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中国美学:“天人合一”的大美学
2011-08-15杨矗
杨矗
(太原师范学院 文学院, 山西 太原 030012)
【东方学术创新·哲学】
传统中国美学:“天人合一”的大美学
杨矗
(太原师范学院 文学院, 山西 太原 030012)
西方美学是一种更重视概念和逻辑体系的比较狭窄的“小美学”,其作为知识论的极端形态则是“见科学不见人”的一套概念的或知识的“体系”。而传统中国美学则是生存论意义的美学,是相对诗化的、象征的和具有“人与天齐”的大口径、大边界、大尺度的“大美学”,是真正的“以人为本”的美学本身,是更地道更正宗的美学。从“人天齐一”的人类追求自由、超越的本性来看,传统中国美学更接近“美学”的本质。因此,世界美学家族中的正庶秩序需要重新调整,或者至少应该做到中西方美学“二美并尊”和“平等交辉”,美学无疑应该走出“欧洲中心论”的狭隘观念。
美学;传统中国美学;西方美学
在中国当代美学界,今天已习焉不察地存在着这样一种现象:美学原理的著述和教学无形之中所奉持的一直都是西方美学的范式、圭臬(尽管不少美学家已开始把传统中国美学的一些内容尽可能地纳入“西方式”的科学美学体系,但仍没有在根本上改变以西方美学为“主体”的体系模式),似乎这是天底下最合理、最有权威性的美学体系,至于中国美学虽然大家也承认它自有其体系,特别是那些专治中国美学的研究者也在努力地用自己的研究尽可能地使它“趋西方化”,以具有类似于西方的一套概念、范畴、体系。或者,干脆把中国美学的“合法性”问题悬置不论,采取具体的“事实主义”,遇头说头、遇脚说脚,结果则使中国美学处于尴尬的暧昧之境,一直以主流之外的他者和异者的角色被“边缘化”。我认为,这是典型的“西方中心主义”在美学界的反映,是后殖民时代的学术殖民化表现。当然,在今天这个“全球化”时代,我们本不该硬要死守民族文化的鄙陋和残缺,而应该“唯科学是从”,服从最具普适合理性的学术体系和文化价值观,问题是如果一味地以西方为标准,其结果则必然导致优秀民族文化被不公正地漠视、遮蔽或排斥,中国美学的遭遇正是如此。依我看,传统的中国美学其实更能体现美学的本质,是比西方美学更像美学的一种美学,它理应成为世界美学家族的正宗和主流,而不应该沦为西方美学的副本、附庸和身份暧昧的“他者”。
一、美学的本质与西方现代美学的背离
评判美学的标准是什么?或美是什么和人们缘何需要美?我认为美的产生源于人的本体性的“诗意的自由和超越”的需要,它是人的生存论或存在论的秘密,或是哲学人类学的一个天然规定,即为人的内在的有限性和无限性的矛盾所决定的,人的“有限性”是指人在世界之中的局限性,他的身体、寿命以及诸生存条件的限制使他显得十分被动、渺小和脆弱;而他的“无限性”则是指他的“心灵”、“意识”或主体精神又使他天然地具有一种要打破限制、超越现实束缚的追求最大自由的倾向,而最大的自由和超越则一定是诗意和象征的,这样,专司诗意化的自由和超越之职的审美和美学就“应需而生”,成为人的本体性的存在方式和最理想的生存确证。这也注定了审美和美学天然地要属于“人文学科”和天然地和“诗意与哲学”结缘。
我国当代著名美学家李泽厚把美学叫做“哲学加诗”,西方美学学科的创立者德国18世纪的鲍姆嘉通首次提出建立“美学”的建议的博士论文也叫《关于诗的哲学默想录》,都抓住了美学的要害。要之,美学非他,它只是“诗意的自由和超越”之学的理论形态,或其准理念化的思想体系。它的标准和理想境界就是最大限度地吻合人的“诗意的自由和超越”之境,而不是要把这种境界转化成一种“知识化”的科学体系,这种“转化”只是出于人对它的理性认知的需要,其最大的弊端和界限则是对审美原态的缩小和对“人文”的疏离和破坏,因为任何“诗意化”的境界在根本上都是“非科学”和“非逻辑概念”的,无法做到真正的“概念转化”,而只能用比拟和象征的方式或途径来模拟、表现。不幸的是,西方美学在历史上正上演了一场不断被“概念化”和“科学化”的闹剧,西方当代美学中的人本主义与科学主义两大主潮的对峙、博弈和拼合就从一个侧面说明了这一点。而法国后现代批评家德里达更是非常明确地把这种“本质化”、“科学化”的趋势称作“逻各斯中心主义”,而奋力对之进行批判和解构。分析哲学和分析美学的代表人物奥地利的维特根斯坦也发现了语言、概念和科学的危机,并为之划界,认为“凡是可以说的东西都可以说得清楚;对于不能谈论的东西必须保持沉默”[1]23。而他认为伦理学、美学甚至哲学都属于真正重要的而又不可言说的东西。他旗帜鲜明地指出:“我们觉得,即使一切可能的科学问题都已得到解答,也还完全没有触及人生问题……确实有不可说的东西。它们显示自己,它们是神秘的东西……对于不可说的东西我们必须保持沉默。”[1]104这是主张美学非概念化、非逻辑化或非科学化的又一显例。而诞生于19世纪末的西方的唯意志主义、非理性主义和生命美学也是作为对逻辑的、理性的反面力量而隆重登场的,也从一个极端反证了“科学主义道路”已丧失了它的主导性的历史价值。概而言之,西方美学靠科学而逐步形成了自己的知识化的范畴体系,但同时也为科学所害,使它越来越远离了美学的真正主人——“人文本体”而深陷于概念的、技术的“知识泥坑”难以自拔,成了“见概念不见人”的美学的“物质空壳”,甚至可以说是“反美学”的“科学”。
二、传统中国美学之大气象
相反,传统中国美学一直遵行的是诗化的“人文本体”路线,紧紧服从和服务于人的“诗意的自由和超越”目的,因而也历史性地选择了毕肖于“天地宇宙”的泛化和诗化的形式存在,其最核心的内涵则是追求“天人合一”的“大人类境界”,是一种天人合一的大美学。当然,它也自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模式和系统,其主要架构可以大致表述为:天人关系框架、生命模式、气化思维、中和理想尺度、游心六合的天地境界。简化起来则是四大基本模式:天人模式、生命模式、气化模式、中和模式。
比如《易经》三画卦的三个爻所代表的就是“天、地、人”三种事物,所表达的就是“天、地、人”相统一的“三才”观念,所奉持的就是天人相类、相通、相合的天人合一理念,这就是中国天人合一大美学的最初原型。后来的《说卦传》就明确指出:“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兼三才而两之,故《易》六书而成卦;分阴与阳,迭用柔刚,故《易》六位而成章。”强调的正是天、地、人同构对应、和合为一的大“生命模式”。《周易·系辞下》还提出了仰、俯、近、远、类比、象征等实现“天人合一”的一些基本措施:“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这种“仰观俯察天人之际”和类比、象征之法,后来则范型化为中国美学独有的“游心六合的天地境界”[2]。
汉代《艺文类聚》卷一所引《三五历纪》中的盘古开天辟地神话也能说明问题:“天地浑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后乃有三皇。数起于一,立于三,成于五,盛于七,处于九,故天去地九万里。”这则神话表明了中国古人关于“天人关系”的“以人为中心”的理解和理想境界,其实质则是“人天齐一”的“大人类愿望”,所反映的正是人的追求自由和超越的精神,即认为人的世界是由人自己开辟出来的,人天可以“齐一”,显而易见,天人合一的大美学精神正内含其中。
“以人为本”和诉诸诗化构成了传统中国美学的表里形神,比如《论语·宪问》记载孔子的话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认为学习的目的主要应是为了自我的修养和内在的充实的,而不应该当作知识和技能在人前炫耀,明确地区分了“内在”与“外在”的不同的事功目的,而推尊“内在”的为己之学。相反,在西方至少从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开始就有了明显的知识论追求倾向,其《物理学》就是一个庞大而系统的科学知识体系。后来的康德、黑格尔都竞相地使自己的美学体系更加范畴化、逻辑化和体系化。因此,依中国“诗化”的“天人之学”标准看,《老子》、《庄子》就都是典型的“哲学加诗”的美学,《老子》的格言体,《庄子》的“卮言、重言、寓言”形式,即都是真正的文学手法(亦即诗化形式)。就连后来相对注意追求“理论形式”的宋代哲学家如张载,也喜欢做天人合一的“生命类比”:“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正蒙·乾称》)认为人为天地所生,人与天地同体、同性;民众是我的兄弟,万物是我的朋友。也是“哲学加诗”的文体笔致。
推崇“大”、凭借“气化”和“神游”来实现天人合一的“大”美学之境也是传统中国美学的显著特点。[2]如《老子》讲:“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明显推崇“大道”(常道)和“大名”(常名),认为道不可名,但可“强为之名曰大”,并明确指出:“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庄子》也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圣人者,原天地之美。”孔子也曾以“大”盛赞尧帝:“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视尧为一种“大美之境”。为何如此“尊大”?因为“人与天齐”的追求就必然会以“天人大美”为尊。对“气”和“游”的推尊在古代典籍中也随处可见,如《老子》说:“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庄子》说:“通天下一气耳。”并专门写了《逍遥游》,主张“虚己以游世”、“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孔子也倡导“游于艺”;《周易》的“仰观俯察”其实也是一种观审、体验和游。这些又构成了传统中国美学“游心太玄”、“游心六合”的“天地境界”。而“中和”即达到天人合一妙合境界则是它的理想尺度,如《周易·乾卦·文言》说:“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所标举的正是规律与目的亦即天与人相统一的妙合、恰当之境。
要之,从“人天齐一”的人类追求自由、超越的本性来看,传统中国美学是更接近“美学”的本质的,据此,我们则可以区分出两种不同的美学大类别:一是西方的科学的(亦是学科意义的)和知识论的美学,二是中国传统的人文的和存在论(亦是生存论的)的美学。相对地看,前者是一种更重视概念和逻辑体系的比较狭窄的“小美学”,而后者则是相对诗化的、象征的,具有“人与天齐”的大口径、大边界、大尺度的“大美学”,它是更地道更正宗的美学,它是真正的“以人为本”的美学本身。据此,世界美学家族中的正庶秩序需要重新调整,或者至少应该做到中西方美学“二美并尊”和“平等交辉”。当然,非欧洲中心论的新的美学体系也理应据理而生。这就是本文的最基本的观点和目的。
[1] 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M].郭英,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2] 杨矗.六合思维与天地境界——中国叙事的大文化模式[J].社会科学战线,2008(10).
Traditional Chinese Aesthetics:Grand Aesthetics about Man and Nature as a Harmonious Whole
YANG Chu
(Literature Institute,Taiyuan Normal University,Taiyuan 030012,China)
Western aesthetics,paying more attention to concepts and logic system,is a comparatively narrow“minor aesthetics”,whose extreme form is a set of concepts and a knowledge“system”failing to see human for science.Traditional Chinese aesthetics is that of existential significance,which is a“Grand Aesthetics”with broader scopes and sizes,with poetic symbolic ideal of“man equals to the height of heaven”,therefore touches the essence of aesthetics in“people orientation”,and is the authentic and real aesthetics.Viewing from the nature of man's endeavor to seek freedom and transcendence,the“man equals to the height of heaven”in Chinese traditional aesthetics is closer to the essence of aesthetics.Thus it is necessary to readjust the order of position in the world family of aesthetics,or the position of Chinese aesthetics should at least be of equal status with that of western one.The narrow-minded“European centered”concept surely should be abandoned.
aesthetics;traditional Chinese aesthetics;western aesthetics
1672-2035(2011)06-0010-03
B83
A
2011-09-10
杨 矗(1953-),男,山西运城人,太原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博士。
【责任编辑 张进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