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五四”时期男作家笔下的女女情爱书写
2011-08-15陈静梅
陈静梅
论“五四”时期男作家笔下的女女情爱书写
陈静梅
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所推动的性启蒙运动下,许多男作家将笔触伸向了对女同性爱问题的探讨。这种探讨主要表现为两种描写女女情爱的路数:一是作家将女女情爱作为探讨社会问题的引子,即强调它是因男女交际不畅或单一性别环境限制下的产物;一是以窥奇或探秘的视角,将之穿插在异性恋爱的故事中,作为情感发展过程中的过渡物来展示。这种探讨,呈现出五四时期性启蒙话语的复杂面貌,而传统的性别秩序观念及道德观念也因此得以铭刻。
女同性爱;社会问题;过渡物;身体
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所推动的性启蒙运动中,女性的性问题成为男性知识分子们攻击传统贞操观、提倡自由恋爱的一个重要切入口。在这一背景下,许多男作家将笔触伸向了对女同性爱问题的探讨(本文所使用的“同性爱”概念,基于“五四”男作家作品中所描述的主要是一种发生在同性别个体之间的情感吸引这一事实,这种吸引在文中并不涉及个体本身的性欲取向,亦即并不具备当下诉求同性恋身份政治的含义),例如叶绍钧的《被忘却的》、杨振声《她为什么忽然发疯了》、张资平《飞絮》等。有意思的是,这些作品中出现的同性之间的恋爱行为并未表现出与异性恋或婚姻截然对立的态度。如果不再执着于将性行为等同于性身份的本质论思维,那么值得思考的是:男作家们所书写的同性爱为何可以与异性爱或婚姻 “平等相处”?这种书写表达了男作家对女性身体/性怎样的理解?本文通过对上述文本的解读将指出:男作家在女女之情/欲互动的想象中所传递的,恰恰是对女性自主掌控自己身体的恐惧与担忧。它主要表现为两种描写女同性爱的路数:一是将女女情爱作为探讨社会问题的引子;一是以窥奇或探秘的视角,将之穿插在异性恋爱的故事中作为情感发展过程中的过渡物来展示,而传统的性别秩序观念及道德观念也从中得以铭刻。
一、作为环境限制之产物的女女情爱
有关女女同性恋爱的描写最初是作为探讨社会问题的引子得以呈现的,强调它是因男女交际不畅或单一性别环境限制下的产物。
叶绍钧写就于1922年2月的短篇小说 《被忘却的》,描写的就是小学教师田女士的同性恋爱故事。田女士与丈夫因分居两地而感情疏远,为了摆脱无爱的苦闷、孤独,转而与同事童女士发生同性恋爱。表面上看,文本对女同性爱并未进行丑化,而是描写了田女士从这份爱中暂时获得了精神上的欢愉。然而,透过作者在文本开头处对一个情节的细腻描绘,即她在窗前瞅见邬先生夫妇同行回家时的愤怒表现,我们会发现,对异性爱的渴慕其实是以“缺席”的形式主导了整个小说描写的重心。事实上,从小说的结构安排上来说,有关田女士与同伴的情感描写,只在小说结尾的篇幅处才出现,而且只侧重于田女士一个人的心理反应。对于叶绍钧这位在创作初期擅长写“问题小说”的作家而言,这种处理方式除了表达女性对理想(异性)爱情的强烈渴求之外,它还传递出这样一种暗示,即社会如果不为男女社交创造较好的条件,那么女性就很有可能向女伴寻求情感的安慰。
杨振声的短篇小说《她为什么忽然发疯了》,同样利用女女恋爱的题材,表达出了营造良好的男女恋爱环境的诉求。原文发表于1926年1月11日的《晨报副刊》,它以女校为背景,记录了女学生顾影曼与邓云罗之间从相恋到分手的过程。小说用男女配的模式来处理影曼与云罗的情爱关系,并且强调这份爱情是在缺乏异性的环境下“被迫”而生。需要注意的是,他的这种刻板想象与他对女女肉欲的堵截是联系在一起的。这在小说开头的戏剧表演场景中就已显露。在表演“离别”片段之时,云罗偎在影曼怀里,面对她那“微启要求接吻的口唇”,叙述者描写影曼对云罗“丰盈娇软身体”产生了反应:“心里真个嘣嘣跳起来了”,“暗想道:‘可惜我不是个男子,不能消受这个可怜虫!’”[1]98而当影曼提出要抱云罗时,云罗是“一面挣扎”,一面“似怒非怒”地拒绝了影曼。影曼对自己不是“男子”的强调以及云罗对身体接触的拒绝,既是对女女之间存有欲望发生之可能的否认,也暗示出她们只是对异性情爱关系的模仿而已。
与之相补充,放假回家后的云罗迅速对影曼变得冷淡。例如,她不仅很少写信给影曼,在自己订婚之后,还在信中嘱咐同学不要让影曼知晓。文本通过她的这些行为一再强调了同性爱只是暂时的,一旦面临异性婚姻的选择,女性就会毫不犹豫地奔向它。因此,就文本对云罗的刻画而言,父母包办的异性婚姻似乎成为她脱离同性爱的一条“救赎之道”,在此,她对影曼的忘情并非凸显她的“薄情”,而是从一个侧面呼应男作家叶绍钧的想象,即女女同性爱是环境限制所致。
二、窥视肉欲张扬中的女女情爱
当女女情爱作为探讨社会问题的引子在 “五四”语境浮现,上海滩的张资平更将笔触伸向女女之间的肉欲互动层面。由此,他创造出一种既富趣味享乐,又似乎呼应“五四”个性解放观念的文本。
研究者在将张资平与郁达夫进行比较时,常强调郁氏是为了宣泄,而他则流于趣味[2]252。张资平曾坦言,驱动自己进行创作的,不是“内心的要求”,而是趣味型的欲望——所谓“青年时期的声誉欲、智识欲和情欲”的驱使[3]1-10。他也历来喜欢消闲文学的趣味,迷恋于《花月痕》、《品花宝鉴》和林纾的译作一类作品。正是对趣味的着迷,使得张资平更多地致力于编织“故事”本身,即如何令它变得可读和有趣,而非道德价值准则的不懈追求。女女情欲正是作为肉欲趣味的一种行为表现方式被他编织进小说创作中。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当属中篇小说《飞絮》。
《飞絮》的女女情欲互动情节集中展现出作者/叙述者窥淫的愉悦与恐惧。这部中篇小说写就于1925年8月19日,1926年6月由创造社出版部出版。该社广告称其为描写三角恋、四角恋的“第一杰作”,短短三月内即再版,到1928年已再版7次,发行量达到14000册。“杰作”取材于当时在日本《朝日新闻》连载的《归儿日》,张氏“为弄点生活费”翻译此作,却不满意译稿的后半部分,于是改作而成《飞絮》[4]1。
一如取材的随意,《飞絮》的开场似乎是要讲述这样一个爱情故事:县立女子师范学校学生绣霞与新青年吴梅,反抗包办婚姻追求自由恋爱。然而,随着小说的展开,作者穿插吕广和云姨母两个人物,前述的题旨随即被淡化,取而代之的是男女四角各行其是,以情欲为驱动而作各自的性爱表演。同性恋爱作为其中之一,发生在云姨母与绣霞之间。云姨母是绣霞的亲姨妈,人很年轻,打扮时髦,在女子高等师范大学专攻纯文艺,毕业后立志做女作家。暑假,全家出外旅行,云姨母被安排与绣霞同房共枕。云姨母以山里天气凉为借口,要求搂着绣霞睡,两人“由敬爱的态度而变为狎昵的态度”,绣霞不但“觉得给她揽抱着时发生一种快感”,还从云姨母身上学到许多性知识。不过,这一幅“自主”探寻身体的女女情欲场景,仅仅出现在小说其中的一节,文字篇幅也很少,作者的叙述很快就转向了其他男女关系。
但张资平对云姨母这一“新女性”的想象并未停止。在后来的叙事发展中,云姨母受情欲的驱使与绣霞成为情敌,先勾引绣霞的男友吴梅,后来又怀上其丈夫吕广的孩子。很明显,张氏在小说中一面试图呼应五四个性解放的题旨,一面又将关于欲望/女色的趣味演绎推向极致。在此,云姨母既是欲望的投射对象,同时又成为情欲叙事的演绎者之一,满足了包括作者及阅读者在内的男性窥视的目光。而且,作者对她的欲望张扬的描绘更彰显其难以驾驭的一面。无论是她对女伴的引诱,还是文本着力表现的她对男性的勾引,这些行为本身一再指向着她的本能冲动,她只受本能驱使,完全不顾及伦理、道德等要求。文本还通过男青年吴梅之口,指出她的控制力是惊人的。“和她接近了后就生出一种危险”,“我自己也觉得奇异,怎么会禁止不住要受她的蛊惑!”[4]115云姨母在情欲关系上的反客为主,最终在小说的结尾遭到“报应”,她莫名其妙吐血而死。临死之前,还向曾被她引诱过的两位男性发出恕罪的请求。
三、情感发展中的过渡物
在沪上与张资平相呼应的章衣萍(1902-1946),也在他关于男性人物与各式解放了的新女性之间的性爱故事中插入女女情爱。相似地,章衣萍对多角模式的浪漫爱情的营造,并非是要赋予同性情欲合法化的地位,而是为了映衬男女之恋的崇高,即体现西方输入的灵肉一致的爱情模式。
譬如,他直截了当地宣称:“我是相信Love is better than life的……恋爱是世界上最大的事。”[5]54他还公开著文赞赏朋友汪静之与女友同居的行为,这种不因婚姻只为爱情的同居形式,目的是标举异性恋爱的美好与永久。他如此陈述:“我希望,希望他们俩能够永远保持现在这样崇高的恋爱的精神。——中国的社会实在太沉闷了,整千整万的人们简直在一个模子里面生活,他们永远不会知道模子外还有世界……”[5]99在此背景下,女女同性爱作为他营造灵肉一致的异性爱的过渡物出现于其中。
其代表作即短篇小说集 《情书一束》,1926年初版“竟于两月内销去三千册”[6]6。其中,有两篇小说均插入女女情爱故事:一篇是《松萝山下》,女主人公淑琴在写给男友敏今的情书中,回忆了自己在女子师范时与同学玉兰的同性恋爱经历;另一篇是《红迹》,它以日记体形式描述一个少女在与异性的恋爱过程中的心理反应。而其中有一则日记 (即1月15日的日记),则回叙了主人公与小学女同学陈丽青短暂的同性恋爱。这两篇小说以回忆形式呈现的女女情爱,皆涉及一些非常细致的性行为如接吻、抚摸等。不过,文本很明确地称之为“胡闹”。不限于此,回忆寄语的对象都是男性,是向男性倾诉。
例如,《松萝山下》开篇首段就描绘淑琴缝纫绣枕的行为,以此表达对异性爱人敏今的思念。这种思念还具体化为甜蜜的性梦,这种甜蜜使淑琴“感觉眼前的荒凉和空虚”。正是在此种感觉中,淑琴收到敏今的来信。敏今在信中陈述了自己与同学在中学时代的爱情,淑琴被来信深深感动,于是决定将自己的同性恋爱经历讲出来与爱人分享。有意义的是,她的这段经历却是一段悲剧——玉兰后来因遭同学诬陷偷窃而自杀。与其说她是在回忆同性情爱,不如说她是在对玉兰的悲惨遭遇鸣不平。换言之,对同性情爱的回忆成为她与敏今感情交换的手段。相似地,《红迹》中的“我”身体有病,但男友却苦缠着要发生性关系,感情矛盾由此产生。而“我”之所以要在日记里回忆同性爱的经历,正是担忧自己与男友之间的关系发展也如同性情爱那般儿戏、短暂。于此,章衣萍似乎是赋予女女恋爱这样一种理解,即它属于年轻女性的性心理发展过程的“前奏”阶段,其性质仅仅是对成熟阶段的男女恋爱的模仿演习而已。
四、结论
综上所述,在“五四”时期所张扬的个性解放的时代话语影响下,男作家关注女性的情感世界,但他们亦未能避免性启蒙话语的局限。恰如李欧梵对这一时期有关爱情与女人的描写所作的概括:无论在理论或实际上,性所扮演的角色,与传统及现代对女人的概念相关[7]269。许多男作家在创作中虽然表达了对女性的传统社会地位的体认与同情,但是,正如本文就女女同性爱描写的分析所示,他们对新女性的“性”的想象仍然是以指向男性为皈依的。尽管如此,他们的作品展现出了“五四”时期文学关于女性身体的叙述丰富多彩的一面,也为我们今天重新思考女性解放议题(在此尤其指女性的身体及性表达问题)提供了参考。
[1]中国现代文学馆.杨振声代表作[M].北京:北京华夏出版社,1999.
[2]朱寿桐.情绪:创造社的诗学宇宙[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
[3]徐沉泗、叶忘忧.张资平选集[M].上海:上海万象书屋,1936.
[4]张资平.飞絮[M].上海:上海创造社出版部,1928.
[5]章衣萍.古庙集[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
[6]章衣萍.随笔三种及其他[M].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3.
[7]李欧梵.中国现代作家的浪漫一代[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
I206.5
A
1673-1999(2011)14-0100-02
陈静梅(1979-),女,博士,贵州财经学院(贵州贵阳550001)文化传播学院副教授。
2011-04-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