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汉晋宫怨文学情感主题的建构
2011-08-15余霞
余 霞
(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北京 100083)
论汉晋宫怨文学情感主题的建构
余 霞
(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北京 100083)
司马相如《长门赋》、班婕妤《怨歌行》《自悼赋》以及左贵嫔《离思赋》四篇汉晋宫怨诗赋,向人们昭示了古代宫廷女性,尤其是宫妃几难避免的生命悲剧。四篇诗赋在古代宫怨文学的建构中提供了经典的范式,形成望幸、忧宠、自悼、思亲四个情感主题,在中国宫怨文学情感与主题史上起到了不容忽视的奠基作用和导向意义。
长门赋;怨歌行;自悼赋;离思赋;魏晋;宫怨文学
中国古代宫怨文学是展示宫廷女子生命悲剧的文学。《汉语大辞典》释“宫怨”云:“帝王宫中妇女的愁苦哀怨。”[1]从该解释看,宫怨文学包含两个层次的意义界定:一是主人公为王宫中的女性;二是主要意旨在于表达这些女性的悲情。中国古代宫怨文学是封建君主专制的必然产物,集中展现了男权社会背景下女性地位的依附性,以及专制主义皇权对于女性的戕害。能治,周人为之作是诗也。”[3]496从诗歌情感看,这种解释有其合理性。后世学人对此二诗的意蕴颇持异议,但汉班婕妤《自悼赋》中有“《绿衣》兮《白华》,自古兮有之”二句,因此,这两首诗无疑与宫怨情感密切相关。
还可以从《诗经》中找到一些与后世宫怨文学有着类似创作心理的作品,如《卫风·硕人》。该诗用细腻优美的笔触描写了卫庄姜身份的高贵、容貌的美丽、神态的灵动,以及礼仪的正派,等等,表现了诗人对庄姜的爱戴。《毛诗序》云:“闵庄姜也。庄公惑于嬖妾,使骄上僭。庄姜贤而不答,终以无子,国人闵而忧之。”[3]322这种创作心理与后世很多宫怨文学作品在情感偏向上是一致的。
综上,《诗经》中已经包含了诸多宫怨文学的情感因素,只是这些诗歌中生气淋漓的感情,在汉唐人的解释中被渐渐淡化,而被包裹起一层“温柔敦厚”“微言大义”的外衣。但是无可否认,宫廷女性对自身处境的不满和人们对她们命运的追问是由来已久的。
一、《诗经》中宫怨因素的情感滥觞
一般认为,“司马相如的《长门赋》开了宫怨体作品的先河。”[2]但是,任何成熟的文学类型都有其或隐或显的文学源头。从现存文献看,《诗经》中的一些作品,可以视为宫怨文学的萌芽。如《邶风·绿衣》一诗,《毛诗序》阐释其意旨云:“卫庄姜伤己也。妾上僭,夫人失位,而作是诗也。”[3]297其诗曰:“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在先秦,绿是间色,黄是正色,郑玄笺云:“今禄(按:应为绿)衣反以黄为里,非其礼制也,故以喻妾上僭。”[3]297因此,这首诗在汉人看来是表现正妃失位的痛苦。又《小雅·白华》诗:“白华菅兮,白茅束兮。之子之远,俾我独兮!”“鸳鸯在梁,戢其左翼。之子无良,二三其德。”这首诗显然表达了一种被爱人遗弃后孤独而落寞的情怀。《毛诗序》释曰:“周人刺幽后也。幽王取申女以为后,又得褒姒而黜申后,故下国化之,以妾为妻,以孽代宗,而王弗
二、汉代宫怨文学的情感奠基
汉代宫怨文学以司马相如《长门赋》、班婕妤《怨歌行》《自悼赋》为代表。《长门赋》以时间为线索,以“望幸”为主题,由朝至暮,次第铺写,塑造了一位凄苦哀怨的“佳人”形象。第一个层次写形容枯槁的“佳人”“奉虚言而望诚兮,期城南之离宫”的情景。第二层次写佳人由希望、失望再到绝望的心理演变历程。希望之火的完全萎灭,也将女主人公“望幸”的悲剧性凸显出来。司马相如《长门赋》是中国古代宫怨文学成熟期的开篇之作,在艺术上无疑是成功的。元祝尧云:“长卿之赋甚多,而此篇最杰出者”[4]。南朝梁萧统《文选》将司马相如《长门赋》归于“哀伤”一类[5]712。《长门赋》第一次深入刻画了后宫女性失宠之后的悲剧心态,赋中女主人公浓郁的“愁闷悲思”,无尽的等待与哀怨,即成为后世宫怨文学最典型、最沉重的基调。《长门赋》并没有超越“怨而不怒”之情感表达方式的藩篱,王世贞云:“《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长门》一章,几于并美。”[6]但是赋中借“佳人”之心理,刺君王之“饮食乐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透露出对君王喜新厌旧与不合理的后宫制度的怨恨。
汉成帝时期班婕妤宫怨诗赋的出现,使宫怨文学真正成为宫廷女性心声的载体,在女性心理抒写方面更见契合性。班婕妤是历史上著名的贤妃。《汉书·外戚传》载:“孝成班婕妤,帝初即位选入后宫。始为少使,蛾而大幸”。[7]2930可见班婕妤在成帝即位之初即选入宫中,备受宠爱。班婕妤深受成帝恩宠,却时刻不忘以古代礼制来规范自己,鉴戒成帝。在汉成帝执政初期,班婕妤不仅是他的宠妃,更是良师益友。
班婕妤《怨歌行》,是中国诗歌史上第一首典型而成熟的宫怨诗。《怨歌行》又名《团扇歌》,最早见于《昭明文选》和《玉台新咏》,注为班婕妤所作。虽然《汉书·外戚传》中收录了班婕妤赋之全文,但并无《怨歌行》。《文选》李善注则谓:“《歌录》曰,‘《怨歌行》,古辞。’然言古者有此曲,而班婕妤拟之。”[5]1280后人对班婕妤是否创作了《团扇歌》也颇有争议,但我们若不拘泥于班婕妤之一人,而把这首诗看做汉代宫妃受宠之时复杂而真实的心灵写照,则大体上是不错的。试看这首诗:“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全诗以“扇”喻人,把“扇”这样一个日常生活的物品幻化成一个符号,其素雅与鲜洁,正喻示着人的美好和高洁。“炎热”的环境,喻示着人的备受宠爱。然而季节一变换,“扇”即刻会被“弃捐”,再也不可能“出入君怀袖”,它的价值即永远的终结。这种无可奈何的恐惧与绝望,正是受宠的宫妃最普遍的心灵表现。钟嵘《诗品》评曰:“《团扇》短章,辞旨清捷,怨深文绮,得匹妇之致。”[8]可谓一语中的。这首诗以入声的韵脚,拗怒的声情,写出了宫妃内心堪称凄厉悲慨的情感。
赵飞燕姐妹的受宠,成为班婕妤命运的转折点。《汉书·外戚传》载:“赵氏姊弟骄妒,婕妤恐久见危,求供养太后长信宫,上许焉。婕妤退处东宫,作赋自伤悼”[7]2930。《自悼赋》即是班婕妤失宠后最真切的心灵写照。
赋作的主体部分,回顾了自己入宫后起伏曲折的生活经历,由“登薄躯于宫阙兮,充下陈于后庭”之入宫,到“蒙圣皇之渥惠兮,当日月之盛明”之受宠,到“痛阳禄与柘馆兮,仍襁褓而离灾”之失子,再到“白日忽已移光兮,遂暗莫而昧幽”之失宠,最后到“奉共养于东宫兮,托长信之末流”之结局,全赋以沉重的笔调感慨于天意之难测,哀悼于命运之不公。
这篇赋以“自悼”为主题,以一种如泣如诉的笔触,将人生的无常和无奈真切地抒发出来。在写作技巧上,“词藻华美,情景臻善,意境优美,形式上不师古辙,颇有独创。”[9]《自悼赋》将人生悲剧性体验深深隐藏在“温柔敦厚”的抒情方式中。对于君王之移情别恋,赋中点到即止,仅用了一句描述性的话语:“白日忽已移光兮,遂暗莫而昧幽。”其后,班婕妤将失宠归罪于自身,“犹被覆载之厚德兮,不废捐于罪邮”,认为君王允许自己退守长信宫,体现出对自己的深情厚义。可以说,《自悼赋》的隐忍、内敛,充分体现了儒家中正和平的诗教观念。正如宋魏庆之《诗人玉屑》引朱熹语曰:“情虽出于幽怨,而能引分以自安,援古以自慰,和平中正,终不过于惨伤。”[10]
汉代三篇宫怨诗赋是中国宫怨文学史上的奠基之作,司马相如《长门赋》写失宠宫妃之“望幸”,班婕妤《怨歌行》表现受宠宫妃之“忧惧”,《自悼赋》写失宠宫妃之“自悼”。这些悲剧性体验构成了宫怨文学中最重要的情感侧面。
在古代,女性色衰见弃不仅是肉体层面的被否定,更是生命价值和人生意义的被否定。而在宫廷中,这种群体性焦虑与痛苦表现得更加集中与浓烈。她们渴望被宠,又忧惧失宠,她们的心灵总是备受煎熬,无有止息。汉代三篇宫怨诗赋的悲情特征是宫廷女性生命悲剧情怀的典型表现。
三、魏晋宫怨文学的情感嬗变
魏晋时期,由于政治和社会环境对人的逼迫,人们在情感上对血缘家庭有了更多的依恋。这种依恋为许多文学作品打上了温暖而悲凄的烙印。建安十八年,“天子聘公三女为贵人”[11],曹植的三个妹妹曹宪、曹节、曹华成为汉献帝的宫妃,曹植以妹妹的口吻写下了一篇感人的《叙愁赋》:“嗟妾身之微薄,信未达乎义方。遭母氏之圣善,奉恩化之弥长。迄盛年而始立,修女织于衣裳。承师保之明训,诵六列之篇章。观图像之遗形,窃庶几乎皇英。委微躯于帝室,充末列于椒房。荷印绂之令服,非陋才之所望。对床帐而太息,慕二亲以增伤。扬罗袖而掩涕,起出户而彷徨。顾堂宇之旧处,悲一别之异乡。”这篇赋以现在宫怨文学的概念来看,至多只能算做“前宫怨文学”,但是赋中所表达的对父母亲人、家乡旧处的深情依恋,却是宫廷女性所共有的。这种深于亲情的表达,亦是晋代左贵嫔的宫怨代表作《离思赋》最重要的情感特征。
《晋书·左贵嫔传》载:“左贵嫔名芬。兄思,别有传。芬少好学,善缀文,名亚于思,武帝闻而纳之。泰始八年,拜修仪。”[12]624晋武帝是历史上著名的好色之君,后宫规模高达万人。姿貌不佳的左芬,在美女如云的后宫中,几乎没有机会得到皇帝的宠幸。《左贵嫔传》载:“后为贵嫔,姿陋无宠,以才德见礼。体羸多患,常居薄室,帝每游华林,辄回辇过之。言及文义,辞对清华,左右侍听,莫不称美。”[12]624可知,左芬虽然没有得到皇帝的夫妻之爱,但受到了文学侍臣一般的礼遇,“帝重芬词藻,每有方物异宝,必诏为赋颂,以是屡获恩赐焉。”皇帝的恩宠,对于左氏家族来说无疑是一件幸事。但对左芬来说却未必如此。她的《离思赋》即透露了个中消息。
赋作的起笔,自陈家世的卑微与学识的浅薄。“生蓬户之侧陋兮,不闲习于文符。不见图画之妙像兮,不闻先哲之典谟。既愚陋而寡识兮,谬忝侧于紫庐。”这与班婕妤在《自悼赋》中自谦于不堪宠遇之隆有相似之处,也是男尊女卑时期女性不得不遵循的社会集体意识。其后,赋作以抒情的笔触表达了自己内心的“思慕”与“隐忧”,追溯与亲人昔日的天伦之乐,悲痛与亲人如今咫尺天涯的乖隔。“况骨肉之相于兮,永缅邈而两绝。长含哀而抱戚兮,仰苍天而泣血。”将痛及骨髓之悲苦表达得哀婉动人。赋作的“乱曰”部分,写自己梦见与家人团聚,梦醒却再一次面对冰冷的现实,不禁悲泪纵横“:骨肉至亲,化为他人,永长辞兮。惨怆愁悲,梦想魂归,见所思兮。惊寤号,心不自聊,泣涟兮。援笔舒情,涕泪增零,诉斯诗兮。”赋中贯注了左芬深挚真切的思亲悲情,感情表达淋漓尽致,几乎悲思满纸,笔笔血泪。
《离思赋》是宫怨文学的另类。首先是它的创作背景:“受诏作愁思之文,因为《离思赋》”,可知这是一篇应制之作。其次,与汉代以来的宫怨作品相比,《离思赋》在主题上有了一次深刻的变化,它第一次深入刻画了后宫女性在亲情天伦上的残缺,抒发了她们对于亲人的刻骨思念以及身不由已的深切痛楚。
钱锺书《管锥编》云:“宫怨诗赋多写待临望幸之怀,如司马相如《长门赋》、唐玄宗江妃《楼东赋》等,其尤著者。左芬不以侍至尊为荣,而以隔‘至亲’为恨,可谓有志。即就文论,亦能‘生迹’,而不‘循迹’矣。”[13]这段话从宫怨赋史的眼光,准确地剖析了左芬《离思赋》在思想与文学两个层面的价值与独特之处。左芬在赋中鲜明地表现了自身在皇宫尴尬而又痛苦的生存状态,而这些痛苦不是微薄的荣宠可以弭平的。《离思赋》高扬了亲情天伦和生命自由的可贵,因此,显现出一种超拔于传统宫怨文学的独特气质。
四、结 语
从宫怨文学的发展过程来看,汉晋以来的四篇宫怨诗赋向人们昭示了古代宫廷女性,尤其是宫妃几难避免的生命悲剧,抒发了不同时代背景下失宠和无宠的宫妃的思想情感,在古代宫怨文学的建构中提供了经典的范式,形成望幸、忧宠、自悼、思亲四个主题以及“以哀为主,以怨为辅”的情感内涵。四个主题之中,望幸、忧宠和自悼是后世宫怨文学中的常见情感主题,而思亲主题弥补了宫怨文学情感内容的贫乏和单调,将血缘亲情伦理引入夫妻伦理,凸显了自由的可贵。这些情感质素在某种程度上成为后世宫怨文学的主题框架与情感导向。
司马相如《长门赋》开创了男性作家关注宫怨题材的先河,男性文化眼光的契入,对南朝宫体诗、唐代宫怨文学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南朝宫体诗在表现男性对于宫廷女性的审视眼光方面,和司马相如《长门赋》有潜在的一致性。而唐代宫怨文学中,时时能鲜明地感觉到汉晋宫怨诗赋的影响。唐代宫怨文学是中国宫怨文学发展的高潮。李白、王昌龄、顾况、白居易、元稹、杜牧、杜荀鹤等诗人在这块园地里留下了许多感人至深的诗作。其作品创作环境与呈现面貌比汉晋宫怨赋复杂得多,意蕴也更加深广。然而,这些特征都是在汉晋以来宫怨赋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在表达层面上,唐代宫怨文学往往以“长门”之典,表现宫女失宠的主题。而在情感意蕴上,汉晋宫怨文学所构建的望幸、忧宠、自悼、思亲四重情感主题,在唐代宫怨文学中都有丰富多样的表现。如白居易《宫词》“: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杜荀鹤《春宫怨》“:年年越溪女,相忆采芙蓉”,江采萍《楼东赋》“:苦寂寞于蕙宫,但疑思于兰殿。信落之梅花,隔长门而不见”,以及李商隐《宫词》:“君恩如水向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莫向樽前奏《花落》,凉风只在殿西头”等诗赋,都糅合了汉晋宫怨诗赋的多重主题并得到引申,使宫廷女性生命的悲剧性得到丰富的展示。可以说,司马相如《长门赋》、班婕妤《怨歌行》《自悼赋》、左贵嫔《离思赋》四篇汉晋宫怨诗赋所共同构成的文学情感维度,在中国宫怨文学情感与主题史上,起到了不容忽视的奠基作用和导向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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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rmation of Emotional Subjects——A Research on Literature of Court Palace Sadness from H an to Jin Dynasty
YU Xia
(College of Humanities,Beijing Language and Culture University,Beijing 100083,China)
The literature of Court Palace Sadness from Han to Jin Dynasty,such asFu of Chang Menby Sima Xiangru,Fu of Zi DaoandYuan Ge Xingby Ban Jieyu,Fu of Li Siby Zuo Guipin,revealed the life tragedies of imperial concubine,which can be hardly avoided in the ancient times.These works provided a classic paradigm:the main theme of obtaining the emperor’s favor,worrying about lost the favor,self-mourning,and missing relatives.These worksof Court Palace Sadnessplayed a foundational and oriented role which can not be ignored in the history of Court Palace Sadness literature.
Fu of Chang Men;Yuan Ge Xing;Fu of Zi Dao;Fu of Li Si;from Han to Jin Dynasty; Court Palace Sadness literature
I 207.2
A
1008-9225(2011)06-0059-04
2011-07-04
北京语言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基金资助项目(09YBB155)。
余 霞(1979-),女,湖南常德人,北京语言大学博士研究生,湖南科技大学讲师。
【责任编辑 王立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