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日月短 壶里乾坤长
——刘伶《酒德颂》的文化解读
2011-08-15孙向华焦作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河南焦作454001
⊙孙向华[焦作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河南 焦作 454001]
人间日月短 壶里乾坤长
——刘伶《酒德颂》的文化解读
⊙孙向华[焦作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河南 焦作 454001]
文章从《酒德颂》入手,解读了竹林七贤之一刘伶的醉意人生,再现了魏晋时期名教与自然之争,政治动荡不安,战争频仍的社会背景下,名士生命危险苦闷而蕴发出的文士文化。刘伶醉酒是生命的悲哀与觉醒,是个性的解放与自由,是中国酒神精神之所在。
酒 文化 觉醒 酒神
刘伶,西晋沛国(今安徽淮北市)人,字伯伦,“竹林七贤”之一。《酒德颂》是他的千古绝唱,这篇有“意气所寄”之誉的《酒德颂》开头就说:“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万物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把天当做帐幕,把地当做席子,以太阳为门,以月亮为窗,想象瑰丽,气势恢弘!字里行间,弥漫着一种张扬的自我意识。文中他以“大人先生”自喻,将宇宙看做是自己的家,以为一万年不过是转瞬之间而已,他随着自己的意愿到任何他想去的地方。行无踪,居无室,幕天席地,纵意所如,不管是停止还是行走,都提着酒杯,唯酒是务,不知其余。不管其他人怎么说,自己一点都不在意。别人越批评,自己越要饮酒,喝醉了就睡,醒过来也是恍恍惚惚的,于无声处,就是一个惊雷打下来,也听不见,面对泰山视而不见。不觉寒暑,也不知世间利欲感情,将世上的一切看做是漂流在大河上的浮萍。
饮酒是刘伶人生的至乐,在他的人生境遇里,痛饮美酒就是他所能活出生命意义的唯一事情,在酒中与天地自然交融,与万物浑然一体。与刘伶有关的典故也都与酒有关,如“刘伶鸡肋”“刘伶病酒”“刘伶荷锸”“刘伶醉”,等等。他的一生,充满了与酒的传奇经历。《晋书》《世说新语》等正史有载;民间有传,如“杜康醉刘伶”至今仍脍炙人口。以至于人们说到刘伶,就想到了饮酒,他几乎成了饮酒者的代名词。一壶酒,一篇文,奠定了他中国饮酒第一人的地位。刘伶的人生是酒化了的人生,站在历史的视角审视刘伶的《酒德颂》,观照他的醉意人生,有着特殊的文化意义。
第一,刘伶醉酒是魏晋风流的体现,是生命的悲哀与觉醒。杨光黎说:“公元三世纪,中国文化的天空,最耀眼的光亮当属竹林七贤了!”①作为竹林七贤之一的刘伶,他的醉酒人生恰恰是魏晋风流的体现。刘伶生活在曹魏代汉、司马代魏的激烈动荡年代,刘伶曾做过建威参军,崇尚无为而治。在激烈的政治高压之下,他从与政权合作到避祸远离,关注的目光从广泛的社会趋势转入内心需求,开始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对历史进行反思和回应。于是和嵇康、阮籍、山涛、阮咸、王戎一起走进了竹林,开始以酒避世,在清醒与沉醉里优游,在痛苦和癫狂里找寻生命的意义的。所以尽管“贵介公子,缙绅处士,闻吾风声,议其所以”,甚至“奋袂攘襟,怒目切齿,陈说礼法,是非锋起”,但大人先生依然“捧罂承糟,衔杯漱醪,奋髯箕踞,枕麴藉糟”,并且“无思无虑,其乐陶陶”。袁行霈在《陶渊明与魏晋风流》中说,魏晋士人追求还自我以本来面目,主张用自我的言行使得自己的人生艺术化,摆脱现实社会中的种种苦恼,而且“这种追求必须是自然的,是个人本性的自然流露”②。刘伶的这篇作品,正是魏晋时期文人的心态的反映。刘伶的人生可以说是酒化了的人生,刘伶对酒的痴迷,正是本性的自然流露,是特殊历史条件下的无声的抗争。
第二,刘伶醉酒是名士风范的代言,是个性的解放与自由。“名士”一词,指以学术诗文等著称的知名士人,最早见于《吕氏春秋·尊师》:“由此为天下名士显人,以终其寿。”③该词在汉初还没有普遍使用,东汉时主要指有较高成就、受人欣慕而具影响力的有名之士。而在汉末以后普遍用来称誉魏晋知识分子的特殊人格,常兼具儒、道品味的人格特质即“名士”人格,是儒、道人生理想交融的人格典型,既有经世的使命感,亦带着道家飘逸的生命风格。刘伶生活的时代,恰是中国历史上政治最黑暗、社会最动荡的时期,恐怖色彩笼罩,百姓怒不敢言。魏晋正始年间,司马政权宣扬“名教”,即因名立教,是和等级名分相联系的一种制度,其中包括政治制度、礼乐教化等等,代表着官方价值体系,约束人的行为,维护既成秩序。于是就有了名教与自然之争。竹林七贤的代表嵇康在《释私论》中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主张,否定司马氏的伪善“名教”。结果嵇康被杀,“天下名士少有全者”。强烈的政治高压,动荡的社会现实,竹林名士们迫于无奈,便将悲苦消解在酒樽里,将摇荡之心安顿在竹林里,竹林和酒成为他们灵魂安顿的所在。所以,借酒消愁便成了文人名士发泄内心不满与苦闷情绪的良药,饮酒成为时尚,酒成了文人墨客的寂寞饰物,且唯有酒才是他们灵魂短暂休憩的抚慰者。
李泽厚先生说:“魏晋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重大变化时期。无论经济、政治、军事、文化和整个意识形态,包括哲学、宗教、文艺等,都经历转折。”④宗白华先生说:“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艺术精神的一个时代。”⑤《世语·任诞》有言:“名士不必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⑥因为对现实的不满与失望,以酒消愁,用酒精来麻醉深沉的苦闷,使自由独立的人格在醉意中得以显现;不肯与黑暗社会合作,不愿同流合污,以酒慰平生,以便悠游于酒后真实的人生。因此我们可以说刘伶醉酒体现了一种精神,凸现人格、自觉认知的精神,是个性的解放与自由,是名士风范的代言,尽管它带有一层深沉的苦涩。
第三,刘伶醉酒是中国酒神精神的体现。酒在人类文化的历史长河中,已不仅仅是一种客观的物质存在,而是一种文化象征,即酒神精神的象征。中国的酒神精神与道家的逍遥自由密不可分,始于老庄。庄周在《齐物论》中提出“物我合一”“天人合一”“齐一生死”的主张,高唱自由之歌;在《逍遥游》中倡导“乘物而游”“游乎四海之外”;在《齐物论》中提出“游乎尘垢之外”;《知北游》中则说“游乎无何有之宫”;《应帝王》中是“游无何有之乡,以出圹垠之野”;在《庄子秋水》中则说“宁生而曳尾涂”,也不愿“死为留骨而贵”,他宁愿做一头自由的在烂泥塘里摇头摆尾的乌龟,也不愿做受人束缚的昂首阔步的千里马。追求自由,忘却生死、利禄及荣辱,正是中国酒神精神的精髓所在。
酒是一种香气迷人的、有刺激性的无色透明液体。我国世代相传的酒精饮料,它会把人带入朦朦胧胧、恍恍惚惚、如梦似幻的超现实境界。它是浪漫的、飘逸的。因醉酒而获得艺术的自由状态,这是中国的艺术家解脱束缚获得艺术创造力的重要途径。刘伶在《酒德颂》中塑造的大人先生,正是“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日月有扃牖,八荒为庭衢”,且“幕天席地,纵意所如”。“兀然而醉,豁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孰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观万物,扰扰焉如江汉之载浮萍。”这种“至人”境界就是中国酒神精神的典型体现。大人先生正是通过饮酒来提升心境,至庄子物我两忘、齐物以消解是非、荣辱、生死和苦乐,以达到与道冥合、逍遥自适的超越世俗之境。“酒”使他心灵境界超尘脱俗,使他洒脱自如,与世俗无争。《世说新语》中说:“当醉与俗人相忤,其人攘袂奋拳而往。伶徐曰:‘鸡肋不足以安尊拳。’其人笑而止。”⑦刘伶鸡肋的典故便由此而生。他的灵活应变,以一句鸡肋怎能挡得了尊拳,使对方转怒为笑,收回拳头而去,化解一场危机。他不与俗人俗事争,他要争的是俗人所不敢之争,他要争的是天地自然之理。
他的宇宙豪气、天地深情在《酒德颂》中一览无余。百余字的《酒德颂》文简意赅,意境深远,豪情万丈。饮到极盛处,便脱衣裸形而饮。《世说新语》曰“: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衣,诸君何为入中?”⑧可以说是因酒而狂放至怪诞的地步了。刘伶的饮酒裸身为俗人所不齿,其实他正是透过酒所催化散发人的原始生命力,与天地万物自然融合,达到所谓的“物我合一“”天人合一”。人赤裸裸地从自然而来,赤裸裸地回归大自然,与天地并生,与万物合一,与道冥合。
由此可见,刘伶之于酒,其实是遁世的一种工具。他在酒中可以沉默,也可以发疯;可以看月升月落,也可以观云卷云舒;可以躲进小楼成一统,不管春夏与秋冬。正如陶渊明所吟“泛此望忧物,远我遗世情”。有人说,刘伶是畸形化了的阮籍⑨,刘伶将阮籍的饮酒思想发展到极致,以致他的人生都酒化了。
人间日月短,壶里乾坤长。刘伶善于饮酒,勇于醉酒,乐于发酒疯。所有俗事,都可以让一杯酒摆平。也正是鉴于此,司马王朝那“尊贵的拳头”,才没有挥到他“鸡肋一般的胸上”。总之,如果用世俗的眼光看刘伶,称其酒徒、酒鬼似乎都不为过,但放在当时特殊的文化背景里审视刘伶,则有着更深层的文化意义。酒在他的眼里,不仅仅是世人眼中的甘霖和清泉,而成了一种极具文化意义的象征——是生命的悲哀与觉醒,是个性的解放与自由,是酒神之所在。
①大卫:《修篁遗韵,响绝千古——竹林七贤的文学活动及文化意义》,http://vip.book.sina.com.cn/book/chapter_430 52_29551.html。
② 袁行霈:《陶渊明与魏晋风流》,台湾文史哲出版社1991年版,第571-597页。
③ (唐)孔颍达:《礼记·正义》引。
④ 李泽厚:《美的历程》,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11月底版,第81页。
⑤ 宗白华:《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审美》,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77页。
⑥ 刘义庆:《世说新语》,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1版,第175页。
⑦⑧ 刘义庆:《世说新语》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141页。
⑨ 何满子:《中古文人风采》,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20页。
作 者:孙向华,硕士,焦作师范高等专科学校语言文学系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语言学、文化学。
编 辑:水 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