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马原《冈底斯的诱惑》“不在场”的叙述方式
2011-08-15曹亚明肖惠卿
曹亚明,肖惠卿
(1.广东韩山师范学院 中文系,广东 潮州521041;2.暨南大学 中文系,广东 广州510632)
论马原《冈底斯的诱惑》“不在场”的叙述方式
曹亚明1,肖惠卿2
(1.广东韩山师范学院 中文系,广东 潮州521041;2.暨南大学 中文系,广东 广州510632)
马原的先锋小说代表作《冈底斯的诱惑》显示出独特的叙事方式,使得读者和评论家对小说的解读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冈底斯的诱惑》中采用了“不在场”的叙述方式,通过虚构、混乱、感觉缺失等语言技巧,表达马原竭力走进西藏却又不能理解西藏的焦灼,彰显了马原式的先锋特色。
《冈底斯的诱惑》;“不在场”;叙述方式
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马原相继以《拉萨河女神》、《冈底斯的诱惑》和《虚构》等作品打破传统的叙述方式,在文坛上树立起中国先锋派的先驱地位。《冈底斯的诱惑》发表后,很多评论家就其独特的叙述方式进行深入的探讨。首先是吴亮先生的《马原的叙述圈套》,他认为马原的作品中存在很多的“叙事圈套”,而把马原叙述方式的特征概括为“不在场”的是评论家蔡翔,他在《马原代表作·1980年代的舞蹈·前言》中这样说道:“正是在这种‘不在场’的叙述中,我们看见,‘真相’受到了质疑:在很多的情况下,叙述难以‘在场’,……一切只能在叙述中再现,他沉迷于叙述之中,或者,一种想象和虚构,这是另一种美的诱惑和创造”。[1](P1-2)有关马原小说叙述方式的探讨,都可以提炼出一些相同的语素:“虚构、拼贴、缺失”等,这些语素便构成了马原“不在场”叙述方式的特征。同时,这种叙述方式体现了马原不断想靠近神秘的西藏,却无法真正认识西藏的焦灼。
一、虚构的故事与错乱的时间
《冈底斯的诱惑》是马原“不在场”叙述技巧的代表作。小说讲述了四个各自独立的故事:老作家在西藏的经历、寻访野人的故事、雨中看天葬和顿月、顿珠兄弟的神奇故事。在这四个故事中,马原虚构了一系列人物,并将这四个互不关联的故事交织在一起,显示出作家“不在场”的叙述技巧。
现实主义的作家一般都以艺术的真实性作为创作的基本原则,而马原却在小说《冈底斯的诱惑》中故意告诉读者作品的虚构性。首先,作者开篇便向读者直言这不是真实的事件,而是几个故事,“我征求了穷布的意见,他同意我把这件事讲给几个可以信赖的青年朋友”[2](P3),通过拉格洛孚的一句话:“当然,信不信由你们,打猎的故事是不能强要人相信的。”可见,小说的情节只是一个个的故事,并不带有真实性,也不带有作者个人的体验;其次,小说中经常出现虚构的人物,较为典型的是姚亮。“姚亮是谁”,这是作者在小说第一节结尾便出现的问题,后文又说姚亮是队长但又不一定确有其人,虚构出来的人物形象身份模糊不清;同时,作品中不断出现马原的自我暴露,“现在要将另一个故事,关于陆高和姚亮的另一个故事。应该明确一下,姚亮并不一定确有其人,……但姚亮也不一定不可以来西藏,假设姚亮来到西藏当援藏教师”。[2](P8)马原在小说里要达到一种“亦真亦幻”的艺术效果,因而让叙述人肆无忌惮地在小说中露面,强调故事的虚构性、打乱故事的顺序,拆除了“真实”和“虚幻”之间的墙壁。
这给读者留下一个前所未有的思维冲击,既然人物和故事都是虚构出来的,那么其他的因果关系也可以是假设的。事实确实如此,马原在其作品中承认了这一点,在讲述顿珠和顿月的故事时,叙述者说“是一个久远的故事”,不识字的顿珠在失踪一个月(他自己只觉得出去一天)后就突然能唱全部的史诗《格萨尔王传》,但终究没有一个解释能说服其他解释的持有者。马原在这里抽去了因果关系,采用近乎神奇的故事片段,拼合起来就构成了小说的大体框架。在这个虚幻的故事中,作者以外在的角度,用“不在场”的叙述方式讲述故事。对于这种创作方式,马原在《小说内里》将其解释为,“每个写作者都密切关注着的多种技法……明确告诉读者,连我们(作者)自己也不能确切认定故事的真实性——这也就是宣称故事是假的”。[3](P16)
同时,小说《冈底斯的诱惑》也由于叙述者直陈事件,因而造成常规时间顺序的打破,几个故事断裂成很多个不连贯的故事场面。马原就采用了这种错乱的时间效果营造出了叙述者主体的缺失。这给读者一种全新的感觉:故事就是这样在错乱的时间里发生的,叙述者只是把它叙述出来罢了。陈平原先生在《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中也提到了这一点,“伊丽莎白·鲍温说‘时间是小说的一个主要组成部分’。我认为时间同故事和人物具有同等重要的价值,凡是我所能想到的真正懂得,或者本能地懂得小说技巧的作家,很少有人不对时间因素加以戏剧性地利用的。”[5]因此时间的混乱也在叙述中起到了一个作用,成了作者展示自己并不参与其中的证据。
二、叙述中介的缺失与感觉让位
叙述者高度的自觉意识使叙述者远离了故事本身,他并不站在故事和读者中间充当一个叙述中介,而是不断地把读者拉到故事的对话中去,仿佛所有的故事都与作者无关,这样就把“不在场”的叙述技巧发挥得淋漓尽致。在作品第五节中,马原在讲叙到雪山上的狩猎及穷布父亲的死亡过程时,叙述着跳出来了,直接让读者参与故事,“这还不是全部,不是他们请你来的,你随他们到山里去,他们指给你一个很大的碎石堆,你看见了他们叫你看的”。叙述者仿佛在告诉读者,你所看到的景象不是通过作品看到的,而是通过自己的眼睛看到的,叙述者并不是在现场向你讲述着故事。在小说中,为了证实作者并没有自己的主观意识,作者还有意地让读者直接参与故事的发展,让读者设计故事,把读者当成了一个小说的认知者、设计者、甚至是创造者。在小说《冈底斯的诱惑》中,三个故事结束后,作者这样写到:
“故事到这里已经讲得差不多了,但显然会有读者提出一些技术以及技巧方面的问题,我们来设想一下:
A、关于结构,……这似乎是三个单独成立……我们下面来解决一下。
B、关于线索。顿月截止到第一部分,后来就莫名其妙地断线,他到底有没有给尼姆写信?为什么没有出现在后面的情节当中?又一个技术问题,一并解决吧。
C、遗留问题。设想一下,顿月回来了,兄弟之间,顿月与嫂子尼姆之间将有可能发生什么?三个人的动机如何解释?”[2](P44)
在这里,叙述者把问题留给了读者去虚构,设想故事的多种结局。作者讲述故事之后并不加入个人的主观意图,而是让读者成为人物命运的设计者,因此,叙述者的叙述中介功能也就完全缺失了。马原在其《小说外表》中也承认:“我们只是利用这种不寻常的创作方法把读者导入幻觉状态,让他们以为是在共同参与”[5](P12-3)。这样实现了叙述者“不在场”的叙述技巧,让读者的思考方式发生改变,叙述者的中介作用已经消失。
与此同时,叙述者在小说中经常不吐露自己的想法和感觉,而是不断地把想法和感觉加在小说中虚构的人物身上,甚至是在读者的参与之上。在小说的一个故事“雨天看天葬”中,陆高、姚亮、穷布和老作家四人去看天葬的路上发生了争论,面对这个局面,叙述者作为一个旁观者却不发表观点,而是把视角让给了陆高。“作为旁观者,陆高觉得很有意思。各执一端是人的天性,他们争来吵去,其实连他们也未必就相信自己要说服对方的那番推理,他和他们一样,不过都在猜测罢了”[2](P25)。其实叙述者也在猜测自己的见闻是否能够得到读者的认可,因此也以自己“不在场”的叙述方式将故事和想法交给读者自己去处理。小说中,叙述者不仅将对与错、存在与发展的问题交给读者自己构思,甚至还将美丑对照的评判权移交给了读者,“有的时候我们说某人漂亮,有的说某人比某人漂亮(当然前提是后者必须公认漂亮)比如张瑜、陈冲、刘晓庆,到底谁最美?五个人起码有三个结论”。[2](P9)作者叙述时,不带任何感情和观点去参与评论,或者提出看法。小说情节就好像是故事的发生场景一样直白,没有任何爱憎的感情因素,也不夹杂对与错的评价观点。贺仲明先生认为这是叙述的技巧,“选择纯粹的形式而拒绝理解,这已经构成一种文学姿态”[6](P172)。作者借用“不在场”的叙述技巧让感觉缺位,仅仅只是叙述,而拒绝了评价。
三、神幻的叙述方式与神秘的焦灼
在小说《冈底斯的诱惑》中,对于无法解释的故事真相,马原巧妙地运用了神幻色彩的叙述方式来暗示故事流传的久远。在顿珠和顿月两兄弟的故事中,顿珠突然成为说唱艺人的原因是什么呢?马原给出了这样的解释:“顿珠和他的羊群曾经失踪了一个月,说是那以后顿珠就成了说唱艺人,他开始给乡亲们说唱《格萨尔王传》……,没读过书的牧羊汉子顿珠就做出这样的奇迹”[2](P37-38)。原因也是传说中的故事,“顿珠和他的羊群误入神地,饮了一处水泊的清水”之后就会唱了。故事离奇得像是神话故事,而正是由于叙述者一再强调故事是从最老的牧羊人的老祖父那儿流传下来的,并且流传久远,因此叙述者丝毫没有篡改故事的理由,故事还是按照原来的模样呈现在读者的面前,叙述者并“不在场”,也没有限制读者的思维。叙述者只是叙述神秘的故事片段,但从不告诉读者这些神秘的因素是什么,究竟存不存在,从而使读者可以自由地参与小说的设想,并趋于融洽。洪子诚先生曾这样评价道,“马原作品中‘虚构’与‘真实’有意混淆,拼接,并把构思、写作过程直接写进作品,参与文本的构成”。[7](P294)这似乎表明了马原先锋小说创作的特点,其实也是马原为达到“亦真亦幻”艺术效果的努力。
探究马原“不在场”的叙述技巧,我们可以发现,因为四个事件之间的情节线索是零散、不完整的,于是我们在这部作品中得到的,更多是一种恍惚的混杂的印象。这其实也是有其原因的。贺仲明先生在《中国心像:20世纪末作家文化心态考察》中就指出:“完全摆脱形式依附于内容的公式,它表示着:叙述,仅仅是叙述,也可以成为一篇小说”。[8](P176)并列这些表面看似毫无联系的事件之间,似乎并不带有作者的感情与观点,其实也在作者从另一方面表达自己思想感情的方式。它也在建立一种马原面对西藏的总体感受:因为无法真正理解西藏从而使叙述者焦灼,叙述者无法将自己的感受真正地表达出来,所以他只能急促地摆出自己所见所听到的故事并一一陈述,以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接近真实,他也认为直摆事实能够让自己和读者不断靠近真实。南帆先生在评价“再叙述”技巧在先锋小说中的作用时说“语言的用途是表达所写的经验的质,视角的用途不仅是戏剧性的划界,而且更专门、是确定的主题”。[9]这与马原的意图和努力不谋而合,因为马原感到自己没有办法接近西藏的真实:“我在西藏多半辈子,我就不是这里的人,虽然我会讲藏语,能和藏胞一样喝酥油茶、抓糌粑,喝青稞酒,虽然我的肤色晒得和他们一样黑红,我仍然不是这里的人,……我说我不是,因为我不能像他们一样去理解生活,他们在其中理解和体会到的,我只能猜测,最大的接近也不过如此”。[2](P13-14)
马原讲出来了自己难以接近的挫败,虽然服饰和外表是一样的,但始终没有办法脱离“围观”的尴尬境地而直达神秘西藏,所以只能用语言叙述故事。《语言的虚构》中叙说了马原这种叙述的感受:“当时刚进西藏,我忽然发现自己在这一俩年时间中,印象那么强烈有那么杂乱。我就以我自己内心感触的方式和节奏,用彼此不相关联的只在局部出现意义的语言,把我那些强烈而又杂乱的全部印象,组合在一篇小说之中”。[10](P58)蔡翔先生在《1980年代的舞蹈》的序言中指出:“对于马原来说,一切只能在叙述中再现,这是对未知真相不断靠近的努力”。[1]因此,无法接近的神秘,无法阐明的真实,一切就只能在作者“不在场”的叙述中实现。因为无法接近和理解而选择了不带任何观点,马原采用虚构、很乱、感觉缺位等方式来表达作者的焦灼;同时也是在叙述中不断复原神秘西藏的原貌以表达对真实不断靠近的努力。吴亮也在《马原的叙述圈套》中讲到,尽管马原在内心深处怀着某种被人叙述被人揭露的愿望,而这种愿望“最好的实现方式显然还是他自己的小说”[11],即是马原把自己的愿望以文字显现出来,而且只有用文字的叙述才能表达出来。
马原的先锋小说代表作《冈底斯的诱惑》以虚构人物、时间、场景、感觉缺位等话语形式,形成了文本结构的混乱,使读者和评论者的解读产生了新的变化。这种小说构造不仅具备操作的可能性,且以另类的思维方式带给读者全新的阅读感受。正如吴义勤所言:“马原的意义在于他是中国当代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形式主义者,马原以他的文本要求人们重新审视小说这个概念。他试图泯灭小说形式和内容间的区别,并告诉我们小说的关键之处不再于他是写什么而在于它是怎么写的。他第一次把如何叙述提高到了一个小说本体的高度,叙述的重要性和第一性得到了明确的确认。”[12](P113)同时,也正是这种全新的“不在场”的叙述技巧表现出马原对于神秘西藏接近的努力,对我们怎么叙述无法理解和靠近的“真实”提供了新的思路。
[1]蔡翔.马原代表作·1980年代的舞蹈·序[A].马原.马原代表作·1980年代的舞蹈[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4,1 ~2.
[2]马原.马原代表作·1980年代的舞蹈[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4.
[3]马原.马原自选集·小说内里[M].北京:现代出版社,2006.
[4]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5]马原.马原自选集·小说外表[M].北京:现代出版社,2006.
[6]贺仲明.中国心像:20世纪末作家文化心态考察[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
[7]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8]贺仲明.中国心像:20世纪末作家文化心态考察[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
[9]南帆.再叙述:先锋小说的接地[J].文学评论,1993,(3):22.
[10]马原.虚构之刀[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1.
[11]吴亮.马原的叙述圈套[J].当代作家评论,1987,(3):42.
[12]吴义勤 .中国当代新潮小说论[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7.
A comment on the narrative of“Not Present”in temptation of gangdese by Mayuan
CAO Ya - ming1,XIAO Hui- qing2
(1.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Hanshan Normal University,Chaozhou 521041,China;2.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Jinan University,Guangzhou 510632,China)
Abstract:Temptation of Gangdese,the masterpiece of Ma Yuan’s pioneer novels,displays a characteristic narrative and raises a new change in interpretation of the novel among readers and critics.The narrative of“not present”in the book represents Mayuan’s effort to approach mysterious Tibet and anxiety of incomprehension,which embodies in applying a series of techniques such as“fiction,confusion and loss of feeling”,and reflects the feature of Mayuan’s pioneer novels.
temptation of gangdese;“not present”;narrative
I207.42
A
1673-9477(2011)02-0017-03
2011-04-12
曹亚明(1978-),女,湖南常德人,讲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艺思潮与文论。
[责任编辑:王云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