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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父”与“弑父”:虹影小说的悖论式书写及其意义

2011-08-15秦香丽

长江师范学院学报 2011年1期
关键词:虹影饥饿

秦香丽

(南京大学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心,江苏 南京 210093)

“寻父”与“弑父”:虹影小说的悖论式书写及其意义

秦香丽

(南京大学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心,江苏 南京 210093)

虹影的小说中有大量的父女关系的书写,在这些父女关系的书写中主要包含了两种悖论性的基本元素:“寻父”与“弑父”,两者相互纠结,矛盾重重。小说的主人公(以女儿为主)由于“无父”的身世创伤以及由此带来的现实和精神的困境,迫切期待“父亲”将她们带离这种“无能为力”的“泥淖之地”。于是,“寻父”成为她们生活的动力与目的所在。但是,“寻父”的无望,成为弑父欲望的另一书写形式,伴随着弑父而来的是无尽的忏悔和依恋。虹影的这种悖论式的书写,与其创伤性的童年经验密不可分。

寻父;弑父;虹影小说;悖论式书写

虹影的小说中关于“女儿——父亲”关系的书写比例极大。在一系列的“父女关系”书写中,包含了下列几种基本元素:“无父”——引发女性产生困顿的现实中的父亲缺席;“寻父”—— 现实与精神的寻找父亲的行为;“弑父”——对父亲的精神否定;“寻父”与“弑父”的胶着——内心焦虑的悖论呈现,焦虑源于父亲缺席导致的爱的匮乏、孤独无依等,从而进一步导致对生命价值的怀疑、否定。

一 “寻父”:“无父”心理创伤的自我拯救

“寻父”在虹影的小说里绝不少见,《饥饿的女儿》中,“六六”的成长蜕变与爱恨隐痛始终伴随着对“父亲”的追寻以及“我是谁”的身份困惑;《好儿女花》中的“六妹”满世界找男人其实就是找一个父亲;《上海魔术师》中,兰胡儿、加里师徒四人同踏“寻父”之旅;《利口福酒楼》借助叙述者“我”受外甥女小米之托演绎一个别样的“寻父”故事……如许多实实在在的“寻父”叙事,虹影还意犹未尽,她让爱情也打上“寻父”的烙印:《阿难》中,苏菲不顾一切地寻找阿难,是变态地在阿难身上寻找父爱;《上海王》中常荔荔占有其母筱月桂的情人余其扬,是因为在她心中,余俨然一个父亲;《你一直对温柔妥协》中,小小和他老师高峣的畸形爱恋,源于匮乏父爱的他将高峣当成了父亲……

这种集束式的“重复”叙写,不免令人狐疑。然而,虹影很快就给出了答案。这是一个缺父的世界,他们是一群被抛到世界上的“孤儿”:小六(《孤儿小六》)、小月桂、余其扬、常荔荔(《上海王》中的人物,常荔荔还未出生时,其父常力雄就饮弹身亡,算得上半个孤儿),兰胡儿和加里(《上海魔术师》)等都是孤儿;《阿难》中,阿难是遗腹子加早产儿,苏菲之父于1950年和她的母亲吻别后再也没有回家;《绿袖子》中,少年圆号手小罗在孤儿院中长大,而玉子的母亲下落不明,父亲醉酒冻死于夜雪中;《上海之死》中,于堇是被休伯特收养的孤儿……即便是主人公有着如常人般的家庭,也形同孤儿,无所凭依,真正面对的只能是他们自己的内心,典型的如《饥饿的女儿》、《好儿女花》,六六(六妹)由于其私生女身份,养父从未走进她的心,生父不能给予她正常的伦理之爱,她与母亲的关系也不甚和睦,俨然一个无人关爱的“孤儿”……

进而,虹影又浓墨重彩地刻画了“无父”世界的致命创伤与悲苦境地,将他们现实和精神的困境一一道来:在《饥饿的女儿》、《好儿女花》中,父亲的缺席导致了六六(六妹)孤苦的童年和少年,爱情、婚姻的种种无法言说的苦痛;《你一直对温柔妥协》中,小小由于父亲的去世陷入了人生的混乱状态,无以自拔;《阿难》中阿难由于父亲的边缘身份,备尝人世的艰辛……

无父则无名,名不正则言不顺。中国的家庭伦理关系是按照血缘的远近(依据则是父子关系)来排定亲疏的,而文化传统是在以父子为主轴的家庭关系的基础上形成的。因此,父亲的缺失会导致子女群体温暖的匮乏,遭遇集体遗弃的悲惨境地,其压抑不免令人扼腕叹息。

家、学校、社会基本上构成了一个人全部的生存环境,但在虹影这里,它们却以合谋的方式将主人公排挤到边缘的位置。以“六六”的坎坷境遇为例(在此,我们将《饥饿的女儿》和的“六六”和《好儿女花》中的“六妹”视为同一个家庭语境下的最小的女儿。):小时候,母亲对她的态度“没法说清,从不宠爱,绝不纵容,管束极紧,关照却特别周到,好像我是个别人的孩子来串门,出了差错不好交代。”[1]养父对她的爱因没有血缘的支撑而大打折扣,终日忧心忡忡地看着她,不动怒也不指责,并不像对其他亲生孩子那样,生气时可以抡起棍棒狠揍;哥哥姐姐则从不讲她视为“家里人”,要么极少搭理她,要么就是辱骂和毒打。就是长大了,她功成名就了,这种状况仍未改变。哥哥姐姐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她给的一切,不仅如此,他们还一再提醒她不是这个家里的人,她应该感恩戴德,。

而社会更是有过之无不及:《阿难》中,阿难的叔叔一再告诫阿难,“戴面具,戴个面具吧,我们都必须适应社会。”[2]因此,阿难一直在沉默寡言中长大,忍受着巨大的心灵创伤。同样的,《饥饿的女儿》中,六六时时感到他人歧视的目光与恶意的谩骂。在学校里,她被孤立遭受打击;六六因为父亲工资的事情去找省轮船公司劳资科,得到的却是暧昧的鄙视,以及仿佛能把人剥开的眼神;邻居二娃的妈经常在院子里叫骂,含沙射影地指向六六的身世;《好儿女花》中,成名已久的六妹回家乡时,仍然有人借她的身世肆意辱骂……

伴随着现实生活的困境,极具创伤的身世还带给六六等人无尽的精神折磨。《饥饿的女儿》中以“饥饿”这个意象展现了六六的精神困境,她对情感的渴求与对食物的渴求几无二致:

“母亲从未在我的脸上亲吻,父亲也没有,家里姐姐哥哥也没有这种举动。如果我在梦中被人亲吻,我总会惊叫起来,我一定是太渴望这种身体语言的安抚了。每次我被人欺辱,如果有人把我搂在怀里,哪怕轻轻拍拍我的背抚摸我的头,我就会忘却屈辱,但我的亲人从未这样对待过我。这里的居民,除了在床上,不会有抚摸、亲吻、拥抱之类的事。没有皮肤的接触,他们好像无所谓,而我就不行。我只能暗暗回忆在梦中被人亲吻的滋味。”[3]

……

传统的文化语境以及当时的社会语境,都决定了六六所渴望的“亲吻、抚摸”无异于痴心妄想。这是不容忽视的公众经验与常识,然而,虹影缘何视而不见?其实,她将那个时代人们从精神到肉体的备受压抑的集体征象在一个被边缘化的“私生女”身上显示出来。小说一开始,虹影就让“六六”进入一个被跟踪、被排斥、被孤立的场景。这一系列的铺垫,为“六六”的精神饥饿夯实了基础。没有人在乎她,她只好在内心屡次发问:“究竟,究竟为什么我会出生到这个一点没有快乐的世界上?有什么必要来经受人世这么多轻慢、凌辱和苦恼?”[4]

虹影喟然长叹:“我们大家生下来就是孤儿”,人生无依靠的孤独感就这样肆意流淌,而对生命之“根”的追寻也呼之欲出。《饥饿的女儿》中,当 “六六”在众人迥异的态度中觉察出自己身世的不同时,就开始了对父亲不遗余力的追寻:

“我必须弄清,或至少明白一点点从小就盘绕在心头众多的谜团和阴影。所有的人都或多或少地知道一些什么,但都不肯告诉我,他们有意组成一个巨大的阴谋,我就这么被框定在沉默之中。也许人人都落在别人‘不言’的囚笼里,别人不说的正是我急切想知道的真相。不行,我决定把一切抛开,高考复习这种所谓的第一大事也搁在一旁,我得问个明白,不然,我就活得太不清楚了——这么十几年!”[5]

在密密匝匝的强硬心理驱使下,六六一反常态,追问大姐,质问母亲,一言一行都直指“身世的内核”。最终,母亲在她十八岁生日那天全盘托出,并安排了父女相见的机会,使得六六知晓了十八年来自己所遭受的现实、精神困境的根由,完成了对自己身世的追寻。

虹影作品中的爱情,在很大程度上,可称为“影子爱情”,这个始终作祟的影子不是别人,正是“父亲”。《饥饿的女儿》中的六六与历史老师的关系,实际上是要弥补她的“缺父”的遗憾:“我在历史老师身上寻找的实际上不是一个情人或一个丈夫,我是在寻找我生命中缺失的父亲,一个情人般的父亲,年龄大到足以安慰我,睿智到能启示我,又亲密得能与我平等交流感情,珍爱我,怜惜我,还敢为我受辱挺身而出。”[6]《你一直对温柔妥协》中,小小由于父母之间畸形的关系,父亲登徒子式的情感生活,使他长期得不到父亲的关爱。因此,一方面他“生下来就恨”父亲,另一方面又一直盼望父爱,“我一直在盼望他对我好,喜欢我,我一直在等待”[7]。然而,父亲“从来没有存在过,的确也不存在过”。于是,他不由自主地在将这种爱投射在辅导员高峣身上,享受他无微不至的关心与照顾,从而弥补那久已匮乏的父爱;《阿难》中,苏菲的人生只是为了追寻阿难,紧紧地抓住阿难,因为阿难是在苏菲的家庭陷入危机时出现在她身边的,潜意识中苏菲已经把他当作自己的父亲,要在他身上追寻父爱;就连称得上“青梅竹马”的柳璀和李路生的爱情,也有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父爱气息……

爱情在虹影的笔下有着极为特殊的理由:“寻找父爱的代偿。”虹影屡次将爱情中男性的正常位置置换为父亲的位置,恋爱对象与父亲形象时时叠加,使他们确乎成为“父亲”的替代物。早年缺父的主人公力图通过爱情弥补自己的身世创伤,满足自己的精神渴求,抹去“无父”带给他们的压抑感和恐惧感,但她们终究还是将爱情画地为牢,让“恋父”作了永远的底子。

总之,“寻父”不仅是“缺父”情境的使然,也是打破“无父”“符咒”的绝佳方式,更是反抗现实的一种有效方式。

二 弑父:难以自禁的精神言说

《饥饿的女儿》中,当六六终于见到自己梦寐以求的亲生父亲时,她却说出了这样的话:

“要想我认你做父亲,没门!”[8]

“我不愿意你再跟着我,我不想再看到你。”[9]

文中并未对“六六”这种伤人之语给出确切的答案,但从她见到生父时的惶惑可以看出来。六六需要的是一个颇带理想化气质的父亲,而生父作为一个不堪忍受生活重负的苍白、羸弱的人,不足以将她带离现实和精神的困境。这样的父亲形象与她心目中的父亲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不仅如此,父女相认当天,六六就受到了哥哥姐姐等人集体审判的“闹剧”,面临着失去还有一丝温暖的精神纽带的危险,这使得原本愁苦的命运更添一份被抛弃感。

但这还不是六六弑父的真正缘由。小说进一步写道:

“三个父亲,都负了我:生父为我付出沉重代价,却只给我带来羞辱;养父忍下耻辱,细心照料我长大,但从未亲近过我的心;历史老师,我情人般的父亲,只顾自己离去,把我当作一桩应该忘掉的艳遇。”[10]

此时的六六又回到了生命的原点,回到了自己的创伤身世。小说中父女关系始终被拘囿在“女——父”这一视角,而缺乏一种自我审视,实际上,此时的六六也很难把握自己的情绪。她曾经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到最后却发现,自己仍然无以摆脱“私生女”的创伤境地。

在“寻父”之前,六六的心底已经因为无从宣泄的情感压抑而积聚了火山爆发式的愤怒情绪,“我无法忍受委屈,我总没能力反抗;退让,反使我情绪反应更强烈:我会很长时间不说话,一个人面对着墙壁,或是躲到一个什么人也找不到的地方去,想象我已经被每个人抛弃。我的自怨自艾会变成愤怒,刺刺冒火,心里转着各种各样报复的计划,放火的打算,各种各样无所顾忌的伤害仇人、结束自己的计划。总之,让亲属悲痛欲绝悔恨终生,我却不给他们任何补救赎罪的机会”[11]。这种破釜沉舟式的表白,显示了深陷绝望中的六六对亲人施以“精神弑杀”的复仇心态。因此,“寻父”的失败,使她不无绝望地发出了对父亲“弑杀”的宣判:“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父亲。”[12]

《好儿女花》中,六妹自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可以依靠一生的男人,到头来却发现这是一场幻梦时,不由得心生怨恨:

“……在我最后一次发现他与别的女人,比以前走得更远,仍在忽悠我时,我想对他吼叫,把积压在心中的愤怒喊出来,我要告诉他,他这个父亲是如何失去了尊严,如何亲手把他这棵大树,从我的土地上连根拔起,他有多残忍、冷酷,我是多么恨他,我今生今世都不要原谅他!”[13]

《饥饿的女儿》和《好儿女花》奠定了其他小说中“寻父”与“弑父”悖论式书写的格调:“寻而不得”是“弑父”的直接诱因,主人公由于缺父而对父亲进行了不遗余力的追寻,但是追寻的结果却令人失望,他们仍陷于“无父”的困境中,就连原本的期冀也一同破灭了。这不由得使他们在认同自身困境的基础上更平添一份怨恨,从而走上精神弑父的道路。

然而,虹影作品中的主人公在“弑父”的道路上,并非走得义无反顾,而是充满了矛盾的心情。如《饥饿的女儿》中,当六六接过由母亲转交的生父积攒的五百元钱时,她对生父的怨恨之情陡转急下,愧疚之情油然而生:

这么说,我“成年”后每月十八元不要他付了,他看到我成人了,飞走了,他还是每月成习惯地把钱省出来留给我。没有机会再偷偷跟在后面看我,他可能心里空得慌。他的情感专注,到死还想着我,没有一点改变。而我呢?连一声爸爸也不愿意喊,我看不起这种情感,我鄙弃地把他推倒一边,丝毫也不犹豫,连转过头去看他一眼也不肯。突然泪水涌满我的眼睛,我竭力忍住,想吞回肚子,但泪水不再听我使唤,哗哗往外淌着,我身子痛得站不住,依着石墙直往台阶上滑。[14]

《上海魔术师》中的兰胡儿在和加里逃离上海时,突然明白:

“他(师父张天师)一直都是个父亲,苏姨一直都是个母亲,像块坚石,在家里立着,让他们这些年轻人有个时间长硬翅膀飞出巢。”[15]

“没有亲生父母,一直是她的伤口。她突然觉得自己好不知福,老是羡慕别人家,尤其是那些有父母的孩子,那些受到父母呵护的孩子,殊不知自己运气最好,遇上了好父亲好母亲,到最后,他们为了她的安危,情愿自己再挡着一切。师父才是她不可愈合的伤口,失去了他,才懂得他。”[16]

《上海之死》中,于堇一直背离养父休伯特的期望,不肯走他为她预设的人生之路,但在终于看清前夫倪则仁的“庐山真面目”后又回到养父身边,炽热地爱着他:“我对你的爱,哪怕上海沉没也不会消失。”[17]

从虹影诸多作品中的叙述者“我”的情感表述,也处处可见对父亲的依恋和追寻:“我一直在找父亲,不知父亲就在身边”[18]。“他虽不是我亲生父亲,却是我最爱之人,他身上的善良、同情心,使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孩子未葬于污浊的黑暗之中,因为他的存在,让我始终对这个世界不彻底绝望。”[19]看见一个面孔像父亲的人,“如果这人朝我走近,要我认他,我会认他,因为他与父亲一样看上去贫穷而善良。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想念父亲。”[20]

而对自己的“精神之父”,也一改往日那种怨愤之态:

“不管是作为我的丈夫或是作为小姐姐的情人,他都不是一个坏人……母亲是对的,这不能说是谁的错。我、小姐姐和他,只是我们三人遇在一起,悲剧就发生了,我们在不该遇见的地方时间遇见了。要说有罪,那就是我,我是罪的源头。”[21]

面对丈夫种种恶劣行径,“六妹”原谅他并与之和解。其实,这也是与“父亲”的和解。

这种比比皆是的“悖论式”的书写,到底是古老命运的轮盘,还是身为人子的使然?这注定是一个莫衷一是的答案,所有的文字都难以穷尽虹影及其笔下主人公的复杂心态。我们只能试着去理解这样一个无可更改的事实:我们需要“父亲”,父亲永远是父亲,他在我们的人生坐标里永远都抹不去。我们由爱生怨,但是,怨恨最终被解构,它只不过是一种有着明确目的的前因后果的心灵自我戕害,和反叛一样,既伤害了自己,也伤害了“父亲”。左奔右突的成长代价以及面对“弑父”对“父亲”的巨大伤害,谁能处之泰然?内心深处潜藏的对父亲的依恋还未酣眠,就这样被唤醒了。

而且,随着时间之河的淘洗,个体认知的逐渐深入,对父亲的认识也就随之转变。父女(母女)的矛盾在亲情的温暖感召下,通过相互的交流和退让达成和解。父女间的矛盾和分歧并非已经消解了,而是子辈能够站在“父辈”的立场上去感知父亲,因此,“寻父”与“弑父”的矛盾纠葛就不可避免了。

三 “寻父”与“弑父”悖论式书写的意义

虹影小说中“寻父”与“弑父”的矛盾纠葛,很难说得上是一种精神分析意义上的症候,也与作家的文化心态(尤其是女性主义所呈现的文化心态)关系不大,而与她自身的生活心态有着莫大的关系。她作品中的“父女关系”书写所倚重的是她私生女的“身世创伤”导致的“缺父”情结。虹影自己也说:“我爱上了一个父亲。因为我从小缺父爱,我把这个叫做‘缺父情结’。实际上,我非常尊敬我的养父,但因为我是私生女,他没有给我一个完整的父爱。生父也是。他们都没有给我一个完整的父亲形象。所以,会有‘历史老师’的出现,会有我和前夫的结合”[22]。

从心理学角度讲,“创伤性记忆(精神创伤或心理创伤)是指那些由于生活中具有较为严重的伤害事件所引起的心理、情绪甚至生理的不正常状态。这种不正常的状态可能比较轻微,经过一段时间(通常在三个月之内)的自我调整就可以自动痊愈。但是也有一些精神创伤的影响会延续较长的时间,甚至常常是终身的。”①http://baike.baidu.com/view/2154728.html.因此,不管现如今的虹影如何坦承自己是一个“私生女”,她都无法回避该身份对她的伤害。“‘私生子’这三个字,对任何人来讲都不是一件容易过得去的事,尤其是幼小心灵有伤疤的人,长大后一旦知道这种身世,宛如八级以上大地震,世界由此改变颜色。”[23]

《饥饿的女儿》和《好儿女花》这两部自传体小说,是虹影将现实经历转化为心理经验的文学呈现,是对一个“私生女”因其身份的痛苦而历遭劫难的文学重构。作为一个私生女,“父亲”不曾真正在场,也不曾真正离开。虽然,无论是生父还是养父,他们都以自己的方式爱着虹影,而且这种爱不乏温馨质朴,也具有正常的伦理基质,但始终是残缺的、不完整的,始终无法抵达她敏感而又饥渴的内心深处。爱,作为人的基本需要之一,在虹影成长的过程中是缺席的:

“我是一个没有父亲的人,我没有对母亲说,即使在对父亲生气时,我也没有向他表示一点内心的焦虑和受伤。从小到大,父亲几乎没有对我说过重话。有一次,我与三哥都从江边浑身湿淋淋地跑回家,看见父亲在院子大门着急地叫我们的名字,我一下子停止,三哥把我推到父亲跟前,父亲劈面就是一耳光甩过来。我痛极,却一声不吭地捂住脸。父亲一定是把我当做三哥了,他眼睛本就不好使。如果不是这样,那他肯打我,就是亲近我。”[24]

因其疼痛,没有人自愿承受“耳光”的重量,尝试挨打的滋味。但一旦我们能够甄别“挨打”背后的真实用意,“挨打”也被笼上一层“温情”的面纱,值得回味。对于被“边缘化”的六妹来说,“挨打”只是哥哥姐姐的专利,是她所不能期冀的。因此,一次误打也被视作“亲近之举”,内心的凄楚之情不言而喻。

虹影在她成长的岁月里,遍尝身份有别的苦楚。她形单影只,倍感孤寂,在家里,被哥哥姐姐孤立;在学校,被同学冷嘲热讽;在社会上,又惨遭耻笑……“创伤在哪里,救治也在哪里”[25]。这个道理,总是在无形中蛊惑着我们。关于《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昆德拉解释说:“全部小说都不过是一个长长的疑问。”虹影,这个“饥饿的女儿”,一直在追问自己“饥饿”的根源。当她终于明白,“缺父”是其原罪的时候,她便不由自主地去寻找父亲,就连寻找爱情也与此相关。“我的整个人生是一个找父亲的过程,你看看我写的那些作品里也是,包括《阿难》,其实写的也是女人和男人的关系,她没法儿把自己和男人的关系弄得很清楚,因为她没有父亲。像我也是,我很难跟男人相处,因为我跟男人的关系一开始就错了,最开始我找男人不是找爱人、找情人或找丈夫,而是找父亲,本来你就把自己的位置摆错了,所以你能够怪别人吗?”②网易读书:http://book.163.com/09/1111/18/5NS16F0B00923IN9_3.html.

然而,“抱残守缺”式的寻找注定了其悲剧的结局。虹影千方百计地探求自己的身世,寻找自己的生父,却发现,他一点也“不像”自己的父亲。她所期冀的是一个真正的“父亲”,能给她一个强大支撑的父亲。她的生父不可能给她,而她抱着“寻找父亲”的想法去寻找男人,本身就混淆了“父亲”之爱与“爱情”之爱的区别,这就注定了其婚姻一开始就是一出悲剧。于是,在渴望得到又得不到的情况下,不由得心生恨意。

父亲既是拯救的根源,也是悔恨的根源。诚如虹影在《对话虹影:男人不能毁灭你父亲才能毁灭你》中所说“男人毁灭你,可以再找一个男人,父亲毁灭你,不可能再找一个父亲。”[26]在这里虹影发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信号:父亲是独一无二的。他绝不仅仅是血缘关系的一个链条,他更是一种社会名义,成长所能享受的恩惠居多隐匿于此。所以,不管“寻父”的结果如何令人失望,虹影都不顾一切地去寻找父亲。此种矛盾心态不啻为芸芸众生对父亲态度的一种症候,却也是虹影缱绻心理的外化,她自己也一直在寻找答案。这个答案就是她自己,她带着深刻的自省意识来重新审视父亲,一反当初那个叛逆的姿态,回到伦理中的女儿的视角,在这种情况下她和自己的父亲达成了某种和解。

“父亲一直比母亲在我生命中重要,我的初恋,与历史老师的交往,那第一次性经验,就是我缺失父亲的证明。我不是需要一个男人,而是在找父亲,我想要人来爱我,不管多不可能,不管多大危险,甚至得付出一生的代价,要做出一生的牺牲,我都想要一个父亲。这也是我以后与男人的关系,全是建立在寻找一个父亲的基础上,包括我的婚姻,所以,注定了我会比世上任何一个女人都失败,注定了我会比世上任何一个女人都不幸,并且会被伤透心。想想,我是多么畸形之人,因为我天性残缺。”[27]

总之,“无父”的创伤记忆,是促使虹影作品中人物“寻父”与“弑父”的基本动因。“寻父”与“弑父”的书写,是虹影对具有创伤性记忆的文学言说。

[1][3][4][5][6][8][9][10][11][12][14]虹 影.饥饿的女儿[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00.15、125-126、64、86、286、257、257、286、41、286、311.

[2][20]虹 影.阿难[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2.216、35.

[7]虹 影.我们时代的爱情[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77.

[13][21][23][24][27]虹 影.好儿女花[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89、223、67、67、67.

[15][16]虹 影.上海魔术师[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286、286.

[17]虹 影.上海之死[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243.

[18]虹 影.奔丧[A].萧邦的左手[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5.15.

[19]虹 影.还愿到上海[A].上海王[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

[22]虹 影.今天,我要把自己送上审判台[EB/OL].信报独家专访披露《好儿女花》背后的心路历程,http://www.cq.xinhuanet.com/news/2009-10/30/content_18096562.html.

[25]张志扬.创伤记忆——中国现代哲学的门槛[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9.52.

[26]对话虹影:男人不能毁灭你父亲才能毁灭你[EB/OL].http://news.sina.com.cn/c/sd/2009-12-18/115219288820_2.shtml.

[责任编辑:黄江华]

Seeking Father and Murdering Father:the Contradictory Writing of Hong Ying’s Novels and Its Significance

QIN Xiang-li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Research Center,Nanjing University,Nanjing,Jiangsu 210093,China)

In Hong Ying’s novels,there is a lot of writing about father-daughter relationship which mainly includes two basic intertwining but contradictory elements:“seeking father” and “murdering father”.Because of the trauma resulting from lack of father and the consequent realistic and spiritual predicament,the heroes(mainly the daughter)in the novels anxiously expect their fathers to help them out of the“powerless” situation.So,seeking their fathers becomes their goal and impetus.However,when their hope fails,they have the desire of killing their fathers which is again accompanied by endless regret and attachment.This contradictory writing of Hong Ying is closely connected with her traumatic childhood experience.

seeking father;murdering father;Hong Ying’s novels;contradictory writing

I206.7

A

1674-3652(2011)01-0027-06

2010-10-20

秦香丽(1983- ),女,湖北襄樊人,南京大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心2010级博士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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