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儒林外史》、《孽海花》、《围城》看近三百年中士人形象的变化
2011-08-15王丽珍
王丽珍
(安徽师范大学学生工作处,芜湖241003)
从《儒林外史》、《孽海花》、《围城》看近三百年中士人形象的变化
王丽珍
(安徽师范大学学生工作处,芜湖241003)
以士人形象转变为切入点,在分析《儒林外史》、《孽海花》、《围城》三部小说中士人形象的基础上,深入分析其形象改变原因。指出八股取士的没落、民族危机的深重、中西文化碰撞的加剧,使得许多士人远离了传统的士人精神,把追求的重心转向于“利”,他们的社会角色从操控国家政治、文化命运的传统士大夫转变为渐次游离于国家政治权力中心的新兴知识分子,而三部小说也反映了作者对自我、国家之现实与未来的冷思考。
《儒林外史》;《孽海花》;《围城》;士人;知识分子;堕落;边缘化
中国古代的“士”处于“四民”之首,有着较高的社会地位,而儒家修、齐、治、平的理念,则赋予了传统儒士以强烈的危机感与使命意识,所以传统士人多以道的承担者自居,恪守着“士志于道”的风范,“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置个人名利于国家利益之下,以忠、孝、节、义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勿论这种人生价值观正确与否,至少他们的精神世界是充实的,也因此无论历代帝王之贤愚,而国家的政治、经济体系却能够在士人这一整体理念的约束下呈惯性平稳向前推进。但是,随着科举制度的日益八股化、民族危机的加深,士人的人生观、世界观也同样受到强烈冲击,在理想与现实、追求与失落的十字路口,他们做出了自我的价值判断。许多士人远离了传统的士人精神,而把追求的重心转向于“利”。在他们身上看不到士大夫应有之气象,而知识浅薄、能力匮乏、道德败坏之病症却日趋严重。《儒林外史》、《孽海花》、《围城》三部小说通过对这些士人卑俗表演的生动刻画,清晰地展现出20世纪40年代前的三百年内中国士人形象演进的轨迹之一。
一、士的堕落与瓦解
(一)无知无识与鄙狭精神
士是传统文化的承载者与传播者,他们一以贯之并引为骄傲的是其有别于农工商阶层的丰富知识、广博的视野和敏捷的思维,但这一特征在明清时期发生了大转变,许多士人知识匮乏、思维僵化。
做了山东学道的范进,不知道苏轼为何人。被称为“文章山斗”的八股选家马二先生,亦不知道李清照、苏若兰、朱淑真是些甚么人。举人出身的张静斋把宋人赵普之事安在元朝进士刘基的头上,居然还强词夺理地辩解说,刘基是洪武三年开科的第五名进士,“那墨卷是弟读过的”。匡超人不懂得“先儒”就是指“已经去世之儒者”,反而到处自我吹嘘:山东、山西、河南、陕西、北直五省读书的人家,家家“都在书案上,香火蜡烛,供着‘先儒匡子之神位’。”其思维与眼界都被举业所束缚,变得越来越狭隘,不管是中举的还是未中举的,他们多已成为腐儒,知识面极为狭窄,更勿论命世之才力。
如果范进之流居于士之中下阶层而学养不高的话,那么身为状元、翰林的陆奉如则同样不知道注释《公羊》、《春秋》的何邵公,而同样身为科举状元获得者的金雯青也一样学识浅薄,肚里空空,以其数十年的研究功力竟不能辨识一张地图之真伪。他花八百马克高价购买的竟是一幅俄国蓄意蚕食中国领土的阴谋图。这种完全脱离实际的学术研究于国计民生一无益处。科举仅仅是他们谋取功名、安身立命的事业,几十年的科考训练,造成了他们平庸而死板的思维和性情,他们沉醉在先哲前贤的故纸堆里爬罗剔抉,为学问而学问,完全失去了以博学多才、讲究文行出处的儒林之基本要素。
而留过学,受过西方文化教育的方鸿渐同样是一位知识浅陋的不学无术之人。留学四年,了无心得。不仅演讲时无话可说,而且批改的学生作业也存在着许多语法问题。留学剑桥的曹元朗做的《拼盘姘伴》诗同样令人作呕,游学西方国家只是为了博得一纸文凭,并非为了“高深学问”。在这种思维引导下的士人怎能有真才实学?他们较传统士大夫已相去万里,正所谓“斯文斯文,肚里空空”[1]。
僵化的八股、呆板的考据、空浮的洋学历及其他种种因素,造成了明清以来士人学子学养的缺失、知识的匮乏,从而大异于古代社会优秀的知识阶层。而学养的缺失又使得他们在文化这一层面上等而下之,失去了往日的优越感。
(二)道德败坏与人格裂变
在中国古代社会里,士人一直是民族的脊梁,他们重视道德伦理,躬行儒家道义,他们不仅具有高尚的品质,而且承担着社会道义的责任和使命,“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2]。
然而,到了明清时期,由于八股取士以四书五经命题,以朱熹注解的儒学经典为行文依据,所以许多士人的思维、眼界被举业所束缚,变得越来越狭隘,其精神境界也变得越来越卑劣。这一取士标准不仅造成了士人的无知无识与无能,而且将其引入奸贪之途。
身为父母官的汤知县听信他言,草菅人命,用酷刑活活枷死回民老师傅,用鲜血染红了顶子。进士出身的王惠一心记着“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发财典言,一到江西南昌,便以“戥子”、“算盘”、“板子”之声换下了前任太守的“诗书”、“弦乐”之声,“衙役百姓,一个个被他打得魂飞魄散”。不学无术的严贡生,借着贡生的资格和与官府的关系,强取豪夺,成为恶行多端、横行乡里的土豪劣绅。自称“我们读书的人,全在纲常上做工夫”的秀才王德、王仁兄弟,却不顾骨肉亲情,卑劣地用重病垂危的妹妹的正妻身份与妹夫严监生作交易,不知人间还有“羞耻”二字。他们一改儒生之仁、义、礼、智、信的学行外貌,暴露出贪恋名利的本色。他们已与早期儒家提倡的理想人格相背离,一个个变得堕落无耻、麻木势利、士节沦丧。
这些儒林丑士们在八股功名的腐蚀下,什么是非观念、什么理想抱负统统抛掉,人人变得堕落无耻,糊涂愚妄而不自知,一个个灵魂畸变、道德丧尽。为了生存,他们的“礼义廉耻一总都灭绝了!”每当他们在名利之途上获得一点进步,他们的变质堕落也就更加深一步,他们在这样的取士制度下,完全失去了自我,在人格扭曲的泥沼里不断下滑,无法自拔。
而到了清朝末期,由于国家政治与社会风气越来越颓败,所以许多士大夫的人格精神也江河日下。尽管《孽海花》所描写的是当时代的精英,是科举制度下的成功人士,但他们同样有着庸俗丑恶的品行,吃花酒,狎相公,矫情作态,沽名钓誉。他们不同于《儒林外史》中漂泊于江湖、为生计而深受八股腐蚀的下层士人,他们有着相对较高的社会地位,但正是由于他们突出的政治地位,故其思想变动更能突显出这一时期诸多士人从“士志于道”到“士志于利”的人格蜕变历程。
“读书聪明,科名顺利”的翰林院侍讲学士庄仑樵,为了摆脱困境,整天探寻“房闱秘事,曲室密谈”,把上疏弹劾作为一门生财之道,而外表温文尔雅的叶笑庵则完全是一个残暴无耻之徒,经常毒打妻子。“声名赫赫”的礼部侍郎庄小燕父子也一样地投机钻营、谋官买缺、公报私仇、坑陷百姓。在国运日衰、民族危机加深的关口,他们抛弃了应有的精神操守与理想人格,沉迷于个人之功名富贵,对他人生命疯狂践踏和蹂躏、对权力与金钱贪婪攫取。这些通过科举制度选拔出来的成功人士比漂泊于社会下层的普通士人之道德品行更为恶劣,他们的人格精神已堕落不堪。作为四民之首的传统的“士”,其精神内涵已经土崩瓦解。
如果说明清时期,诸多士人们由于科举制度的禁锢与功名富贵的毒害而日益心灵异化、灵魂卑微、丧失自我的话,那么,生活在传统文明与现代西方文明夹缝中、洋学历与旧学问错综时期的新一代士人则更加无所适从。他们在失去了传统的科举仕进之路后,走向了另一极端——崇洋媚外,只爱跟洋字沾边的金钱和权势打交道。这种“媚外”文化破坏了传统文化中士人人格独立、文化独立的意识,他们大多人格沦丧,传统文化逐渐式微。
外表木讷忠厚的韩学愈拿着“子虚乌有”的克莱登大学博士文凭,到处招摇撞骗。为陷害、排挤方鸿渐,他指使学生散布谣言、制造矛盾,无中生有,嫁祸于人。而满口仁义道德的李梅亭,不仅对不小心翻了车子的车夫大声呵斥,没有一点同情心,而且极其淫邪无聊、自私自利,不愿将自己的西药拿给生病的孙柔嘉,最后也只因为打开的药瓶减低了市价,才象征性地拿了一颗自己补充营养的鱼肝油丸。到了三闾大学之后,又恶劣要求校长高价买他的西药并充任训导长。整个一个道貌岸然、投机钻营、阴险自私的虚伪小人。他的这种自私自利行为完全与传统儒家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3]的精神追求相背叛。
在东西两种文化的碰撞下,许多近代士人在生活的困境与媚外的文化氛围中一个比一个畸变与堕落。他们或欺世盗名,或嫁祸于人,或拨弄是非,或互相攻讦,人格扭曲,理想空虚。显然是不合理的社会经济、政治与文化教育制度下的病态畸形儿。从他们自身及其社会交往中,我们不仅清晰地见到了旧中国的时代印迹,同时也深深地感受到了在生灵涂炭、狂飚怒吼的年代,人与人之间无法相亲相爱、无法停止钩心斗角的无奈与悲哀,以及士人们精神上的孤独与其价值观的四分五裂。
二、新兴知识分子的兴起与边缘化
(一)新兴知识分子的兴起
鸦片战争以来,在西方列强的隆隆炮声中,封闭的中国被迫向世界开放,国家进入不可挽回的衰世,“痺劳之疾,殆于痈疽;将萎之华,惨于槁木”(龚自珍《乙丙之际箸义第九》)。与西方列强入侵同步的是,西方文明也以日益强劲的势头涌入中国,形成对固有的传统文化观念的强有力冲击。士人的生存环境与社会文化的结构都发生了改变,士人本身也发生了变化。尤其是1905年科举制度的废除,使得传统的士人与皇权制度彻底分离,知识阶层重新重组,演变成各种各样的阶层,“士”逐渐成为一个历史范畴,不复存在,而与之有着承袭关系的是知识分子。虽然这一变化过程缓慢而不平衡,但其对知识阶层的震荡却深远而巨大。
与大部分“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梁谋”(龚自珍《咏史》),沉湎于金石书画、古董考据、诗酒风流之中、浑浑噩噩而又狂妄的士人不同,一些敏感之士意识到了自身与周围变化着的世界的不合时宜。
金雯青面对“咭唎呱啰”的外国话和不知所谓的西国政治文艺学感到惶惑、焦虑、惭愧、羡慕,内心发生了剧烈的冲突。他隐隐感到传统文化已不再可靠,程朱理学与经史考据已无济于事。于是,为了同已经变化了的社会环境相适应,为了生存和发展,他顺应时代趋势作出了“学些西法,识些洋务”的自我改造。
士人思想领域的这一变化直接导致了其知识结构的变化。一时间,讲西学、谈洋务成为时代的主流。求新声于异邦,采洋改制,各有志之士奔而习之。认为时务之学不能不讲,泰西翻译之书不能不看,对于世界地理知识不可不知,关于西方文明不能不晓。冯桂芬教导新蟾宫折桂的金雯青,“现在读书,最好能通外国语言文字,晓得他所以富强的缘故,一切声、光、化、电的学问,轮船、枪炮的制造,一件件都要学会他,那才算得个经济!我却晓得去年三月,京里开了同文馆,考取聪俊子弟,学习推步及各国语言。论起‘一物不知,儒者之耻’的道理,这是正当办法。”
知识结构体系的新旧不同,导致了旧士人的沉沦和新知识分子的崛起。而新式学堂的创立、出版印刷事业的发达、留学生对西学的接受又进一步促进了这一知识转型。“不讲西学,不与西学结合,已不能适应社会需要,传统文化必须吸收融会新的东西,才能为社会变革服务。所以西学的新知已在实际引导他们的行动,不同于传统的士大夫了。”[4]他们或进入新式学堂、或出国留学,逐步完成了自身的转变,成为了新兴的知识分子。
(二)新兴知识分子的边缘化
1905年,清政府下诏废除科举。这一制度的废除切断了士人的仕进之途,传统士人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成为一个历史范畴。而新的教育制度培养出来的则已是新型的现代知识分子。
但是新兴的知识分子并没有成为主导社会的力量。在20世纪初,中国特定的社会结构中,官僚与商人相结合,控制了中国的政治与经济命脉,知识分子却退居政治边缘。知识分子的这一彷徨失落感与边缘化在五四以后表现得更为明显。从新式学堂走出、接受西方思想文化的现代知识分子,虽然不必依附于政治权势,具有独立之人格精神,但是,他们也因此丧失了左右国家政策的政治舞台,他们的社会背景越来越复杂,社会地位越来越边缘化。
《围城》中的一批留学生,在回国后无路可走,无事可干。他们游荡在城市与乡村之间,漂泊不定,无所依归。方鸿渐先是依靠“点金银行”的岳丈,在其银行里做事,后又因无能而被逐出家门,无奈之余,只能到湖南乡下的三闾大学做教授。而这一戏剧性的变化竟是因为赵梓楣的爱情嫉妒之心而阴差阳错地造成的。在赶往三闾大学的旅途中,他们坐经济舱、挤汽车,与逃难的普通民众别无两样。在战事不断的年代,失去了精英地位的知识分子渐趋平民化。
过去读好书就可以入仕为臣、光宗耀祖、青史留名,而今留学归来的近现代知识分子步入了失业—就业—再失业永无休止的围城之中,他们的灵魂彷徨无主、无所依归。成为社会边缘阶层的他们手足无措、焦虑痛苦而又玩世不恭。
综上所述,鸦片战争以后,知识分子的社会地位随着科举制度的废除而整体下降。尽管新的教育机制造就了知识分子出路的多元化,而社会动乱同样决定了知识分子出路的复杂性。我们不否认现代中国少数知识分子精英承载了民族独立解放之重任,然多元化的知识分子命运走向昭示出多数知识分子必然走向边缘化与平民化。知识分子的世俗化无疑是社会进步的标志,但是,与旧制度旧格局下身居玄阙的士大夫相比,他们的地位整体跌落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综上,《儒林外史》、《孽海花》、《围城》三部小说无疑是对清初至20世纪40年代近三百年间中国的士人角色由传统的知识分子到近代知识分子过渡历程的概览。在这三百年间,士人们精神之贵族化与生活之平民化之内在不和谐使得他们道德沦丧、灵魂畸变,渐渐失去自我,一代比一代沉沦。他们中的大多数已经远离了传统士人“谋道不谋食”、“忧道不忧贫”的精神追求,他们灵魂堕落、精神迷茫,浩然理想在他们身上已荡然无存,丰厚博大的文化传统在这里受到严重阻滞。三部小说在冷嘲热讽的同时,也寄予了各自作者面对日益严重的政治积弊、民族危机、中西文明对撞时,其精神上的迷惘、痛苦与失落。可以说,这三部小说,既反映了不同时代士人形象的转变,也沉淀着不同时代士人对自我、国家之现实与未来的冷思考。
[1] 吴承恩.西游记(李卓吾评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1251.
[2] 杨伯峻.论语译注·子路[M].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1958:147.
[3]张载.张子语[M].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1978:320.
[4] 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四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427.
Scholars image changes during the past three hundred years from the novels The Scholars,nie Hai Hua and Fortress Besieged
WAnG Li-zhen
(Sectionof student's Affairs,Anhui normal University,Wuhu 241003,China)
Taking the change of scholars images as the breakthrough point,based on the analysis of the scholars image in the three novels,“The Scholars”,“Evil Flower”and“Fortress Besieged”,it analyzes the reasonof image changes thoroughly,and points out these are the declining of selecting scholars for public office with the eight-part essay,the grave national crisis and the aggravating culture collision between China and the West,which causes many scholars to be away from the traditional scholars images spirit,to turn the focus of the pursuit to the“profit”.Their role in society changes from the traditional scholars who control the country's political and cultural destiny to the new intellectuals who drift away from the country's political power center gradually.And the three novels also reflect on the cold thoughts of the author on itself,reality and future of the country.
The Scholars;nie Hai Hua;Fortress Besieged;scholars;intellectuals;depravity;marginalized
I207.4
A
1009-8976(2011)01-0088-04
2010-10-22
王丽珍(1976—),女(汉),山西临县,讲师,硕士主要研究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