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列汉诺夫:唯物辩证法视域中的意识形态
2011-08-15戈士国
戈士国
(复旦大学 哲学学院,上海 200433)
在意识形态理论发展史上,普列汉诺夫具有承前启后的作用:作为马克思的追随者,他捍卫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则,阐述和发展了马克思的意识形态理论;作为俄国马克思主义的先行者,他制定了“意识形态的上层建筑”的中性概念,阐明了意识形态发展的规律和意识形态斗争的艺术,从而深刻地影响了列宁。因此,研究普列汉诺夫的意识形态观,对于深入把握马克思的意识形态理论、马克思与列宁间的意识形态理论关联以及指导当前我国的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建设,无疑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一、对话与阐发:普列汉诺夫意识形态理论的渊源与契机
马克思的历史哲学与唯物辩证法是普列汉诺夫意识形态理论的发源地,而俄国“主观”社会学者的理论挑衅成为其降生的外在契机。因此弄清“同盟者”和“敌对者”的理论状况,成为理解普列汉诺夫意识形态理论的必要前提。
(一)现代唯物主义与辩证法的结合
面对社会历史问题,唯物论和唯心论试图给予不同的解答。十八世纪法国的唯物主义者坚持观念学派的感觉论立场,一方面主张人们的意见为环境所决定,同时又认为环境为意见所支配,从而陷入理论上的“二律背反”。复辟时代的法国历史家开始从人们的公民生活或财产关系出发解释环境的性质及其变迁,但是面对财产关系的来源问题,则通过援引“人的天性”来摆脱理论困境,因此在更高的历史和逻辑层次上重新陷入了悖论。十九世纪上半期的空想社会主义者则从人的天性出发设想完全适合人之天性要求的社会制度,在应有世界和真理正义王国里建构现实。对于唯物主义的理论困境,黑格尔给予了轻蔑的嘲讽,在他看来,只有辨证地思维和在人性之外才能找到破解历史之谜的钥匙。黑格尔认为历史过程的本质是绝对精神的自我发展,绝对理念的诸属性构成历史必然进程的最后和最深刻的解释。青年黑格尔派反对将理性客观化和绝对化,主张统治历史的力量是人的自我意识。正如马克思将其视为黑格尔历史哲学的讽刺画,青年黑格尔派的自我意识是绝对精神的另一种形式的复活,也是在更高阶段上对启蒙学派“意见支配世界”观念的回归,因此困扰十八世纪思想家们的历史悖论并未被排除而只是采取了新的姿态。面对上述理论难题,马克思在理论上提供了三大解决方案:“环境的改变和人的活动或自我改变的一致,只能被看作是并合理地理解为革命的实践”;[1]55“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2]32“对市民社会的解剖应该到政治经济学中去寻求”。[2]32上述三大主张解决了先前历史理论上的二律背反,奠定了现代唯物主义的理论轮廓。
辩证法的非“神秘化”构成了历史科学方法论的另一向度。“辩证法在黑格尔手中神秘化了,但这决不妨碍他第一个全面地有意识地叙述了辩证法的一般运动形式。在他那里,辩证法是倒立着的。必须把它倒过来,以便发现神秘外壳中的合理内核。”[3]24通过对黑格尔唯心辩证法基于唯物主义基础上的“拯救”,马克思确立了历史哲学科学化的又一基础。
(二)俄国“主观”社会学者的理论挑衅
以米海洛夫斯基为代表的俄国“主观”社会学者将马克思历史哲学称之为“经济唯物主义”,把它视为经济还原论或经济本质主义。在他们看来,下述情况将使经济唯物主义陷于难堪之境:其一,人们使用劳动工具需要较高程度的智慧的发展。在劳动工具改进上的每一个新步骤则要求人的智慧作出新努力。智慧的努力是原因,生产力的发展则是结果。其二,恩格斯以新思想补充更新了他自己的观点,这种新思想使得其观点发生了本质性的改变。假如:恩格斯早年只承认社会经济结构的研究是唯物史观的基础,然而后来,则承认家族制度的研究亦有同等的意义。不仅如此,将家族的历史归结为经济关系的历史亦是一件怪事。其三,在应用于历史时,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是同等程度上的片面,两者都只是完全的科学真理发展上的一个“契机”。其四,就算政治关系在经济关系中有其根源,可是既然有了政治关系,它们便会反过来影响经济。因此,这里除了“互相作用”外没有别的。最后,马克思主义阵营内出现了自我矛盾和对抗:“我们说过经济不是一切社会现象的最初原因,而同时我们断言:社会心理适应于它的经济——第一个矛盾。我们说:社会经济和社会心理乃是同一现象的两个方面,而马克思本人则说,经济是意识形态的上层建筑赖以树立起来的现实基础,——第二个矛盾”。[4]149
正是在对上述诘问进行对话反驳的基础上,普列汉诺夫对“现代唯物主义”进行了阐发,他的意识形态理论也随之出场。
二、意识形态:社会关系的观念再现与理论维护
运用现代唯物主义的方法,普列汉诺夫着重阐发了意识形态与经济结构、阶级利益以及意识形态与其自身的关系,以此为基础构建了非常有特色的意识形态理论模型。
(一)意识形态的上层建筑
马克思认为:“人们在自己生活的社会生产中发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关系,即同他们的物质生产力的一定发展阶段相适合的生产关系。这些生产关系的总和构成社会的经济结构,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层建筑竖立其上并有一定的社会意识形式与之相适应的现实基础。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随着经济基础的变更,全部庞大的上层建筑也或慢或快地发生变革。在考察这些变革时,必须时刻把下面两者区别开来:一种是生产的经济条件方面所发生的物质的、可以用自然科学的精确性指明的变革,一种是人们借以意识到这个冲突并力求把它克服的那些法律的、政治的、宗教的、艺术的或哲学的,简言之,意识形态的形式。”[2]32-33普列汉诺夫沿用了马克思社会结构理论和分析法,对上述论断作出了三个方面的阐明和发挥:其一,在这段论述中,马克思使用“社会意识形式”和“意识形态的形式”来表达各种社会观念形态,普列汉诺夫则将“社会意识形式”与“意识形态的形式”——具有“反映”的认识特征和同经济基础“相适应”功能——提炼为“意识形态的上层建筑”。这种做法表明:意识形态并非外在于社会,其本身就是社会的一个“结构性”要素。作为上层建筑的重要组成部分,“意识形态”成为一个与经济基础和政治上层建筑相联系的客观社会领域,从而构成中性的存在。这种中性概念表达法在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概念史上具有过渡性质,即充当了意识形态概念由“贬义”向“中性”甚至“褒义”过渡的中介,从而极大地影响了列宁对“意识形态”的理解。普列汉诺夫认为“意识形态”可分为三个层次:“低级的意识形态”(社会心理)、“高级的意识形态”(哲学、艺术等)以及介于两者之间的各种“政治理论”(国家法权科学)。[4]149-152把“社会心理”纳入“意识形态”范畴,这就为“意识形态”同“文化”、“社会习俗”乃至“常识”建立关联成为可能,从而为各种“后意识形态”概念的产生提供了思想资源。在考察天才人物在意识形态理论发展史上的贡献时,普列汉诺夫认为“意识形态”包括三个领域:“社会思想的领域”、“自然科学的领域”、“艺术领域”。[4]170其二,“意识形态的上层建筑”概念充分表达了意识形态对经济基础的依赖。在普列汉诺夫看来,社会的心理适应于它的经济。在特定的经济基础上“命定地”建筑着适合于它的意识形态的上层建筑。经济的“基础”作用主要体现为:物质性前提——“社会应该达到一定的富裕程度,以便抽出一定的人力,以全力专门从事科学及诸如此类的事情。”“社会内脑力工作的方向本身亦是为它的生产关系决定的”,社会需要决定观念的生产,“在生产中的不同的关系创造了科学上的不同的观点”。[4]150-151其三,源于生产力的发展所导致的社会心理与经济的矛盾运动:适合-不适合-新的适合。这种连续的运动既体现了社会心理对它的经济的适应,也说明两者只不过是生产力发展同一过程的两个方面。当然社会心理有时会落后或超前于经济关系,而对社会经济产生阻碍或促进的作用。
(二)意识形态发展的复杂化
“在特定的经济基础上命定地建筑着适合于它的意识形态的上层建筑”,体现的是意识形态发展的一般规律,那么在人类的概念和表象的结合中,意识形态则有着自己特殊的运行规律。思想的运动不仅服从于经济规律和生产力的发展,而且服从着某种特别的规律;前者决定意识形态的一般面貌,后者使意识形态的发展具有复杂性的外观,即每个国家具有各自异常独特的智慧和道德风貌。普列汉诺夫主张对意识形态的发展做出具体的分析:其一,特定社会周围的历史环境的影响。以文学意识形态为例,普列汉诺夫将这种影响概括为三方面:“一个国家的文学对于另一个国家的文学的影响是和这两个国家的社会关系的类似成正比例的。当这种类似等于零的时候,影响便完全不存在。……这个影响是单方面的,当一个民族由于自己的落后性,不论在形式上亦不论内容上不能给别人以任何东西的时候。……这个影响是互相的,当由于社会关系的类似及因之文化发展的类似的结果,交换着的民族的双方,都能从另一民族取得一些东西的时候。”[4]160普列汉诺夫认为,存在于诸民族国际生活中的这种相互作用导致意识形态发展的复杂化,但是“相互作用”之所以能够产生及作用性质则由这些民族的社会经济结构所决定,而经济结构则由它们的生产力的状态决定。其二,意识形态传统的影响。“一个时代的意识形态——或者追随着自己的先辈们的足迹,发展他们的思想,采用他们的手法,而只允许自己和它‘竞争’,或者它们起来反对旧的思想和手法,和他们发生矛盾。”[4]164普列汉诺夫认为,每个特定时代的思想体系永远是和前一时代的思想体系有着“肯定的”或“否定的”联系,这决定了仅从特定的社会的经济状况出发并不能确切地把握它的思想的结构,任何时代的智慧状态只有与前一时代的智慧状态联系起来才能被理解。其三,意识形态不同类型间的相互作用。普列汉诺夫特别重视自然科学的基础性作用,认为十八世纪法国唯物主义者有一个不可争辩的宝贵的功绩:他们是从其同时代的科学的观点上彻底地思想了的,而这是能够和应该要求于思想家的一切。马克思成为“现代唯物主义”之父,原因之一即在于他领悟了自己时代的科学知识和哲学思想的全部结果。因此,在普列汉诺夫看来,下述做法是无益的:从现代科学的观点来考察法国唯物主义者的科学论据在某些问题上的令人满意的程度,这同依据现代科学标准指责康德为知识不足同样荒谬。
(三)阶级的心理的辩证法
普列汉诺夫认为,阶级的相互关系首先是人们在社会生产过程中彼此之间的关系:生产关系。这些关系在社会的政治组织中和在各阶级的政治斗争中得到自我表现,而这个斗争成为各种政治理论产生和发展的动力,并给意识形态的发展以巨大的极度重要的影响。在普列汉诺夫看来,如果不把阶级斗争放在心目中,便丝毫不能理解意识形态的发展。普列汉诺夫将马克思的下述思想概括为“阶级的心理的辩证法”:第一,在社会的生存条件之上建筑着不同的特殊的感觉和幻想、观点和概念的整个上层建筑,所有这些都是为整个阶级根据其生存的物质条件及适合这些条件的社会关系所创造和形成的,但是意识形态的上层建筑的产生具有自发的特征,人们往往把它看成是天然的和必定如此的东西,而不是把它视为特定时期的特定关系的产物,尤其是特定阶级利益的思想表现。第二,特定阶级视它的解放的局部条件为一般的条件,为了激起本阶级和群众的热情,它自视为全体的代表,而只有以社会的全体的权利的名义才能赢得自己对于他者的统治。第三,为使一个等级真正成为解放者的等级,需要一个等级成为引起公愤的等级、压迫一切人的化身,在一般的意识中相反地成为奴役者的等级。第四,以小资产阶级为例,其代表并非都是小生意人,相反按其教育和个人地位与小生意人有天壤之别的人则有可能成为后者的思想代表。
三、认知与运作:意识形态的科学化
普列汉诺夫不仅把“科学”视为较高级的意识形态,而且还探讨了意识形态科学化的问题。这种探讨对于当代的意识形态建构、认知与运作具有重大借鉴意义。
(一)意识形态成为科学
马克思以前的社会科学没有能够而且亦不能够成为确切的科学。在普列汉诺夫看来,以前的社会学者往往以“意见”或“人性”为最高级的审判官,当他们这样做的时候必然导致用主观自由的观点去解释社会现象,从而导致对必然性与规律性的排斥,而后者恰恰是科学地解释一切现象的必要基础。关于自由的表象遮蔽了关于必然性的概念,这便妨碍了科学的发展。为了使“道德的和政治的科学”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科学,普列汉诺夫认为下述方面显得极为重要:第一,自由应该成为必然。当遮蔽了关于必然性的概念时,自由的表象本身会被弄得极端朦胧,自由将成为必然性的奴仆和玩具。马克思批判了旧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割裂自由与必然的两极做法,强调自由是对必然性的认识。历史学家既要在对立的社会力量斗争的地方表达自己的主观个性,又要正确反映那些斗争着的社会力量所据以产生的真实的经济关系。马克思并不轻视思想和感觉的因素,相反将正确认识自我意识和发挥其作用当作社会科学的最重要的任务。人只在历史上才成为主观,自我意识只有在历史中才能发展起来,因此只有借助客观历史现实才能弄清楚历史的主观方面,历史唯物主义就是对人的具体活动怎样发展起来的、怎样由于它发展了人的自我意识、怎样形成了历史的主观方面这一问题的回答。历史唯物主义兼顾了自由和必然因而成为了真正的科学。第二,辩证的方法。这是十九世纪的唯心主义较之十八世纪唯物主义的优胜之处。作为唯物主义发展更高阶段的体现,马克思吸收了黑格尔唯心主义体系内的合理内核,即辨证方法的引入。辩证法是生活的原则和科学认知的灵魂,合理地引入矛盾、量转化为质以及发展的三段式等原则,在普列汉诺夫看来是很重要的。同时“合命题”意识、在历史进展中再现相互作用的具体内容也是通达科学的重要途径。
(二)意识形态的科学认知
如何科学地把握特定社会的意识形态状况?普列汉诺夫提出了四点主张:第一,意识形态的解剖应该求之于它的经济结构,特别是要考察特定时代的生产力的状况。马克思主义者的科学任务正是在于从“经济弦线”——生产力的发展——来解释社会生活的全部总和。通过理解“弦线”运动的铁的规律来指明:如何在弦线之上并且正是由于弦线的运动使思想体系的“生动的衣裳”得以生长;经济的枯燥的骸骨怎样为社会政治形态的生动血肉包裹着,怎样为人类的观念、感觉、意图和理想的血肉包裹着。第二,阶级斗争给意识形态的发展以巨大的影响,如果不把阶级斗争放在心目中,我们便丝毫也不能理解这个发展。第三,特定社会周围的历史环境会影响意识形态的发展,因此了解各民族国际生活中的经济和文化交往,构成全面认知意识形态的重要一环。第四,特定时代的意识形态总是与其思想前辈存在着肯定性或否定性的关系,因此“为着理解每一个特定的批判时代的‘智慧状态’,为着解释,为什么在这一时代中正是这些学说,而不是另一些学说胜利着,那就应该预先了解前一时代的‘智慧状态’;应该知道,哪些学说和学派曾在当时统治过。”[4]165普列汉诺夫特别强调:如果没有这一点,则不管我们怎样好地通晓它的经济,也完全不能理解特定时代的智慧状态。总体上看,普列汉诺夫的上述主张,为我们把握特定时代的社会意识形态状况提供了认识论意义上的科学构架。
(三)意识形态的合理运作
如何开展意识形态领域的斗争?通过借鉴圣西门“时代”划界理论,普列汉诺夫从“有机的时代”和“批判的时代”两个时间段分别加以考察。在有机的时代,意识形态往往追随着自己先辈的足迹,发展他们的思想和采用他们的手法,而只允许自己和它“竞争”。这就是说,在和平年代,主流意识形态的发展往往是在原有框架内进行的,主流意识形态的具体样式间体现了“一脉相承”。普列汉诺夫对于“批判时代”的意识形态运作给予了较大的关注。首先,他形象地将“心理的领土”划分为“省”、“县”、“村”和“公社”;他认为意识形态的斗争起初并不是全面的战争,它有较量的主战场。批判时代首先遭受攻击的是前一时代的领导权所属的那个省份,或者说意识形态批判的矛头首先对准作为旧制度内核之表现的思想,然后斗争将逐渐蔓延到其同盟者那里。意识形态的批判方式主要有两种:“继续在形式上承认旧的领导权而将新的、相反的内容加到统治的概念中去”,如英国的早期革命;“完全否认它们,而领导权转归新的思想的省份”,如法国的启蒙运动。[4]166由于特定时代的意识形态总是和前一时代的智慧状态存在着肯定性和否定性的关系,因此革命者往往对这些肯定性关系淡然置之,或按传统继续保持这些思想。综合地看,就意识形态运作的“合理性”而言,普列汉诺夫的创新可以归纳为“三大向度”:其一,时间向度。意识形态领域思想间的“新陈代谢”应具有时间上的“节奏感”,在当代,我们则将其表述为:既要“一脉相承”,又要“与时俱进”。其二,空间向度。意识形态斗争并不刻意追求“四面出击”,搞“一网打尽”,它有进攻的“主战场”和“蔓延”的对象。应当看到,“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引领社会思潮”之要求,在一定程度上暗合了普列汉诺夫的上述主张。其三,操作向度。操作层面策略和手段的“合理性”是意识形态运作“合理性”的重要表现,“明修栈道”还是“暗度陈仓”往往要取决于特定时期的社会政治情势和公众文化心理状况。
[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3]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
[4]普列汉诺夫.论一元论历史观之发展[M].博古,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