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哥
2011-08-15齐术洋
● 齐术洋
大 哥
● 齐术洋
很圆的月亮。
回家的小路清晰可见,以至于路边田地的麦穗流露出成熟。我知道,大哥所谓的“大战红五月”已经到来。该回家看看大哥了。二三个月不见,也不晓得他生活得怎样。小麦颗粒饱满吗?旱育秧成功吗?那头小牛犊是否可以耕地耙田?
那把挂锁告诉我,大哥还是早出晚归。时针悄悄滑向22点,学生下晚自习的钟声早已响起,城里人早已进入梦乡。我鼻子一酸,真的想哭。难道城市与乡村、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的差别就这样条分缕析吗?
月亮湾,酷似半月,座落于月亮山脚,生养着九十余号人。老远就听见哔啵啵的响声,看见浓浓的烟雾,冲天的火光。那是月亮湾人在焚烧菜籽杆。我不只一次给大哥讲过,秸杆还田的重大意义、作用。大哥说,现在煮饭不用再去铲草皮捡拾柴草,桑条,沼气用都用不完,我说污染空气影响飞机飞行。大哥说,我们这里山青水秀哪能污染空气。一年两年都没看见飞机,又哪能影响飞机飞行。意外的是,只有大哥的菜籽杆依然横七竖八地躺在田头,并且明显地被拦腰砍过几次。
月亮湾没人。有的只是熟悉的面孔和大声的问候。两天都没看到你大哥的人影了,许是在牛角地背麦子,有人高喉咙大嗓子地对我说。
牛角地,我再亲热熟悉不过的地儿了。一条地垄使两县泾渭分明,地垄两边的地都叫牛角地,牛角地地势稍高,却平展土质肥沃很适宜耕种,一条宁静蜿蜒的小河从脚下流过。二级提灌的沟渠就在牛角地台下,两县共用。
牛角地静得怕人,鸟儿虫儿忙碌了一整天,甜甜地睡了,只有玉盘挂在高空,轻盈地向西移动,间或有影子散布林间,斑斑驳驳,像撒了一地碎银。大哥到哪儿去了?该不是劳累过度又睡在麦地了?有一年大忙,收割水稻与拣老蚕挤在一起,哥居然照着煤油灯盏采桑叶。四背篼桑叶采满,哥就倒在桑园地酣然入梦。醒来一身露水。
“月亮出来亮堂堂,
对直照进妹的房。
妹的屋里样样有,
少个枕头少个郎。”
一个亮亢热烈的声音,惊吵了夜的宁静。麦快黄鸟已停止歌唱。(那是催促农人趁天好收割的季节鸟。)
是谁在大忙时节有这闲情逸致?这热辣辣、撩人心魄的情歌唱给谁呢?牛角地有人。最直观感觉告诉我。好奇心鼓动怂恿我轻手轻脚重返牛角地。
“石榴开花叶儿青,
十八罗汉戏观音。
菩萨都把仙规犯,
哥哥你是木头人。”
歌声又起。细听,歌声是从两县牛角地传来。依然热辣,撩人心魄,充满挑逗,我不须审视,眼里就有一个女人,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一个敢在夜晚唱歌的女人。
那郎是谁呢?我看见咱家牛角地尾一棵柏树下有忽明忽暗的烟火。
我无法言语。我不可言语。月儿渐渐西沉。我怀着无以名状的心情踏上返校的路。路还是来时的路,崎岖不平的山路;月亮还是来时的月亮,清亮无杂的月亮。我的心里只有大哥,那忽明忽暗的大哥。
大哥是苦命的人。我在心中喊道。
母亲似乎有些狠心,在我五岁、妹三岁那年的秋天,来不及将谷草上树的秋天,倒在合作社月亮湾田里金黄的秋天。哥顺理成章收拾了书包,走出校园,跨进田园,土地成了校园,水稻、小麦、肥料、杂草成了课本,老农成了老师,我和小妹是他高举轻放拳头的学生。
父亲倒还仁慈些,终日与大哥困守着八、九亩薄田瘦地。闲时也砍些竹来,剖好,或挂于梁担,或沉于水中,编些篾货,如撮儿、筲箕、蚕具,拿到乡场上卖,换些油、盐、酱、醋回来。父亲最大的功劳是在哥25岁,我15岁,小妹12岁那年娶回嫂子,最大的失误是该听嫂子的话另立锅灶而不是大哥的话等弟妹学业有成。嫂子说话在理,我和小妹实在是跟脚棒绊脚石,我读高中、小妹读初中。大哥不是我们的亲哥,是父母抱养的。世事就怪,父母不生则已,一生接连二个。政策如允许,还不知有几个弟妹。嫂子离我们而去,在一个逢场天,谁也不会怀疑的逢场天。至今我还认为,嫂子的离去我要负完全责任,父亲的大病一场撒手西去我也要负完全责任。
我无法弥补我的过失。县城读高中时,我辍学了,外逃邻县打工。大哥几天几夜不吃不喝马不停蹄的奔波,换来的是一个重而有力的巴掌,听到的是一句“就是把土地老爷偷去卖了也要供你和小妹读书”的话,见过的是嫂子离去也没掉的眼泪,我和小妹只有规规矩矩老老实实读书。我川大毕业,自动放弃在市群艺馆工作的机会回到家乡教书育人,其动机最简单不过。“只要你们好,我就好,小妹再回来我就不认你们”,大哥坚硬的言语把科技大学毕业的小妹留在了市上。
大哥,我和小妹想要个大嫂。我和小妹多次劝说大哥。人都四十几了,算了。女人家,有个女人才是家,平时缝洗浆补,生病端汤递水……算了,十几年都过了……,你们的子女也是我的子女……。
大哥出事了。
平常走三个小时的山路,我居然只用了个把钟头。
“小齐娃,你回来晚了,派出所一个小时前才把你哥带走”,齐大爷唉声叹气地说。
“人啊,看不出来,恁们干那种事,幸好是强奸未遂”。
“我早就说过,那婆娘黄品花是狐狸精、扫帚星,哪个男人跟到她都要倒霉,天生一副克夫相”。
“黄品花,名字就不好,一个女人三个嘴巴……”
我脑子空无一物象一篇白纸,白得耀眼,恍如昨年牛角地那晚的月亮。黄品花?狐狸精?扫帚星?克夫相?身材高挑敢在夜晚唱歌的黄品花?嫁了二次男人的黄品花?
杂乱的声音逐渐散去。我呆立在那忽明忽暗的地方,大哥强奸黄品花未遂的地方。锯儿镰割倒后乱七八糟的麦子,一块折皱的大塑料薄膜,仿佛还在展示几个小时前不堪入目、月亮湾人认为丢人现眼、羞辱祖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幕。
脑子里逐渐有了东西。月亮湾人的品头论足、指指点点似在眼前。黄品花,前年死了张姓男人;够怪的,男人帮邻居抬石头恰遇纤绳断被活活砸死。之前嫁过一次人,也被她克死,好端端的男人走路摔了一跤就再也没有爬起来。据说黄品花二十多年前是被人贩子卖到邻县的,后来,老家公安局曾汇同县打拐办来解救她,她死活也不回那个大山深处的家会唱情歌的大山深处。黄品花至今带着一个女儿,十六七岁,是与第一个男人生的。黄品花的父母过逝近亲远亲只好作罢。公安局、打拐办打道回府交差。黄品花欲再嫁,张姓人家想尽千方百计阻挠。
大哥就是因为这个女人而进派出所。正午,一过路人走人户路过牛角地,见一碎花衣衫抛在地头,黄品花衣衫不整,披头散发,又见一男子全裸,以为强暴。不知哪来的勇气,过路人惊光火扯地吆喝“不得了哟,不得了哟……”
记忆的闸门逐渐打开。昨年三月,正是“蚕月条桑,取彼斧戕,以伐远扬,猗彼女桑”之季节。下了晚自习,也是很好的月亮,我步行回家,看着尊敬可爱的大哥。带上酒菜,我想和大哥喝上二杯小酒,话农事、摆闲条,套近乎,补偿亲情。哥的洒量其实小得可怜,一包烟十天半月可以不动。两三大杯酒下肚,哥已面红,再喝就凶煞煞,再举杯,就语无伦次,再举杯……。我扶哥上床,脱下鞋袜,无意间《民间情哥》一书跃入眼帘。我随手翻来,哈哈我的书怎会在哥房间?
“太阳落坡四山黄,问姐想郎不想郎?丝瓜牵藤长相思,豇豆开花相成双。”
想,一个还挺工整的字。随后是大大的问号。那是哥所作的眉批。我掏出钢笔,信手拈来《诗经》一首并龙飞凤舞写下: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然后不知所以睡下。
“起来,太阳都照屁股了”,哥冷峻地对我说道。怪怪的眼神,粗暴的动作,那眼睛里缺少了以往的父爱母爱和“我把土地老爷偷去卖了也要供你和小妹读书”的温柔和甜蜜。睡梦中的我不知个中缘由。我不明不白地离开了那个可爱的家和如父的大哥。时至今日,我终于明白但惭愧终身。人人都有想,人人都有爱,(对他而言,不敢奢望什么追求),想和爱的实现有一定距离,需要一个支点。我和小妹精神上是富有的,设想上美好的,但忽略了作为人的生存理念基础。这是我和小妹的悲哀,也是我和小妹犯下的最高的低级错误。
小妹赶到派出所已是鸟儿归巢鸡鸭进圈时分。小妹眼圈红红的,可怜兮兮的。我多么希望她是实实在在痛哭了一场,因为从心里上讲我好受些。毕竟她在市上我在乡村。二哥,不管花多少钱,多大代价,我们必须将大哥保释出去,哪怕责任由我承担,小妹说。那怎么行,这是法制社会,以德治国的社会,不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的社会,我说。小妹哑然,我看市上的人在法律面前也不见得比乡下人强好多。我在想,不是对小妹有偏见。不懂法的就是文盲。不懂科学种田的还是文盲。
“你是术洋?你是小雨?”一个声音对我和小妹说。
“我是,你是……?”一个高挑身材的女人站在我面前。
“黄品花”,我脱口而出。
“嗯,我就是黄品花“。
我终于看清了她。一件薄薄的碎花衣衫,仍然掩盖不了丰满的身子。三角眼,倒下相,鼻尖直,嘴微薄。
“你害惨了我大哥”,小妹兀地站起身,浑身颤抖,小小的手指竟然握成了拳头。
“算你哥走运,黄品花始终不承认那事。我川大同学在派出所工作的侄弟告诉我,据黄品花老实交待,一年前与你哥就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如果黄品花继续坚持下午的说法即强奸,你哥至少得服1-2年的刑。那女人果真刚烈,到派出所马上推翻所有言论,说你哥是冤枉的,她勾引了你哥。把他那张家小弟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的。你哥也是的,下午黄品花说什么他就只顾点头只顾按拇指印。黄品花不承认说是自愿的,他还是不表态。派出所调查取证后,认定不是强奸,一个孤男一个寡女。他还是满不在乎的。我办案几年,这种事还是头一回遇到。我们赶到牛角地这前,张家找你哥要钱私了,你哥始终不同意”。
“大哥,我们回家吧?”
我和小妹办理了相关手续。那道德、舆论的事就让大哥和黄品花去想吧、应付吧、面对吧。相信时间会证明一切,会冲淡一切,会洗涮一切。
“走,我们回家”我说。
“哥,我叫了辆车”小妹说。
“我们走路”大哥说。
那夜,我们走了很久很久。哥出奇的兴奋,与我抽完了三包烟,像我考上川大小妹考上科大一样。一路上大哥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她,怪可怜的,长相生就一了,我就不信这个邪!
这些话,只有我和小妹心底最明白。
来年,我和小妹可以当叔和姨了。
后记:《民间情歌》一书我非送哥不可。而且附上一首:
高山火地不用肥,二人相交不用媒。
多把肥料多窝草,多个媒人多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