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玉梨魂》中自相抵牾的人物形象塑造
2011-08-15谢谨
谢谨
(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广西桂林541006)
论《玉梨魂》中自相抵牾的人物形象塑造
谢谨
(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广西桂林541006)
徐枕亚以骈丽四六写成的《玉梨魂》风靡海内外。在那个新旧交替的历史断层里,欧风美雨的侵袭让人们逐渐觉醒,但“形隔势禁”,传统思想历久年深,早已变得根深蒂固。在此情势下,作者欲塑造的人物均与笔下的人物自相抵牾,作品中的三个主要人物形象白梨影、崔筠倩、何梦霞表现得尤为突出。
《玉梨魂》;人物;形象;抵牾
作为鸳鸯蝴蝶派“四大小说”之一的《玉梨魂》带有明显的同构性质,源于作者徐枕亚和寡妇陈佩芬的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作品最初于1912年连载于《民权报》,一时“洛阳纸贵”。旋即以单行本行世,风靡海内外,是民初销量最大的一部小说,被尊奉为“言情小说之祖”。
初读《玉梨魂》,一句可笑的故事概述竟跳出脑海:一个女人引发的血案。难道不是吗?秀外慧中的年轻寡妇白梨影和他儿子鹏郎的教馆先生何梦霞互相倾慕,产生了感情。但身为“未亡人”的白梨影,摆脱不了感情与道德的强烈冲突,只好压抑情感而想出“李代桃僵”的办法,说服梦霞与自己的小姑崔筠倩订了婚约。梨影遂自戕身死,希望她的死能促使筠倩与梦霞成为眷属;筠倩待明白一切后百感交集,一病而亡;矍铄的崔翁受不了仅有亲人的相继去世,未几即感疾而死;鹏郎成无父无母的孤儿被远亲领养;梦霞东渡留学,后参加武昌起义,却做情场怨鬼,殉国而终。虽极不想说梨影是“红颜祸水”,但事实却是她误筠倩、误崔父、误鹏郎、误梦霞。
波兰文学理论家罗曼·英加登有句名言:“同一个读者在不同的阅读中完成的具体化也是不同的。”[1](P53)人的主观审美情趣导致每次的阅读反思是不尽相同的。如果梨影真的恪守礼教,就不会以未亡人的身份进入一男子的书房拿走书稿,送朵茶蘼;如果筠倩是一个真正的新女性,坚持自由婚恋,就不会违心接受父母之命;如果上面的事情都已发生,梦霞怎会在爱情与责任中徘徊不定?这个故事又怎能让发生的一切都怪诸可怜亦可悲的梨影?徐枕亚凄婉的文笔,使抑郁苦闷成为受众普遍的接受心境,可在文本接受的过程中,《玉梨魂》的人物塑造、情节变化、主题呈现等常出人意料地造成期待受挫。笔者试从人物形象塑造入手探讨《玉梨魂》中人物形象抵牾成因。
一、三个主要人物形象相互抵牾之处
(一)“一缕情丝惹恨长”——亦纯洁亦心机的白梨影
从题目来看,作者意欲塑造一个纯洁的白梨影。玉与白相对,魂与影相交。玉纯洁通透,梨花洁白易逝,如影随魂。白梨影就像梨花的影子,红颜薄命,青春易逝。白梨影作为“未亡人”就要为丈夫守一辈子“活”寡。古训中就有“女人贞,吉,从一而终也”、“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等“金玉良言”,贞节道德是父权制下女性难以逃脱的枷锁。可是,小说却写梦霞“失父”、梨影“失夫”,分明暗示这是父权制正在消逝的时代,贞节观又从何谈起?
白梨影作为正常的人就应该享有正常的七情六欲,可是这一缕情丝,却招致了家庭的巨大不幸。当她碰见青年才子何梦霞,因他视鹏郎为己出而与之互生情丝。梦霞遣鹏郎赠四句诗给梨影:“人美于玉,命薄于花,又多情,又伤情。”[2](P451)梨影却大胆地走进梦霞的房间,拿走书稿并留一朵茶蘼,为两人间的关系发展抛砖引玉。但当真的梦霞以鹏郎为青使传递爱意,梨影却又想“固不如早息此一星情火,速断此一点情根”[2](P456),悬崖勒马风静浪平。在这种半推半就、诗词唱和、送惠兰又赠照片中,俩人产生了缱绻深情。寡妇不能再醮,梦霞因爱梨影而欲独身。身为男人独身“无后”是违背礼教的。梨影一面恪守贞洁,压抑情感把小姑筠倩许配给梦霞;一面费尽心思以为玉成此事,梦霞以后就可以“明正言顺”地照顾他们母子俩。
“主动者,梨娘也;被动者,梦霞也;陷于坑阱之中,为他人作嫁者,筠倩也。”[2](P542)梨影书信告梦霞让石痴为其登门求亲,石痴来时,梨影潜屏风后窃听,待崔翁告诉她时,她却佯装不知,喜而答应告之筠倩。她告诉筠倩时却说:“阿翁适诏余,谓筠儿今已有婿,温郎不日将下玉镜台矣。冰人来,直允之,不由儿不愿意也。余闻言甚骇,乃婉语翁日:‘此事翁勿孟浪,一时选择不慎,毕生之哀乐系之。容儿商诸姑,然后再定去取’。”[2](P549)崔翁本是让梨影前来劝筠倩答应,勿让他伤心。而梨影却说成是崔父包办,不由她不愿意。还说梦霞是卓绝之人,让她看在垂老之父、已死之兄、孤儿寡母的情份上,牺牲一己自由顾全大局。梨影把崔翁的关怀问询表述成强硬的命令,在崔翁那儿,她很高兴地答应去告诉筠倩;在筠倩那儿,她却假装替她打抱不平。
“多情者每为情误,咎由自取,不足怨也。”[2](P509)筠倩的心伤与梦霞的犹疑使得梨影只得禁锢情欲,以死来成人之美。作者本想把她塑造成当时历史环境中纯洁的道德模范,可是在那个社会转型时期,虽然萌动的思想冲破了封建礼教的桎梏,但传统的道德观念仍然笼罩着整个社会。情与礼的冲突使作者的内心在不断地挣扎,笔下美丽动人、才华横溢、勤俭持家、善待老弱、堪称完美的白梨影却在故事情节发展中无不显示出浓重的心机。流诸笔端的白梨影形象与作者意欲塑造的纯洁的白梨影形象是相悖的。
(二)“强行作合太无端”——“新”女性也失语
中国“新”女性在20世纪初革命浪潮的冲刷和洗礼下,冲出闺阁,打破牢笼,以前所未有的姿态登上了历史舞台。
筠倩是崔父的掌上明珠,鹏郎的姑姑。她十岁丧母,与梨影情若姐妹。作者用不少篇幅描写筠倩在女校潜心修学,广交女贤,怜惜寡嫂梨影的生不逢时,主张婚姻自由,恰似作者心中欲塑造的“新”女性。但当筠倩反对崔翁为她觅情郎时,却被梨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给劝服了。
“新”女性也失语!徐枕亚为何会这样矛盾地塑造一个人!明明为“新”女性,却有着旧式的行为。清末民初,大批知识女性负笈东瀛,创办众多女性刊物,如《女学报》、《女子魂》、《中国新女界杂志》、《新女子世界》、《二十世纪之中国女子》等,宣扬女性解放。《中国新女界杂志》就明确宣告本杂志主义五条:“发明关于女界最新学说;输入各国女界新文明;提倡道德,鼓吹教育;破旧沉迷,开新社会;结合感情,表彰幽遗。”[3]
筠倩既为新女性,非但没有被进步思想唤醒,反而说“妹不忍不从嫂言,复何忍忤逆父意。今日此身已沾泥之絮,不复有自主之能力”[2](P550)。她在权衡亲情与追求理想的斗争中,愧为“新”女性,无脸再去学堂。她显然知道答应这桩亲事,对老父、对孤儿寡母都有好处,但她也明白“梦霞之诗若文,固又尝为梨娘所称道者。虽非宋玉、潘安,亦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也”[2](P550)。自己是一位“佳人”,俨然可以与才子般配。明显是伪“新”女性!比照胡适笔下的新女性田亚梅在面对爱情与亲情时的态度:“这是孩儿的终身大事,孩儿该自己决断!”[4]足见筠倩的“新”只是外在,其内心仍是传统的封建礼教在导演:难违的孝悌之义、包办的“完美”婚姻。这种无可奈何、进退两难,秋瑾对民国时期订婚制的形容也许就是最好的诠释:“到了择亲的时光,只凭着两个不要脸媒人的话,只要男家有钱有势,不问身家清白,男人的性情好坏,学问高低,就不知不觉应了。”[5]在清末民初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里,婚姻爱情仍然笼罩在封建道德和礼法观念的重重阴影之下,只要是“才子”、“佳人”,只要父母同意,真的就像筠倩那样不知不觉应了。
梨影没想到筠倩和梦霞都心如槁木,只得自戕来成全他们。筠倩这个“新”女性,竟在知道事情真相后,也一病不起,不治身亡。这是新女性的作为?只求一死还不如痛定思痛,为社会贡献一己力量;或像梦霞一样投身革命,死得其所。名为“新”女性而内心依“旧”的筠倩,一面又背叛礼教,一面又捍卫传统;一面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事不满,一面又为自由婚姻且不能违背父母之意所累。这种情况下怎能不“失语”!在哀情文学席卷文坛时,“敢作敢为、不让须眉的‘新’女性已经不为时代风气所重”了[6](P132)。
(三)“无端双陨连城璧”——徘徊于新旧恋爱模式之间的后果
年轻饱学、多愁善感的才子何梦霞客居他乡,以梨花之永栖而伤魂断魄,葬花凭吊。动人哀怜的寡妇梨影为落花哀哭,遂使这场情礼相悖的爱情悲剧拉开了序幕。梦霞虽为才子却两应童试两次落第,虽不热衷功名却也去应试,欲寻旧式文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路。顺应时代的发展,他外出求学,以最优等师范生毕业。家道中落,沦为穷乡一教书匠,寓居远亲崔家,给梨影之子授课。梨影知他爱其子如己出,俩人遂鸿雁往来,情思勃发。梦霞的父母实为开明之人,赞成其自由婚恋。他也一直在寻寻觅觅,直到碰上寡妇白梨影,深爱不移,这种恋爱无疑是新式的。
一年只见两次面的“自由恋爱”,不是灵与肉的结合,而是柏拉图式的牵挂和猜测。当他告诉梨影,因深爱梨影而决定孤其终身,梨影便痛苦舍爱,怕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被封建礼教深缚的梨影,把自己认为和梦霞相配的佳人筠倩许配给他。好友石痴劝他有一个红颜知己,有一个巾帼之妻,是一个两全其美的事情,再加上梨影的以死相逼,梦霞虽痛苦挣扎竟答应了!奇怪!如果愿意,心中难道仅有一梨影,不怕伤害她吗?如果不愿,父母还不能左右,更何况梨影?悲剧还是随之发生了。强扭的瓜不甜,梨影香陨,身为“新”女性的筠倩竟也含恨而去。但梦霞在“双陨连城璧”后并没有消沉下去,而受其兄影响,外出留学,投身革命,最终牺牲在武昌起义的战场上。梦霞作为一个风流倜傥的才子,在爱情与责任中举步维艰。自由恋爱的“新”人接受旧婚姻,却以死殉国。似旧似新之间,每个人物形象的塑造都有不断抵牾之处。
二、抵牾成因
一时代有一时代的文学作品。《玉梨魂》发表的年代正处于辛亥革命和“五四”新文学运动的过渡时期。辛亥革命反帝反封建的战斗热情,使大多数文人的政治功利性发挥到了极致,刚健质朴的小说成了文以载道、启迪民众的主要媒介。1912年,人们欢呼雀跃于清王朝的覆灭,但紧随其后的袁世凯称帝,使进步人士的短暂兴奋被无边的沮丧淹没。新旧社会的剧烈变革,内忧外患的乱世局面,失意文人无以安放的情愫只得“操作着女性般凄婉的文笔……‘托之香草美人’”[6](P132-133),来追挽过去、凭吊往昔。这部“发乎情,止乎礼”的爱情悲剧,正是此时代的产物。
19世纪末20世纪初,正是中国在文化产业上取得巨大进步的时期。近代报刊业兴起,大量的翻译小说出现,西方各种思潮如雨后春笋般涌入,科学技术迅猛发展。思想革新的反封建文化运动,使当时的知识分子自觉把眼光投向标榜理性的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可是,当处于彼时之人回首自己的前清遗老身份,怎可以毫无过渡地欣然接受一个新的朝代?复辟的闹剧又怎会改变历史的车轮?信仰的消失,时代的更迭,生活的不幸,再加上时时刻刻的革命,他们怎会不忧时伤怀?当自己以“新”的角色登上历史舞台,却发现灵魂中始终被三纲五常牵绊。他们既受世纪末思潮、个人主义等非理性思想的浸染,又意识到自己难以摆脱与生俱来的“旧”身份。理性与非理性、历史与现状、新与旧产生了一系列的悖论。“鸳蝴派本是自相矛盾地搅乱新旧文学时代界线的写作。”[7]徐枕亚塑造的自相抵牾的人物形象正契合了当时人们矛盾的文化心态,是渴望解放的妇女的大声疾呼,引发了被关在牢笼般的封建家庭里的痴男怨女们的强烈共鸣。这部“眼泪鼻涕小说”使他人洒眼泪的同时,亦是作者为自己而哀叹。以相悖书写共鸣正是徐枕亚不可逾越的高度所在。
[1][波兰]罗曼·英加登.对文学的艺术作品的认识[M].陈燕谷,晓未,译.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8.
[2]吴组缃,端木蕻良,时萌.中国近代文学大系·第2集·第8卷·小说集六[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1.
[3]本报五大主义演说[J].中国新女界杂志,1907,(2).
[4]胡适.终身大事[J].新青年,1919,(3).
[5]秋瑾.敬告中国二万万女同胞[J].白话,1904,(2).
[6]刘纳.嬗变——辛亥革命时期至五四时期的中国文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
[7]黄子平.世纪末的华丽……与污秽[J].现代中文学刊,2009,(3).
On the Analysis of the Self-contradictory Characters in the Soul of Jade Pear
XIE Jin
(Faculty of Literature,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Guilin541006,China)
The Soul of Jade Pear was a very popular novel with the parallel constructions written by Xu Zhenya.In that period,when the new and the old interlaced,a lot of people were gradually awaked by the influence of European and American society and culture.But trapped by the situation,a long-standing traditional idea was inexorable.Under the circumstances,the expectation figures contradicted with the portrayed figures.The three protagonists including Bai Liying,Cui Yunqian,He Mengxiawere particularly conspicuous.
The Soul of Jade Pear;Character;Contradiction
I206.5
A
1008—4444(2011)05—0126—03
2011-06-21
谢谨(1986—),女,河南商丘人,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王菊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