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艺术与人类苦难的拯救——从中国神话看艺术与人类灾难和苦难的关系
2011-08-15王小平
王小平
原始艺术与人类苦难的拯救
——从中国神话看艺术与人类灾难和苦难的关系
王小平
人的生活世界充满灾难和苦难,原始艺术因人的灾难和苦难而诞生,先民在原始艺术中,特别是在神话中,以幻想的形式克服自然界和生命带来的恐惧,实现了从观念中支配自然和控制自然,战胜自然灾难的目的,从而在一个受必然支配的世界里获得了一定程度上的精神自由。
中国神话;灾难苦难;人的拯救;精神自由
灾难和苦难是人类诞生以来的生存处境,因为有了灾难和苦难,人便需要拯救。在原始社会,由于先民的能力不足以抵抗灾难,只能以幻想的形式去克服自然界和生命中灾难带来的恐惧,这种幻想的形式就是原始艺术,因此可以说,艺术和宗教因人所面临的灾难和苦难而产生,自古以来都担荷着拯救人类的重任。灾难或可避免、减轻,而苦难却伴随人的一生。尽管科学技术的发展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减小灾难给人类导致的损失,但它却不可能从心灵上解决苦难对人的羁绊。我们甚至看到,作为工具理性的科学,它的实用性、目的性、功利性既可造福人类,同时也可能祸害人类。西方工业革命以来的科学技术的发展在推动人类进步的同时,也导致了20世纪惨绝人寰的两次世界大战。可以说,科学如果不以全人类的福祉作为发展的目标,最终将毁灭人类及其文明。艺术和宗教的共通之处,在于从精神的维度去拯救人类,减轻灾难和苦难的致命打击。宗教以灵魂的信仰、彼岸的信仰、轮回的观念去解决人的终极苦难问题,安抚有限的生命。艺术以虚拟的、情感的、狂欢的、沉醉的世界让人忘掉自己是时间性的存在,减轻功名利禄的世俗烦恼,忘掉苦难命运的纠缠。艺术从来都是人类通向精神自由的桥梁,它把人从苦难的困境和压迫中解放出来,正如美国学者卡伦指出的:“艺术乃是对自然或是以前的艺术的一种新的应用,它使心灵从包围着它的各种强制和压抑的因素解放出来。”〔1〕这种强制和压抑因时代不同而表现出不同的形式,在远古,是自然、神灵对人的压抑,人通过巫术和神话这种原始的文化和艺术,借助想象去战胜对象获得解放。艺术是人的现实生活的反映,也记录了人类所经历的灾难和苦难。人诞生到这个世界必将面临四重关系,人与自然,人与他人,人与社会,人与自我的关系,人的灾难和苦难也围绕这四种关系展开,但主要是围绕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关系展开。
神话中的自然灾难
在原始社会,人的物质生产活动被限定在大自然中,天地山川、风雨雷电、鸟兽虫鱼是人的直接生存环境,人与自然既有和谐相处的一面,也有对立对抗的一面。中国神话和仙话里广泛记载了人与自然的冲突形成的灾难和苦难。张光直先生把这类神话定义为“天灾与救世”的母题,这些“救世”的主人都是人们崇拜的具有特殊本领的“超人”和英雄。典型的是遍布世界各地的洪水神话里的英雄,在中国有鲧、禹父子治水的神话传说;在两河流域有巴比伦的洪水神话,在希伯来《圣经》里有挪亚方舟拯救大洪水劫后余生的人类的故事。《山海经·海内经》上说,远古时代,“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鲧腹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在《淮南子·览冥训》里也记载了中国远古的洪水故事,“往古之时,四极毁,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 (火+监)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螯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苍天补,四极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显然从这则神话里我们看到了类似今天的各种天灾的表现,如地震、火山喷发、森林大火、暴雨洪水、悍鸟猛兽造成的灾害,这种灾害的最终化险为夷是想象中一个女英雄——女娲的出现,她拯救了人们。毫无疑问,灾难是中国神话的母题之一。国内神话研究学者谢选骏先生也将灾难看作神话的重要主题,但他的出发点是基于西方的“原罪”说,他说:“由于生物的繁衍和人类的活动,引起了某种罪恶。这种罪恶很可能是人的活动打破了自然状态后,产生的不平衡状况,在原始人类心目激起的反响。于是‘上帝’(自然界的人格化)决意降灾甚至毁灭人类 (把“自然的报复”人格化了)。”〔2〕他用古希腊普罗米修斯神话中宙斯以装满疾病、罪恶、灾难的“潘多拉魔盒”惩罚人类作为证据。显然,这种“罪与罚”的降灾命运叙事模式与中国神话还具有不一致的地方。但灾难是神话的主题之一的说法无疑是正确的。中国古代文化是农业文化,农业离不开雨水和阳光,中国的原始文化除了经常与雨水、洪水有关,也与太阳的关系十分密切,后羿射日的神话就反映了干旱的自然灾害引起的农夫的焦虑。《淮南子·本经训》里记载:“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猰貐凿齿、九婴、大风、封狶、修蛇皆为民害。尧乃使羿诛凿齿于畴华之野,杀九婴于凶水之上,缴大风于青丘之泽,上射十日而下杀猰貐,断修蛇于洞庭,擒封狶于桑林,万民皆喜,置尧以为天子。”马克思说过,任何神话都是在想象中并且借助想象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造成自然力;因而自然力一旦在实际上被统治,神话就消失了。我们的远古祖先由于工具、技术和认识能力的落后,面对恐怖、敌对的大自然,事实上不可能战胜自然灾难,但他们是人类进化史上的儿童,有发达的想象能力,他们在幻想中塑造了许多能够从绝境中拯救自己的英雄,这些英雄是人的智慧、力量、情感的投射,表达了他们企图在观念的世界里控制自然、支配自然的愿望。人类的历史是由必然王国走向自由王国的历史,神话时代的人们更多地生活在被必然规律支配的世界里,但他们从来没有因为外面世界的威胁、恐惧而放弃对自由的追求,这种自由的实现就是他们在想象的神话世界里塑造英雄,用以对抗大自然的威胁。“先民超越物质阈限而对他们所面对的世界按人的尺度提出自由需求时,对象则通过神话活动的自由表现,被虚幻、被改造,创造了一个表现主体的精神世界,使精神需求获得最大报偿。”〔3〕人的理性认知能力的发展、生产力的进步逐渐缩小了人与自然之间的力量的距离,人应对大自然的威胁的能力不断增长,于是科技进步了,其代价却是神话的消失。
人与自然的关系,还表现为人有和其他动物不一样的时间意识、死亡意识,死亡成为人必须面对的终极苦难和悲剧。哲学和宗教是人的意识的最高体现,也是死亡意识的集中体现。“原始宗教首要的目的是向死亡宣战”,“斯宾塞、马林诺夫斯基、卡西尔、弗雷泽等人,都曾指出最早的宗教启示来自于死亡和死亡的观念”。〔4〕灵魂不死的观念,永生意识,生命轮回的意识因为死亡的苦难而产生。时间意识使人认识到肉体生命是有限的,并不是无限的。而人从自我意识觉醒开始,就有恐惧死亡、希冀永生的愿望。因此,“死亡”与“再生”是一切宗教和神话关心的核心问题,甚至可以说哲学的中心问题也是死亡问题,在古希腊,柏拉图是通过灵魂和肉体的分离、灵魂不死观念来克服人对死亡的恐惧。“在埃及人的社会生活中,宗教信仰的作用很大。统治阶级普遍希冀来世,好像人生是为了复活与来世做准备;矗立于尼罗河畔的法老巨墓 (金字塔),便是一个明证。”〔5〕中国的青铜器文化、玉石文化,石刻艺术、秦始皇兵马俑都是出于人类希望生命不朽、文化不朽的“木乃伊”情结。西方文化直到恩格斯在《自然辨证法》中才开始正视死亡问题,把死亡看作生命的必然结果。在他看来:生命总是和它的必然结果,即始终作为种子存在于生命中的死亡联系起来考虑的。尽管如此,原始社会的人们却坚定地否定死亡是一个永不回头的生命的终结,而坚信死亡是开启另一个生命旅程的大门。就像文化人类学家泰勒在他的《原始文化》一书中所说:“对古代人而言,死亡不是生命的终了,而是达到再生的过渡,在原始宗教原始信仰中常见的是灵魂转生的信仰,死去的灵魂转化为人、动物或者植物而使原来的生命得以继续。”〔6〕
考查世界文化我们看到,人类最早反抗死亡,从精神上战胜死亡的武器便是“死亡——再生神话”, “死与再生,固然是许多宗教所探讨的主题,同时也是所有各民族神话的共同主题,探询死亡的原因与对再生的要求是人类最初而且是最热烈的一个问题。”〔7〕因此,德国思想家卡西尔才精辟地指出,整个神话的思想,就是对死亡现象恒常和固执的否定。在中国神话里,我们同样看到大量的死亡与再生的神话。 《夸父追日》的神话便是典型的“死亡——再生”的神话。“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山海经·海外西经》)夸父逐日而死,最后化为给后人带来美和幸福的桃林,成为中华民族“向死而生”、造福后代、追求生命价值的一个隐喻和象征。而另一则“再生神话”是关于盘古死后转变成其他自然事物的故事:“首生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经脉为地理,肌肉为田土,发髭为星辰,皮毛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汗流为雨泽;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氓。”〔8〕这是中国文化里最早的生命轮回观念。
顾颉刚先生把中国神话分为“昆仑神话系统”和“蓬莱神话系统”,昆仑神话系统源自西部高山,蓬莱神话系统源自东部沿海。两者记载了大量的关于生命不死的传说,如《淮南子·地形训》就有关于昆仑山的“不死树”的传说,《山海经》中也有“不死树”、“巫山帝药”的记载。而蓬莱神话则说东海有蓬莱、方丈、瀛州三座仙山,山上有掌控不死之药的仙人,任何人吃了不死之药后便可摆脱时间的控制,成为永生不死的神仙。而在昆仑山也同样住着持有不死之药的西王母,嫦娥奔月的神话就来自《淮南子》有关西王母的神话:“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神话和仙话虽然都关注生命不死的问题,但二者却有明显的区别。仙话执着于“此在”生命的长存,而神话则是从观念上给人们永生的信心。国内学者孙元璋对神话和仙话作了区别,他说:“仙话的不死与神话的不死的根本不同点在于,它所追求的是现实的此岸世界的永生”,“原始神话一般没有不死思想,原初民对死亡的抗拒是通过变形达到永生的目的,是灵魂不死的转移”。〔9〕巫术在原始文化中具有特别重要的地位,人类在神话和宗教里,通过类似巫术的原理,也达到了从观念上战胜灾害的目的,甚至是反抗死亡的目的。美国文化人类学家R·Keesing说:“宗教强化了人类应付人生问题的能力,这些问题即死亡、疾病、饥荒、洪水、失败等等。在遭逢悲剧、焦虑和危机之时,宗教可以抚慰人类的心理,给予安全感和生命意识。”在我们看来,神话在这些方面具有相同的功能,神话和原始宗教一样增强了人的主体性、人的自由意志和本质力量。从人类的历史看,宗教、神话、巫术都起源与人对神秘莫测的大自然和生命必死的恐惧。“恐惧产生宗教,求解和征服欲也产生宗教;原始文化中未与宗教分离的神话亦然。某些情况下,恐惧可能产生神话。”〔10〕原始宗教,“把人格提升为神格,以强烈的生命意识试图否定有限的人生,确认自我价值并高扬人的潜在能力……人在神身上寄托了自己的情感、理想,并以他的集体认同的美和永恒的美来表现他们。一切原始宗教的祭祀、膜拜看似人关心着神,其实是人关心着趋神的自己。”〔11〕
神话中的战争灾难
马克思指出,人是生活在社会关系中的。因此,无论是远古的人还是现代人都要处理自己与他人的关系。每个个体都有自己的利益和欲望,而欲望和利益的最高形式和最集中的形式就是对权力的占有,古今中外都是这样。权力代表对物质的占有程度,自然界其他动物的争斗也围绕着“王位”(权力的象征)展开,有了这个“王位”,不但会获得令同类景仰的地位,还代表对领地、食物和异性占有的多寡。人和动物的共同之处就在于对权力的追逐。私利和欲望的本质是功利性和实用性的,这种私利欲望争斗、恶化的结果就是爆发战争。中国先秦时期的荀子就说过:“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以分之,以养人之欲,给人以求。”(《荀子》)它说明中国的“礼乐文化”是为了缓和人与人之间的利益之争,以避免矛盾恶化、社会混乱、战争爆发的文化建制。综观中国古代文化史,从来都没有停息过权力的角逐引发的战争,氏族之间、部落之间、邦国之间的战争绵延不断。旧石器时代的岩画就出现了练兵和战斗的场面,如,云南沧源崖画第6地点6区表现了战争场面。按照刘锡诚的解释, “在人群中,有持弩而射者,又有倒地而死者,而无任何动物夹杂其间,显然是一场战争图。在原始时代,不同部落和氏族之间,或更大范围,不同部落联盟之间,发生战争或械斗,是常有的事。”〔12〕甲骨文里与战争有关的武、戈、钺、戎、兵、帅等字都已经出现,也有了出师征伐前占卜吉凶的记载。在殷商青铜器铭文上可以见到右手拿戈,左手执盾的象形文字。因为下面有读作“祖丁”的文字,日本学者藤枝晃认为这是一个生于丁日的先祖神的形象。〔13〕在我们看来,这个先祖神是一个能征善战的英雄。在商代,“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战争和祭祀是一个国家最重要的事务。而在神话时代,关于战争的记录成为很常见的事。《淮南子·天文训》记载了共工与颛顼为王位争斗的故事,“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历来的战争主要都是利益冲突的表现,它围绕争夺资源、土地、王位、权力展开。在中国神话里黄帝战蚩尤是另外一个战争的例子,《山海经·大荒北经》记录了这场战争,“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汉代司马迁在《史记》中这样写道:“蚩尤作乱,不用帝命。于是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遂禽 (擒)杀蚩尤。”黄帝不但与蚩尤征战,而且还在阪泉之野进行了兼并炎帝的战争。在《山海经·海外西经》中还记载了刑天叛逆和反抗王权的悲剧命运:“刑天与帝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在中国远古时代神权即王权,代表至高无上的权力,部落和邦国的首领才有“通神”、传达神的旨意的职能,才有权主持最重要的祭祀活动,如祭祀天地山川的活动。“最高的神职,产生于部落联盟议事机构的分工。部落联盟的议事机构控制在最强部落的酋长,也是部落联盟的盟主手中。即使力量发生改变,盟主的位置也总是由最强部落的酋长担任,其他方伯则处于从属地位,即后来的‘诸侯’。”在商朝,“王既是联盟的最高军事领袖,也是宗教的最高领袖。卜辞习见‘王宾’某神之辞,表示商王主持祭礼亲自降神。”〔14〕中国文化的“龙”、“凤”符号是古代中原两大图腾,龙凤图腾的形成隐藏着部落兼并的残忍战争历史,“以‘龙’、‘凤’为主要图腾标记的东西两大部族联盟,经历了长时期的残酷的战争、掠夺和屠杀,逐渐融合统一。”〔15〕这些战争在历史中是锻造英雄的熔炉,英雄是克服困难,战胜敌人的根本保证,历代勇武的英雄都是后人模仿、学习、膜拜的对象,因此,表现英雄也成为后来艺术的重要任务。
结束语
中国原始文化是一部反映人类自然灾难、社会灾难和命运苦难的文化。“万物有灵”的观念是原始文化产生的基础,尚没有主客观分离意识的原始人总是把自然看作与自己“同形同构”的另一个自我,一个被“神化”的自我,把自己的情感投射到自然的对象上,将无生命的事物看成有生命有情感的事物,借助巫术的“神秘互渗”的力量从想象和观念中去征服和战胜对象。在古人眼里,巫术和神话都有消灾弥难的作用,而巫术更有驱邪逼鬼和通神的功能,二者同为原始宗教的组成部分。巫术带有实践和观念相结合的特点,其实质是通过法术的施行在意念中去控制对象,而神话通过塑造身怀绝技的“超人”、“英雄”来拯救人于灾难和苦难之中。巫术的力量通过咒语去实现。英国的科林伍德认为艺术起源于巫术,他曾经在《艺术原理》中说过,“巫术与艺术之间的相似是既强烈而又切近的,巫术活动总是包含着像舞蹈、歌唱、绘画或造型艺术等活动,并且它们不是作为边缘因素而是作为中心因素。”事实上原始宗教发源于巫术,殷商甲骨文中“巫”和“舞”具有相同的含义就是艺术起源于巫术的有力证明。原始艺术,特别是巫术和神话以幻想的形式达到了改善人和自然的关系,支配自然的目的。神话对自然的拟人化、情感化加工则使敌对、恐怖的大自然变得与人越来越亲近;神话的“死亡——再生”的故事减轻了人对生命有限性的恐惧,神话的英雄和超人的故事体现了人的伟大力量,给这个充满灾难和苦难的大地上的人们以生活下去的希望和信心,原始艺术共同把野蛮的自然不断变成人赖以生存、可以亲近、充满诗意的自然。神话作为原始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人类生存和命运的写照,也折射出人类从必然王国走向自由王国的奋斗历程。“透过神话,我们可以知道古代的人对神的敬畏和叛逆,对超乎人力之上的命运的挣扎、反抗、幻想与希望。经过神话的时代,人类从原始的茫昧进入文明,由神话产生了古代的原始绘画、诗歌、音乐、舞蹈等史前艺术,神话正是史前艺术的母胎。”〔16〕
神话在充满灾难和苦难的远古世界给人存在的勇气的原因还在于它用快乐去抵抗痛苦。我们甚至可以说古今中外的艺术都在致力于营造一个用快乐去消除苦难的世外桃园,这是人类的终极理想,也是艺术的终极理想。茅盾先生早在20世纪20年代末期根据世界神话学的观点,把神话分为解释的神话和唯美的神话,“解释的神话出于原始人对于自然现象之惊异。唯美的神话则起源于人人皆有的求娱乐的心理,为挽救实际生活的单调枯燥而作的。这些神话所叙述的故事不必真有,然而全很奇诡有趣。这些神话所描写的人物及其行事,和我们的日常经验都隔得很远,但是它们却那样的入情入理,使闻者不禁忽笑忽啼,万分动情;它们所含的情感又是那样的普遍,真挚,丰富,以至不论何处的人,不论男女老幼,听了都很愉快,都很感动。总而言之,唯美的神话先将我们带开尘嚣倥偬的世界,然后展示一个幻境;在这个幻境里,人物之存在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娱乐我们,而它们之所以能给予愉快,就靠了它们的‘美’。”〔17〕的确,神话是人类在远古时代开辟的一个虚拟的自由世界,它以其情感的丰富性、真实性和美的世界给人以信心,是人类最初的审美活动,在这个美的世界里,快乐成为人类抵御灾难和苦难的武器。人类文化的历史已经充分证明,自古以来,娱乐和享受都是人的生命中最强大的动力,恩格斯曾经指出,人不仅为生存而斗争,而且为享受,为增加自己的享受而斗争,准备为取得高级的享受而放弃低级的享受。在我们看来,享受有高低之分,低级的享受属于物质的,是人和动物共有的,高级的享受是属于文化的、精神的,具有生理和心理的快乐和谐统一的特点,是人类独有的。而最高的享受是审美的、艺术的,它是一种高峰体验,这种体验使人进入“我与世界”融为一体,甚至是“物我两忘”的境界,它让人忘掉喧嚣纷争的俗世,让人忘掉自我生命的短暂,成为人类从精神上抵抗苦难和死亡的武器。“享受生命和愉悦人生的观念在神话中开了一个最早的头。活下去的生命忧患、关切意识和活着快乐的乐生、享受意识,在神话中是两个重要的母题。”〔18〕从巫术到神话再到后世的艺术,我们清晰地看到了一条发展的主线,即“人生娱乐化”的演变历程,从神灵崇拜时代的“娱神”到理性觉醒、审美觉醒时代的“自娱自乐”和“娱乐大众”的历史,从原始的岩画、巫术、神话到今天的影视艺术,人类对娱乐身心的广度和深度都作出了艰苦卓绝的开掘努力。而在所有的艺术形式里喜剧更具娱乐的效果,喜剧最终带给人的是轻松愉快的笑,它给布满阴霾的生命透露出一丝温暖的阳光。少数民族的神话和汉族神话比较,更少道德理性的严肃,加入了很多喜剧的元素、娱乐的元素,具有轻松、滑稽的特点,使人感受到心灵轻快、摆脱重压的解放和精神的自由。国内的于乃昌先生指出:“神话也可能是人生快乐的最初的体现。后来这些内容有不少世俗化为故事、笑话、寓言和童话。神化世界中的神人不分,万物如人,敌友互变,日常生活现象的拆散和重组,闹剧式的情节,嬉闹无比的消遣等等,均把人生的快乐方式内隐于神话的神圣性之中。”〔19〕趋乐避苦是人的自然本性,弗洛伊德把它看作人的本能中快乐原则的实现,马尔库塞认为,人的存在从本质上讲就是对快乐的追求,生命的斗争不过是一场争取快乐的斗争。这种斗争的形式在我们看来就是从远古一直发展到今天的艺术,因此,德国P·Hofmann指出,从原始时代起人就要想办法以生为快乐。尼采把艺术 (悲剧)的诞生归结为激发酒神精神的狂欢节,狂欢就是如痴如醉、无拘无束的宣泄、狂放、娱乐。因此,他说,生命只有作为审美的现象才有存在下去的理由。在我们看来,这是因为在狂欢的审美和艺术活动中,人类卸下了生命的重负,获得了战胜绝望和恐惧的勇气和力量,生命变成了一场转悲为喜的游戏,灾难和苦难从此变得不再沉重。
〔1〕[美]H·M·卡伦.艺术与自由〔M〕.张超金,等译,工人出版社,1989.38.
〔2〕〔5〕谢选骏.神话与民族精神〔M〕.山东文艺出版社,1986.39,21.
〔3〕〔4〕〔10〕〔11〕〔18〕〔19〕于乃昌,夏敏.初民的宗教与审美迷狂〔M〕.青海人民出版社,1994.304,4,289,18,304,304.
〔6〕〔7〕〔16〕〔台湾〕王孝廉.中国的神话世界〔M〕.作家出版社,1991.107,109,21.
〔8〕〔14〕茅盾.神话研究〔M〕.百花文艺出版社,1981.164,6.
〔9〕潜明兹.中国神话学〔M〕.宁夏人民出版社,1994.125.
〔12〕刘锡诚.中国原始艺术〔M〕.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291.
〔13〕[日]藤枝晃.汉字的文化史〔M〕.李运博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5.
〔14〕詹鄞鑫.神灵与祭祀——中国传统宗教综论〔M〕.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265,268.
〔15〕李泽厚.美的历程〔M〕.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1.18.
〔17〕茅盾.神话研究〔M〕.百花文艺出版社,19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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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0633(2011)06—152—05
2011—07—08
王小平,四川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 四川成都 610071
(本文责任编辑 刘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