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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琴”在唐代的嗣响

2011-08-15刘小兵黄淮学院河南驻马店463000

名作欣赏 2011年8期
关键词:广陵散唐人嵇康

⊙刘小兵[黄淮学院, 河南 驻马店 463000]

“嵇琴”在唐代的嗣响

⊙刘小兵[黄淮学院, 河南 驻马店 463000]

竹林七贤代表着令人神往的名士风范,他们以其超尘绝俗的才情气质、个性禀赋,成为后人包括唐代士人崇拜和接受的偶像。文章从七贤事迹中抽取了“嵇琴”这个具有象征意义且颇具影响力的“符号”,展示七贤代表人物嵇康之诗性与才情在唐代的嗣响。以此说明嵇康以及竹林七贤已深深地留在了唐人的记忆之中,成为唐代士人精神传统与文学传统之一脉。

“嵇琴” 七贤 唐人 嗣响

主人有酒欢今夕,请奏鸣琴广陵客。

——李颀《琴歌》

六朝,因有着竹林七贤等所代表的魏晋风度而为后世众多学者所青睐。如宗白华所说:“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感情的一个时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艺术精神的一个时代。”(《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美学散步》)而唐朝,无疑也是中国文化史上一个最富于诗性与才情的时代,而且其风流俊士队伍之庞大、气度之恢弘,则又远在六朝之上。然而,唐人的诗性与才情并非与生俱来或从天而降,除了时代的原因,与他们对唐前尤其是六朝以来文化传统的吸纳是分不开的,作为名士风度之代表的竹林七贤自然成为唐代士人崇拜和接受的偶像之一。

而在竹林七贤中,若论人格魅力与艺术才情,嵇康无疑当首屈一指。他不仅仅以其“清峻”之诗文而入中国古代文学史,还凭其草书而入中国古代书法家行列,更以其高超的琴艺、与众不同的音乐理论(如《声无哀乐论》)尤其是与琴曲《广陵散》的不解之缘而入中国音乐史。本文仅就嵇康之“琴缘”以及唐人对“嵇琴”之传承与发扬,做一些探讨,以此展示竹林七贤之诗性与才情的某些侧面及其在唐代之嗣响。由此或可感受魏晋至隋唐之间,中国士人之精神气质曾经历过怎样的传承与流变。

一、嵇康与“嵇琴”

“嵇琴”一词,较早见于南朝梁周兴嗣的《千字文》,其中有“嵇琴阮啸”,庾信《思旧铭》曰“托情嵇琴,风云相得”,《晋书》亦有“嵇琴绝响”之语,至后代,“嵇琴”乃成为琴之一种、琴的又一代名词,这也许是后人对嵇康人琴俱亡的悲剧结局之不满的心理补偿,以此让嵇康的名字与世代不绝的琴声永远流传下去——这也是对嵇康的最好的纪念吧!

《晋书》言嵇康之志趣所在:“常修养性服食之事,弹琴咏诗,自足于怀。”亦如其在《与山巨源绝交书》所言:“今但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尤其是临终前那一曲荡气回肠的《广陵散》,更令人千载之下想见其为人。嵇康爱琴,为琴艺之高手,且为咏琴赋琴之名家。琴这一意象在嵇康诗中亦频频出现,如《赠秀才从军》十八章中五次与琴有关:“习习谷风,吹我素琴”、“目送归鸿,手挥五弦”、“鸣琴在御,谁与鼓弹”、“弹琴咏诗,聊以忘忧”、“琴诗自乐,远游可珍”,已不仅仅如宋徵璧所说“《赠秀才从军》而三及琴”(《抱真堂诗话》);又如《四言诗》:“操缦清商,游心大象”、“敛弦散思,游钓九渊”,如《酒会诗》:“素琴挥雅操,清声随风起。……但当体七弦,寄心在知己”,《答二郭诗三首》:“结友集灵岳,弹琴登清歌”,《五言诗三首》:“徘徊戏灵岳,弹琴咏泰真”。考之于汉魏六朝,赋琴者甚多,如蔡邕、马融、傅毅、傅玄、成公绥、陆瑜等,而萧统之《文选》独取嵇康之《琴赋》,另如唐人所编的类书《艺文类聚》《初学记》在“乐部”类也都多次征引了嵇康的《琴赋》。这不仅仅因为嵇康赋作本身写得好,而且,更与其人琴合一的卓越境界有关,与其人琴俱亡的悲剧结局有关。嵇康一生可谓与琴结下了不解之缘,用嵇康《琴赋》中的话来解释其原因,那就是他认为“众器之中,琴德最优”,琴对于嵇康来说“可以导养神气,宣和情志,处穷独而不闷者,莫近于音声也”,“可以感荡心志,而发泄幽情”。并且,嵇康还在《琴赋》之结尾发出了近乎宿命般的感叹:“琴德,不可测兮。体清心远,邈难极兮。良质美手,遇今世兮。纷纶翕响,冠众艺兮;识音者希,孰能珍兮?能尽雅琴,唯至人兮!”

尽管嵇康在这篇《琴赋》中发出了生不逢时、知音难求的喟叹,临终前亦有“《广陵散》从此绝矣”的遗憾,然而,正是由于嵇康用自己的生命将这传统的琴德、琴艺发展到了近乎凄美绝伦的艺术至境,他才不仅仅在生命最后的舞台上获得了三千太学生的顶礼膜拜,而且,在他身后包括唐代也找到了更多的知音。可以说,嵇康身后世代不乏知音,亦不乏“嵇琴”之回响!

二、《广陵散》在唐代的流传

现代学者经过研究认为,《广陵散》可能是产生于汉代中期的一首民间乐曲,演奏之乐器也不仅限于古琴,能演奏并传承此曲的亦并非嵇康一人;而且此曲历经唐宋元明清,至今犹存(参见吴钊、刘东升编著《中国音乐史略》)。但是,在后人包括唐人眼里,嵇康与琴、与《广陵散》似乎已密不可分。嵇康已死无法复生,唐人于是对《广陵散》是否真的已成“绝响”进行了不懈的探究,并因此而留下了相关的话题。

如顾况的《王氏广陵散记》:

众乐,琴之臣妾也;《广陵散》,曲之师长也。琅邪王淹兄女未笄,忽弹此曲,不从地出,不从天降,如有宗师存焉。曲有《日宫散》《月宫散》《归云引》《华岳引》,意者虚寂之中,有宰察之神,司其妙有,以授王女。於戏!天地鄙吝而绝,神明倜傥而授,中散没而王女生(一作传),其间寂寥五六百年。先王作乐,殷荐上帝,有不得而闻者。鼓钟时动,敢告于太师。

此文将琴置于乐器之王的位置,《广陵散》则为曲中师长的位置,更令人惊喜的是:嵇康死后,寂寞五六百年的《广陵散》如有神助般地由王氏之女重新奏响!

《唐语林》曰:

韩太保皋深晓音律,尝观客弹琴为《止息》,乃叹曰:“妙哉,嵇生之音也!为是曲也,其当魏、晋之际乎?《止息》与《广陵散》,同出而异名也。其音主商,商为秋声,天将肃杀,草木摇落,其岁之晏乎?此所以为魏之季慢也。其商弦与宫同,是臣夺其君之位乎?此所以知司马氏之将篡也。“广陵”,维扬也;“散”者,流亡之谓也;“杨”者,武后之姓,言杨后与其父骏之倾覆晋祚者也。晋虽兴,终“止息”于此。其音哀愤而噍杀,操蹙而惨痛,永嘉之乱,其应此乎?叔夜撰此,将贻后代知音,且避晋祸,托之鬼神,史氏非知味者,安得不传其谬也欤?”

《全唐文》卷六百二十三载:皋,字仲闻,擢贤良科。贞元中累拜尚书右丞,元和时授忠武军节度使,入为吏部尚书兼太子少傅,长庆元年拜尚书右仆射,为东都留守。韩皋对于《止息》的一番感叹被命名为《广陵散解》而收入《全唐文》。

而僖宗时人陈康士在《琴调自叙》中亦曰:

余学琴,虽因师启声,后乃自悟。遍寻正声,九弄、广陵散二胡笳,可谓古风不泯之声也。

可见,尽管嵇康认为“《广陵散》从此绝矣”,唐人似乎并不甘心,他们宁愿相信《广陵散》尚在人间,还可以聆听到它动人的旋律!并且还要赋予《广陵散》以丰富的弦外之音!此外,唐代还流传有名曰《嵇康怨》的琴曲,亦当与嵇康有关。

《广陵散》同时亦成为唐人写诗做文的一个意味深长的典故,如:

李白《忆崔郎中宗之游南阳,遗吾孔子琴,抚之潸然感旧》:

谁传《广陵散》,但哭邙山骨。

李白《自溧水道哭王炎三首》:

一罢《广陵散》,鸣琴更不开。

陈存《楚州赠别周愿侍御》:

淮南木叶飞,夜闻《广陵散》。

李德裕《房公旧竹亭闻琴缅慕风流神期如在因重题此作》:

流水音长在,青霞意不传。独悲形解后,谁听广陵弦。

可见,伴随着一曲《广陵散》,嵇康不仅走进了唐人的音乐世界,更走进了唐人的精神世界。

三、唐人的“琴趣”与“嵇琴”之声

琴在唐人的精神生活中占有着重要的位置,与琴有关之诗文众多,检索全唐诗及其补编,仅琴字就出现七百七十余次。唐人在表现自己“琴趣”之时,常常会联想起竹林七贤,尤其是想到嵇康。先看下面这两首诗:

李峤《琴》:

名士竹林隈,鸣琴宝匣开。风前中散至,月下步兵来。淮海多为室,梁岷旧作台。子期如可听,山水响余哀。

韦庄《赠峨嵋山弹琴李处士》:

峨嵋山下能琴客,似醉似狂人不测。何须见我眼偏青,未见我身头已白。茫茫四海本无家,一片愁云秋碧。壶中醉卧日月明,世上长游天地窄。晋朝叔夜旧相知,蜀郡文君小来识。……广陵故事无人知,古人不说今人疑。

这两首诗一为咏琴,作者李峤为盛唐诗人;一为赠人(赠弹琴之人),作者韦庄为晚唐诗人。但是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联系起“竹林名士”,想起“中散”、“步兵”、“青眼”、“叔夜”,想起那早已成为传说的《广陵散》。

再看下面的若干唐人诗句:

王绩《古意六首》(其一):

前弹广陵罢,后以明光续。

上官昭容《游长宁公主流杯池二十五首》(之一):

携琴侍叔夜,负局访安期。不应题石壁,为记赏山时。

张昌宗《奉和圣制夏日游石淙山》:

叔夜弹琴歌白雪,孙登长啸韵清风。

司马逸客《雅琴篇》:

将军塞外多奇操,中散林间有正声。

李颀《题少府监李丞山池》:

窗外王孙草,床头中散琴。

元稹《病减逢春期白二十二、辛大不至十韵》:

琴待嵇中散,杯思阮步兵。

落照渊明柳,春风叔夜弦。

许浑《出永通门经李氏庄》:

中散狱成琴自怨,步兵厨废酒犹香。

李群玉《言怀》:

白鹤高飞不逐群,嵇康琴酒鲍昭文。

李中《赠海上书记张济员外》:

温庭筠《感旧陈情五十韵献淮南李仆射》:

抑扬中散曲,漂泊孝廉船。

甚至小鸟鸣叫之动听也可以用嵇康的琴声来形容,如齐己的《早莺》“:羽毛新刷陶潜菊,喉舌初调叔夜琴。”

从以上列举的诗句我们已经可以看出:在唐人盎然的“琴趣”世界里,风流倜傥的嵇康及其荡气回肠的《广陵散》,已经成为唐人无法忘却的历史记忆,成为唐人挥之不去的“嵇康情结”!于是,在唐代,才有了大量的嵇康的追随者,我们才听到了“嵇琴”在唐代的回响。嵇康与琴就如同陶潜与酒一样,琴几乎成为了嵇康的“专利”,成为嵇康标志性的“符号”,故而,王绩乃有:“渊明对酒,非复礼义能拘;叔夜携琴,唯以烟霞自适。”(《答刺史杜之松书》)白居易亦云:“古之达人,皆有所嗜,元晏先生嗜书,嵇中散嗜琴,靖节先生嗜酒。”(《太湖石记》)

下面这两首唱和之作,同样体现出唐人对嵇康的认同与追随。

陆龟蒙《添酒中六咏·酒杯》:

叔夜傲天壤,不将琴酒疏。制为酒中物,恐是琴之余。一弄广陵散,又裁绝交书。颓然掷林下,身世俱何如。

皮日休《奉和添酒中六咏·酒杯》:

昔有嵇氏子,龙章而凤姿。手挥五弦罢,聊复一樽持。但取性淡泊,不知味醇。兹器不复见,家家唯玉卮。

这两首诗从题材上说皆为咏酒诗,且歌咏的对象都是酒杯,但是他们联想到的历史人物却都是嵇康;唐代诗人在自己的琴酒生活中,遥想着嵇康手挥五弦、颓然林下的神姿风采,在这遥想之中,七贤与唐人彼此成为了知音。皮、陆所生活的时代已至晚唐,末世之中的七贤追忆或许更有其深意吧?

中国之琴史可谓源远流长。《史记·乐书》云:“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夔始作乐,以赏诸侯。”由此可知琴与乐最初的主要功能在于礼乐教化;先秦六艺之中包括乐,琴艺亦是士人必修之功课。而当中国之士人将个性情感投射到琴艺之中时,便留下诸多千古佳话:俞伯牙《高山流水》以觅知音;司马相如以一曲《凤求凰》传达爱情;嵇康则凭借临终前一曲摄人心魄的《广陵散》,给后人留下了魏晋风度的绝唱!从此,琴成为了“古来名士,多所爱好”(颜之推《颜氏家训》)之物。回望历史长河,我们发现:嵇康以其刚烈与决绝,用生命的代价奏出的那一曲《广陵散》也许真的已成绝响,即便如极富诗性与才情的唐人亦难以重奏。但是,作为魏晋名士风流的代表,嵇康赋予了传统的“琴德”以新的内容,同样留给唐人诸多启示:如其“浊酒一杯,弹琴一曲”的理想志愿,如“目送归鸿,手挥五弦”的神采风韵,如“弹琴咏诗,聊以忘忧”、“琴诗自乐”、“琴咏泰真”等等,即以琴、酒、诗来怡情悦性、抒愤忘忧,以琴、酒、诗来体验并表现个体生命之真味,这种生存策略与模式历经汉魏六朝而至唐代,渐次成为了中国士人的一种精神传统、一种集体无意识,从而成为了中国士人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尽管,这种精神传统的确立并非嵇康一人之功,但是,嵇康及其“嵇琴”确实具有经典与示范之意义。

本论文为2011年河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唐代文献中的‘七贤记忆’”成果之一

作 者:刘小兵,黄淮学院中文系教师,南京大学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及文学批评史研究。

编 辑: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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