代诠释和抉发,探寻儒学的未来前景,成为余英时的人格理想与致思趋向。
二、现代儒学论之要义
与现代新儒家早期代表人物热衷于儒学形上体系建构有所不同,作为新儒家新生代的代表人物,余英时则一如既往地关注儒学的当下境遇,即在全球化浪潮的冲击与西方学术思想互动下如何阐扬儒家人文精神与普世价值,并为其寻求一个合适的“安身立命”之所。他立足民族文化,以开阔的哲学视野、独到的思维方式和开放的文化心态,对儒学的现代困境、儒学近现代转向及其未来走向进行周详深湛的剖析。
1.“游魂”:儒学的现代困境
余英时认为,只有从历史的深处入手来剖析儒学的生存状态,才能探寻其走向未来的契机。通览全书,他从历史与现代两个层面剖析了儒学的双重困境。
从纵的维度看,余英时认为,“儒学在中国历史上遭遇困境不自现代始”,自其产生以来的两千多年曾遭受多次危机。历史上,儒学经历了三次较大的困境:孔子之后有杨、墨,特别是墨家的挑战,这是儒学第一次困境;魏晋之际玄学“非汤武而薄周孔”的反儒运动,这是儒学第二次困境;第三次困境出现在明末清初,李贽掀起“不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的思想解放运动。综观这三次反儒非孔思潮,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出,这些反儒思潮“都没有突破中国文化传统的大格局”[1]53,其影响的深度不大、破坏的力度不强。所以,儒学经过一番自我消融与整合之后,依然能够摆脱困境,重新占据中国思想文化领域的主体地位。
然而,儒学的现代困境则远非以往的情形可比。自19世纪中叶以来,中国社会在西方“其势滔滔、殆不可遏”的冲击下开始了“一个长期而全面的解体过程”。由于中国社会解体的长期性和全面性,儒学所面临的困境也是空前的。我们知道,儒学传统的具体成就在于它提供了一个较为稳定的社会政治秩序,因此,只有通过制度化才能落实。清政府解体后,儒学与制度之间的联系中断了,制度化儒学体系全面瓦解。作为国家主流意识形态的儒学,再无安身之所、栖身之地。在此历史境遇下,儒家传统如何安顿?儒学的现实困境深刻地表征着中国现代化进程的两难境地。余英时认为,“今天的儒学似乎只能在大学哲学系中存身,而且也不是每一个哲学系中都有儒学”。他以一个“不太恭维但毫无恶意的比喻”来描绘儒学的空前厄运,“儒学死亡之后已成为一个游魂了”[1]56。在他看来,“游魂”正是儒学的现代命运。平心而论,“游魂”一词,极其形象地勾绘出儒学左右不逢源的现实处境。
2.“弃儒从商”与皇权专制:儒学转向之外缘因素
16、17世纪是我国历史的一个转变期,不仅发生了明清朝代更迭,作为中国社会主导思想的儒学也发生了变化。余英时认为,明清之际“弃儒从商”的社会变革和专制皇权恶化所造成的政治僵局则直接促进了儒学的转向。“弃儒从商”以财富开拓了民间社会,为儒家走向社会、面向生活创造了物质的条件;皇权恶化则阻碍了儒家欲凭借朝廷以改革政治的实践进程。
(1)“弃儒从商”与士商互动。余英时认为,“弃儒从商”的出现并成为一种社会现象,是社会生产力发展与人口剧增的必然结果。生产力的发展、物质资料的丰富,为商业繁荣提供了必要前提;而随着国家人口的急剧膨胀,科举名额却未作相应增加,这无疑加大了士人科考难度。“士而成功也十之一,贾而成功也十之九。”这是16世纪中国社会普遍流行的一个谚语。尤其是到了明朝中后期,“弃儒从商”蔚然成风,形成了规模庞大的徽商、晋商群体。“弃儒从商”为儒学转向社会提供了一条重要渠道,模糊了士阶层与商人的界线。在这种情形之下,儒家学者不可避免地要对从社会到个人的种种问题进行价值观念的调整,这就加速了儒学的转向。
(2)明清皇权专制的加剧。余英时指出,16世纪以来,明代皇权专制的最大流弊是宦官在皇帝的默许甚至怂恿下滥用权力,其结果不但使朝廷与士大夫阶层异化,亦使朝廷与人民关系骤然紧张。皇权专制的恶化从根本上断绝了儒家改革朝政的现实路径,使儒学从政治取向转为社会取向,从此便走上一条不为“政”专于“学”之路。泰州学派的创立者王艮是儒学转向的始作俑者,他并非不关心政治,但他深知在君主专制时代绝不可能实现儒家的政治理想。他虽然也论“道”、论“学”,但无不以“日常人伦”、“百姓日用”为最终归宿,这就确立了儒学走向社会、深入民间的一条新路。
3.汉宋之争与内在批判:儒学解体的内在理路
儒学在中国社会的影响无所不在,从家庭的伦理道德到国家的政治制度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儒家思想的支配。所以,儒学的近现代衰败经历了一个长期的酝酿过程。尽管中国近代反儒非孔运动直到“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才全面爆发,但在清代思想文化领域已显露迹象。概而言之,汉学宋学之争与近代儒者的内在批判直接导致了儒学体系的瓦解。
(1)汉学宋学之争。自孔孟荀开创原儒两千多年以来,儒学几经风雨、数度嬗变,却依然挺立。然自明末清初以还,儒学面临严重的内忧外患。在余英时看来,内忧即指有清一代汉学宋学之争,从内部销蚀了儒学的融摄力和再生力。
由于清朝是满族政权,汉族士人对朝廷采取消极抵制的态度。清政权为了笼络汉族士人,大力倡导程朱理学。绝大部分士人不但不接受清廷的政策,反而激起他们反满的情绪。为了在学术上与清廷相左,他们另辟蹊径,走向与理学相异的治学路径:重新考订儒家经典中的重要概念,进行新的诠释和阐发,以重建儒学新的体系。由此,遥承两汉学术趣旨的“汉学”理路考据学开始兴盛,影响了清代学术。余英时认为,汉学的出现为危机四伏、风雨飘摇中的儒学提供了存身之处。[3]但“直陈义理、远离现实”的汉学显然与近代社会潮流不相适应,很快成为人们病诟的焦点。在此历史情境下,以“经世致用”为职志的宋学浮出水面,对汉学形成真正有力度的挑战,动摇了汉学的主导地位。有清一代,汉学宋学之争,一波接着一波,绵延不绝,成为清代近三百年学术精神生命层面的主流。他进而认为,伴随着汉学主流的衰落,汉宋之争的加剧一步一步瓦解了儒学的威权,熔蚀了儒学的身份性,迎来了经学时代的终结。[4]尽管汉宋之争最后走向汉宋调和,但儒学元气已伤,再难续缕。至此,儒学还赖何而存?儒学还有何可言?只好到历史的故纸堆里去了。
(2)近代儒者的内在批判。近代以来,西方思想文化强势入侵导致儒家传统的解体,成为稍有头脑的中国人的共识。[5]然而正是在这个问题上,余英时显得异常的清醒与理性,认为儒学的解体是从内部批判开始的。余英时如是说:“晚清时期对儒家进行评判的有两个流派:一是以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为代表的今文经学派;一是以章太炎、刘师培为代表的古文经学家。虽然这些近代儒者都不同程度受到西学的影响,但他们尚未意识到自己是站在西学立场上分析与研究儒学。”相反的,“他们正自诩能发掘儒学的原始精神,不过借外来的观念加以表述而已”[1]133。余英时以康有为、谭嗣同为例,细致入微地剖析了近代思想家如何“批判”儒家传统。
康有为是近代最伟大的启蒙思想家之一,是戊戌变法的领导者和“孔教会”的发起人,在近代思想史上的地位不容置疑。为了重建儒家的价值体系,他发起尊孔立教运动,试图把儒学宗教化以对抗西方基督教文化。由于“孔教会”与袁世凯、张勋复辟帝制活动过从甚密,受到陈独秀、胡适等新文化派的全面攻击,儒学也因孔教运动遭到所有有识者的唾弃与谩骂。在笔者看来,康有为孔教运动正是新文化运动爆发的文化诱因。谭嗣同在《仁学》中对儒家“三纲五常”进行最激烈的批判,但他并不责备孔子、孟子,而把责任归咎于荀子的“法后王、尊君统”。他接受康有为立“孔教”为国教的主张,把原始儒学加以无限夸大,认为道、墨、名、法都可以包括在“孔教”之内。概而言之,近代儒者一方面攻击儒学的流弊,另一方面则发挥儒学的原始精神。有鉴于此,余英时认为,近代以来的反儒学运动可以溯源到近代儒者的内在批判。
4.日常人生化:儒学的未来走向
面对变幻莫测、充满未知的21世纪,儒学将走向何处,这是当代新儒家以及每一个挚爱中国传统文化的人士绕不过去的迫切话题。作为当代儒者,余英时毕生致力于儒家传统的现代复兴。然而,同样是复兴儒家传统,余英时与老一辈新儒家却有着明显差异。如果说现代新儒家对传统文化的维护是一种情感上的膜拜与迷恋,那么余英时在相当大程度上是一种理性抉择。在他看来,只有认清儒家思想自20世纪初以来已成为“游魂”这一无可争辩的事实,“才能进一步讨论儒家的价值意识怎样在现代社会中求体现的问题”。经过多年的思考、历史的省察、逻辑的推演,他得出了如下结论:儒家的未来出路在于日常人生化,“唯有如此儒家似乎才可以避开建制而重新产生精神价值方面的影响力”[1]255。他以历史学家特有的史学思维为其哲学预言找寻理论依据。
余英时认为,儒家的日常人生化最迟在明清之际已开始萌芽。唐宋诸儒从全面安排生活秩序的理论出发,依然对朝廷抱着很大的期望,因此,“圣贤君相”的格局在他们的政治理想中占据着中心位置。但明清以来,特别是明儒王阳明以来的儒学日渐呈现出转化的迹象。他们不再把儒家“道统”的实现完全寄托在政治建制上,对于开明帝王乃至朝廷的作用他们也不像唐宋诸儒那般重视。明儒王阳明“致良知”即落实于日常生活,而且遍及“愚夫愚妇”。由此我们可以看出,明清儒家日常人生化的价值取向说明了儒学的未来方向是下行而不是上行,是面向社会而不是朝廷。必须指出,余英时认为,20世纪以来现代儒学已不再插手政治领域,但并不是说儒家已与政治领域完全脱离了关系。美国人文主义大师白璧德认为,孔子之儒学能够提供民主领袖所最需要的品质:儒家“以身作则”精神可以塑造出“公正的人”,而不仅仅是“抽象的公正原则”,这是儒家传统可以贡献于现代民主之所在。余英时以此为例,意在说明日常人生化的儒学通过间接的方式,仍然可以继续有助于治国、平天下。
儒学的日常人生化转向,事实上已经打破现代新儒家苦苦追寻的“内圣外王”的学理思路。而儒学的未来前景究竟会怎样,我们无从知晓;能否如余英时预示的那样,我们也无从判定。但他对儒家学说未来走向的毕生求索与深情关切,为我们当下如何贞定儒学的现代转化与精神方向提供了一条可资借鉴之路。
三、现代儒学论之粗浅评价
《现代儒学的回顾与展望》是余英时的一部论文集,共收13篇论文,其中专论或兼论儒学的只有五篇论文和一篇序言。尽管只有区区数篇文章,却在简洁明了的语言中展示了儒学式微的必然趋势,豁显了儒学转向的内在理路,深化了人们对儒学近现代悲剧命运的理性认知。余英时致力于儒学内在理路阐释的同时,亦关注明清之际一切外在政治、社会、经济等变动对于儒学发展所折射的影响,是对现代新儒家思维方式和学术视阈的重大突破。仅此一点,就足以奠定他在新儒家中的地位。约而言之,余英时在儒学现代困境的抉发、儒学近现代转向的探析乃至在儒学未来走向的思索上,比他的任何同时代人都不逊色,与新儒家的其他代表人物相比就更是如此了。
然而,现在看来,余英时现代儒学论似乎带有较强的臆断性,学理上不够圆通,实践上更难展开。首先,余英时认为,儒学的未来走向是日常人生化,可谓观点新颖、见解独到,符合儒学变迁的自律性。但他并未提出具体的理论方略与现实进路,因而在社会现实面前显得空灵与玄虚。其次,余英时指出,“经师不如人师”、“言教不如身教”乃儒学之特色。儒学在21世纪获得新生,需要大批新“人师”、新“身教”不断涌现。他强调知识分子在儒学未来走向上主导性的学理思路,与现代新儒家学院式儒学如出一辙、并无二致。再次,历史视阈是余英时儒学研究独特之处,然亦导致了“史学偏见”的弊端。因此,学界对余英时新儒家身份存在两种截然相反的观点:一是著名学者方克立认为,从理论特质和学术立场来看,余英时是现代新儒家第三代传人。[6]这种观点得到了大多数学者认可。二是青年才俊孙勇才认为,无论是从广义还是狭义上讲,余英时都不是新儒家,而只是历史学者、思想文化史研究者。[7]
余英时现代儒学论某些观点、论证囿于当时的历史条件和自身因素,现在看来并不“精当”,但他对此问题努力探索的历史业绩是永存的。他那富有前瞻性的学术见解,可以创造转化为当前儒学复兴的源泉和资粮。他对儒家传统的深沉眷念和现代追寻,充分展现了新一代海外学人对民族命运与文化前景的忧患之思。
[1]余英时.现代儒学的回顾与展望[M].北京:三联书店,2005.
[2]封祖盛.当代新儒家[M].北京:三联书店,1989:7.
[3]余英时.论戴震与章学诚[M].北京:三联书店,2005:3.
[4]景海峰.新儒学与二十世纪中国思想[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5:3.
[5]张汝伦.现代中国思想研究[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516.
[6]方克立.现代新儒学与中国现代化[M].长春:长春出版社,2008:84.
[7]孙勇才.道不同不相为谋——论余英时与现代新儒家[J].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3):18-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