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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散文的体式与体性

2011-08-15王渭清宝鸡文理学院中文系陕西宝鸡721013

名作欣赏 2011年35期
关键词:体式文体苏轼

⊙王渭清[宝鸡文理学院中文系,陕西 宝鸡 721013]

苏轼散文的体式与体性

⊙王渭清[宝鸡文理学院中文系,陕西 宝鸡 721013]

体式和体性是文体形态研究的四大要素之二。对于一代散文大家苏轼而言,其散文体式特点表现为:议论的明晰透彻、雄辩滔滔,叙事的挥洒自如、摇曳多姿,抒情的以理驭情、情理相生;苏轼散文体性特色有二:一是表现对象的广泛性、丰富和深刻性,二是艺术精神的自由性。

苏轼散文体式体性

近年来,随着古代文学研究方法向本土化的回归,学术界一反以往以西律中的学术观念,注重从古代文体自身的特点来研究古代文学的审美规律。在这方面,郭英德先生关于中国古代文体形态学的理论给我们研究古代散文创作提供了很好的启示。他以人体结构比喻文体的结构,认为一种文体的基本结构应包括体制、语体、体式、体性等从外至内依次递进的四个层次,①笔者在《苏轼散文体制创新管窥》一文中,从散文文体批评实践操作上进一步将这四个层次的具体含义理解为:体制即指我们通常所说的狭义的文体(文学体裁),它是一种文体区别于另一种文体的最为外在,也是最基本的特征;语体就是语言修辞、句法和语词使用的习惯,以及由此所构成的特定的语言风格;体式就是叙事、抒情、议论、说明等表达方式;体性指文本的思想内蕴、情感趋向、审美境界,乃至内容与形式相融合后的一种气质、神韵、风骨和感染力,它是作家人格的外化。②基于对文体形态内涵的如上理解,本文中笔者拟再对苏轼散文的体式与体性做一探讨。

一、体式

体式是文体的表现方式。在诗歌领域,古人常以赋比兴论诗之体式,而现代文体学在区别文体的表现方式时,常用抒情体、叙事体、议论体、说明体等概念。③苏轼散文在体式上是各体兼擅,而且常常把几种体式融合为用,具有自己的特色。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议论的明晰透彻、雄辩滔滔。苏轼在前半生积极入世,关心国计民生,写了大量的策论、史论,这些文章在当时就使他名满天下,后来还被当做科举文章写作的典范。个中原因在于,其行文立意往往切中肯綮,在援古证今中翻空出奇。如《留侯论》一文,由一个“忍”字发端,引申发挥。先从历史上寻找“忍”的依据,引用了张良“圯上进履”,“郑伯肉袒”等历史典故,然后再横向分析,由史推论,说明张良成功的原因,最后还绾合到开头的“忍”字上。此文的议论历来好评如潮。如明代王慎中说“:此文若断若续,变幻不羁,曲尽文家操纵之妙。”杨慎评“:东坡文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至其浑浩流转,曲折变化之妙,则无复可以名状……留侯一论,立论超绝如此。”《古文释义新编》卷八“:劈头提出一‘忍’字,辟去俗轮,翻却常解,立定主意。反反覆覆,到底总归一线,直如千丈游丝,袅袅天际,绝不见有断续去。此固由立意之高,而亦缘运笔之妙。”《古文辞类纂》卷四刘大评“:此文忽出忽入,忽宾忽主,忽浅忽深,忽断忽续。而纳履一事,止随文势带出,更不正讲,尤为神妙。”④

(二)叙事的挥洒自如,摇曳多姿。苏轼的记叙文,不论是人物传记还是亭台楼阁记,都像司马迁《史记》的人物传记一样,叙事有一主脑。而在叙事过程中,是“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自评文》),把叙事、议论、描写交互运用,文笔如行云流水。如《喜雨亭记》作为一篇亭台楼阁记,紧紧围绕“喜”、“雨”、“亭”三字叙写,并穿插议论。先说明物志喜是古已有之的传统,然后叙建亭子和命名的经过,又通过主客问答,说明以“喜雨”名亭的意义。吴调侯、吴楚材《古文观止》评此文:“只就一‘喜雨亭’字,分写、合写、顺写、虚写、实写,即小见大,以无化有。意思愈出而不穷,笔态轻举而荡漾,可谓极才人之雅致矣。”再如《石钟山记》写夜游石钟山的所见所闻所感,却以辩驳开始,对前人对石钟山的命名提出质疑,然后写夜游石钟山始末,在游的过程中,善于抓住景物特点着力描绘:大石“侧立千尺,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栖鹘“闻人声亦惊起,磔磔云霄间”,鹳鹤“若老人且笑于山谷”,水声“有窍坎镗之声,与向噌者相应,如乐作焉”,使人身临其境。另外如《超然台记》则从议论入题,然后记叙观览之乐趣。总之,苏轼记叙的共同特点是不为记叙而记叙,往往都要寻找一个最佳的角度,该议论则议论,当描写则描写,文理自然,而又姿态横生。

(三)抒情的以理驭情、情理相生。苏轼散文中的抒情,往往是理性的,或是表现生命的喟叹,或是表达一时的喜悦,都不是热烈的倾泻,而是含蓄表现,平淡出之。如《承天寺夜游》一文,本是作者在贬谪中苦闷心情的产物,作者当时与文中提到的张怀民可谓同病相怜,但文中却表现不出一丝的忧患,而是以“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含蓄地表达内心的落寞、寂寥和孤傲。再如《前赤壁赋》开篇写优游山水之乐,最直接的也不过是“扣舷而歌”。如此抒情的内敛的例子很多,它实际上代表了宋人人文精神的一个侧面。我们知道,宋型文化熏染下文人大都能儒、释、道三教融通,他们一面接受传统的儒家文化淑世进取,一面出入释老,保持内心的宁静与超脱。因此在成功时,他们一般不会表现出踌躇满志的得意,在失意时他们也没有期期艾艾的悲叹,范仲淹《岳阳楼记》中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正是宋型文人的人格精神写照。而苏轼自己的人格诚如我们第一章所论的,既有儒家的积极用世、仁民爱物、刚健进取,又有道家的任真自然、齐物忘我、避世高蹈,以及佛教禅宗的自性空明、心无挂碍、以平常心看待一切人生变故,集奋进、乐观、旷达于一身,将中国传统士人的进与退、出与处和谐地统一,真正实践了宋儒所标榜的“廓然大公,物来顺应”的天地境界。这种境界的本质是理智与审美的圆融,反映在文学的抒情风格上自然是清雅恬淡的,退一步说,即便有反映积极入世、抨击现实的文字,也往往是含蓄而内敛的。

二、体性

“体性”一词来自于刘勰《文心雕龙·体性》,此篇是刘勰专门论述作家与作品关系的文章,也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最早出现的论述风格形成的内在因素的专篇,综合刘勰的论述可知,所谓体性其实就是作家的创作个性,也就是风格。然而我们这里说的文体形态学意义上的体性,与刘勰的体性还有一定的区别,它的所指范围小于刘勰的所指范围,它主要指“文体的表现对象和审美精神”⑤。具体到苏轼散文中,他的体性是什么呢?笔者以为主要可从两方面去说,一是表现对象的广泛性和丰富深刻性;二是审美精神的自由性。前者指向散文文本的文化品格,后者指向散文创作的艺术精神。

(一)表现对象的广泛性、丰富和深刻性。翻开一部苏轼文集,只要粗略浏览一下就可看出,苏轼的散文从表现对象而言,可谓丰富多彩,其中既有经世致用的各体文章(奏议、表状、策论、制义、经说、史论等等),又有内容丰富的日常往来应酬尺牍,更有随兴而发的游记、杂感、读书心得,关于花鸟虫鱼、水石土木、笔墨纸砚的题记箴铭,以及带有宗教色彩的道教青词,佛教颂、赞、偈子。在一定程度上,这些文章可以说是反映封建士大夫生活的百科全书。这一点其实早在南宋就已有人认识到,如王十朋在《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序》中说:“东坡先生之英才绝识,卓冠一世,平生斟酌经传,贯穿子史,下至小说杂记,佛经道书,古诗方言,莫不毕究。故虽天地之造化,古今之兴替,风俗之消长,与夫山川草木禽兽鳞介昆虫之属,亦皆洞其机而贯其妙,积而为胸中之文,不啻如长江大河,汪洋闳肆,变化万状。则凡波澜于一吟一咏之间者,讵可以一二人之学而窥其涯矣。”⑥

然而今天我们一般人了解苏轼,首先知道他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是宋代豪放词派的开创者。其实,苏轼的成就和地位远不止此。近年来祁和晖先生提出解读完整的苏轼不能只重辞章,其中理由之一是因为在当时苏门六君子眼中苏轼才识首先不是辞章,而是道德和学问。以秦观在《答傅彬老简》中的一段话最为代表:“苏氏之道最深于性命自得之际,其次器足以自任,识足以致远,至于议论文章,乃其与世周旋,至粗者也。”理由之二是苏轼在才识上具有司马相如、扬雄以来蜀士的风范。理由之三是苏轼对汉唐以来文化学术及历史经验有深刻独到的总结⑦。这个认识对于纠正单一从文学角度理解苏轼的偏颇是有重要价值的,尤其作者提出苏轼在器识上具有扬雄、司马相如以来蜀士的风范,对于我们理解苏轼散文的表现对象丰富深刻性的成因具有深刻的意义。因为蜀学自汉代以来就形成一个优良的传统,那就是好读书实践,勇于探索,敢于创新思考。苏轼文章表现对象的丰富深刻其实就是蜀学精神的典范。那么,把文学和学术结合起来就可以解读出一个完整的苏轼吗?答案也是否定的。我们认为,苏轼对于中国文化的意义虽然我们可以勉强用逻辑的语言来概括为几条,但实际上这种概括永远是言不尽意的,正如林语堂在《苏东坡传·序》中所说:“元气淋漓富有生机的人总是不容易理解的。像苏东坡这样的人物,是人间不可无一难能有二的。对这种人的人品个性做解释,一般而论,总是徒劳无功的。在一个多才多艺,生活上多彩多姿的人身上,挑选出他若干使人敬爱的特点,倒是轻而易举。我们未尝不可说,苏东坡是个秉性难改的乐天派,是悲天悯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画家,是伟大的书法家,是酿酒的实验者,是工程师,是假道学的反对派,是瑜伽术的修炼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书,是饮酒成瘾者,是心肠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坚持己见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诗人,是生性诙谐爱开玩笑的人。可是这些也许还不足以勾绘出苏东坡的全貌。”⑧总之,苏轼其人的多姿多彩,也就决定了其文表现对象的多姿多彩。

苏轼散文表现对象除了广泛丰富之外,更重要的是他的文章从多方面深刻地展现了一位知识分子毕生对理想人格的追求。他的文章无论是表现自然界还是社会生活,其实最终都是指向成就一个大写的人。他笔下的山川景物、日月风光,是他光风霁月人格的写照,是生命努力摆脱此在的异化性,追求“月印万川”的诗意永恒境界的象征;他笔下的议论文字、传状、碑铭是在努力肯定生命的崇高价值;他笔下的许多交往应酬性文字大都是在努力探求世俗生存中的人际情感的和谐之路。也正是出于以上因素,才使得苏轼散文具有厚重而深沉的文化品格。

(二)艺术精神的自由性

学术界论及苏轼散文成就时最常用的语言是雄奇恣肆(或汪洋恣肆)、随物赋形、自然畅达、如行云流水、文理自然、姿态横生等等,其实支撑这些外在风格形态背后的主体精神只有两个字——自由。对此他自己在《文说》一文中说过:“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同时代的何在《春渚纪闻》中也记道:“先生尝谓刘景文与先子曰:‘某平生无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则笔力曲折无不尽意。自谓世间乐事,无逾此者。’”⑨其门人黄庭坚在《东坡先生真赞》中说他“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八说他为文“横说竖说,惟意所到,俊辩痛快,无复滞碍”⑩;明王圣俞评选《苏长公小品》“:文至东坡真是不须作文,只须随笔记录便是文。”⑪这些言论都说明了苏轼创作的自由个性,可以说自由是苏轼散文艺术创作精神的灵魂。

苏轼散文创作的自由风格成因有二:

一则来源于他独立思考的创新精神。他在《上曾丞相书》中曾说过“:是故幽居默处而观万物之变,尽其自然之理,而断之于中,其所以不然者,虽古之所谓贤人之说,亦有所不取。虽以此自信,而亦以此自知其不悦于世也。”也正是由于他这种不顾世俗得失毁誉,坚持独立判断的人格,才使得他在政治斗争中跋前踬后,既不见容于熙丰新党,又不得志于元旧党。但失之桑榆,收之东隅,他独有的风格、高标的文化人格又是他以独立的姿态进入文化创造的自由之境的根本保证。

二则与苏轼本人文艺思想密切相关。在文学本原论上,苏轼把文学已当成是自我心灵的表达方式,认识到文学作为人诗意存在的方式的独特性,这一点与传统儒家的教化论文艺观已拉开了距离,加之他受庄子和禅宗美学思想的影响,把庄子在“坐忘”中“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和佛家“佛禅“”万法平等”空思想象结合,培养了“寓意于物而不留意于物”的超逸洒脱的审美态度。尤其是经过“乌台诗案”以后,他对生命又有了进一步的了悟,认识到外在物欲对人生的戕害,认识到生命自由的可贵,经过一番反思,企图借助老庄佛禅来安顿灵魂,追求心灵的宁静和自由。而艺术创作和宗教解脱一样就成为他追求精神自由、与现实世界相抗衡的另一个可能世界。但是苏轼的创作并不是绝对的信马由缰。在《答谢民师推官书》中,他曾说作文“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所谓“文理自然”,就是辞能达意,遵循一定法度;所谓“姿态横生”就是不拘一格、努力创新。他在《书吴道子画后》一文中评吴道子的画是“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其实也正是他创作精神的自我写照。

①③⑤郭英德:《中国古代文体形态论略》,《求索》2001年第5期。

②王渭清:《苏轼散文体制创新管窥》,《宝鸡文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6期。

④⑪曾枣庄主编:《苏文汇评》,四川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145—147页,第376页。

⑥⑨⑩四川大学中文系唐宋文学研究室编:《苏轼资料汇编:上编》(二),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473—474页,第151页,第710页。

⑦祁和晖:《解读完整的苏轼不能只重辞章》,《西南民族学院学报》2002年第11期。

⑧林语堂:《苏东坡传》,百花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1页。

本文系宝鸡文理学院2009年重点科研项目“中国古代文学文体学研究”成果之一,项目编号:ZK081

作者:王渭清,宝鸡文理学院中文系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编辑:赵红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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