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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学西移——沙滩文化的崛起与发展

2011-08-15黎铎

遵义师范学院学报 2011年6期
关键词:汉学移民贵州

黎铎

(遵义师范学院科研处,贵州遵义563002)

遵义沙滩文化为何在晚清得以辉煌,偏远的贵州为何能在国内学术界跻身一席之地,究竟是哪些历史、文化因素促成了这一切?对此问题的探讨,对今天贵州的文化崛起应有一定的启示意义。为此,笔者不揣鄙陋,试作一解析。

在汉文化圈,贵州可谓开发较晚。正如莫友芝《黔诗纪略》卷一按语所言:“黔至元上而五季皆土官世有,致汉唐郡县,几不可寻。英流鲜闻,安问风雅。”[1]至明初始成为十三行省之一,且朝廷行政控制范围,主要集中交通沿线,兼之社会环境和自然环境较为恶劣,作为汉文化代表的儒学传播较为迟缓。自明代建学开科取士,始人才涌现,“而自宣、正以来,名臣如张孟弼、黄用章,名儒如孙淮海、李同野,敢谏如詹秀实、陈见羲,忠如申天锡、何云从,文学如谢君采、吴滋大诸老先生,联袂而起,指不胜屈。较之初省,亦可谓极盛也已。”[1]但即使如此,就全省而言,上述诸贤也属凤毛麟角,在全国范围内,更是声名不彰。

就遵义而言,明以前的历代杨氏土官,注重对汉文化的吸收,心慕华风,并主动学习汉文化,为汉文化在遵义的传播奠定了良好的基础,产生了冉从周、冉琎、冉璞等名人,元代杨汉英更是创作了《桃溪内外集》、《明哲要览》等文学和学术著作。但明代播州杨氏士司,与宋、元杨氏诸士司相较,在汉文化的吸收和传播上,可谓一无建树。不仅如此,为了延续巩固其统治,避免中央王朝改土归流,对汉文化多持排斥态度。直到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平播战争结束,播州改土归流,大量移民进入遵义,汉文化才真正立足。

虽然平播之役改变了遵义的社会经济结构,从封建领主制一变为地主经济,汉移民的迁入也一定程度改变了长期较落后的生产生活方式,但平播之役产生的历史创痛毕竟不是短期就可以愈合的。更为严重的是,在平播之役才仅仅过去二十年,有四川永宁土司奢崇明反,天启元年“九月,遣逆目扶国桢破遵义,杀掠一空,民罹难最惨。”[2]在近三年的时间中,遵义几陷几复。而从1644年到 1658年,遵义又始终在孙可望与南明朝廷、南明与清廷的争战之中,可谓无一宁日。仅过13年,吴三桂叛。到 1681年,提督周卜世复遵义,才进入了一个较为安静的和平环境,而这已经是康熙二十年了。“三藩”之乱,贵州境内满目疮痍。康熙十九年(1680年)五月,巡抚杨雍建视事铜仁府,他向朝廷上奏说:“地方经逆贼蹂躏之后,田土抛荒,人民绝迹,凋残已极,困苦莫苏。”十月,杨雍建又奏请《招抚流散疏》说:“窃惟贵州地方,向来土瘠民稀,惨遭吴逆蹂躏之余,自镇远以上数百里,人烟断绝,而贵阳省会之区,凋残尤甚,百姓流离失所,真绘图难尽也。……臣自抵省以来,亦复多方招徕。然而哀鸣之聚散不常,去来无定,盖因素居城郭者,既无房屋居身;其远处乡寨者,又苦过往兵丁滋扰。是以安民之令不止再三,而畏避山箐,未尽复业。”[3]在这一历史背景下,文化的发展步履维艰。

黔北文化的发展,在康熙后期随着社会的稳定渐入正轨,特别是陈玉在乾隆初年引入山蚕,使遵义经济渐趋繁荣。郑珍《樗茧谱·志惠》评曰:“纺织之声相闻,槲林之阴迷道路。邻叟村媪相遇,惟絮话春丝几何、秋丝几何,子弟养织之善否。而土著裨贩走都会十十五五,骈坒而立眙,遵绸之名,意与吴绫蜀锦争价于中州。……使遵义视全黔为独饶,皆先太守之大造于吾郡也。”[4]遵义经济发展较快,成为贵州首富之区,为教育、文化的繁荣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物力殷赈,户口繁孴,非大歉,岁无不完之征,非死病,腊无不归之子;经行虽僻,无一二里无塾童声;省试举四十八人,郡获者常逾四之一。”[2]

经济的发展为教育的兴盛提供了基础,乾隆时期,遵义的社学和私塾极为繁荣,据《遵义府志》记载,社学在遵义县有14所,正安州 2所,桐梓县 22所,绥阳县27所,仁怀县 22所,共计 87所。私塾更是出现了“经行虽僻,无一二里无塾童声”的盛况,沙滩黎氏的“振宗堂”就是一个人才辈出的私塾。大量下层民众受教育程度逐渐提高,为学术的普及奠定了较为广泛的群众基础。黎、郑、宦、蹇四家族先后在乾隆年间中科举,奠定了各家族文化发展的根基,与经济的繁荣、教育的普及是密不可分的。

一种文化要达到兴盛,必然有一定的孕育期,要经过较长时间的蕴涵积淀,何况遵义这一接受汉文化较短的地区。特别要指出的是,经过平播之役,遵义的原住民“十室九空”,遵义人口的构成主要由新移民组成,而新移民则来源各异,成分复杂,文化程度不一,所受教育及文化背景更是千差万别,仅仅是移民的磨合就需要较长时间。但毫无疑问,这些移民主要为各地的汉移民,这为儒家文化的传入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从道光《遵义府志》可以检索到如下信息:“而自改土以来,流移来兹者皆齐、秦、楚、粤诸邦人,土著以长子孙,因各从其方之旧,相杂成俗。”[2]虽“各从其方之旧”,但能“相杂成俗”,即因移民虽地域各异,但文化基因相同。

众所周知,移民分被动移民和主动移民两类:被动移民指战争、暴政、灾害、逃避,劳工输出;主动移民则因经济贸易、寻求发展、跨国婚姻等。遵义移民大多数属被动移民,在平播到清中叶,遵义出现过两次移民高潮。一次是平播战争后,部分参与战争的军官、士兵留在遵义,如郑珍家族。而周边省份部分生计困难的群众,为了发展,寻求新的机遇,也移民遵义,如黎氏家族始迁祖黎朝帮即是因与其弟争田水起纠纷而迁移。这一次移民,可以说被动移民和主动移民数量参半。第二次移民高潮,则在明末清初,移民也分两种,一类是因张献忠屠川,大量川人涌入,而两湖在数年间始终是南明朝廷与清王朝对垒的战场,相对安静稳定的贵州,自然成了人们逃避战祸的天堂,如临济禅宗的宗师丈雪法师就在遵义沙滩禹门寺避难数年,开贵州禅宗之先河;再如唐氏家族由涪陵移遵义。而另一类人,则是明朝及南明王朝的遗臣,他们为数虽然不多,但对遵义文化的发展起到了重要的开拓作用。如钱邦芑、陈启相等。郑珍在《遵义府志》中评价曰:“启相在明末实一大作家,逃名遵义时,谈亮、罗兆甡诸子并从之游,得诗文传授。人才之开,当知所始。”[2]由此可见,明末清初遵义汉移民的增多,为遵义汉文化圈的形成奠定了基础,但移民普遍文化程度不高。从人口质量而言,绝大多数属于受教育程度较低的为生计所趋的下层民众。这就使遵义在平播后较长历史时期内,文化发展并不兴盛,社会经济发展也较为落后。但移入的汉移民对汉文化的需求,则促进了汉文化立足,生根发展,兴盛繁荣。这从清代中叶崛起的遵义几大望族在清代早期的经济、社会、文化地位中可以看到。据道光《遵义府志》、民国《续遵义府志》列传载,黎氏家族从黎安理乾隆四十四年中举人始,宦氏从宦儒章乾隆十七年中进士始,郑氏从郑琯乾隆四年中进士始,蹇氏从李柏乾隆五十九年中副榜始,赵氏从赵锡龄道光十九年中进士始,杨氏从杨之瑜嘉庆十六年中举人始,陆续多家,进入遵义望族之列。在遵义几大望族中,只有唐氏崛起于康熙年间,但唐氏本身就出身于名门,《遵义府志》“唐廉传”曰:“祖以上居涪。父一元,孝义。载《蜀志》。”能载入四川省志,除具有孝义之实外,显然其家族和本人社会地位声望也相当重要。也就是说,清代遵义的名门望族,多产生于乾隆中叶之后。名门望族的兴起,标志着汉文化在此生根并拥有了较强的势力。

关键还在于社会心理因素的影响。遵义在清朝初年的十几年中,一直属于南明朝廷的统治,在永历帝住跸贵州安龙的数年间,贵州是全国明遗民复国的希望所在,是明王朝的京畿之地,大量明廷故臣和知识分子纷纷涌入。南明亡后,大量的明遗民也聚集于此,“仅逃禅为僧姓名俱全者即达数十人,如钱邦芑、郑之珖、陈起相、郑逢元、黎怀智、李之华、陈祥士、谢国楩、孟本淳、朱文、皮熊、程源、谈亮、眼石等。”[5]康熙年间的“三藩之乱”,吴三桂最初打出的口号也是复兴明室。而清廷造成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薙发令的强制执行,“留发不留头”的血腥残酷,与儒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得损伤”观念的巨大冲突,造成了偏远强悍的贵州人较长时期无法抹去的心理阴影和心理抗拒。而眼前明遗民坚守民族气节的身体力行,更是给广大民众以强烈的心理暗示和示范作用。

明遗民的坚守,不仅是坚守明王朝的正统性,更主要的是坚守汉民族长期形成并已根深蒂固的“华夷之辨”,是在于“世变沦胥,晦迹冥遁,能以贞厉保劂初心。”是源于儒学、理学之士“帝王之统绝,儒者犹保其道以孤行而无所待,以人存道,而道可不亡”[6]的理念,是一种存道统的精神支撑。满清入主中原,对处于少数民族地区,民族对峙严重、民族心理优越的贵州汉人来说,比中原江南等地更为敏感。在这一精神影响下,对清政府的一系列政策从心理上必然带有一种敌视态度,遵义几大家族之所以在乾隆年间才在科举上崛起,与此应有较大关联。事实上,沙滩黎氏家族就是因遵循三世祖黎民忻定下“三世不应清朝科举”的家规,到第七世黎安理始考取举人的。

“朝鲜人朴趾源《热河日记》卷四《审势编》提到,中国人士自康熙(1662-1723在位)以前,都可以算是明代的遗民,而自康熙以后,就无论如何都算作是清廷的臣民了,因此应该遵奉清廷的法制、尽节清廷。如果此时再有任何言论或行为不利于清廷,‘是固当世之乱臣贼子也’。”[7]随着明遗民的逐渐去世,清廷地位的巩固,恢复明王朝的希望已成幻影,兼之康熙年间施行的一系列宽松政策,使身处偏远的贵州各阶层对新朝不断认可。因而,造成了乾隆年间遵义科举日益兴盛,贯穿清代中晚期的几大家族纷纷登上社会政治舞台,成为在社会之中起到道德表率作用中坚力量的士绅集团。

几大家族的形成,引领了遵义的社会风气。“通过礼俗和宗族间的利益使社会达到稳定和繁荣”的儒家社会,其中坚力量是绅士集团,“尽管这一部分人是少数,然而对中国社会却极具影响力,他们既是儒家道德观念和思想行为的支持者与仲裁人,也是儒家经典的传承者与阐释者。”[7]在几大家族初起之时,遵义的社会风气并不正常,士子普遍缺乏理想,主要表现为三:一是只知埋头时文,科考封爵,以鲜衣美食为宗,高官厚禄、光宗耀祖为旨;二是科考无望,凭借所学知识讦讼乡里,以饱其私欲,毫无仁爱廉耻之心;三是良心未泯,以课塾弟子为生,以求温饱,无学术进取之心,无立德立功立言之志,而课塾弟子,则专于时文训练,亦无远大理想。莫与俦“尝谓遵士与他僻府异,他患不能文,遵之患徒能文……以蠭聚持长官短长为能”,[8]在《示诸生教》中首标“正趋向”,正是有见于“乃今之为学者,自童蒙授章句,则曰:‘将以秀才、举人也。将以进士、翰林也,将以致高爵厚禄肥身家遗子孙也。’父以此勉其子,师以此勉其弟,滔滔皆是,恬不为怪。呜呼!蒙养之初,而有利禄之诱,先入为主,视为当然,根深蒂固,白首莫拔。……不安于贫,则亦何所不至矣。或簸弄乡愚,就中取利;或奔走势要,干揽讼词。种种恶习,言之不可胜言,黜之不可胜黜。”[2]总之,儒学的价值观、人生观在遵义并未真正确立,绝大部分士子所熟习的仅是四书五经的语言、形式,未能深入其思想实质,对儒学的理解限于皮毛。而几大家族代表人物对儒家实学的推崇并取得成效,为汉学在遵义的发展竖立了标杆和典范。

乾嘉时期,汉学虽如日中天,但在贵州却不居学术思潮的中心。从学术渊源论,贵州是阳明心学的发源地,明王朝覆灭后,学界批判的锋芒指向了陆王心学,致使阳明学派在清代一蹶不振。而对以程朱理学为代表的宋学,则因清王朝统治者从康熙至乾隆都推崇备至,且在科举上仍以之为宗。所以,贵州学术主要以宋学为主,沙滩文化的奠基人黎恂在任浙江桐乡知县时,“张考夫先生墓近郭,浸芜圮,先生修其茔为繣兆域,理祀田。举杨园《愿学》、《备忘》诸篇谓邑士:士学程、朱,必似此真体实践,始免金溪、姚江高明之弊。”[4]张履祥为学善思考取舍,后专意程、朱,认为三代以上,孔孟是集大成者;三代以下,程朱是集大成者。时人把他和陆陇其并提,视为闽洛学派的正传。黎恂重视张履祥,实则是因张与黎在学术观念上相同,旨趣相近。不仅如此,郑珍、莫友芝刻张的《杨园先生全集》,也可以看到宋学在贵州的影响。

但宋学的道德义理,多限于个人的修身养性,强调个体道德的完善,缺乏干预现实的途径,且易流于空疏之弊。而汉学注重考据,强调实学,正如莫与俦所说:“论学必极穷神知化,令学者何处著手?吾辈只就日常行扩去,上半截境地,听其自然,高谈圣神何益?又谓:三代教人不出六艺,本朝专门经生,书、数、礼、乐得圣人意者多,虽颇繁碎,而无过高之病、无征之谈,犹存圣人述信遗轨。”[8]这就为贵州学界接受汉学提供了基础。而嘉、道时期先后任贵州学政的洪亮吉、程恩泽,任云贵总督的阮元,均是汉学的领军人物,其学术取向对贵州士子影响深远。众所周知,为遵义汉学奠基的莫与俦就是洪亮吉、阮元培养造就的汉学人才,而郑珍的学术取向更是直接受程恩泽的影响。几位汉学领军人物,为遵义学者指明了治学方向。

清晚时期,社会历史环境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学术思潮也因而出现了极大变化。道光以降,社会矛盾逐渐激化,西方列强虎视眈眈,社会危机益显,内忧外患频仍。在嘉道年间,作为晚清学术主流的乾嘉学派,“及其学既盛,举国希声附和,浮华之士也竟趋焉,故也渐为社会所厌,且兹学荦荦诸大端,为前人发挥略尽,后起者率因袭补苴,无复创作精神;即有发明,亦皆末节,汉人所谓‘碎义难逃’也。而其人犹自居贵俨成一种学阀之观。”[9]长期以来学术思想的僵化、学术方法陈旧和门户之见等各种原因,使儒家文化在江淮地区乃至全国都处于变革时期。而面对国势维艰的社会现实,不管是被梁启超认为处于琐碎没落状态的汉学,还是高居庙堂、被奉为官方哲学的程朱理学,都无法在国门被强制打开时承担救国救民的重任。因此,有了曾国藩的汉宋调和,有了康有为等人的托古变制,有了洋务派的“师夷之长技以制夷”,总之,这是一个思想剧烈变化的时代,是中国文化思想的转型时期。

经过咸同战乱,以江淮为中心的汉学中心几乎不再存在。“书籍文物荡然无存,陈澧有过这样的记述:‘今海内大师,凋谢殆尽,澧前在江南,问陈石甫江南学人,答云无有。在浙江问曹葛民,答亦同。二公语或太过,然大略可知。’可以说,此时的汉学中心几乎不再存在,这对汉学的发展不啻是一个灭顶之灾。但是,汉学发展到晚清,已改变了其在清中期的发展格局,由江淮向四周扩展,学术中心不再局限于苏、皖、京师,而是多个区域同时并存。”[10]沙滩文化也就是在这一背景下得以繁荣兴盛,并成为僻远的西部一重要的汉学中心区域。。

[1] 关贤柱点校.黔诗纪略[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3.1,3.

[2] 郑珍,莫友芝.遵义府志[Z].遵义市志编纂委员会1986重印本.553,1087,1264,10.

[3] 贵州通志·前事志·3[Z].贵州省文史研究馆编,107,111.

[4] 王瑛点校.郑珍集·文集[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196,150.

[5] 黎铎.人天债负要吾酬[J].遵义师范学院学报,2009,(5):66.

[6] 王夫之著.舒士彦整理.读通鉴论[M].北京:中华书局,1975.

[7] 刘墨.乾嘉学术十论[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28.

[8] 张剑.莫友芝年谱长编附录·莫友芝:遵义府教授显考莫公行状[M].北京:中华书局,2008,611.

[9]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

[10] 王惠荣.从晚清汉学区域之发展看汉宋调和[J].安徽史学,200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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