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李商隐无题诗之悲剧意蕴
2011-08-15黄萍
黄 萍
(盐城市龙冈初中,江苏 盐城 224011)
李商隐,晚唐人,早年卷入牛李党争,一生政治不得志,情感世界同样备受煎熬。他的一生是悲剧的一生,正如晚唐崔珏《哭李商隐》一诗所云:“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同时,他也是一个才华横溢的诗人,“无题”是他的独创。所谓“无题”,就是没有题目,或是因其在创作时心情极为复杂,自己也难以说清,或是因其所处之政治环境不允许其直白表述内心之不平,故才用“无题”。李商隐无题诗往往以两种面貌出现:一是直接以“无题”命名;二是以诗歌首二字为题或以诗中任意二字为题。在这些诗歌中,李商隐用朦胧含蓄的语言、多样的手法再现了其悲剧性的人生体验。
一
对于李商隐无题诗的意旨,历来观点不一,大致有“寄托说”与“爱情说”两派。观其现存无题诗,除《无题》(万里风波一叶舟)一首抒写“怀古思乡”外,其他均以男女相思离别为题材,“爱情说”似有证可据。然中国古代诗歌很早就出现以美人香草、男女之情寄托政治遭遇的传统。李商隐自己也说:“为芳草以怨王孙,借美人以喻君子。”故“寄托说”也不无道理。但我认为,无论持哪一说,观点都有些牵强,因为李商隐很少在诗歌中详尽刻画具体事件,所涉及的时间、地点也往往是朦胧不可考证的,他的无题诗更侧重于传达一种情绪,一种悲凉情绪。诚如余恕诚《唐诗风貌》云,李商隐的无题诗“几乎篇篇都在书写其不幸”,突出的是作者身处政治、爱情等多重悲剧下的复杂凄凉情绪。而且,政治与爱情的悲剧在其诗歌中还达到了互相激昂的效果——因政治失意,他的爱情失意之痛愈发强烈,反之,因爱情失意,他的政治失意之悲也愈发难堪。
如其《无题》(重帏深下莫愁堂)一诗:
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
神女生涯元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此诗可理解为爱情诗,展现一位失恋女子的忧伤。深夜时分,女子独卧闺房,回忆往日恋爱生活,如梦般虚无缥缈。然联系此诗创作背景——李商隐早年因得牛党令狐楚相助而中进士,后成为李党中人王茂元女婿,一生都在牛、李两党的倾轧中度过,或可推测,此诗作者是有政治寄托的——神女的漂泊与小姑的独居,或表达诗人自己的孤独抑郁;风波摧残菱枝和月露阻止桂香,或表达牛李党争之下官场的黑暗,诗人备受压抑的痛苦。
又如其《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一诗: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一方面,该诗可理解为写爱情悲剧。暮秋时节有情人痛苦离别,“东风无力百花残”衬托离别时的无奈,而离别之后的“青鸟殷勤为探看”更在无谓的希望中增添离别之绝望。 作者运用了“到死”、“成灰”、“丝尽”、“泪干”等一系列充满悲剧意蕴的词眼,曲折展现爱情的感伤与幽怨。另一方面,此诗最后“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一句意蕴深长,刘学锴《李商隐诗歌研究》这样评论:“明知思念之徒劳与追求之无望,却仍然要作无穷无尽的无望追求;明知思念与追求只能使得自己终生与痛苦为伴,但却心甘情愿背负终生的痛苦去做无望的追求。”[1]这种明知难成却执著追求的精神,明显融入了处于党政漩涡中的诗人对政治、人生的深切感悟。
再如《无题》(照梁初有情)一诗,一方面写深情,另一方面在“莫近弹棋局,中心最不平”的诗句中,亦可看出作者身处政治迫害之中的愤恨不平;《无题》(何处哀筝随急管)一诗,同样借爱情失意之愁抒发身世潦倒、怀才不遇的悲愤;《无题》(凤尾罗香薄几重)一诗则通过渴望爱情而不得的女子形象寄托了作者渴望施展“凌云万丈才”却不得的悲苦。除此之外,一生坎坷的李商隐还在诗中展现其人生的绝望与幻灭,使其“悲”达到顶巅。如《无题》(飒飒东风细雨来)一诗: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此诗描写一位幽居深闺中的女子,追求爱情而最终失望。诗歌最后两句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既刻画了女子因美好爱情最终走向幻灭的强烈悲愤,又流露出李商隐政治生涯屡经挫折近乎绝望的悲叹。更有甚者,李商隐还在诗歌中展现因悲的浓烈而惘怅迷茫的心境,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其《锦瑟》一诗: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此诗意蕴虚幻,所涉及意象迷茫忧伤,让人无从得知诗人究竟具体针对何事抒发胸臆,我们能体会的只是弥漫在诗境之上的那层浓重复杂的人生情绪:伤感、迷惘、惆怅、无奈、悲伤……而这些正是诗人在坎坷的政治道路、爱情道路中蕴集的复杂情感的集中宣泄。
二
李商隐无题诗在艺术上也达到了较高的水平。他采用多种手法,使其无题诗悲剧性意蕴得到进一步强化,最为突出的表现手法有以下几种。
(一)心象与物象的交融。
陈建华《内心视镜——析李商隐〈无题〉诗相见时难的心绪描写》云:“当心灵受到外界触动时,在心境中会出现一串串心象序列,发而为诗,则可能以心象融和眼前或来源于记忆与想象而得出的物象,构成一种印象色彩很浓的艺术形象。”[2]李商隐身处恶劣环境,有口难言,为释放心灵,他只能选择将其悲剧性情感渗透或依托于客观物象之中。
如上文提及的《无题》(飒飒东风细雨来)一诗即为典型代表。全诗除最后一联,没有任何抒情成分。首联纯为写景,然在前人诗作中,“芙蓉塘”常作男女相悦之所的代称,“轻雷”又暗用司马相如《长门赋》“雷殷殷而呼起兮,声象君之东音”,再加上一个东风细雨的环境,便自然透出了主人公怅惘忧伤、又有所期待的心象。颔联中的“香”、“丝”谐音“相”、“思”,表明该联明写室内外物象,暗喻女子在幽居孤寂中时时牵引的情思。颈联与颔联紧密关联,“烧香”引出“贾氏窥帘”,“牵丝”引出“宓妃留枕”,更显绵绵情丝。一系列的物象的描绘中,主人公的期待脱颖而出。末联直接抒情,直接呈现出了由追求到幻灭的心象。李商隐将对爱情的追求与幻灭两种心象,自然熔铸于客观物象中,通过情景交融,委婉道出女子心中的哀愁。再如《无题》(昨夜星辰昨夜风)一诗,首联即借助星辰好风,画楼桂堂等外部景物的映衬,烘托出一片柔美旖旎的环境,颔联则通过一“无”一“有”的对比,展现诗人对这段美好情愿的珍惜。颈联“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在追忆昨夜与意中人共饮的欢快场面中,自然流露出诗人今日的孤独抑郁情怀。
(二)比兴象征手法的融合。
李商隐的一生始终抑郁不得志,可他所处的环境又不允许他直接宣泄心中的不平,于是他巧妙求助于中国古代诗歌中自先秦时代就有的美人香草比兴象征的传统,通过比兴象征的巧妙融合,表达自身深细隐微的人生体验与感受。正如缪钺《论李义山诗》云:“中唐时代的李贺已经在诗中大量运用象征,但一般与赋体结合而不同比兴结合,而大都运用于古体诗,而李商隐则将比兴与象征融合,并取李贺作古诗之法移于作律诗,而变奇瑰为凄美,又参以杜甫之沉郁,诗境遂超出李贺之上。”[3]
他的无题诗运用比兴象征手法最为纯熟的当属 《锦瑟》一诗。此诗明为咏“锦瑟”,实则与物无关,而是重在物所营造的迷茫忧伤的气氛,以寄托作者凄迷怅惘之情。首联起兴,由锦瑟五十弦所奏的之音,引出对自身已往的追忆;颔联与颈联则巧用典故,通过庄生迷蝶、杜鹃啼血、沧海遗珠、良玉生烟等意象象征诗人自身的惘然、悲苦、可望而不可即。末联则是对前面所有比兴象征内涵的大总结,“惘然”二字概括了“思华年”的全部感受。再如《无题》(凤尾香罗薄几重)一诗中“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两句,其中的“金烬暗”、“石榴红”除渲染气氛、点明时令外,还含有比兴象征意味,前者象征无望的相思,后者暗示流逝的青春年华;此外如 《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无题》(来是空言去绝踪)、《无题》(八岁偷照镜)等诗皆运用比兴象征寄托悲伤情感。
(三)意象的叠加,创造朦胧的诗意。
李商隐在抒写不幸时,常运用意象的叠加法,创造迷离朦胧的意境,烘托作者的悲剧性情感。郝世峰在《选玉溪生诗补说前言》中这样评价李商隐:
他的诗歌结构常常不注重意象间的表面关系,而是以心使物,因心造境,偏于表现意象下面的深层底蕴,因此,意象间的表面逻辑关系相当不定,甚至彼此不相干连……这样的结构才足以表现诗人那种迷离惆怅的心境。
如《无题》(飒飒东风细雨来)一诗中,“细雨”、“芙蓉塘”、“香炉”、“香料”、辘轳井索、贾氏、韩寿、宓妃、魏王、枕头、春花、香灰等众多意象交杂在一处,景象苍凉孤寂,作者将追求与幻灭两种主观心象,注入上述自然物象之中,在意象的叠加中,意境更加朦胧,无形之中流露出就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哀痛情绪。再如他的《无题》(如有)一诗中重叠着各种意象——缥缈的神女,碧绿的芭蕉,火红的菡萏,隐约的远光,似有似无的烟中之响以及重叠的锦帐。陈炎《儒释道背景下的唐代诗歌》一书中这样评价此诗:“浓与淡,光与影,远与近,虚与实,色与声,错落有致地叠加缀连,使人恍惚置身于一个朦胧的梦。”[4]如此朦胧意象所构成的是一种失意、惆怅、渺茫,隐约迷离的悲情。与《如有》相比,《锦瑟》更具有扑朔迷离的朦胧感,诗中无论是庄生梦蝴蝶,还是望帝化杜鹃,抑或沧海遗珠,鲛人泣泪,蓝田日暖,良玉生烟,都带有不可指实的朦胧性,它们之间的排列没有明显的必然联系,然而所构成的却是一种悲凉意境。
[1]刘学锴.李商隐诗歌研究.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1998:48.
[2]陈建华.内心视镜——析李商隐《无题》诗相见时难的心绪描写.抚州师专学报,2003.1:63.
[3]缪钺.论李义山诗.诗词散论.陕西: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8:31.
[4]陈炎,李红.儒释道背景下的唐代诗歌.北京:昆仑出版社,2003: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