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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庭抗礼与互纳质子——贵霜帝国与两汉关系的两条主线

2011-08-15王宏谋

黑龙江史志 2011年21期
关键词:质子王朝匈奴

王宏谋

(天水师范学院文史学院 甘肃 天水 741001)

贵霜军队与中国的直接交锋,有明确的史料记载。

“初,大月氏尝助汉击车师有功,是岁贡奉珍宝、符拔、师子,因求汉公主。超拒还其使,由是怨恨。永元二年,大月氏谴其副王谢将兵七万攻超。超众少,皆大恐。超譬军士曰:‘月氏兵虽多,然数千里逾葱岭来,非有运输,何足忧也?但当收谷坚守,彼饥穷自降,不过数十日决矣。’谢遂前攻超,不下;又抄掠有无所得。超度其粮将尽,必从龟兹求救。乃遣兵数百于东界要道之。谢果遣骑齎金银珠玉以赂龟兹。超伏兵遮击,尽杀之。持其使首以示谢。谢大惊。即遣使请罪,愿得生归。超纵遣之。大月氏由是大震,岁奉贡献。”[1]

作为两汉外交政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张骞出使西域以后,汉朝和中亚的和平政治关系得以建立。到东汉初,中亚大部分地区已统一于贵霜王国的版图内。班超对大月氏的用兵,再次巩固了汉王朝在西域的统治优势。此后,汉与贵霜之间保持了相对和平的局面。然大月氏在西迁200多年后,能再次进攻西域,并“求婚”于汉,说明其力量壮大到足以和汉王朝分庭抗礼的程度。除军事上的对峙外,互纳质子是二者关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自汉以来,西域诸国常遣子为质于中国,这在两汉史籍中不胜枚举。

“楼兰即降服贡献,匈奴闻,发兵击之。于是楼兰遣一子质匈奴,一子质汉。……征和元年,楼兰王死,国人来请质子于汉者,欲立之”。

“至成帝时,康居遣子侍汉,贡献。”

“大宛王……遣子入侍,质于汉。汉因使赂赐镇抚之。”

“宣帝时,乌孙公主小子万年,莎车王爱之。莎车王无子死,死时万年在汉,莎车国人计欲自託于汉,又欲得乌孙心,即上书请万年为莎车王。”

“顺帝永建四年,于阗王放前杀拘弥王兴,自立其子为拘弥王,而遣使者贡献于汉。”

“顺帝永建六年,于阗王放前遣使子诣阙贡献。”

“元帝时,(莎车王)尝为侍子,长于京师,慕乐中国,亦复参其典法。常勅诸子,当进奉汉家,不可负也。”

“二十一年冬,车师前王,鄯善,焉耆等十八国俱遣子入侍,献其珍宝。”

“永建二年,勇与敦煌太守张朗击破,(焉耆)左侯元孟乃遣子诣阙贡献。”

“建武二十一年,与鄯善、焉耆遣子入侍,光武遣还亡,乃附属匈奴。明帝永平十六年,汉取伊吾卢,通西域、车师始复内属……和帝永元二年,大将军窦宪破北匈奴,车师震慴,前后王各遣子奉贡入侍,并赐印绶金帛。”

据《史记》、《汉书》、《后汉书》的记载,边疆各族纳质于汉朝的有南越、匈奴、鲜卑、乌桓以及车师、龟兹、莎车、大宛、康居、乌孙、鄯善、焉耆、拘弥等西域国。

在西域诸国纷纷遣子入质于中国的同时,汉天子也曾遣子质于外国。

《大唐西域记》[2]卷一迦毕试条云:“大城东三四百里北山下,有大伽蓝,僧徒三百余人,并学小乘法教。闻诸先志曰:昔犍陀罗国迦腻色伽王,威被邻国,化恰远方,治兵广地,至葱岭东。河西蕃維,畏威送质。迦腻色伽王既得质子,特加礼命。寒暑改馆:冬居印度诸国,夏还迦毕试国,春秋至犍陀罗。故质子三时住处,各建伽蓝。今此伽蓝,即夏居之所建也。故诸屋壁图画质子容貌服饰颇同东夏。其后得还本国,止有故房,虽阻山川,不替供养。故今僧众每至入安居解安居,大兴法令,为诸质子祈福树善,相继不绝,以至于今”。

卷四至那仆底条又云:“昔迦腻色伽王御宇也,声振邻国,威被殊俗。河西蕃維,畏威送质。迦腻色伽王既得质子,赏遇隆厚,三时易馆,四兵警卫,此国则质子冬所居也。故曰至那仆底。质子所居,因为国号。此境已往,泊诸印度,土无桃李,质子所植,因谓桃曰至那你(注云:唐言汉持来);梨曰至那罗阇弗呾逻(注曰:唐言汉王子)。故此国人深敬东土。更相指告语,是我先王本国人也”。

此外,《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也提到,迦毕试国“有一小乘寺名沙落迦,相传云是昔汉天子子质于此时作也。其寺僧言:‘我寺本汉天子而作,今从彼来,先宜过我寺。’法师见其殷重,又同侣慧性法师是小乘僧,意復不欲居大乘寺,遂即就停”。[3]

从这几段材料来看,在迦腻色伽统治时期,中原王朝(之西北地区)曾经向贵霜帝国送过质子,并且还居住了相当一段时间。冯承钧先生认为,东土送质子之国是疏勒,“质子”乃是疏勒王之舅臣磐。适当东汉安帝元初年间,即公元二世纪初。[4]冯的依据是《后汉书》卷118疏勒传的记载,从而断定质子于贵霜者当为疏勒。其文曰:安帝元初中(107—120年)疏勒王安国以舅臣磐有罪,徙于月氏,月氏王亲爱之。后安国死,无子,母持国政,与国人共立臣磐同产弟子遗腹为疏勒王。臣磐闻之,请月氏王曰:“安国无子,种人微弱,若立母氏,我乃遗腹叔父也,我当为王。月氏乃遣兵送还疏勒,国人素敬爱臣磐,又畏惮月氏,即共夺遗腹印绶,迎臣磐立为王。更以遗腹为磐驼城侯。后莎车畔于阗、属疏勒。疏勒以强故,得与龟兹于阗为敌国焉。顺帝永建二年(127年)臣磐遣使奉献。帝拜臣磐为汉大都尉,兄子臣勲为守国司马”。冯先生认为,“臣磐前后有无他人质于贵霜,史无明文,而疏勒王族徙贵霜者只此一见。余疑玄奘所闻建沙落迦寺之质子或即此人。”[5]林梅村先生则将汉送质子的范围进一步扩大,他说:“古代中国以发源于昆仑山的和田河为黄河之源,所谓‘河西蕃维’显然指和田河流域的于阗及其以西莎车、疏勒等国”。[6]由此可以推断,中原王朝纳质于外确是不争的事实。

一般而言,纳质制度只存在于边疆少数民族和汉中央王朝之间,而且多是前者纳于后者,中原王朝纳质于外国者很少。然互纳质子,从本质上讲,是政治、军事上的统治策略,是双方在不同时期力量对比强弱的反映。

少数民族的纳质,主要是迫于中原王朝的军事压力。质子的出现不仅与中原王朝的征伐有关,而且和西域诸国内部势力消长等因素有关。“都护建立以后,属国纳质,更被确定为一种经常制度”。[7]然汉王朝纳质于外,是有其深刻历史背景的。一是汉廷要利用质子的特殊身份对其进行有效的统治,二是汉廷要减轻经营西域的经济负担。

傅介子刺杀楼兰王安归后,汉扶立尉屠耆为王,尉屠耆是公元前92年入质于汉廷的,公元前76年归国继王位,在汉长达16年。从他开始,汉利用质子王位继承人的身份,积极扶立亲汉的西域国王,包括龟兹质子白霸(91年扶立)、焉耆质子元孟(94年扶立)、车师后部质子卑君(153年扶立)、拘弥质子定兴(175年扶立)。在这个阶段,汉认识到质子可能成为王位继承人,而加以重视,不轻易刑杀之。随着匈奴势力的衰落,汉即禁止其接受西域质子。公元前5年,乌孙翕侯援疐质子于匈奴,汉遣使“责让单于,告令归还卑援疐质子”。[8]单于受诏,遣归。这是汉廷统治西域积极举措的一个典型例证。

同时,在汉王朝由盛转衰之后,统治阶级的穷奢极侈,官僚机构的膨胀和镇压人民反抗的费用日增,使两汉财政更趋紧张。于是,朝中一再兴起是放弃还是经略西域的争论。质子政策的推行可以缓和这种矛盾。即汉朝在西域保有一定军事力量的前提下,借助于质子政策,进可以扶立质子,建立亲汉政权;退可以挟质要挟在位诸王服从都护(西域长史),遵汉意旨;诸国一旦叛变,可以先没入其质子。质子政策似乎成了代价极小,而收获极大的统治方法。

西域诸国向汉王朝纳质,对改善二者之间的关系也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安作璋先生认为:“一般说来,质子回国后,对于汉朝印象都是好的,国际关系反而因此更为密切”。[9]但从实际情况看,并非完全如此。他们更多的则是基于对自身势力和地位的考虑之上的。尉屠耆在汉16年,不可谓不长,即鄯善王位后,也确实长期亲附汉朝。这其中颇有奥妙可言:一是他在国中势力单薄,考虑到“前王有子在,恐为所杀”,于是要求汉遣将屯田;二是因为敦煌郡西邻白龙堆,烽燧直抵盐泽,汉廷易于以武力控制鄯善。[10]莎车王延(汉和帝时质子)教儿子当“世奉汉家”,是因为当时西域处于匈奴势力笼罩之下,莎车希望借汉的支持来保持独立。一旦强盛起来,匈奴之患轻而汉未授以西域都护之印,莎车王对汉怀恨在心。[11]班超扶立的龟兹质子白霸,在汉17年多。公元105年和帝死后,西域诸国叛变,围攻都护,白霸不顾吏人反对,迎梁慬入城,引起“龟兹吏人并叛其王,而与温宿、姑墨数万兵反,共围城”。[12]这件事说明,当汉在西域的力量衰落时,即使国王有向汉之心,但国人并不允许。

还有些质子虽是汉廷所扶立,但是在汉势力退出西域后则往往反叛。焉耆王元孟就是这样的人物。他也是班超扶立的,超还曾留焉耆半年慰抚之,和帝死后,他就背叛了。此外如疏勒王忠(非质子)也曾攻打扶立他的班超。

考察两汉质子政策的推行经过,我们不难发现,西域诸国是否遣送质子,质子回国继位后是否亲汉,是由汉在西域的势力、匈奴与汉的力量对比、西域国家的强弱等诸多因素为后盾的。桑弘羊就说:“力多则人朝,力寡则朝于人矣”。[13]

桑弘羊等人所代表的是西汉务实派大臣,他们习于边事,以建功为第一目标。而朝中一批儒士出身的官僚之所以赞成质子政策,可能是受到了春秋以来葆质传统的影响,这一传统源于西周礼制。质,原是西周贵族相见时所持的礼物,表现出宾主之间的政治关系。当时文献中也有了国家之间交换人质的记载,“周郑交质,王子狐为质于郑,郑公子忽为质于周”。[14]“庄襄王为秦质子于赵”。[15]在秦律中有关于葆子的专门条文。汉代,葆质制度主要行于边郡,武帝时期由于对外战争频繁曾恢复保宫制度,以拘押出征将士亲属,宣帝时废。汉儒遵循这一传统,称周边诸国臣属于汉是“万方绝国之君奉贽献者”。[16]董仲舒则建议对匈奴行质子政策,“质其爱子以系其心”。[17]这是汉推行质子政策的主导思想。

西域诸国的纳质和汉质子于贵霜有很大的区别。其一,历史背景,殊途同归。质子现象的出现,都是在被纳质国与纳质国之间力量对比悬殊的情况下发生的。两汉王朝的纳质大都发生在王朝兴盛之时;迦腻色伽统治时期正值贵霜王朝的鼎盛时期。如果我们把质子问题看作各国对外政策的一个重要筹码的话,那么,质子问题正是强国外交的集中体现。其二,纳质动因,各有千秋。西域诸国纳质于汉,正如前文所及,乃迫于汉之威慑和压力也。汉天子质于贵霜,可认为是汉天子出行在外的一次短暂旅程,并不具备真正意义上的质子性质。大月氏源于中国,尽管到迦腻色伽统治时期已时隔三百多年,对于汉王朝的情况还是了解的,对于汉廷太子,绝不会怠慢的。从前文所引《大兹恩寺三藏法师传》的相关内容看,贵霜对汉天子的态度还是相当友好的,“我寺本汉天子而作”,这种非凡的礼遇充分说明了这一点。其三,纳质主体,不尽一致。西域诸国遣子为质,其纳质主体当不再论。然史籍所载汉纳质之地“河西蕃维”,不论是疏勒,还是疏勒及其周围一带,当时都在两汉政权的控制之下。“无论帕米尔东西,对所谓中原王朝的向往都未尝中断,或遣使奉献,或遣子入侍,或接受册封,总之是不拘形式,保持联系”。[18]由于汉朝纳质主体相对于西域诸国来说是灵活多变的,因而将“河西蕃维”之质子认为是汉天子是一点也不为过的。

[1]《后汉书·班超传》.

[2][唐]玄奘撰.芮传明译注《大唐西域记全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95年,62页.

[3][唐]慧立.彦悰著.孙毓棠.谢方点校《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中华书局,1983年,35页.

[4][5]冯承钧:《迦腻色伽时代之汉质子》,载《西域南海史地考证论著汇辑》,中华书局,1957年,101页.

[6]林梅村:《汉唐西域与中国文明》,文物出版社,1998年,190页.

[7][9]安作璋:《两汉与西域关系史》,山东人民出版社,1959年,61页.

[8][17]《汉书·匈奴传》.

[10]马雍:《西汉时期的玉门关和敦煌郡的西境》,载《西域史地文物丛考》,文物出版社,1990年,11—15页.

[11]《后汉书·西域传》.

[12]《后汉书·梁慬传》.

[13]郭沫若校订,《盐铁论读本》,科学出版社,1957,81页.

[14]《左传·隐公三年》.

[15]《史记·秦始皇本纪》.

[16]《盐铁论·崇礼》.

[18]余太山:《两汉魏晋南北朝与西域关系史》序,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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