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学者的探讨与思考【德国工厂之旅 连载】
2011-08-15林燕玲
林燕玲 郑 桥
中国学者的探讨与思考【德国工厂之旅 连载】
林燕玲 郑 桥
德国人有一个习惯做法,就是考察活动结束后,他们会发出一个评估表,要求考察者回答一些特定的问题,据此来分析评估考察活动的效果。下面是考察团里的两位教授对评估问题的回答。
● 德方问题一:你是带着哪些问题来德国的?你最感兴趣的是什么?
林燕玲教授:这次中国代表团赴德考察的主题和设想是我写的。德国是一个发达的市场经济国家,中国是一个经济高速发展的新兴市场经济国家,在全球化的背景下,我们希望从中国的现实和问题出发,学习和借鉴德国的经验。这样,我们拟定了考察的主题:“经济全球化对德国劳动力市场的影响以及德国的应对”。围绕这个主题,我们希望了解,经济全球化对德国劳动力市场究竟产生了哪些影响?非正规就业、劳务派遣状况如何?劳动法制发生了怎样的变化?集体劳动争议的发生、处理及解决采取了哪些办法?企业委员会和工会在上述问题上如何发挥作用,以及各自的侧重点有何不同等等。
我自己最感兴趣的,一是德国劳资关系的调整机制和调整模式到底是怎么运作的?经济全球化条件下德国劳资关系的调整机制发生了哪些变化?有人说德国工会对德国社会经济的发展起着巨大的积极推动作用,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工会的这种作用具有不可替代性,如果抽掉德国工会这一角色,整个德国模式就会只剩下一个空壳。德国工会真的有那么重要的作用吗?
郑桥教授:我读大学的时候,就学习了解过德国的历史,特别是德国的工人运动和社会民主党的历史,所以对德国有一种比较特殊的感情。工作后,一直从事劳资关系与工会问题的教学和研究。作为一个劳动关系方面的学者,我一直期待着能够亲赴德国进行实地考察。因为,在我们的印象中,德国是工业化市场经济国家当中,经济发达程度非常高,同时,劳资关系问题又解决得比较好的国家,即所谓一种“好的资本主义制度”。
来德国之前,我们通过文献资料以及与德国工会界、学术界的接触了解到,德国的市场经济与其他发达国家比如美国、日本相比有所不同,德国以社会市场经济的理论与实践闻名于世,它所奉行的效率与公平兼顾的原则,一直是我们特别感兴趣的。如何把市场经济的高效率与社会主义的公平原则相结合,构建一个经济发展迅速、社会公平和谐的社会,是许多国家和地区探索追求的目标。中国市场化进程开始以来,伴随全球化进程的迅速推进,市场经济所固有的矛盾、问题逐步显现,劳动关系领域的矛盾格外突出,劳动关系问题已经成为影响社会和谐发展的重要障碍。因此,我们特别希望更多地了解世界各国劳资关系规范调整的方法与途径,各国工会运动的成功经验和有效做法,以便我们在市场化的过程当中,尽快适应新的劳动关系调整方式,在经济迅速发展的同时,改善并提升劳动者的权益,探寻经济社会和谐发展的途径。
所以,这次出访德国,我特别希望印证过去从不同渠道所得到的印象,了解真实的德国,了解全球化背景下德国的劳动关系遇到了什么新问题,德国劳动关系各方是如何应对这些新问题、新挑战的?两德合并以来,德国发生了什么变化?德国的社会市场经济模式是否依然具有活力?其中有哪些是值得我们刚刚步入市场经济的国家学习和借鉴的。
● 德方问题二:通过这次旅行、交谈和参观,你的这些问题得到解答了吗?
林艳玲教授:坦率地说,我所感兴趣的问题得到了程度不同的解答。特别是通过德国的工厂之旅,我对德国劳资关系的调整机制和调整模式,对德国的工会、企业委员会和劳资谈判等有了更加具体形象的了解。
虽然访问自始至终,都听到了对工会的批评之声——从德国工联会柏林地区主席,到梅赛德斯汽车厂的普通工人,但是,德国工会在劳资斗争中所发挥的作用还是不可小视。特别是公共服务业工会,给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无论是在柏林,还是在斯图加特;无论是斯图加特的那位主席,还是那位从事工会法律工作的女英雄;无论是公共服务业工会总部的研究机构服务于工会劳资斗争的精神,还是他们研究问题的视角)。经济全球化对公共服务业员工的负面影响较大,公共服务业工会斯图加特总部能够照顾到不同行业群体,开展工会活动。他们通过顽强的罢工斗争,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员工的劳动条件。
中国目前也在推行平等协商签订集体合同,中国企业、行业和区域的情况比德国更加复杂,德国劳资谈判过程中的这些具体做法,值得中国学习和借鉴。
在这次访问中,参观每个企业,我们都与企业委员会成员进行了面对面地交流。对中国工会工作者而言,德国企业委员会的作用真是非常独特。首先,只要法律或劳资协议没有特别规定,企业委员会有权对工作时间安排和工资分配的基本原则进行共决,并对劳资协议的实施负责监督。其次,企业委员会在企业的人事政策方面,具有知情权、参与和共决权。因此,企业决不可以任意裁员。再次,企业委员会要从员工利益出发,采取劳动保护和防护措施,以保证在企业内有效实施法定的劳动保护。这样,企业委员会可以在一个企业中起到保护员工利益的作用,但又可以避免中国一些企业工会令人尴尬的处境。
郑桥教授:这次考察活动安排得非常好,让我们从多角度接触、了解到德国。大量的研讨、交流、座谈以及实地参观访问,使我们获得了许多切身的感受。从与各界人士的接触当中,第一个最深的感受是德国人的反思精神,他们对于自己的历史、对于自己所走过的道路,无论是痛苦的还是辉煌的,都会进行深刻的思考,探寻其中的经验与教训。正是这种反思的精神,使德国这个民族一直脚踏实地地在发展、在进步。我们今天所看到的一切成就,其实都是与此分不开的。
对于举世闻名的德国社会市场经济模式,德国人也在反思。在这次考察当中,我们听到了不少对于社会伙伴模式的批评,这令我们非常吃惊。但是,全程考察结束后,我们发现,德国学者、工会界人士的思考是非常有意义的。对于德国的社会伙伴关系,我们过去所接触的多是正面评价,其原因在于当时社会伙伴关系与社会环境具有较高的吻合度,也就是说,在战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资本主义进行了自我调整,它需要借助社会伙伴关系来维持劳资关系的稳定,劳资双方的实力对比保持了一种相对均衡的态势。整个社会、执政党以及劳资双方都需要保持这种均衡。而恰恰是这样的均衡状态使德国保持了经济的高速增长和社会的基本稳定。
对于社会伙伴模式,我认为不能简单说是好是坏,实际上它的出现是社会经济政治发展的必然结果,今天,它遇到的挑战也是正常的,关键在于人们怎样去应对。客观环境发生了变化,人们的认识、想法也自然会发生改变。
这次考察,使我们更加全面地认识了德国,见到了德国的今天,也加深了对德国历史发展的认识。现在,我们看到德国遇到了许多新问题、新挑战,有许多与我们中国是相似的。因为我们都生活在全球化的时代,全球化给了全世界的资本以新的巨大的活动空间,资本的实力得到强化,各国的劳动者都受到了空前的冲击和压力,私有化、社会福利的削减、劳动关系的非制度化、工会实力的削弱等等,成为了一种普遍现象。
尽管对社会伙伴关系有种种不同的评价,但我认为,德国战后几十年来形成的劳资关系调整框架,还是有许多值得借鉴的地方。比如,较为完善的法律体系、成熟的劳资谈判机制、企业内的企业委员会制度、劳动争议处理制度等等,虽然这些制度在新的社会环境下都需要调整与完善,但它们毕竟已经成为德国劳资关系框架的基本支柱。在资强劳弱的环境下,工会策略已经转攻为守,做出了一些让步性的调整,比如减少工时保就业,制定最低工资立法、保护产业集体合同的适用范围不被侵蚀等等,我感觉这些调整是无奈的也是必须的。可能在经济不景气的条件下,劳方被迫要减少一些实际的利益,但是,对劳动者提供基本保障的制度框架不能被摧毁,工会运动成功应对挑战、适时调整自己策略,未来还是光明的。
中国的问题在于,劳动关系调整规范的基本框架还不健全,市场经济的发育也不够充分,劳动关系处于多种样式并存状态,既有非常规范的、现代的管理调整模式,也有原始积累样式的血汗工厂。面对全球化的激烈竞争环境,资本的强势地位特别突出,在这种条件下,维护和增进劳动者权益显得特别艰难。但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努力构建中国的劳动关系调整机制,使劳资关系的运行调整纳入法制轨道,保证劳资关系的有序运行发展,创建一个公平和谐的社会。
一次短暂的考察,不可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但是,它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极大的思考空间和诸多启示,让我们对许多问题有了更深刻的思考。德国的许多东西不一定完全适用于中国,但是,探寻劳资关系的有序、稳定是有共同的规律可循的,这样的探索我们还会继续进行下去。
● 德方问题三:哪些问题你在德国没有得到解答?有什么新问题吗?在这中间你发现了哪些新矛盾?
林燕玲教授:旧的问题也许尚未完全解决,新的问题又出现了,这中间也有一些新的矛盾。
第一个问题是关于社会伙伴关系。过去,我一直认为,在德国,社会伙伴关系是主导劳资关系的基本原则。这次访问自始至终,无论是工会、企业委员会、还是专家学者,都对社会伙伴关系给予了尖锐的批评。他们认为,社会伙伴关系可以被视为是工会运动的失败。因为,战后工会很多具有社会主义性质的设想,如国有化,在社会伙伴关系中被抹杀掉了。由此,作为一个学者,我也想把了解到的这一观点传达给中国的同行。这就会涉及以下这些问题:什么是社会伙伴关系?它对德国的工会运动究竟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社会伙伴关系为什么会被弃之不用?
其实,我还有更多的疑问,一是如果我们访问其他的德国人,他们对社会伙伴关系的评价是否会有所不同;二是为什么在中国国内对社会伙伴关系的介绍和讨论基本上是褒扬的,而不是批评的?
第二个问题“行业兴旺所以工会兴旺,行业衰败所以工会衰败”究竟是不是一条规律?访问德国前,听到最多的就是德国五金工会。然而,访问德国期间,一方面,听到了工人群众对五金工会的不满;另一方面,又看到了一个生机勃勃的公共服务业工会。这使我又产生了许多问题。是“行业兴旺所以工会兴旺,行业衰败所以工会衰败”,还是服务业工会更具有创新精神?可不可以对这两个工会进行系统的比较?中国的行业工会并不发达,但正因如此,行业工会有巨大的发展空间,能够向德国同仁学习。
第三,为什么原东德工会遭到工人唾弃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东西德统一前后德国工会运动发展的历史也值得中国工会研究。应该说,原东德工会最大的问题就是脱离工人群众,不能代表和维护工人利益。因此,柏林墙倒塌后,90%的原东德工人义无反顾地加入西德工会。对东德工人而言,并不是因为西德工会有多么好,而是因为东德工会已经名存实亡。
第四个问题,有一次Bodo Zenner教授的提问,也是我希望得到解答的问题。他问,工会如何解释在欧盟国家中德国工人工资这么低?这次在德国访问中,据了解,德国员工收入并不高,贫困人口比例逐年提高。这与德国福利制度国家的景象相差甚远,同时,也会使人们联想到,工会到哪去了?
郑桥教授:来德国之前,我们对德国社会民主党有过一些了解,特别是一谈到德国的社会市场经济模式、德国的社会伙伴关系,就不能不提到德国社会民主党。因为他们之间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社会民主党曾经追求在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内实现社会主义的目标,实现社会公正、高度福利、自由与世界和平的社会制度。它认为资本主义制度存在许多弊端,是必须改造的制度,为此,在社会民主党执政时期,他们开始实施自己的理念,而这些理念与工会运动的主张应该是基本一致的。当然,社会民主党也在发生变化,20世纪80、90年代它越来越向右转了,德国同行评价它已经变成了资产阶级的政党。
在本次考察当中,对于工会与社会民主党的关系问题,没有做特别深入的探讨。社会民主党的政策发生改变,对工会运动有什么影响?社民党的政策变化是背弃了自己的理念还是顺应时代变化的调整?工会对目前的社民党不满意,采取了什么对策?工会与社民党的关系将朝什么方向发展?考察中我们也接触了左翼党派,初步了解了他们的主张。我们观察到左翼党的基本群众局限于四五十岁的中老年工人,对年轻人的吸引力还很有限。左翼党能否改变资本主义的现状,重振劳工群众的力量,还需要实践的检验。
回归到一个根本性的问题,就是资本主义自身存在的矛盾与问题,在一定的历史时期可以得到暂时的缓解,但是,在这种制度框架之内、不对之进行彻底变革,矛盾与问题是不可能根本解决的。欧洲不少国家的社会民主党都希望在资本主义制度框架内改变这个社会,他们为此也进行了大量的实践。这些实践的经验和成果是我们大家共同的宝贵财富。但是,人们对人类社会发展进步的研究远远没有终结,还有许多问题等待我们去研究。目前世界性的金融危机,再一次提示我们深刻思考和认识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继续对各个国家的发展道路进行探索。我们之所以特别关注德国的社会市场经济体制,是因为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看到整体上更好的制度框架,虽然各个国家的制度当中都有可以借鉴学习的东西。
● 德方问题四:你如何评价德国的工会状况
a)从工会利益代表的框架条件和形式的角度
b)从工会在政党、工会和资本三者之间的关系中所扮演的角色的角度
林燕玲教授:尽管访问中听到了不少对德国工会的批评,但是,我对德国工会还是有比较高评价,德国工会在劳资斗争中所发挥的作用确实不能低估。有人说,德国模式的生命力在于“经济效率 +社会公正”。德国工会所发挥的作用恰恰代表了一种社会公正。
德国工会的统一性和独立性是值得称道的。根据德国法律规定,某一行业只能组织统一的工会,其目的是避免该行业工人力量分散,保持工会的强大。而且,根据德国法律规定,工会不能从属于任何党派或者教派,而只能保持其独立。目的就是要防止把工会作为党派的竞选的工具或者教派斗争的工具,使工会保持其代表和维护工人利益的特性。
德国工会的影响力首先表现在,德国民众有很强的工会意识。他们知道,工会应该是工人利益的代表者和维护者。仔细思考那些对德国工会的批评,不是正说明他们希望现存工会组织和运作更有效率,说明他们希望工会在资本的进攻面前,能组织工人群众不断抗争吗?在与梅赛德斯工人的交谈中,他们提到,只有通过自己的努力、斗争争取来的权利才是实实在在的;而那些被赋予的权利可能随时会被收回,是不牢靠的。德国工人的不断抗争给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如1987年德国工人大罢工、土耳其外籍工人的抗争、Pfaff缝纫机厂工人的抗争,以及工会抵制宜家解雇企业委员会主任的声援斗争。
工会与工人群众的关系,是衡量工会工作成败的试金石。如果工会不再听取工人们的诉求,如果工会不再支持工人们的愿望,那么,工人就会逐渐疏远甚至唾弃这个组织。同样,企业委员会与工人群众的关系,也是衡量企业委员会工作成败的试金石。虽然二者的组织性质和工作内容并不完全相同,但是,他们要服务于工人群众,并要得到来自工人群众的支持,这一点是一致的。
当然,在经济全球化的负面影响下,德国工会也面临着巨大的挑战。一是德国工会如何在政治和社会层面上发挥作用、扩大影响力?二是如何强化理论创新和工作创新?特别是面对世界性的金融危机和经济危机,进行超前研究。三是坚守工会传统的斗争方式——劳资谈判,创新组织方式和活动方式。我同意德国同仁的看法,对很多工会问题要超越行业范围,超越经济范畴。
郑桥教授:今天的德国工会和其他国家的工会一样,遇到了严峻的挑战。但从整体社会看,德国工会还是非常值得钦佩的,它有悠久的历史、丰富的经验和强大的实力。工会的组织体系非常有效,工会特别是传统实力强大的五金工会的影响力、号召力依然非常可观,从服务业工会那位女干部身上,我们深深为工会干部的奉献精神所感动。另外,五金工会的谈判能力与技巧,非常值得我们学习,从信息收集分析、到谈判议题的确定,再到谈判进程、施压方法,整个过程充满了智慧。同时,工会也注意按照客观环境的变化调整谈判策略,争取可能的实际收益。另外,产业工会谈判的劳资协议给企业谈判留出了调整空间,这种做法非常值得关注。中国国家大,企业之间、地区之间差异更大,如何借助组织的力量进行谈判同时又体现企业特点,是我们正在思考的问题。中国开始集体协商集体合同制度的时间不长,很多方面需要向德国工会同行学习。
工会工作成功与否,主要看会员对它是否满意。德国工会与其他国家工会一样,会员率在下降,这是多种因素造成的。德国工会在战后三十年中有过辉煌的成就,通过劳资谈判为德国工人争得了大量的实际利益。目前我们听到对工会的不满,其实既有工会自身的问题,也有社会环境变化带来的问题。基层工人更希望工会具有强硬的立场、具有斗争精神,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有些因素是不能忽视的,进攻与防守是适用于不同背景下的不同策略。从PFAFF缝纫机厂的状况、从欧宝汽车厂罢工的案例中我们都可以看到一种无奈。
与此同时我们看到服务业工会非常兴旺,充满活力。其背后的原因是不是经济发展过程中产业结构变化的一种反映?传统产业本身在逐渐减少,服务业等属于正在发展的行业,正因为如此,服务业工会也随之处于上升态势。服务业工会的工作非常积极有效,这也预示了工会运动的未来:工会需要调整自己的思路与策略,在新兴行业扩大自己的队伍和实力,在新的领域开辟活动的空间。
德方问题五:你认为对德国的工会来讲,具有现实意义的主要任务和问题是什么?
林燕玲教授:当前,世界范围内的金融危机和经济危机,使世界各国都在反思我们习以为常的经济制度、金融制度、政治制度和社会制度。从 20世纪70年代末开始的经济全球化进程中,新自由主义大行其道,在劳动力市场,非正规就业、非全日工、劳务派遣所占比重越来越大,劳动者的工资和福利待遇被削减,而工作时间和劳动条件越来越差。在整个社会层面,强资本、弱劳工的格局逐渐形成。
在发展过程中,效率成了发展的目的,而人的发展变得微不足道。应该说,市场经济对于经济的发展和效率的提高也许是一个很好的机制,但是,经济的快速发展不能自发地解决社会的公平、公正问题,不能自发地有利于劳工。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工会的作用在于制约市场经济的消极面,通过代表和维护工人利益,促进社会的公平、公正,让广大劳动者分享经济发展的成果。对德国工会而言,具有现实意义的主要任务和问题,莫过于克服经济危机给工人带来的负面影响,为保住员工的工作岗位,并尽可能不降低收入而做出努力。
郑桥教授:十几天的考察,我们不可能对德国工会提出什么系统的想法和建议,只能谈一些感受。德国工会是经验丰富、具有斗争传统的工会,德国劳资关系框架的建立和完善都离不开德国工会的努力。面对经济全球化和金融危机的挑战,工会需要认真研究分析形势,客观评估经济状况,在此基础上确定工会的立场和态度。综观德国历史,工会运动的发展并不是直线型的,而是随着社会环境的变化而起伏发展的,现在工会运动遇到困难和挑战,并不一定是坏事,工会抓住时机进行调整,可能接下来就可以获得新的发展前景。
工会自身肯定需要调整,产业结构不断变化,国际竞争环境也在改变,工会传统的活动空间在减少,但是,它还有新的发展领域。比如如何吸引更多年轻人加入工会、认可工会的理念?如何调整与社会民主党以及其他党派的关系?如何运用现代的手段和方法开展工作等等,都是值得思考的问题。
● 德方问题六:从你所经历的德国,你认为社会伙伴关系是和谐社会中一种现实的模型?
林燕玲教授:虽然在德国听到了不少对社会伙伴关系的批评,但是,如果我对社会伙伴关系内涵的理解是正确的,我还是认同在中国构建和谐社会中,需要倡导劳资之间建立社会伙伴关系。
在我看来,所谓“社会伙伴关系”指的是德国的雇主与雇员之间的关系,以及他们的代表者雇主联合会与工会之间的关系。这种关系不是你死我活的根本冲突,而是一种在客观上既有矛盾但又谁也离不开谁的、要共同为经济稳定和繁荣发挥积极的社会作用的伙伴关系。按照“社会伙伴关系”,只有雇主与雇员之间、雇主联合会与工会之间在出现劳资冲突时,既互相斗争又互相协调才能解决问题。
这里需要指出的是,倡导的并不一定是现实的。中国希望构建和谐社会,但是,社会中存在很多不和谐的声音、行为和事件;中国希望构建和谐的劳动关系,然而,在劳动领域中,劳工的罢工和群体性突发事件时有发生。即便如此,我仍然希望在今天的中国,劳资之间能够同舟共济,共克时艰。有人对中国改革开放30年进行总结说时,斗争并没有给中国的经济和社会带来发展和进步,而妥协却给中国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发展和进步。或许我们可以不认同这个观点,但是这个观点确实发人深思。
我认为,在讨论社会伙伴关系时,中国和德国面临的现实问题不同。中国进入市场经济的时间并不长,劳资关系的调整机制并不健全,劳方的独立性和资方的组织性仍然存在较大的问题,通过工会和雇主组织的集体协商签订集体合同来解决劳资之间的利益矛盾并不普遍,劳资之间的矛盾和问题常常由政府制定政策、甚至政府直接出面加以解决。因此,中国面临的现实问题是培育劳资双方的组织,探索劳资关系的调整机制,并通过制度化的途径解决劳资矛盾。德国的情况有所不同,德国实行劳资自治:工会和雇主联合会有权在国家不干预的情况下通过集体谈判签订集体合同。在这种情况下,问题的关键在于找到劳资之间利益的平衡点。其结果,往往是右翼认为,资方让步太多了;而左翼认为,劳方得到的太少了。二者之间不像是伙伴,倒像是竞争对手。
郑桥教授:早在20世纪80年代曾经有一位德国工会界同仁来中国访问,当时有人问到社会伙伴关系,他回答说:“社会伙伴”是老板语言,资本家把我们当伙伴,我们不把他们当伙伴,我们是利益完全不同的对立面。这个回答,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我个人认为,说劳资关系是社会伙伴关系只能是一种愿望、争取实现的目标。劳资双方既有利益冲突对立的一面,而又互相依存,缺一不可。在这个对立统一体中,如果能够找到双方合作的有效途径,比如在双方充分沟通谈判的基础上达成一种共识,双方之间的矛盾就可以暂时解决而不至于发展到冲突的程度仍是需要探索的课题。
中国目前正在努力构建一个和谐社会,其中非常重要的是建立和谐劳动关系。有德国工会界人士来中国访问时,非常不解地问我们,劳资关系怎么可能是和谐的?其实道理也很简单,和谐劳动关系也是我们所追求的一种状态,并不是否认劳资矛盾的存在,而是希望劳资双方通过有效的渠道化解之间存在的矛盾与问题,取得一种共识,这样,劳资矛盾便不会演变为劳资冲突,影响社会的稳定和发展。所以,和谐劳动关系应该是动态的,而非静止的状态。旧的矛盾解决了,还会产生新的矛盾、新的问题,只要有畅通的渠道,就可以有效处理和解决不断产生的问题。
显而易见,无论是中国还是德国,人们都在探寻劳资关系和谐、稳定的有效方法与途径。相信每个国家会按照自己国家特点的找到适合本国国情的调整劳动关系的途径,当然,在此过程中,必须相互学习、相互借鉴。
栏目主持:王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