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适性、适情层面再探王绩的“自适其适”
2011-08-15华云松
华云松
(沈阳大学师范学院,辽宁沈阳 110041)
从适性、适情层面再探王绩的“自适其适”
华云松
(沈阳大学师范学院,辽宁沈阳 110041)
为了更深入地挖掘隋末唐初诗人王绩“自适其适”人生观的实质,以“适”范畴为研究的新的突破口,分析了王绩诗中“情”与“性”构成的“适”的两层价值指向。王绩的作品表现了对“适性”的追求与对“适情”的耽溺,最终这一矛盾在其晚年的作品中得到了解决。
王绩;适;适性;适情
一、研究缘起
王绩是中国隋末唐初诗人,以嗜酒、诗才名于世。他一生的经历颇富于戏剧性,学术界概括为“三仕三隐”。王绩第一次出仕在隋末,“应孝悌廉洁举,射策高第,除秘书正字”[1]2,后“乞署外职,除扬州六合县丞”[1]2,但因“端簪理笏,非其所好”,“笃于酒德,颇妨职务”[1]2,故终辞官,“托以风疾,轻舟夜遁”[1]2。第二次出仕在唐初“武德中,诏征,以前扬州六和县丞待诏门下省”[1]3,虽“待诏俸殊为萧瑟,但良酝三升,差可恋尔”[1]4,故待诏数年,终“贞观初,以疾罢归”[1]4。第三次出仕是“贞观中,以家贫赴选”[1]4,因府史焦革善酿,“苦求为太乐丞”[1]4,焦氏夫妇死后归隐,遂终老于田园。之所以选择这样的人生经历,与王绩“自适其适”的人生观有极大关联。
新世纪以来,学术界对王绩的“自适其适”颇多褒扬之词。如认为“王绩的‘自适’,在理论上已经达到了与自然相适应的状态”[2];王绩的自适之道“意味着王绩从生命的价值论走向生命的存在论。这种存在论依据的是人性的自救”[3]177。我则认为:“一方面,王绩极力想逃避‘物役’;而另一方面,他又沉迷于‘物’中。由此可见,在王绩的‘适意观’与老庄‘无为’之旨之间,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王绩的‘适意’,正是‘为好所役’、以适意而益生的。这种‘适意’,才是王绩‘适意观’的真正本质。”[4]
为了更深入地挖掘王绩“自适其适”的实质,我认为应把“适”范畴作为新的研究突破口。关于“适”的内涵学术界早有论述,最初有动词“走”“去”“往”等含义。由于“总是牵涉到行动主客体两方面,表示某一行动主体去往某地,后来逐渐引申为主体达到某一目的后心满意足的状态”[5]。也就是说,“适”的内涵由最初的具有指向性的动作引申为后来的具有指向性的情感满足,即“适情”。但“适”范畴的指向对象并非只局限于“情”。有学者认为,“在思想史的文献资料中,‘适’字的适用和境界最受重视的恐怕要数《庄子》”[6],而《庄子》之“适”有很多阐释是指向“性”的,如以下四例:
例1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齐物论》)[7]101
例2 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大宗师》)[7]187
例3 夫不自见而见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夫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虽盗跖与伯夷,是同为淫僻也。(《骈拇》)[7]265
例4 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达生》)[7]529
例1中的“适志”与庄周梦蝶的寓言密切联系,当指庄子所推崇的“物化”之状态使其有“适志”之感,而“物化”又是庄子“齐物观”的精髓,因此,“适志”中所适之志当指庄子所标榜的“齐物”的心灵境界,这一境界与“道”相合。
例2、例3提到“自适”的概念,依文意,要想自适,需能自见、自得,这种自见、自得抛弃了伯夷等的善、盗跖等的恶,这让人想到《庄子》中的另一段名言:“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德充符》)[7]181善、恶、好均是庄子所摒弃的,摒弃了这些人生追求,才能自见、自得、常因自然而不益生,可见,“自适”的价值指向是庄子所推崇的无善无恶的“自然”,而“道”法自然,可见,“自适”是与“道”相合的。
例4的“忘适”是庄子“适”境界的最高层,是对世间一切存在价值的否定,即摆脱了一切人情羁绊的境界——体道的境界——才是真正“适”的境界。
依《庄子》的如上阐释,高境界的“适”当与“道”契合,弃绝人情。成复旺认为:在《庄子》中,“‘性’是指人与物的无为的自然本性……无嗜欲、无好恶即‘性’。”[8]462可见,“性”是与“道”相通的。据此,则此处“适”的境界当释为“适性”。
由以上分析可知,“适”范畴的内涵指向有两个层次,一层指向人情,即“适情”,一层弃绝了“人情”,即“适性”。性与情是中国古代美学范畴中的两个重要概念。成复旺对之作了精要的概括:“‘性’是先天的、永恒的、虚静无为的精神本性,‘情’是后天的、变动的、活跃有为的心理欲求,前者为后者的根本和统摄。”[8]464“情”与“性”构成了“适”的两层价值指向,后世的适愿、适意、适志、自适等概念都脱不开这两层内涵,故本文拟从“适性”与“适情”两个层面分析王绩的“自适其适”。
二、王绩对“适性”的追求与对“适情”的耽溺
王绩“自适其适”的思想中有对于“适性”境界的体认。如在《答程道士书》一文中,他首先分析了数千年来的人类历史——“语默纷杂,是非淆乱”,“各是其所同,非其所异,焉可胜校哉!”[1]157进而提出自己老师的主张:“莫若俱任而两忘”[1]157,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他自己的人生理念:“吾欲自适其适”[1]157。接着,王绩列举了孔子、老子、释迦三家的说法为自己作注,指出:“夫一气常凝,事吹成万,万殊虽异,道通为一。故各宁其分,则何异而不通?苟违其适,则何为而不阂?故夫圣人者非他也,顺适无阂之名,即分皆通之谓。即分皆通,故能立不易方;顺适无阂,故能游不择地……故曰:‘凫胫虽短,续之则悲;鹤胫虽长,截之则忧’,言分之不可违也;‘梦为鸟,戾于天;梦为鱼,没于泉’,言适之不可违也。”[1]158
王绩这一段论述的主旨是“自适其适”的人生理念,支持这一理念的原因有二:其一,现实应予以彻底否定;其二,因为道通为一,故圣人的处事立场是“各宁其分”“适不可违”。王绩关于凫鹤之胫的引文出自庄子,原文即是以之阐释适性之美的,所谓“彼至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故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无所去忧也。”[7]257可见,王绩“自适其适”人生理念的提出,是有对“适性”精神境界的明确肯定与鲜明追求的。而且,其“乘化独往,任所遇耳”的理念,明显具有对与“道”相契合的天然本性的推崇。
但王绩的“自适其适”更多的是指向“适情”层面。前文所列其“三仕三隐”的人生经历,本身就具有鲜明的任情而动的成分,王绩的很多作品也表现了对“适情”的推崇。其《答处士冯子华书》中云:“然烟霞山水,性之所适。琴歌酒赋,不绝于时。时游人间,出入郊郭。暮春三月,登于北山,松柏群吟,藤萝翳景,意甚乐之。萁踞散发,同群鸟兽。醒不乱行,醉不干物。赏洽兴穷,还归河渚。篷室瓮牖,弹琴诵书。优哉游哉,聊以卒岁。”[1]150《答程道士书》云:“屏居独处,则萧然自得;接对宾客,则然思寝。加性又嗜酒,形骸所资……每一甚醉,便觉神明安和,血脉通利;既无忤于物,而有乐于身,故常纵心以自适也。”[1]158可见,山水田园中的烟霞山水、琴歌酒赋是王绩获得自适之乐的重要条件。王绩的部分诗作也充分表现了这种“适情”之乐。如《游山赠仲长先生子光》“:试出南河曲,还起北山期。连峰无暂断,绝岭互相疑。结藤标往路,刻树记来时。沙场聊憩路,石壁旋题诗。叶秋红稍下,苔寒绿更滋。幽寻多乐处,勿怪往还迟。”[1]5《1田家》“:琴伴前庭月,酒劝后园春。自得中林士,何忝上皇人。”[1]6《6山中避暑》“:横阶看卧石,隔牖听飞泉。地使炎凉变,人疑岁序迁。讵知来遁俗,更似得逃年?”[1]10《4咏隐》“:独有幽趣,能令俗网赊。耕夫田作业,巢叟树为家。晚谷柔残黍,春园扫落花。恝然乘兴往,何必御云车?”[1]106从上文可见,王绩在优裕富足的环境中自得其乐,避开功名利禄的喧嚣烦扰,虽无兼济天下的博爱情怀,亦有其清高深刻的可敬之处。
但是,王绩还有一些“适情”之作格调并不高,如《独坐》“:问君樽酒外,独坐更何须?有客谈名理,无人索地租。三男婚令族,五女嫁贤夫。百年随分了,未羡陟方壶。”[1]114诗中“三男婚令族,五女嫁贤夫”之句竟能活脱脱刻画出一个耽于富贵势力的封建文人形象。又如《春初》“:春来日渐长,醉客喜年光。稍觉池亭好,偏闻酒瓮香”[1]51;《尝春酒》:“野杯浮郑酌,山酒漉陶巾。但令千日醉,何惜两三春”[1]61;《春园兴后》:“歌莺缭乱动,莲叶绕池生。散腰追阮籍,招手唤刘伶。隔架窥前空,未余几小瓶。风光须用却,留此待谁倾”[1]69等,表现的是一种纯粹的酒徒之乐。学者葛晓音指出,王绩在思想上比陶渊明、阮籍更接近老庄本意,但因为缺乏深刻的思考和对人生理想的积极追求,在生活中的表现相当世俗[9]。从这一部分诗作看,其世俗化倾向是极为鲜明的,其所适之情也是颇等而下之的。
三、王绩对“适性”与“适情”矛盾的解决
从上文论述可知,王绩的“适性”追求与“适情”耽溺之间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一个以摆脱物役、与道契合的“适性”境界为人生追求目标的人,却对山水田园之乐具有浓厚的兴趣,甚至个别所适之情格调颇低,这种表现与目标的矛盾会令人对王绩的人格层次产生怀疑。王绩在作品中并未明确阐释他是如何解决这一矛盾的,但从其晚年所作的两篇文章《游北山赋》《自作墓志文并序》中可见其端倪。
《游北山赋》中充满了感伤与超尘的气息,最能体现王绩“适情”与“适性”的矛盾,也最能体现这种矛盾的解决。他先抒写隐居的原因及乐趣:因“天道悠悠,人生若浮……审机事之不息,知浇源之浸长”[1]2,故“请交息而自逸,聊习静而为娱”[1]2,“喜方外之浩旷,叹人间之窘束”,“不能役心而守道,故将委运而乘流”[1]4,表现了对“适性”的明确追求。接着,诗人在北山的游览中见到了当年其兄王通讲学之所,使他回忆起王通儒业难成的往事,发出“惜矣吾兄,遭时不平”的慨叹,感伤“文中子道未行于时……周览故迹,盖伤高贤之不遇也。”[1]6但笔锋一转,诗人抛开这一段无奈的往事,进一步抒写自己的田园之乐:“天网宽宽,人生岂难?饮河知足,巢林必安……我有怀抱,萧然自保……接果移棠,栽苗散稻。不藏无用之器,不爱非常之宝。”[1]7,“接朋友于杯案,弄儿孙于襁褓。乐山泽之浮游,笑江潭之枯槁。”[1]8表现了在山水田园生活中的“适情”之乐。“适性”与“适情”的矛盾在此再次纠结。但毫无过渡的,诗人直接总结:“戒非佞佛,斋非媚道。言誉无功,形骸自空。坐成老圃,居为下农。身与世而相弃,赏随山而不穷。”[1]8其“言誉无功,形骸自空”的体认,表现了对肉体与名利的双重抛弃,而“身与世而相弃,赏随山而不穷”则体现了诗人忘我之后的与万物相融。这时的王绩,不仅超越了社会事功的忧叹,而且超越了寄居田园的“适情”之乐,积极地体认了庄子的“适性”之旨,将之奉为人生的最终准则。
而且,诗人对于“适性”的追求一直贯彻到死。临终前,他“自克死日,遗命薄葬,兼预自为墓志”[1](5)。在《自作墓志文并序》中,他叙述了自己晚年达到的“适性”的精神境界:“于是退归,以酒德游于乡里,往往卖卜,时时看书。行若无所之,坐若无所据”,“以生为附赘悬疣,以死为决疣溃痈,无思无虑,何去何从”[1](184)。这里首先有一个对于“酒德”的评述问题。如梁静即认为,王绩以归隐作为自己理想的生存状态,以“自适”作为其生存原则,而酒,是王绩获得自适高峰体验的媒介,“他把醉酒视为人心灵的至醒境界,醉酒是人与道合一的和谐之境。”[3](180)其观点恰可作为王绩“适性”追求的明证。而王绩的晚年境界,则已是“适性”境界的生动体现了。
综上可见,王绩“适情”与“适性”的矛盾之实质在于:作为一个人,他摆脱不了欲望,这才会有那么多的“适情”之作来抒发他的欲望(当然,如前文所述,他的欲望也有格调高下之分);但是,他又希望能超脱欲望,获得灵魂“无所待”的逍遥,这也就是他在作品中多次抒发对“适性”的肯定与赞美的原因。最终,王绩在晚年对“适性”作了彻底的皈依。王绩是否达到了“适性”的精神境界已无从考证,但其人生中“适情”与“适性”的矛盾却在其作品中最终得以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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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udy about Wangji’s Suitability of himself from Suitability of Nature and Suitability of Affection
HUA Yunsong
(Normal College,Shenyang University,Shenyang 110044,China)
To research into the essential of Wang Ji’s suitability of himself,from the category of suitability,it considered that,the“suiltability”in Wang Ji’s poem consists of“affection”and“nature”. Wangji’s works show his pursuit of the suitability of nature and his indulgency of the suitability of affection.The contradiction is resolved in his old age’s works.
Wang Ji;suitability;suitability of nature;suitability of affection
I 209
A
1008-9225(2011)06-0063-04
2011-06-14
华云松(1973-),女,天津人,沈阳大学讲师。
【责任编辑 刘晓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