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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揭晓

2011-08-15

中学语文 2011年17期
关键词:华语文学

仲 余

5月7日下午,第九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在广州举办颁奖典礼,著名作家、山东省作协主席张炜凭借长篇巨著《你在高原》获得2010“年度杰出作家”奖项,魏微、欧阳江河、齐邦媛、张清华、七堇年分别获得2010年度小说家、年度诗人、年度散文家、年度文学评论家、年度最具潜力新人五大奖项。

除“年度散文家”得主齐邦媛由于年岁过高、身体不便未能从台湾来到颁奖典礼现场外,其余获奖者均悉数到场并发表了获奖感言。

在年度杰出作家颁奖之前,本届文学奖还设立了特别悼念环节,追悼在去年年底去世的“2002年度杰出作家”史铁生。除朗诵了史铁生《我与地坛》最后一章《病隙碎笔》节选内容外,还深情怀念了史铁生与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结缘的故事。

来自全国各地的近百位著名作家、诗人、评论家参加了颁奖典礼。 《新京报》、《京华时报》、《北京青年报》、《中华读书报》、《东方早报》、《青年报》、《文学报》、《华商报》、《潇湘晨报》、《海峡都市报》、《长江商报》、《扬子晚报》、《南方周末》等近三十家媒体记者,以及新浪、网易、搜狐、腾讯等几大网络门户网站的工作人员参与了报道。本届文学奖还特别设置了微博互动环节,与广大网友一同见证这一历史时刻。

由于终审评委马原身体抱恙,最终由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秘书长谢有顺作为终审评委上台发言。谢有顺在发言中提到了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的三个特点,即:理想主义的产物;评委和价值观都具有稳定性和连贯性;保留了对文学的敬畏和独立性。他认为正是这三个特点让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具有了今天的影响力。

年度杰出作家:张炜【授奖辞】

张炜的罪感、洞察力和承担精神,源于他忧国忧民的士人情怀,也见之于他对现实的批判、对个体的自省。如何在虚构中持守真诚,在废墟与荒原上应用信念,在消费主义的潮流里展示多变的文体,这已成了一个写作的悖论,正如张炜出版于2010年度的多卷本长篇小说《你在高原》,在豪情与壮丽下面,藏着的其实是难以掩饰的孤寂。他二十年来不舍昼夜,体恤世情,辨析恶,想象存在的悲欣,寄情乌托邦,见证人类无处还乡的飘泊际遇,进而为国族的苦难身心、同时代人的曲折生命,也为自我囚禁而有的莫名痛楚,留下了体量庞大的史证和心迹。

【获奖感言】

在重商主义时代,人们越来越意识到,较少功利心的文学写作是可贵和高尚的。南方报业集团设立奖项推动这种写作,旨在鼓励其中的优异者,使一个时期的创作变得更加活泼。这需要一种恒心,也需要一种远志。《你在高原》写了二十多年,从开始到结束,都需要克服一些困难,而朋友们则以各种方式直接或间接地援助了我——这里我要感谢你们,感谢你们对我所寄予的期望。

我在东部半岛那个地方生活了几十年,就像一个活动半径不大的皮糙肉厚的动物一样,一旦离开老窝就不太自在。记忆中那里是丛林茂密的海滩平原,而今早就变了模样,已经是无边无际的水泥丛林了;特别是夜晚,闪射着一些灯,让人想起猎人围捕时晃动的光柱。我曾经对一些朋友说起那片地方,讲起它过去的一些事情,他们全都听得津津有味。

一部书稿要写四五百万字,如果不是因为从二十年前就确认了这件事,并且半是职业习惯半是责任感地去一次次打磨它,我也会心烦意乱撒手不干的。我在其中重复了一个小时候听来的林中老人的故事,说的是一种叫阿雅的四蹄动物——就像一只幼鹿那么大,顽皮而聪灵,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人。它无比可爱和忠诚,所以常常让半岛居民珍惜和器重。当时那里有个被今天的人视为愚昧的传统认识:家庭的幸福需要某一种具有超自然能力的动物保佑和帮助,这样家道才能长久。私下里有种看法,认为一些殷实人家的财富都不是空穴来风,那是因为暗中与某种神奇的动物有些交往,他们彼此大半有什么契约,结成了相互依存的关系。

阿雅是一只林中美物,机灵俊俏到难以形容的地步,我小时候一直想看看它的真实面目,结果还是没成。因为它一般来说都是昼伏夜出,只在暗中做事助人。传说中半岛上的人总是对不起阿雅,最后铸成后悔不及的大错。阿雅能够为一家人跋山涉水寻来金粒,赶在天亮之前投入这家摆放在窗台上的一碗清水中。可是一代代下来,金粒全都寻光了,阿雅就不得不付出更大的辛苦跑遍千山万水,最后找来的是更为珍贵的宝石。可是利欲熏心的半岛人只认黄色的金子,误以为这是变心的阿雅在羞辱他们,而阿雅又没有办法让人类听懂自己的辩解。结果半岛人就要想出残忍的计策来除掉阿雅,结局是身负重伤、险些丧命的阿雅几次逃离又几次返回,口中竟然还是紧紧衔住那颗宝石。因为它对半岛人家有过承诺,是这个承诺在折磨它;为了一个承诺,它可以“虽九死其犹未悔”。

这个故事一直鲠在我的心里,我觉得可怜的阿雅有点像古代记载的“和氏璧”中那位认死理的犟人。求真与承诺的性格和品质,一般来说都意味着磨难,是悲剧的起源。不过我们又总是向往着“一诺千金”的品格,总是被它的崇高感所吸引。

故地重游的时候,我常常想起那只阿雅。其实这类故事在半岛地区很多很多,我以前试着将它们写进作品,后来又写进了这本长长的书中。小时候的经历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人的一生,要写文章就会影响行文风格之类。自己的童年在林子里度过,各种野物和散漫的闲人遇到得最多,身上怎么会不沾染他们的颜色?比如那时候我有一个猎人朋友,他年纪大我许多,腿脚有毛病,用一种可爱的书面语来说就是“一个不良于行的人”——他背着一杆老枪,领着我在林子里晃晃荡荡地走,喝酒玩耍,不过是消磨时光而已,不记得当真开过几次枪。他对我讲了许多林子里的故事,既有阿雅一类,也有“儿童不宜”的一类。这些都被我日后写入了长长短短的作品中。

在今天这种场合讲创作体会就有点傻了,不过我仍然想说,我对林子和动物的喜欢,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我的文学内容。我对动物千奇百怪的美是很包容的,既喜欢精致灵巧的阿雅等,也喜欢憨憨的大熊和毛疵疵的野猪。有时候,我难免要将单纯的林野世界与人类社会加以对比,对曲折狭隘、势利粗鄙的现实境况感到厌烦和愤怒,于是也多少写进了这一类情绪和内容。发表了许多作品之后,有一年我再次见到了根本无猎可打的拐腿老兄,心里真是伤感。他好像一夜之间就老了,也概念化地嗜酒了,胡须猖猖着,恶狠狠地看着我。他并没说什么,但我似乎知道他对我选择的这个职业并不满意。

不满意也得做下去啊,因为我就像那个不幸的阿雅一样,似乎也有过一个承诺。有一天,当我对朋友讲完了这只荒野里的灵性动物,夜色已晚,仰头一看星星满天。至今还记得那个时刻的沉默,彼此都好像发出了一声听不见的叹息:人这一生啊,如此短暂又如此漫长,我们这辈子究竟能干点什么?还不就为了那个承诺在忙个不休?或许这就是所谓的人生的意义?

实在一点说,人和人的不同,不过是有的人有过承诺,并且能够认真地对待它;而有的人,从来没有。就说到这里吧,深深地感谢你们!

年度小说家:魏微

【授奖辞】

魏微的笔墨温润、爽朗而不失羞涩。那种冷静背后的热烈与焕散,总是显得平中带险,秀中见奇。她用情于人情之美,用心于人心之微妙,持续考据世事沉浮背后平凡灵魂的纹理。她发表于2010年度的中篇小说《沿河村纪事》,书写在俗常中失落难考的革命和激情,如何以戏谑而荒诞的娱乐方式再现于人世,金钱、权力与活着交织在一起,争相亢奋,又彼此猜疑。短篇小说《姐姐》,对女儿情态、男子气概及姐弟亲情,有着仁慈而宽阔的理解。她的节制与会心,守护情感的常道、记忆的权利,也赋予了短小说的写作以沉实的底蕴。

【获奖感言】

尊敬的评委,各位来宾:七年前,也就是2004年,我被提名为第二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的年度小说家候选人,那时我还算年轻,和我一起被提名的都是我所尊敬的小说家,他们是:张炜、阎连科、韩东、林白。我很荣幸自己的名字和我所尊敬的作家放在一起,哪怕仅仅是提名。

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是国内少数几个具有良好的口碑和公信力的奖项之一,它从诞生之日起,就赢得了文学界广泛的赞誉,并被寄予很多美好的期许,究其原因,我想是因为它从诞生之日起,就秉承了文学的理想主义精神,这在当下是尤为可贵的一件事。

我自知才情浅陋,离这个奖项还有一段距离,但为了表达对它的敬意,七年前我跟评委说,我还要再等上一些年,希望通过十年、二十年持续不断的写作,来缩短与它的距离;然而遗憾的是,说完这话不久,我的写作便陷入了困境。

七年前我被提名的时候,正是我写作的一个喷薄期,那时候,我写得很舒服,可以说是顺风顺水;那时候,我对万物都充满了感情,下午的阳光落在客厅里也会让我满心欢喜。不拘什么场合,只要我愿意,我就能走进物体里,分不清哪个是外物,哪个是自己。就是说,那时我与生活呈现了一种如胶似膝的关系,哪怕终日躲在一个小房子里,抬头看一眼窗外,世界就落在我心里。

这就是我对于生活的态度,有点唯心主义,它不是靠经历,而是靠感受;我很高兴自己曾有过这么一段善感的时期,那是我写作的最好的时期,我热衷于表达,迫切地想写出事物落进我眼里、尔后折射进心里的各种层次复杂的过程,我总是想大声地说话,关于人,关于故乡和成长,关于我身处的这个时代,我渴望说出自己的陋见。

如今回望我多年前的文字,我的见解既不新鲜,也不独特,它之所以得到过一些朋友的错爱,可能是因为我的文字里能看得见感情,感情遮蔽了我写作所有的缺陷,直到今天我仍认为,只有感情、激情、爱这样一些词汇才是文学创作的原动力,而不是通常所认为的生活。

写作最神秘的一点是,在我年轻的时候,阅世未深,我却写出了我未曾经历的对于人生、人性的认识,直到今天,我仍认为有些认识精准而体贴,就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写的;而后来当我渐阅人世,人生的各种滋味整个把我兜住,形成翻江倒海之势的时候,我却再不愿写了,确切地说,我对说话已经丧失了热情。

今天我站在这里,距离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提名已过去了七年,这七年对我来说非常困难,我的同龄人都有这个体会,正是这七年间,我们这代人陆陆续续地走进了中年。我像所有中年人一样,选择了沉默喑哑的生活,不知为什么,我有时觉得这种沉默很有尊严。

七年间,我经历了一个中年人所能经历的一切:空洞,虚无,焦灼,麻木,常常四顾茫茫,走在拥挤的大街上也会觉得空空荡荡。我觉得自己是在忍受,也是在享受,人生的广阔细微从四方八面袭击我,我沉堕其中,有时想彻底地被它淹没,有时又想挣扎站起。

七年间,一些更广大、阔朗的东西走进了我的眼睛里,那就是对自身之外的物事的关注,千头万绪,愈理愈乱。年轻时自以为很简单的问题,到了中年变得繁复无比,甚至对于写作,我也产生过怀疑,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写作,如果写作不跟人生发生关系,那还有什么意思?而这些年,我确实是活在比写作更辽阔的人生困扰里,而写作从来就是附带品。

感谢这些年来关心和督促我的所有朋友,他们是文学编辑、出版人、作家、评论家……似乎是,他们对我的写作负有一份责任,其实照我看来,人活到这个年岁,多写一篇少写一篇又有什么关系?发不发表又有什么关系?出不出名又有什么关系?关键是到了这个年纪,关于人生的来龙去脉,我们要想想清楚。有些朋友说,你正是因为想得太清楚了,才懒得动笔,其实恰恰相反,我是因为没想清楚,其后果就是,世界在我脑子里是一片一片的,没有形成一个整体,我难以获得写作的动力。

然而从去年开始,我终究还是找到了一点动力,在编辑的催促之下,我写了《沿河村纪事》和《姐姐》,我对它们并不满意,然而它们对我却有意义,就像经过漫长的沉睡突然苏醒,看得见天光,听得见鸟叫,知道自己还活着,是这世界的一分子;知道自己还能思考,也有感情,呼吸微温,有人的热气。我感慨万千,同时告诫自己要保持平静。在写作的过程中,我重新找回了表达的热情,找回了语感,找回了对我笔下每一个汉字的热爱,我梳理了这七年来我的所思所想,觉得自己并没有浪费这七年,事实上,正是这七年来的艰难停顿,使我与真正的写作贴心贴肺。

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这次意外获奖,与其说是因为具体的作品,不如说是因为作品之外某些抽象的文学因素,因为停顿,因为思量,因为人在人生和写作之间产生的种种犹疑痛苦,我以为,这也是文学创作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这个奖项与其说是奖给我个人,不如说是奖给已经沉默了将近十年、却仍在困惑的我们这一代人,我想评委借此奖项是要告诉大家,写作不单是码字,它也是精神,也是理想,也是痛苦,也是热爱,它其实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年度诗人:欧阳江河【授奖辞】

欧阳江河的诗,意宏文奥,风雅自如。他善于在生活的修辞里铺设叙事的迷宫,在未来里想象现在,并把自己澄澈的洞见隐于冷傲的文调之中。跨越古典和现代,东方与西方,欧阳江河式的雄辩,更像是个体被时代强行征用之后不安的回声。他发表于2010年度的长诗《泰姬陵之泪》,神思旷逸,俯仰从容,沉静中带着激愤,气宇轩昂但不乏幽默通达。透过繁华阅尽衰败,透过落寞观看世态炎凉,《泰姬陵之泪》以实写虚,以繁复辨识生命的单纯,以悲心彻悟生死,以泪水作为痛感的标识和爱情的象征,一以贯之地见证了诗人不凡的技艺和勇气。

【获奖感言】

获得今年的华语文学传媒年度诗歌奖,对我而言,是一件深感荣幸而又十分意外的事情。写了这么多年的诗歌,除了十多年前与十位同行共同获得过刘丽安诗歌奖,我这是第一次在自己的国家获奖。这次的奖,是奖给我发表在《花城》上的一首长诗《泰姬陵之泪》的,我想,有两点意外之处,一是我最初并不在候选名单上,是终审评委根据评奖规则临时动议提名的,二是这个获奖作品是未完成的作品。因此我在深感荣幸之余,也感到某种忐忑。华语文学传媒奖的公信度和影响力是有目共睹的,这从她的评选宗旨,从历年的获奖人名单和评委名单就可以看出。在此,请允许我郑重地向评委们表达我作为一个诗人的敬意和谢意。

如果让当代人给古代诗人评奖,我想唐代的大奖会颁给李白或杜甫,而非韩愈。至于宋代,文学奖会肯定会落在苏东坡而不是黄山谷的头上。这里起取舍作用的,与其说是诗学成就的高低,不如说是写作性质的差别。我以为中国古人的说法“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是有道理的。文学奖的一个深刻困惑在于,你永远也不可能把奖颁给第一名,因为第一永远是个空缺。而把奖颁给第二名,和颁给五十名,这之间的差别显然无关绝对性。我所说的绝对性,是体育赛事赖以存在的基础,比如百米跑,有一个我们称之为客观性的秒表卡在终点,谁先撞线谁就是第一,谁就拿走那个绝对性。但文学不是百米跑,如果我们认可“文无第一”,就意味着承认文学奖不是奖给绝对性的。文学奖的另一个困惑也同样是深刻的,你必须每年一次把奖给颁发出去,这是由文学奖本身的定义和机制决定的。这意味着,即使没有鲁迅,也得把为鲁迅而设的奖给颁发出去。这真的很迷惑:当我们的时代有五十个鲁迅获得文学奖时,可能连一个鲁迅都没有。

在我看来,文学奖的上述两个困惑都属范畴性质的。它们叠加在一起,构成了某种乡愁和张力,构成了一百年来现代主义文学运动的世界性奇观。20世纪的文学格局,在很大程度上是围绕各种文学奖的评选和颁发形成的,不仅包括写作自身的历史、批评的历史、风格和意识形态的历史、比较和传播的历史,也包括翻译史、出版史、文学经典的生产史、文学代理机制的发展史。显然,文学奖想要在文学架构内做的事,超出了文学本身。所以文学之外的一些要素和能量也掺合进来。所有这一切汇总起来,造成了文学的一个总的绽出和倒转:从强权政治和民主政治的绽出,从个人和公众的绽出,从现实和虚构的绽出,从心灵史和物质世界的绽出,并且,它是对现代性内含的浮士德冲动的一个倒转,是对时间序列的倒转。因为文学的这个总括性质的绽出和倒转,我们得以将时间的消逝反过来,从正在消逝之物掉头看到显现的可能性,看到预兆和症候。当代性,正是借力于文学的退思和倒转,才纯属侥幸地获得了古人的浩渺。

古诗有云:“葡萄美酒夜光杯。”假如我们把重要的文学奖看作珍贵的夜光杯,那么,倒进这只杯子的文学,是鸡尾酒呢,还是烈酒?是勾兑的酒,还是原醸的?文学奖与文学的关系,很像杯子与杯中物的关系。别忘了,文学即使变成可乐,也可以往同一只杯子里倒,当然等不及斟满,它的泡沫就会漫溢出来。20世纪的读者,年复一年地喝着从诺贝尔文学奖这只杯子递来递去的杯中物,不管它是美酒还是碳酸饮料。在一种叫做诗歌的酒里,我们把普吕多姆与叶芝、艾略特、聂鲁达混在一起喝,遗憾的是我们喝不出一丝策兰和庞德的滋味。而当我们痛饮小说,从微醺直至大醉,会纳闷小说这酒里,怎么能没有卡夫卡、纳博科夫的份额?这里的比喻,触及到文学奖的另外两个困惑。其一,如果一个作家写的是可乐,即使被诺贝尔奖这只百万美元的高脚杯拿来倒得满满的,也成不了酒。而卡夫卡用一美元的纸杯子喝,也是上佳的文学美酒。其二,文学奖自身的价值观,不仅是由颁给什么人,也是由不颁发给什么人来加以确认的。至于这个“确认”到底是什么,有可能连确认者自己也有些迷惑:它是来自写和读哪一边的确认?是对文学自律、文学经典的确认,还是对文学之外的某种更广阔的眺望的确认?如果连卡夫卡都被排斥在这个确认之外,那么,文学的尊贵还剩下别的什么尊贵值得去确认呢?

记得韩东当年在获奖辞里说,他宁可多次被提名而不是获奖。他强调这是他的写作性质决定的。韩东在这里提到的“写作性质”很精彩,触及了写作的根本秘密。而这个秘密与前面提到的韩愈和黄庭坚是相通的,它事关词的奇境,事关万古和当下所构成的重影。只有从事专业写作的人,才能分享这个秘密所内含的“令人目眩的缩略”。词的奇境,在古人那里最初是刻在铜鼎和甲骨上的,缓慢而深具重量感,后来随物质的进化,写,成了竹简、绢帛、纸的事情,直到现在终于演变成“比特”的狂欢。这是一个越来越轻的历史演化过程。语言本身的存在感和重量感在消散。在这样一个写和读都倾向于消费自身的时代,诗人何为?如此优美而轻盈地写呀写,文学有可能变身为某种词生词、词写词的东西,写作会跟心灵之痛、跟复杂的现实世界、跟问题意识脱离开来,变得像呵气一样稀薄。难道就这么鸡零狗碎地写下去,直到写作变成像狗一样饿了就叫的东西?能不能不写?这些年来,我问自己。一问自己,单纯写“好诗”有多大意义呢,假如它没有和存在发生一种深刻联系的话?二问自己,我的写作和我所处的这个时代有着怎样的关系,这种关系里的批判和赞美、弃绝和确立在哪里?写作的根本理由又在哪里?三问自己,我的写作有没有一个深处,写作的后面有没有现实感,有没有一个叫做定式和范畴的东西?笔,一停十年。我憋着不写。直到2009年写《泰姬陵之泪》,才又重新开始写。

再次谢谢华语文学传媒奖的诸位评委。我说了我有些忐忑。今年5月2日是马勒逝世百年的日子,我想起马勒唯一的弟子、指挥大师布鲁诺·瓦尔特晚年说的一句话:如果能让我回到从未听过贝多芬《第三交响曲》的日子,我愿意用整个生命去换。我想,瓦尔特在责怪自己,为什么年纪轻轻就把贝多芬的第三给偷听掉了,这几乎是在犯罪呀,为什么不留给更智慧、更悠远澄明的晚年去初听?对此我感同身受。这个奖,现在就颁发给我,真的我有些忐忑。我感觉好像另有一个人在我身上领受这个奖。也许在生命和写作的某个阶段,不获奖反而是一种幸福,正如瓦尔特认为没听过贝多芬第三交响曲是一种舍身般的幸福。也许等到我写出更成熟的作品再颁发给我,我会更感幸福和从容。那时候,华语文学传媒奖本身也会更为成熟,更具魅力。

年度散文家:齐邦媛

【授奖辞】

《巨流河》既实录个人命运,又深思国恨家愁。淡笔抒情,怅然悲史,那殉国者的鲜血,流亡者的热泪,回不去的故乡,连同沉潜于少女心中长达七十年的恋慕与柔情,历经岁月的风霜,已从灿烂归于平实,从时代的主题退隐成了记忆的残片。齐邦媛本着史家的诚恳,作家的生命关怀,以文立心,目击成诗。一个乱离之人的心痛或许渐行渐远,但绵延在巨流河与哑口海之间细小的情爱、无法割舍的挂怀,以及作者对文学安妥心灵之力量的张扬,使得这种绵密、整洁的叙述,成了2010年度海峡两岸共同珍视的浊世清音。

【获奖感言】

(齐邦媛女士原准备出席本次颁奖典礼,但因身体原因无法成行。她委托台湾天下远见出版公司副总编辑、《巨流河》的主编徐耀云女士出席代替她接受颁奖并发表获奖感言。获奖感言从略。)

年度文学评论家:张清华

【授奖辞】

张清华是执著的写作者,一个诗歌的意中人。他的研究,根底宽宏、正大,感觉准确、谦逊,情绪饱满,辞章考究。他在批评中养护着自己的文字脾性,也坦白在阅读里所受的真切感动,既着力于诗学观念的建构,也沉思从尘埃和冰雪中走来,诗歌的灯火如何烛照灵魂的寒夜。他出版于2010年度的《猜测上帝的诗学》等著作,以生命对诗歌的觉悟,决断写作的转折,细读诗人的口音,面对当下而不慌乱,攀援理论而不被它奴役,在大势和个体、论辩和随感之间,张清华展示出了他在批评语言上的精妙平衡。

【获奖感言】

我的理想是得华语文学大奖的诗人奖,但是没有可能了。我的题目是批评是对话,也是创造。

各位朋友,各位来宾,感谢评委会把2010年度的批评家奖授予我。偶然是一个生命里的永恒,因为偶然因素的相加,使一个机会降临到某个人的头上,而这个人未必就是不二的人选。所以我怀着侥幸的心态,来出席这个颁奖会。尽管我对自己的工作和文字也时常怀有私密的自得,但我也很清楚自己的局限,以及我们时代的文学和批评的局限。

批评在中国古代的传统中具有内心性和对话性,陆机《文赋》中说“文以气为主”,这个说法非常抽象,但也很具体,需要用心去细细体味;钟嵘《诗品》中将诗人分为上中下品,几近是无来由的划分,须要用心慢慢研磨,咂摸滋味;“批评”在明代的繁盛,是因为小说的流布,读书人将阅读的心得掺合于文末或行间,行间为批,文末为评,表示对作者的一种理解,或向读者的一种推荐,甚至也可能只是一种自得的卖弄,这种方式形成了中国文学中的“批和评”。总之这种文字的掺入并无“学理”或“法理”的依据,也不是全然准确的判定,而根本上只是一种理解和对话。

现代意义上的“批评”概念来源于西方,特别是19世纪以后的革命风潮,对于文学以及批评的影响最大。批评中间缠绕了 “知识”与“工具”的属性,特别是加入了许多“社会的使命”,期望让批评影响读者和创作,最终影响社会。当代中国的批评是在这样一个背景和基础上展开的,所以问题尤多,基础孱弱。虽有人至今怀念80年代的批评,但细想那时很多言谈只是“拨乱反正”而已,建设性的、专业和深度的批评还刚刚发育,理论方法还很贫乏。真正趋于成熟的批评,实则始于人们并不看好的90年代,这个时期以来人们对批评非议不断,但细想却是一个有所建树的时代。只要有历史感的人,都会有自己的判断。想想看,80年代不过还在清理姚文元式的批评,还发生着关于“现代主义”和“朦胧诗”合法性的论争,而这样的环境又如何成为了批评的黄金时代?

批评可能会包含了判断和针砭,但判断与针砭并非是批评唯一的主旨,这点世人多有误解。批评家不是神,不是真理或权力的化身,批评也只是一家之言,不能确立或否决一部作品的价值。现代著名的批评家李健吾就说,“一部伟大作品的仇敌,往往不是别人,而是同时代的批评家”。这是对那种轻率的判断而言的,历史上这种悲剧比比皆是。否则不会有杜甫所斥的“尔曹身与名俱裂,不废江河万古流”了。所以批评家要小心,最好谨慎地做一个对话者,这个对话是对作品的理解,是对写作者意图观念的一个揣摩,也是与读者公众之间的一个交流,它应该是悉心的体味或共鸣的知音,而不是一个武断的下结论者。

批评当然也是一种创造。这样说是因为它和一切“文学作品”一样,具有“无中生有”的虚构性,它应该是思想的集合,智慧和经验的自然生发,应该是艺术的、美的或有意思的文字,有可以与艺术作品并驾齐驱的品质,而不只是一种粗率和无趣的观点汇集,一种干瘪和浅薄的八股文字。总之它应该、也必须具有魅力,否则不独作家看不起批评家,读者也不会理会他们。

我最早景仰的是勃兰兑斯那样的批评家,他用如诗的文字描绘出19世纪欧洲文学的历史,既波澜壮阔又纤毫毕现;后来我也喜爱本雅明,他对于文学和诗歌中的意象可以做那样意义深远的冥想和解释;甚至也喜欢罗兰·巴特近乎病态的微观分析;喜欢巴赫金,他将小说中的场景与故事的诠释近乎放大到了极致;我自然也喜欢王国维和鲁迅那样的文字……传神、简约、精准、迅疾,充满闪电一样温柔或狰狞的魔力。虽不能及,心向往之,我想我会一直努力,做文学批评这座荒凉山岗上的一个西西弗斯。

年度最具潜力新人:七堇年

【授奖辞】

七堇年的文字细腻、孤绝,表面松散、质地紧张、貌似单薄,但风格强烈。她所整饬的生活肌理,充满同代人的焦灼和贫瘠,那幅斑驳的容颜背后,照见的也是个体失去信念之后的无力。人生只是歧路,内心业已沦陷,生之快乐与死之悲哀,纯真和污秽,面对这种新的青春供词,出版于2010年度的《尘曲》,不再是轻浅的自怜与合唱,而是七堇年对生活所作出的一次低沉抗议。向死而生,向绝望索取希望,向生命的喧嚣要求洁净的心情,《尘曲》所昭示的风格,悲伤、犹疑,心事重重,有时还显得过于华丽,但它的写作意义不可代替。

【获奖感言】

尊敬的各位评审,各位老师,今天我非常荣幸能够在这里获得“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的荣誉。作为一位年轻作者,请允许我在此非常真诚地感谢评审老师们的肯定,感谢在写作和成长之路上遇到的良师益友、出版团队,还有读者们。因为这些可贵的相遇,我为自己感到幸运。

前段时间很偶然的一个机会,回到了自己以前的中学看一看。走在校园里面,我自己都感到自己显得很唐突,只能偷偷从后门看着那些在教室上课的老师和孩子,在操场上跑步打球的学生。他们身穿校服,三两成群。这些都是很平常的校园景象,但那天我感到非常的震撼,因为我突然感到,站在同样一块地方上,我与当初的我之间有了七八年的距离,而当时没有想过我会走上写作这条路。我只不过是用了很多晚自习在笔记本上写了又写,停不下来,在这个过程当中找到了快乐。所以冥冥之中一切看来都是随缘的,但却又显示出了注定性。

回过头来看,起步阶段下笔写作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创作,更多的是一种强烈而纯粹的倾诉欲;这种倾诉欲来自学校的苦闷、成长的困惑,或者家庭的影响。虽然这些触发点随着一个人的成熟,很快就会显得轻薄而可笑,但是没有人能否认它们曾经都万分真实:因为一个人的承受力基本上是与年龄阅历成正比的,同样一件事情放在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身上和一个三十岁的成年人身上,感受度必然不同。我们也应该珍惜一个孩子因为一只金鱼意外死亡而掉下的眼泪,因为这是纯真易感的表现,也是很快就将被粗粝的现实生活消磨殆尽的东西。

而敏感、细腻的心性,是成为一个作者必不可少的条件之一。最初的表达冲动,是成为一名写作者的必然起点,并且将在未来的成长之路上扮演相当重要的作用。

起点必然是稚嫩的,但是随着一个作者不断成长,慢慢将会意识到写作并不是倾诉,写小说也不是写自传。创作需要讲究技巧原则,如何下笔克制、张弛有度、放敛自如,都有待时间慢慢锻造。作为一个作者,永远都是在路上摸索。

我想,这就渐渐对了。在写作的路上,常常没有捷径可走。凝练老道的功夫需要时间酿造,不能指望一蹴而就,也是因为如此,一个作者的成长是缓慢的。

在这样一个过程中,我不由自主地又想借此机会向我最敬爱的一位作家,也就是史铁生老师表达敬意和感谢。我从来没能拜见到他,可是从很早以前第一次读到《我与地坛》开始,史铁生老师的文字,就对我的内心产生了莫大的冲击,同时又带来了温暖的抚慰。这本散文集陪我走过了无数日夜,一次次鼓励我要懂事并勇敢地面对生活。最重要的是,我深深感到了写作和文字可以产生的魅力。一位真正的作家,哪怕他只能终生坐在轮椅上,终身被病魔或厄运囚禁,他仍然可以创造出一个壮丽的、感动无数人的世界。而正是因为这种创造,他和他的作品也将被永远纪念。

除此之外,我还要感谢我的母亲,默默养育并陪伴我成长。感谢指点并帮助过我的文坛前辈,出版界的老师,朋友,读者。当今有才华的年轻人何其多,我为自己能走上一条相对顺利的道路,并且获得肯定,而感到由衷的幸运。

在这个喧嚣而纷扰的时代,真正的写作是非常寂寞的。要保持一种很纯粹的心情,耐得住寂寞,更是艰难。随着成长,下笔写作便有了各种各样的顾虑、犹豫、处理,要如何写,如何写得更好……这些既是进步,可是也会成为困扰。所以偶尔难免还会怀念当初年少的时候,不知天高地厚,信马由缰地写下去:就像我最好的朋友说的那样,“因为你无欲无求,你只求别人倾听你讲一个故事”。

在我看来,任何艺术形式的终极追求,都是表达美。包括形式上的外在,与蕴意中的内在。好的作品,抛开流于表面的语言之美,最终还能析出一颗饱含价值的核心。这种渐进过程就像剥一只洋葱那样。可是就连剥洋葱都未免要流泪,创作历程的艰难更可想而知了。汉语之美,天下无双。我为我能用这么优美的语言,慢慢生活,慢慢写作,而感到幸福。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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