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毛宗岗评点《三国演义》“叙事妙品”的叙事学意义
2011-08-15张利群
张利群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 广西 桂林 541004)
【文学】
论毛宗岗评点《三国演义》“叙事妙品”的叙事学意义
张利群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 广西 桂林 541004)
毛宗岗的《三国演义》评点及其《读三国志法》较为系统、完整地从叙事视角、方法、故事、情节、人物、结构、语言等方面建立小说理论系统,以“叙事”说确立了叙事本体论、小说创作论、叙事文学方法论的理论意义,也以“叙事之法”提供了叙事文本构成实践及其可操作性具体方法,推动了中国古代小说发展及其理论批评建设,形成叙事传统及其特色与优势,对现代小说发展与叙事学理论建设具有借鉴与启迪意义。
三国演义;毛宗岗;小说评点;叙事;叙事之法;叙事学;方法论
小说在中国古代文学以抒情性诗学为正宗、正统、主流的语境中,长期被视为“小道”、“末技”,不能登大雅之堂。其艰难、缓慢、曲折的发展历程在明清之际的商品经济与市民文化兴起时才有所改观,尤其是长篇小说崛起将小说发展推向兴盛高潮。小说评点从理论批评角度改变和创新文学观念、思维、体制,加速了小说发展进程,更着力于从小说形式构制及其方法、技巧、技术角度直接推动小说创作及其质量提高。
从小说评点这一批评形式的特点看,三言两语,言简意赅,画龙点睛,点到为止,作品评价极为精到准确;评点立足于对作品肌理的体验性、经验性、鉴赏性的细读,理论结合实践,分析来自感悟,言之成理,论之有据,不尚空谈;随文式的批评文本不仅针对性、现场性、实用性极强,而且与小说文本构成双文本,有利于互文性对照阅读;更重要的是对方法技巧的概括、总结、提升,于创作、欣赏、批评均有裨益。因此,小说评点不仅在理论批评形态及其文体样式转换上具有意义,而且也将诗学批评侧重于思想内容的文学本质论、功用论、源流论的评价视角转向小说批评侧重于艺术形式的叙事本体论、创作论、方法论。
相对于魏晋南北朝时期以文体论标志文学的自觉而言,明清之际小说评点的崛起不仅以叙事文学的文体论自觉为标志,而且以相对于抒情而言的叙事本体论、方法论、形式论自觉为标志,形成第二次文学自觉高潮。林岗认为:“它(小说评点)的主要贡献是对新兴文体作出的批评反应,提炼、建立适合分析新文体的批评范畴,如结构、文理章法、反讽修辞、寓意等。综合其批评的收获,明清评点学当之无愧是古典文论史上第二次‘文学自觉’。”[1]104从文体理论自觉而言,魏晋南北朝文论自觉的贡献在于建立以诗词赋为主体的中国诗学,明清文论自觉的贡献在于建立以小说、戏曲为主体的中国叙事学;从文学创作论而言,魏晋南北朝文论自觉侧重于文学本体论、源流论、功用论等主要关系到文学与社会、文学与自然、文学与政治历史等方面的外部规律探索的贡献,明清文论自觉侧重于文学作品论、方法论、技巧论等主要关系到文学自律性及其内部规律探索的贡献;从作品论角度而言,魏晋南北朝文论自觉侧重于作品的思想内容研究,明清文论自觉侧重于作品的艺术形式研究;从作者论角度而言,魏晋南北朝文论自觉侧重于作家“文德”的文如其人传统,明清文论自觉侧重于作家“性灵”的个性表现传统;从鉴赏论角度而言,魏晋南北朝文论自觉侧重于建立以真善为美的评价标准,明清文论自觉侧重于建立“寓教于乐”的娱乐审美评价标准。中国古代文论的两次自觉,推动了文论批评的两次高潮,两者各异其趣、相互补充、殊途同归、合为双璧,为中国文论整体建设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
明清时期文论自觉主要表现在小说等叙事文学的自觉及其小说评点的理论批评自觉,小说崛起及其小说评点兴起不仅是时代潮流的风向标,而且也推动了文学观念变革及其理论批评转型与发展。当时不仅小说强调叙事方法、技法、技巧及其方法论,而且诗学也强调诗法词法以及书法画法等艺术方法、技法、技巧及其方法论,形成这一时代思潮及其理论批评注重艺术形式创新的突出特点。
小说评点是中国古代叙事理论与批评的一种重要形式,与传统诗学的诗话词话批评共同构成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基本形态与理论格局。小说评点自李贽、金圣叹、毛宗岗之后蔚为壮观,在明清之际蔚然成风,评点家蜂起,评点大作凸显,不仅推动了中国古代小说发展及其作品的经典化进程,而且建构了小说理论及其叙事学理论雏形。
毛宗岗的《三国演义》评点及其《读三国志法》在吸收借鉴金圣叹评点传统基础上,方能开拓创新,独树一帜,形成独具特色的小说评点形式及其叙事理论,成为中国古代文学理论批评不可缺少的构成部分,毛宗岗与李贽、金圣叹、张竹坡、脂砚斋等成为中国古代小说评点大家。毛氏评点《三国》的作品批评论较为系统、完整地提出了小说创作的“叙事”及“叙事之法”、“结构”及“结构之法”、“章法”及“相衬之法”及其叙事特征的“奇”、“巧”、“幻”、“妙”等理论与方法,形成小说叙事视角、叙述方式、构思立意、故事情节、形象性格、人物关系、结构章法、技巧方法、语言修辞等理论系统,不仅有利于推动《三国》文学经典地位的确立,而且为叙事学提供了理论架构与理论资源。
本文着眼于从文学批评角度对毛氏的《三国》评点理论进行研究,以其“叙事妙品”的评价探讨批评标准设定问题。他以“叙事之法”和“结构之法”确立批评基础,其“叙事之法”,第一百十三回回评曰:“叙事作文,如此结构,可谓匠心”;第四十一回首评曰:“三国叙事之法,往往善于用逆,所以绝胜他书”。提出“结构之法”(以下毛宗岗评点与《读三国志法》引文均引自《毛宗岗批评〈三国演义〉》)[2],《读三国志法》:“凡若此者,皆天造地设,以成全篇之结构者也”;第九十二回回评:“观天地古今自然之文,可以悟作文者结构之法矣”;第九十四回回评:“凡若此者,皆天造地设,以成全篇之结构者也”,“文如常山率然,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击中则首尾皆应,岂非结构之至妙者哉”,“《三国》一书,所以纪人事,非以纪鬼神。……不似《西游》、《水浒》等书,原非正史,可以任意结构也”;第一百十三回回评:“叙事作文,如此结构,可谓匠心”等。第三十九回首评曰:“真叙事妙品”,将“叙事”与“妙”联系。故而,从“叙事”及其“叙事之法”入手探讨毛宗岗小说文本构成论意义,第四十一回首评曰:“三国叙事之法,往往善于用逆,所以绝胜评点”,建构叙事理论系统及其方法论体系具有理论与实践意义。
一、“叙事”的内涵外延及其叙事本体论意义
叙事与抒情是文学的基本性质与特征,也是文学创作表现的基本方法,更是文学存在与呈现的基本方式与形态,因文体划分及其作品定位的不同侧重,大体区分为叙事性文学与抒情性文学类型。小说无疑属于叙事性文学,小说因叙事规定和确立其基本形态及其类型性质特征,叙事也就具有小说本体论意义。从这一角度而言,叙事性应该成为小说及其叙事文学的本体性。
“叙事”从构词角度而言,是“叙”与“事”合成的动宾词组,亦即叙述与故事构成叙述行为与叙述对象的行为动词。但是,在叙与事作为单纯词分别对待时往往容易将其作为并列词组,将叙述与故事对应于创作行为与作品构成的两大部分,容易简单理解为叙什么与怎么叙、表现方式与表现对象、形式与内容的二分法,将叙事一词割裂开来,不利于将其作为统一的行为动词来对待。也就是说叙与事应该作为统一整体来对待,叙是故事的叙事性叙述,事是叙述中生成的叙事性故事,叙与事在叙事中成为整体。在中国古代语境中,“叙”主要表示叙述、叙事、记叙涵义,其语义及其语用功能主要有四义。《辞源》释“叙”曰:一是次序,次第。《书·舜典》:“纳于百揆,百揆时叙。”疏:“皆得次序。”二是按等级次第以进职或奖功,此义与叙事无涉。三是陈述,叙谈。《国语·晋》三:“纪言以叙之,述意以导之。”四是同“序”。凡书策举其纲要列卷首为叙。曾巩《元丰类稿》十一《梁书目录序》:“又集次为目录一篇而叙之。”[3]728此义并未直接与叙事相关,但“序”也会含有一定的叙述与叙事内容。与叙事相近概念有叙述、叙传、叙录等。由此可见,“叙”作为行为动词的涵义中就已包括叙事义项在内,“叙”在具体语境中,尤其是文学语境中可以指称“叙事”,并且也含有按次序以顺叙之义。因此,叙事源自于叙,但一旦规定与确立叙述对象的事从而明确提出“叙事”这一概念时,对于小说等叙事性文学而言,具有本体性意义。
其一,文学区别于非文学的文学性本体意义。对于文学叙事而言,相对于历史、政治、生活、新闻叙述等而言,文学性限定了叙事内容与形式,叙事性也就成为文学性的一种表达形式,由此确立文学性质与特征,是小说、戏剧等叙事文学构成的基本要素,甚至是根本性和决定性要素。毛氏《读三国志法》曰:“古史甚多,而人独贪看《三国志》者,以古今才人之聚,未有《三国》者也……故读遍诸史而不得不喜读《三国志》也。”《三国演义》是依据历史而演义的结果,名之曰“演义”的叙事自然有别于历史,这种历史小说、历史文学是文学叙事与历史叙事结合的结果。金圣叹《读第五才子书法》言:“某尝道《水浒》胜似《史记》,人都不肯信,殊不知某却不是乱说。其实《史记》是以文运事,《水浒》是因文生事。以文运事,是先有事生成如此如此,却要算计出一篇文字来,虽是史公高才,也毕竟是吃苦事;因文生事即不然,只是顺着笔性去,削高补低都由我。”[4]19这一方面说明文学叙事与历史叙事的区别,同时也是历史叙事与历史叙述的不同;另一方面说明历史叙事是事决定叙,文学叙事是叙决定事,不仅两者在叙上“以文”与“因文”不同,而且在事上“运事”与“生事”也不同。文学叙事“生”具有生产、生长、生成的含义,也带有文学虚构、想象、创造之义。在长篇小说的创作中,应特别注意小说叙事的创作性意义及其文学性、艺术性与审美性特征。长篇小说叙事的好坏与否,往往关系到作品的成败,更关系到作品是否具有文学性。因此,在叙事性作品中,叙事具有文学本体性意义。
其二,叙事来源于自然的文学本原性意义。《读三国志法》曰:“《三国》一书,有追本穷源之妙。”这也是中国文学“原始也表末”的“原道”[5]535传统。对文学叙事的本原性意义理解需要具有文史哲综合的更大视域,才能更深入探讨文学本源、本质、本体的基础与根本问题。毛氏曰:“观天地古今自然之文,可以悟作文者结构之法矣。”(第九十二回回评)他将文学放置在天地自然古今的时空大视野中来考察其本源与本质,可见颇受刘勰《文心雕龙》提出的“文心”首先要“原道”的影响。刘勰不仅认为“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夫岂外饰,盖自然耳”[6]1,而且认为“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6]1。一是天地万物之自然决定了文学之自然,文学原道必然遵循自然之道,以自然为本源;二是自然运行规律的时序及其万事万物关联的空间位置次序决定了叙事的时空次序;三是人作为“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叙事是人与自然、社会、人类交往的最为基本的需求与愿望,文学本于人心感于物而动,自然就会叙事与抒情。也就是说,文学来源于自然,来源于生活,来源于人类社会实践。叙事既是人类表达、表现的自然本能、本性,又是心感于自然物而自然表达的结果。三国历史奠定了《三国演义》的创作基础,成为文学叙事的立足点及其故事演义的历史根据。
其三,文学叙事顺应自然而为的自然性。《读三国志法》将自然造化称为“造物者”,顺应自然而为的作者也被喻为“造物者”。毛氏认为《三国演义》体现“造物者之幻”和“造物者之巧”,曰:“幻既出人意外,巧复在人意中,造物者可谓善于作文矣。今人下笔必不能如此之幻,如此之巧,然则读造物者自然之文,而又何必读今人臆造之文乎哉!”可见文学之幻与巧的特征表现均为遵循“造物者”自然之道的结果,文学必须具有自然天成的自然性。自然乃天成,自然乃天然,天然也就是自然而然,天成而然。《读三国志法》言:“古事可传,天然有此等波澜,天然有此等层折,以成绝世妙文。”古事可传是因为有其天然波澜与层折,自然会形成绝世历史;作家以其顺应自然的叙事方式传播传承历史古事,自然会形成绝世妙文。文学创作材料源于社会生活,历史小说创作资源当然依据历史史实,有三国这段特定的绝妙历史,才会有《三国演义》这部“绝世妙文”。创作以自然天工生成绝世妙文,故而,“叙事之法”必须“妙悟”,才能领悟自然历史精神及其“自然之文”的叙事之法,才能构成文学与历史的互动对话,形成文与史对应的巧、幻、奇、妙特征。
其四,文学叙事在历史与文学契合中建构真实性。针对《三国演义》的历史小说性质特征,更需要在尊重历史、尊重生活、尊重事实的基础上强调自然之文,否定臆造之文。毛氏“结构之法”强调历史小说结构必须具有历史真实性与结构逻辑性,提出“据实指陈”、“真而可考”原则。毛氏《三国演义序》:“据实指陈,非属臆造,堪与经史相表里。”《读三国志法》曰:“读《三国》胜读《西游记》。《西游》捏造妖魔之事,诞而不经,不若《三国》实叙帝王之实,真而可考也。”第九十四回回评云:“《三国》一书,所以纪人事,非以纪鬼神。……不似《西游》、《水浒》等书,原非正史,可以任意结构也。”是以区别历史小说《三国》与一般小说《西游》、《水浒》等叙事结构的不同,历史小说不能“任意结构”,而应该在“实叙”中将文学结构与历史结构统一起来。历史小说“实叙”固然与文学所表现的历史对象有关,因为中国古代小说与历史有着紧密关联,俗称“野史”、“稗史”,使小说具有“补史”功能作用;但历史叙事显然与文学叙事有别,《三国演义》绝非《三国志》,文学真实性也不同于历史真实性,“实叙”既要“实”更要“叙”,小说在叙事中才有更大的“叙”的空间,也才有“事”的时空扩展。因此,在文学叙事方式上,“实叙”既非“任意结构”,也非拘泥局限于史实,因此,《三国》“是一部历史性和文学性、真实性和传奇性达到基本上统一的历史小说”[7]250,其主要目的是为了强化文学真实性与审美性,在文学与历史间寻找契合点与生长点,通过叙事,将历史真实性转化为文学真实性。
二、文学“叙事”的小说创作论意义
毛氏推崇《三国》的理由,一方面将其放在与其他小说的比较中说明其历史叙事与文学叙事统一的特点与优势;另一方面将其放在文学与历史的比较中以说明文学叙事的性质特征,从而使叙事具有文学性质与特征及其审美价值;再一方面是将其放在文学构成各要素关系中,凸显小说叙事方法的文学本体论、创作论、方法论意义。从创作论角度而言,毛氏评点关键在于揭示出《三国》创作各种要素关系构成的叙事性特点。
其一,小说创作的叙事性特点。小说的主要功能及其特点优势并不仅仅在于讲故事,而且应是讲好故事,一方面是“讲好”故事;另一方面是讲“好故事”,其实“讲好”故事也就会使故事成为“好故事”,“讲好”就是叙事,故事通过叙事而具有文学意义和审美意义。因此,历史小说是小说而非历史,历史通过叙事而成为小说。毛氏提出《三国》的“实叙”本质上还是文学叙事,具有虚实相生、起伏曲折、奇幻巧妙的叙事特点。从叙事之“事”而言,“古事可传,天然有此等波澜,天然有此等层折,以成绝世妙文”,其事的“波澜”、“层折”足以说明有其故事性和文学性,本身就是绝世妙文;从叙事之“叙”而言,“实叙”固然因其历史小说的史实之事实而论,当然也是叙事手法之虚与实相对而论,写实或写意,实写或虚写。从叙事方式角度论“实叙”,不仅要落实于“实”,而且还要落实于“叙”,由此体现出四个特点:
一是虚实相生的特点。“有此之一虚,然后又有后之一实。文字有虚实相生之法,不意天然有此等妙事以助成此等妙文”(第六十三回首评),以虚写实,以实见虚、虚实相间的叙事方式凸显文学叙事特点。
二是曲折婉转的特点。“若只一味直写,则竟依纲目例大书曰:诸葛亮破曹兵于博望一句可了,又何劳作演义者撰此一篇哉”(第三十九回首评),文学在于曲写而忌讳直写,叙事曲折婉转,才有一波三折之叹。
三是多样变化的特点。《读三国志法》云:“《三国》一书,有同树异枝、同枝异叶、同叶异花、同花异果之妙。作文者以善避为能,又以善犯为能。不犯之而求避之,无所见其避也;唯犯之而后避之,乃见其避也。……譬如树同是树,枝同是枝,叶同是叶,花同是花,而其植根安蒂,吐芳结子,五色纷披,各成异彩。读者于此,可悟文章有避之一法,又有犯之一法。”“犯”指相同、相似之处;“避”指规避雷同而变化之处。长篇小说叙事同中有异,异中有同,事件材料虽然相似,但叙事方法变化多样,必然会形成故事情节的丰富多彩。因此,叙事目的是为了创新变化,“种种不同,求一笔之相犯而不可得,岂非天然有此等变化之事以成此变化之文哉”(第四十回首评);“古人本无雷同之事,而今人好为雷同之文。则何不取余所批《三国志》而读之”(《读三国志法》);“天下岂有印板事体,古人岂有印板言语,书中岂有印板文章乎”(第三十八回首评),叙事方式只有变化不同,才能避免雷同相类及其模型化弊端。
四是奇幻巧妙的特点。“方叹文章之妙有非猜测之所能及者”(第三十九回首评),以伏笔、悬念、奇幻、巧合、衬托等方法提高叙事效果,如“然无旁笔、闲笔,则不见正笔、紧笔之妙”(第三十九回首评);“博望一烧有无数衬染,写云浓月淡是反衬,学秋飚夜风、林木芦苇是正衬,学徐庶夸奖是顺衬,写夏侯轻侮、关张不信是逆衬”(第三十九回首评),等等,说明叙事无论是“叙”还是“事”都必须具备叙事奇幻巧妙的特点,从而构成文学性条件。
其二,小说叙事结构特点。叙事结构包括故事结构、情节结构、人物关系结构、文本结构、语言结构等方面,文学在叙事中构成作品整体结构及其文学性内在结构。纪德君概括历史小说叙事结构主要有三类:一是“‘通鉴式’的编年体叙事结构”;二是“人物列传体的叙事结构”;三是“大事本末体式的叙事结构”[8]161-174。《三国》显然为第三类。毛氏提出“叙事之法”包括“结构之法”,旨在揭示叙事的文本结构特征与叙事结构特征,从而使小说结构成为叙事结构,或因叙事而构成小说结构。文本篇章结构与叙事结构形成了首、身、尾故事结构与言、象、意的作品结构。
首先,“结构之法”从故事首尾结构而言,“《三国》一书,乃文章之最妙者。叙三国不自三国始也。三国必有所自始,则始之以汉帝;叙三国不自三国终也,三国必有所自终,则终之以晋国”(《读三国志法》),将三国故事兴盛衰亡的始终放在历史大背景中作来龙去脉的时空扩张,强化了故事叙述的文学张力。
其次,从故事的树状或网状结构而言,大故事套有小故事,大结构套有小结构,形成故事单元、故事序列、故事系列的结构系统。故事单元与叙事单元在结构上的起结构成及其彼此关联尤其重要,“《三国》一书,总起总结之中,又有六起六结……凡此段文字,联络交互于其间,或此方起而彼已结,或此未结而彼又起,读之不见其断续之迹,而按之则自有章法之可知也”(《读三国志法》)。小说结构章法不仅表现于篇章结构中,而且表现在故事结构及其系列故事衔接与逻辑关系的内在结构中。
再次,从全书的收结结构定势而言,“《三国》一书,有巧收幻结之妙”(《读三国志法》),即以三国归晋结局,巧妙地顺应历史发展潮流、民心所向以及主流道统思想的社会需求,无疑也是故事完满的结果及其全书完整的结构要求。这种大团圆的结局模式,也在一定程度上既符合了中华民族文化心理结构的需要,又合理合情地体现了社会核心价值取向与文学价值取向。
最后,从情节结构方法而言,“大关目”、“大照应”、“大关锁”强调结构整体性与逻辑性,在大起大落,跌宕起伏,起承转合中承上启下,环环相扣;在保持情节结构的连贯性、完整性和系统性基础上,还必须纲举目张、前后照应、层次分明。一是确定关目,“此全部大关目处”(《读三国志法》);二是确定照应与关锁,“有首尾大照应,中间大关锁处”(《读三国志法》);三是通过上下文“相反”、“相引”关联取得奇幻、变化的效果,“事有与下文相反者,又有与下文相引者。……不相反则下文之事不奇,不相引则下文之事不现;可见事之幻、文之变者,出人意外,未尝不在人意中”(第四十八回首评)。上下文结构的变化,使情节一波三折,变化无穷,令人惊叹外,也达到情节起、承、转、合的曲折变化与连贯统一的结构要求。
其三,人物叙事在关系中凸显性格个性特征。长篇小说人物众多,性格各异,个性鲜明,关系复杂,因此塑造典型形象是叙事作品的重心所在。毛氏评点立足于在彼此关系中比较抓住人物的性格特征,凸显典型个性与类型性,集中体现出“奇”和“绝”的人物特点与叙事特点:一是将人物放在矛盾冲突中凸显性格个性的奇绝。“观才与不才敌,不奇,观才与才敌,则奇;观才与才敌而一才又遇众才之匹不奇,观才与才敌而众才尤让一才之胜则更奇”(《读三国志法》),在逐层递进的人物关系中人才的个性奇特特点得以彰显。二是将人物典型化与类型化以凸显性格个性的奇绝。毛氏概括出“三奇”、“三绝”的人物特点,“吾以为《三国》有三奇,可称三绝:诸葛孔明一绝也,关云长一绝也,曹操一绝也”;诸葛亮“是古今来贤相中第一奇人”,可谓“智绝”;关羽“是古今来名将中第一奇人”,可谓“义绝”;曹操“是古今来奸雄中第一奇人”,可谓“奸绝”;“有此三奇,乃前后史之所绝无者。故读遍诸史而不得不喜读《三国志》也”(《读三国志法》)。其实《三国》人物何止“三绝”,还有刘备“仁绝”、张飞“勇绝”、赵云“忠绝”、貂蝉“美绝”等,在其充分概括化、类型化、典型化基础上,也凸显人物鲜明个性,在人物关系及性格对比中一枝独秀,各领风骚。更为重要的是性格特点写到极处,真可谓空前绝后,无法超越。三是层递式与环套式叙事形成人物形象构成结构层次的奇绝。首先,以人物关系形成的网状叙事结构,环环相扣地形成人物性格个性的奇绝;其次,人物命运与故事情节的树状结构关系,根深叶茂地形成人物性格变化发展的奇绝;再次,人物形象构成要素,如形神、品性、心智、言行等诸关系,由里到外地形成人物性格个性的奇绝;最后,人物内心的复杂性、矛盾性的心理结构,逐层深入地形成人物性格个性的奇绝。人物结构的不同层次有其各自特点及其结构性,层次结构间构成彼此相关性的关系结构,由此可见叙事构成了结构之精巧严密和人物性格个性的奇绝特点。
三、“叙事之法”的叙事文学方法论意义
小说在中国古代文学以抒情性诗学为正宗、正统、主流的语境中,长期被视为“小道”、“末技”,不能登大雅之堂。其艰难、缓慢、曲折的发展历程在明清之际的商品经济与市民文化兴起时才有所改观,尤其是长篇小说崛起将小说发展推向兴盛高潮。小说评点从理论批评角度改变和创新文学观念、思维、体制,加速了小说发展进程,更着力于从小说形式构制及其方法、技巧、技术角度直接推动小说创作及其质量提高。
从小说评点这一批评形式的特点看,三言两语,言简意赅,画龙点睛,点到为止,作品评价极为精到准确;评点立足于对作品的体验性、经验性、鉴赏性的细读,理论结合实践,分析来自感悟,言之成理,论之有据,不尚空谈;随文式的批评文本不仅针对性、现场性、实用性极强,而且与小说文本构成双文本,有利于互文性对照阅读;更重要的是对方法技巧的概括、总结、提升,于创作、欣赏、批评均有裨益。因此,小说评点不仅在理论批评形态及其文体样式转换上具有意义,而且也将诗学批评侧重于思想内容的文学本质论、功用论、源流论的评价视角转向小说批评侧重于艺术形式的叙事本体论、创作论、方法论。
相对于魏晋南北朝时期以文体论标志文学的自觉而言,明清之际小说评点崛起不仅以叙事文学的文体论自觉为标志,而且以相对于抒情而言的叙事本体论、方法论、形式论自觉为标志,形成第二次文学自觉高潮。林岗认为:“它(小说评点)的主要贡献是对新兴文体作出的批评反应,提炼、建立适合分析新文体的批评范畴,如结构、文理章法、反讽修辞、寓意等。综合其批评的收获,明清评点学当之无愧是古典文论史上第二次‘文学自觉’。”[1]104其实,明清时期文论不仅小说强调叙事方法、技法、技巧及其方法论,而且诗学也强调诗法词法以及书法画法等艺术方法、技法、技巧及其方法论,形成时代思潮及其理论批评特点。毛氏提出“叙事之法”标志叙事方法论的自觉,主要体现于三方面特点上:
其一,叙事性文学创作方法的现实性特点。叙事性方法与抒情性方法不同在于,因叙事与抒情而导致“再现”与“表现”、“客观”与“主观”、“写实”与“写意”的侧重。毛氏充分认识到叙事之“事”,无论是历史真实之事还是文学虚构之“事”,都应该具备其事的现实性、逻辑性与完整性,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实事”;叙事之“叙”必然是“实叙”,强调的是较为客观的、自然的、真实的叙述。因为叙事学“普遍规律之一:‘真正的小说一定是现实主义的’”[9]25。小说侧重于写实性、白描性、现实性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与抒情性文学侧重于理想性的浪漫主义创作方法不同,小说的写实性也与诗词的写意性有所区别,故而毛氏将《三国》视为“造物自然之文”、“天然有此变化之事以成此变化之文”、“实叙帝王之实,真而可考”,揭示叙事性文学创作方法特点,显示叙事性文学方法论的自觉性。其实,即使如《西游记》、《封神演义》、《聊斋志异》等神魔鬼怪小说,叙事手法虚幻浪漫、奇特怪异,但仍不失叙事在文学与现实关系中构成的社会生活底蕴与人类文化内涵精神,“小说艺术思维的重心始终是落置在人生与社会这根坐标轴上”[10]47,小说创作方法因为叙事及其叙事方法必然呈现出现实性指向。
其二,叙事文学方法的艺术辩证法特点。中国古代文学的“实叙”的写实性,不仅与抒情性文学的写意性区别,而且相对于西方现实主义思潮及其创作方法而言颇具自身特点,充分体现出中国叙事文学的性质和特色,源于心物交感、虚实相生、情景交融的中国文学传统,也来自文学结构中各要素关系的艺术辩证法的认识和把握。毛氏评点故有“正笔”与“旁笔”、“紧笔”与“闲笔”、“正衬”与“反衬”、“顺衬”与“逆衬”、“直写”与“衬染”、“有处”与“无处”、“极闲”与“极忙”、“善避”与“善犯”、“实叙”与“虚笔”等相对关系的艺术辩证法体现。毛氏评点诸葛亮形象表现方法有三个特点:一是正反对衬,“淡泊宁静之语,是孔明一生本项。淡泊则其人之冷可知,宁静则其人之闲可知。天下非极闲、极冷之人,做不得极忙、极热之事,后来自博望烧屯以至六出祁山,无数极忙极热文字,皆从极闲极冷中积蓄得来”。二是于无处而生意,“此卷极写孔明,而篇中却无孔明。盖善写妙人者不于有处为,正于无处写。写其人如闲云野鹤之不可定,而其人始远;写其人如威风祥麟之不可睹,而其人始尊”。三是“秘响傍通”,以侧写来烘云托月,“且孔明虽未得一遇,而见孔明之居,则极其幽秀,见孔明之童,则极其古浃,见孔明之友,则极其高超,见孔明之弟,则极其旷逸,见孔明之丈人,则极其清韵,见孔明之题咏,则极其俊妙。不待接席言欢,而孔明之为孔明,于此领略过半矣”(第三十七回首评)。
这些人物表现方法,在艺术辩证法关系中侧重于写虚、写意、侧写、曲写等,更好地凸显诸葛亮的精、气、神,也更为切近叙事的根、本、魂,在扬其叙事之长的同时,传承发扬中国文学传统与精神。这些人物塑造之法,不仅有利于典型形象的创造,而且更有利于塑造神气兼备、意余言外的审美形象,是“叙事之法”在人物关系结构、形象构成结构以及变化多样的方法结构上的体现。
其三,叙事性文学的多样化表现手法形成“妙”的特点。长篇小说在形制、构制、体制上都具有叙事性文学的所有特征,其人物、故事、环境、主题、题材与结构、体裁、表现方法、语言等艺术要素较之其他文学形式要求更高、更难、更复杂;同时,各要素之间关系及其叙事的系统性、整体性、有机性更为强化。因此,“叙事之法”从狭义的表现方法角度而言,与诗法词法一样出现于其文体体制、体式及其文学形态完善时期,总会将理论批评关注点从思想内容、教化功用转移到形式、方法、手段、技巧等实际可操作性问题研究上。
毛氏充分认识到小说创作方法、技巧的重要性,只有运用变化多端的多元化表现方法,才能有利于构成长篇小说鸿篇巨制的表现力及其时空交错的网状与树状的叙事结构,才能获取“妙”的表达效果。《读三国志法》云:“《三国》一书,有同树异枝、同枝异叶、同叶异花、同花异果之妙……譬如树同是树,枝同是枝,叶同是叶,花同是花,而其植根安蒂,吐芳结子,五色纷披,各成异彩。”长篇小说变化多样的叙述过程与完整合理的文本结构统一,达到“妙”的结果,与其多样化的叙述方法、技巧及其技术性原因有关。
毛氏评点赞美《三国》之妙其实也就是推崇叙事方法之妙。《读三国志法》概括其“妙”的多样化表现:《三国》一书,“有横云断岭、横桥锁溪之妙”,“有将雪见霰、将雨闻雷之妙”,“有浪后波纹、雨后脉沐之妙”,“有笙箫夹鼓、琴瑟间钟之妙”,“有近山浓抹、远树轻描之妙”,“有奇峰对插、锦屏对峙之妙”,“有星移斗转、雨覆风翻之妙”,“追本穷源之妙”,“巧收幻结之妙”等。在其评点中概括创作之法颇多:“文字有虚实相生之法”;“可悟文章有避之一法,又有犯之一法”;“三国叙事之法,往往善于用逆,所以绝胜他书”;“读此可悟相衬之法”;“纯用虚笔,真绝世妙文”;“文字何其纡徐而曲折也”;“盖善写妙人者不于有处为,正于无处写”,等等,这可谓“妙”法,既总结归纳出叙事文学表现方法的特点,又具有文学修辞学的功能意义。
总之,小说创作方法、技法、技巧为叙事学以及小说修辞学提供了方法论基础,毛氏的小说评点“结构之法”、“叙事之法”、创作之法、鉴赏之法、评点之法、修辞方法构成叙事方法论基本结构。
综上所述,毛氏的《三国》评点是继金圣叹《水浒》评点后的小说评点的又一高峰,其成就不仅仅在于推动《三国》作品的经典化进程,也不仅仅在于推动小说发展及其文学观念的变化与转型,更为重要的是促进了叙事理论批评的发展,推动了中国叙事学构建的进程。其小说评点也不仅对传统诗学批评范式有所突破和超越,而且对传统文学理论也有所发展与开拓。毛氏针对叙事文学文体特点提出“叙事”及其“叙事之法”,如同刘勰针对齐梁“文体解散”弊端而建立“体制”一样,旨在建立小说文体体制,或“叙事体制”[11]247,这不仅在当时产生重要作用,也对此后小说评点及其叙事文学理论批评发展产生深远影响。即便在小说地位获得极大提高的今天,叙事性文学取代抒情性文学成为主流的现代社会;即便在西方叙事学形成世界潮流,极大推进中国文学现代化进程以及现代小说转型与发展的当下语境中,作为中国文学传统的小说评点形式及其叙事理论,仍然会焕发出生命力与活力,仍然不失其内在精神的借鉴与启迪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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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2035(2011)06-0086-07
I207.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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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8-17
张利群(1952-),男,湖北罗田人,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 张 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