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与思:雪丰谷诗歌的审美旨归
2011-08-15张宗刚
■张宗刚
诗与思:雪丰谷诗歌的审美旨归
■张宗刚
南京诗人雪丰谷的名字,容易让人想起“丰年好大雪”,想起“大雪满弓刀”,抑或干脆想起“五谷丰登”之类。自然,“雪丰谷”,这是一个笔名。雪丰谷本名王永福,一个实实在在而又吉祥满目的名字;他曾经的笔名“江月”未能长久,原因之一即是该笔名流于秀气、文雅、纤柔,不似“雪丰谷”这般包容大度吞吐万象。有着兵、学、商诸般身份的雪丰谷,英俊潇洒,雄姿勃发,亦儒亦侠,重义轻利,更兼世事洞明人情练达,集南人之秀和北人之豪于一身。而其阅历的丰富和学识的淹通,其对历史、民俗、逻辑、戏剧、音乐、经济学的涉猎与钻研,在当下密密匝匝的诗人中诚不多见。
雪丰谷1980年代起活跃于金陵诗坛,1990年代因故退隐,2005年重返诗坛,近年连续推出《南方牛仔》、《雪丰谷诗选》、《阳春白雪》三部诗集,遽显头角峥嵘之势。诗歌是精神世界的折光。雪丰谷搁笔十余载而诗心常绿,浪漫无改。诗人未必是世界的王,却无疑地是自己的王——每个诗人都是自己的太阳。从这意义上,王者归来的雪丰谷,正如传说中鲜衣怒马的王子,诗情重燃,热情更炽,一发而不可收,开始了其光风霁月的诗歌第二春。
雪丰谷的诗纵横恣肆,明朗隽永,幽深而开阔;其泼墨般的豪情,多向度的人生经验观照,才气与思辨的交织,裹挟着一泻千里的速度与力量,踊动着一往无前的坚硬和豪强。“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郑”(刘勰:《文心雕龙·体性》),诗人秉持开放式思维和高调叙述姿态,融以丰富的人生阅历、才情学识、个性品质,使得文本形态既雄浑如山,复明澈如水,弥散着诗性的大智慧。与时下诸多打着“现代”“后现代”的幌子蜂狂蝶浪胡涂乱抹者不同,雪丰谷的作品远离种种的帮派、口水和功利,拒绝高深玄奥与小圈子,未曾流于走火入魔作茧自缚。雪丰谷作品多以短诗为主,这些文本,往往想象奇特,小中见大,兼容并蓄,下笔舒卷自如而热力迫人,彰显草原般的辽阔、天空般的明朗、海枯石烂般的情怀和似水流年的喟叹,并呈现出静水流深的气质和难得的可持续写作特征。歌德《浮士德》中唱道:“永恒之女神,引导我们走”,对于商场精英和诗坛赤子雪丰谷,诗歌即是他永恒的女神,写诗即是滚滚红尘中诗意的栖居,是见证生命存在的精神方式。雪丰谷始终对诗歌抱以宗教般的情怀,藉之实现自我的救赎,护守静谧的心灵。
“文以气为主”(曹丕:《典论·论文》),不屑于模山范水镂月裁云,雪丰谷执着追求凝重、高远、浩渺之境,笔下交织着对个体身份的体认,对人类命运的诘问。流连万象,沉吟视听。凡诗坛大家,其文本无不具备深厚的哲学基础和文化背景。生活中的雪丰谷博览群书,广汲博纳,胃口庞杂,并不仅仅倚助于灵感、情绪、悟性和天份进行写作;可观的阅读量、丰沛的肺活量和出色的消化功能,使他得以拥有敏锐的感受、密集的知识、集大成式的腕力和百科全书般的气魄。一切艺术的大道要旨皆在于综合,因了出色的诗艺平衡能力,雪丰谷从容接通个体经验与公众经验,逐新求异而不废传统,总体诗风趋于厚重稳健。
一
从叙事、抒情到立意、修辞,雪丰谷的诗歌都是及物的:笔力沉实,粗犷淳朴,意境高远,心灵的触须敏感多变,如同章鱼的手,呈无限开放延展之姿。而他语言的雄浑与清澈则其来有自:源出于博大的胸襟,壮阔的思维,透明的心灵及丰富的人生底蕴。“一滴水,在葡萄里/躺着,亮着灯熟睡/甜丝丝的梦儿总是有滋有味/即便某日发酵成洋河大曲/醉卧枝头,一样可以十分开心/就像一位哨兵/热爱自己的哨位//一滴水,偶尔也多愁善感/看上去像露、像雾、又像风/但却能细致入微,像个活雷锋/服务人民从不叫苦叫累”,《一滴水》在物我合一主客交融中,弥散着浓郁的东方诗学韵味,琼浆般醉人。面对这样最终“灯干油尽,鞠躬尽瘁”的一滴水,诗人的感喟沉郁而浪漫:“它弱小,卑微,行事低调/即便喊上一嗓子,半赫兹音律/也远远低于大豆和麦穗/直到有一天,它被活活渴死了/许多水娃娃会披上白纱,踮起脚/迎风呛泪。一边悼念一边唱:/昔吾往矣,杨柳依依/今吾来思,雨雪霏霏……”全诗借助拟人、变形等手法,构置出奇异、诡秘、荒诞的图景,情深款款,哀感顽艳,绰具深度地完成了必要的生命反思和人性反思。“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白居易:《与元九书》),雪丰谷常常以朴拙、糙砺、率真的话语方式,传达对艺术的崇尚,对美的臣服,让人看到了冷静表象下的热血澎湃与大河奔流,感受到了青铜器般的质地——那样地沉实有力,雄风猎猎,时或悲音回旋。
洪荒漠漠,时空万里,河山巨变,沧桑漂移;雪丰谷脱离了纯粹的文人气质,笔下往往奔突着大写的主体,绰具傲视群雄之概。“那人是谁/用天边的火球点烟/长河上下,鱼苗吞水/芙蓉国里,白露掬辉”,《梦中人》有蝉翼之轻,亦有千钧之重,人与物、人与人在文本中达成平衡对应的张力。“谁的袖口,风云际会/一行大雁高飞”,“血管里箫声铁喙/转身时雪掩红梅”,箫声铁喙、雪掩红梅式的奇特意象,皆彰显纵横捭阖之气。“在太平洋西岸/我与那人握了握手/光线弯腰,闪电后退/三月不知肉味”,表现出阔大的时空意识和心理跨度。再如《今夜》:“今夜,星辰无语/水在低洼处,静静流淌/杰出的水,把自己的声音/浸泡在一弯银河里/带向远方”,一派仙风道骨,直欲引人乘兴逸去;“天空里墨迹儿丝丝飞舞/有两行文字写在脸上/那是我一直不愿发表的绝句/今夜,只有诗的心脏/能读出它的烫”,意想天开,浪漫飘逸,遥承老庄、屈骚、太白、东坡、稼轩而下豪放宏阔的东方诗学精神,幻象丛生而指意明朗。“水的方向,就是思想的方向”,如同格言警句般深入浅出,氤氲着深沉的文化哲学气息。
雪丰谷的诗歌或主旨显赫寄意单纯,或努力追求复调性、多元性、暧昧性、交叉性,有效地超越了单一的线性思维,注重文本的错综变化。“黄昏就像是一辆大巴/一路丢下了站牌和思路/载誉而归”,“一粒米如果陷入想象/天上的星星,也会跟着着迷/摇摇欲坠”(《月牙湖畔真知味》),从寻常物事中翻出新意,以种种的奇思妙想,演绎传统诗学精髓和醇厚的本土特色。“人生是否存在轨迹/走走停停,拥挤在一起/就像一团乱麻/拧成了一股绳,彼此之间/就重大路线问题/暗地里较着劲儿,各奔东西”,透过纠结扭曲的句式,《生存轨迹》凸显主体的思辨哲学:“我们总是在车水马龙之后/看到伤口。在伤口缝合的间隙里/闲谈边际。在边际不再对称时/才明白应付危机,把握机遇/我们总是在迷途之际/温故而知新……”全诗远离二值判断,悬置主体意向,在一派认真从容的智性书写中,隐隐带有一丝白马非马、飞矢不动式的诡辩气息,耐人寻味。
“像那些衣衫褴褛的面孔/迎着淅淅沥沥的文字/迈出骚体步”,《问》体现出雪丰谷的批判精神、反思意识和讽刺艺术,辛辣幽默的语风令人解颐。“地上的蘑菇/看见一头驴,用蹄子写诗/许多人争相去效仿/一时间驴声起、驴语相碰/蔚然成风……”诚为对乱象纷呈的当下诗坛的无情讥刺,亦是对我们这个“娱乐至死”(尼尔?波兹曼语)时代的反讽。诗人接着写道:“一支支水笔在纸上狂舞/思想瘫痪,水土流失/拈花的墓碑,青筋暴突/低头怀古”,在一幅深情和冷峻相交织的怪丽图景中,隐含着对世道人心的鞭挞。“江湖里的英雄/光着身子,头也没回,走了/扬长而去的背影/表明时间的某种态度/表明,人的运气再好/一旦露出臭氧一般的破绽/剑气逼人的紫外线/必将乘虚而入/令生活失重”(《蓝布长衫》),直白而执着的叙述,透出自审与自省。“心虚的还有我们/总是衣冠楚楚,遮遮掩掩/穿针引线式的穿街走巷/忙着营生,忙着交友/忙着用皱纹去缝补蓝布长衫/忙着,充当英雄”,诗人在喧嚣尘世中静观自我,揭橥形而上的现代性迷思。《偏头疼》同样以讽喻世象为主旨:“兴许是地球的磁偏场/近几天,旋转加剧了/我的偏头疼”,“医生一针见血地指出/你绕来绕去的毛病/就在于偏执”,“我信了他的话/因为头皮,开始发麻”,一本正经而语含双关,指向文化批判的鹄的。
彰显个性,洞见性灵,可吟可诵,气势如虹;雪丰谷注重节奏、温情、色泽、氛围等本体原素,在充满自信的探索中,不断建构着富于乐感和动态的个体诗学风格。“这是一个病入膏肓的冬天/听不见的哭声预言了她的一生/玉蝴蝶,汉白玉风化为雪的碎片”,《雪蝶》直抒胸臆,复寄意婉曲。《奉国寺游记》开篇一句“郭威,萧太后醒了么”,仿佛嘹亮的京剧道白,又如儆示人心的暮鼓晨钟。接下来,“上千年过去了/辽国的天空真的有那么灵验/就连云燕,都学会了/席地打禅,一丝不苟”,“郭威,萧太后的红指甲/还能够指点江山么”,以出色的诘问,试图撕开历史的封条,传递苍茫之思。“西宫禅院揪人的钟声/把几条木鱼捉进了水里/蓦然回首,哗哗流淌的时间/在‘燕云之战’尚存的碑亭下/悄悄拣回了自己的骨头”,诗人直奔主题,向着历史深处寻觅,在痛快淋漓中轻轻一拎,也即拎出了诗歌的龙骨。《进入冬眠》写道:“就这样作茧自缚/吐尽丝绸,不再扯淡缠绵/就这样了结与光线的恩恩怨怨”,在物我交融中书写一己的生命体验,描摹出生命的沉雄、美丽和哀伤。“雪地里,我的躯体已经干瘪/就像一只不想扑腾的蛹/抱紧时间,进入冬眠”,如是,忏悔、意志、欲望、爱情,都在雪丰谷笔下获得灿烂升华,呈现出崇高、鲜活、博大、深邃的现代性质地。
二
严羽评说宋诗是“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沧浪诗话》),在我看来,雪丰谷诗风颇似宋人诗句,善于以诗言理,每每议论锋发,言辞雄壮,矫夭多变,遂使文本呈现出独特的议论化理趣化倾向,笔下凝聚着偌多思想的珍珠、思维的稻谷。“一条鱼,命苦/被人用计谋钓了出来/祸从口出,在水下/同样颠扑不破”,《一条鱼》在讽世中见证哲理:“拼命挣扎的鱼儿/走投无路。它不懂/生它养它的这条河流/何以反目,成了同谋/抓它晒太阳,干嘛用刀/还要在伤口上洒盐/推进油锅”,叙述、议论融于一炉,用语直白,不事雕琢。“一条与世无争的鱼儿/死不瞑目。它当然不懂/天灾比不上人祸”,全诗卒章显志地完成了对人性险恶的挞伐,隐含着对世态人情的洞察。可以说,《一条鱼》就是雪丰谷的《行路难》,和前辈诗仙李白一样,雪丰谷也在用他的《一条鱼》,吟咏传递着“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式的生命感慨。
既然诗歌是哲学的近邻,雪丰谷便常常让诗歌与哲学同行,乃至与科学联姻。形而上的智性之思、哲理之悟,在诗人笔下所在多是。“穿一套绿马褂的黄瓜/在风中,头碰头地向我垂询/如何才能脚踏实地/把苦日子熬到头”,蕴含其间的沧桑情怀,使得《与黄瓜的一次邂逅》拥有了人性的深广度。“说实在的,啥叫苦日子/我与黄瓜之间的看法/一直不太一致/分处不同的认知范畴”,娓娓道来,口语化特色鲜明。“一丝不苟的黄瓜/态度诚恳,一个劲地追问/一阵莫名的悲凉/卡进了我的咽喉/我只好把身子背过去/假装咳嗽”,作者巧妙设置了人与物平等对话的语境,活灵活现,妙相纷呈。“同样是在地球上过一辈子/我的骨头,总缩在肉里/黄瓜的性格却很外向/毛茸茸的小刺像是在举手/问题尖锐而又挑剔/孜孜以求”,字里行间跃动着的问题意识,彰显思考的力度和思辨的高度。“那一日,扎手的黄瓜/被我扒光外套,凉拌吃了/叽里咕噜的肠胃笑眯眯的/接过话茬,并未改口/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依据自己的逻辑/从来不讲理由”,调笑、戏谑、玩世不恭,诗人显然是在以形而下的素朴方式,表达对实在世界的形而上思考,散发出人文的力量和人性的光芒,由此印证着帕斯卡的伟大定义:人是会思想的芦苇。
“还有一些打了补丁的孤单/被风吹着,吹着/如一件蓝布长衫/体温松懈了,两袖空空”,《蓝布长衫》意象分明,感知空灵。《今日无风》则呈现出一幅幅似断非连的图景:帆儿伺机动,果儿显自重;白云自修远,树木练内功;江流弯似弓,鹭鸶射天空;野兔岸边跳,我动心不动……在此,诗人干脆化身为神使赫耳墨斯(Hermos),向人间吐露智慧的秘密,绽放神启的花朵,所谓得鱼忘筌,禅意盎然,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积水漫过了山坡/地头的庄稼,没了/一片空白”,“又见秋日光景/又遇忙碌的燕子/那个坐失良机的农夫/一片空白”,“谁的脑袋,嗡嗡的/一片空白”,在这首《空白》里,诗人借景抒情,托物言志,通过比兴手法和讽刺艺术感时伤世,一幕幕图景如漫画般直露,亦如国画般含蓄;而文本的醇厚韵味,正在此种蒙太奇画面的有机组接中生成。因了充盈的知识底蕴,雪丰谷的作品大多诗情与哲思相交融,闪耀着思辨的光芒,读来恍如面对老子的《道德经》,抑或庄子的大块文章。
雪丰谷在诗中善于借用小说、戏剧、散文化手法,植以种种隐含着生动丰富的细节和尖锐矛盾冲突的场景,其诗歌形态始终是向外敞开的而非固步自封的。“感冒了。嗓子眼哧哧冒火/骨子里的磷跟着起哄/局部关节,似锥刺/隐隐作痛”,《小感冒》如一出活灵活现的小戏剧,人物、环境、情节、细节样样不缺,开端、发展、高潮、结局五脏俱全;诗人巧妙设置虚拟性假定性的情境,充分实现了人物语言、情态的个性化,凡生旦净末丑、唱作念打,诸般路数兼收并蓄,各擅胜场。“这事发生在下半夜/月黑风高,烛影空洞/细菌们拉帮结伙忙乎着/对细胞突然不宣而战/力图制造事端,力图/将我一棍子打懵”,荒诞、夸张、变形、扭曲等手法的运用,呈现出一幕幕忍俊不禁的场景,可谓热火朝天十风五雨。“这出鼻孔子加塞的苦肉计/里应外合,预先密谋串供/仿佛一群张牙舞爪的小妖/不停发出针尖般的尖叫/梦想一举拿下扁桃体/反转生物钟”,用语直白而惟妙惟肖,绘声绘色。“我笑了笑/如此小儿科的把戏,去/只一个翻身,我便不予理睬/呼呼大睡,岿然不动”,这是喜剧、笑剧、闹剧,抑或正剧?主体强悍的精神力量,将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传神表达了心灵由躁动而澹定的转换变化过程,仿佛季节的轮回一般妥贴自然,读来不由让人想起东坡居士的词:“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也无风雨也无晴。”(《定风波》)“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毂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临江仙》)要之,《小感冒》怨而不怒,中规中矩,不拘一格,纵笔成趣,流溢着智性的启发和智慧的颖悟。
部分诗篇,可以视为雪丰谷本人的自画像。如《打马归来》:“这个秋天是一匹骏马/尾巴飘逸如彗星/哒哒的蹄声响彻天籁/风尘仆仆的我/拎着一麻袋星星/打马归来”,在一派动感悠悠中,凸显抒情主体“英雄+浪子”的形象,一如身手不凡的古侠客。“这个兴高采烈的秋天/铜铃如白露,砸向山坡/果香浮动,如风灯/风尘仆仆的我/自酿一瓶人头马/打马归来”,古韵与今意化合,传统与现代交融;“我的喉头开始嘶鸣/字句跳跃,掀起一溜尘烟/这个剽悍而又肥壮的秋天/时间不过是一片云彩/我手握马鞭如握闪电/一路打马归来”,立体,感性,丰满,血肉与风骨并存,其奔放高涨的诗人情怀,充分彰显“马踏三秋雪,鹰呼万里风”(屈大均:《广昌》)式的潇洒俊逸卓荦不群,从中透出青天揽月般的豪情,发散着英雄气、豪侠气,见出主体性的扩张与弥散。冷眼看世界,热笔著诗文,雪丰谷诗中交织着欢乐与高亢、苦闷与忧伤、疼痛与冷静、执着与大气,清雄跌宕,环佩叮当,营造出多元化审美风格。“人到中年/腿脚不大好使/牙齿,隐隐作痛/儿女心偏重”,《人到中年》是开门见山的,赋比兴手法的恣意铺派,体现出对自我的清醒认知。“泥土味卷土重来/点点渗入梦,桃花泛红/在泥巴与桃红之间/摇曳着一张面孔”,有自嘲,有自许,有自得,有自信,有自叹,五味杂陈;“人到中年/中规中矩。知天命/偶尔与人争雄/识大体,求大同”,全诗旨在表达人生颖悟,对于生命体验的沉潜显然压倒了对于文辞的沉溺,犹似风霜高洁,水落石出,终归于一派阳刚磊落和昂扬淡定,凸显主体强悍、智性、透明的人格。
三
雪丰谷在个体的精神王国里虎步龙行,驰骋冲决,自由展露着深藏于内心的生命秘密和学识。比喻、拟人、戏仿、反讽等传统辞格,一向为雪丰谷惯用。缘此,雪丰谷得以穿透语言表象而一展擒拿手,彰显超出常规的速度感,怪异奇崛的想象力,狂野不驯的原生态激情,无可羁勒的鲜活力量,以及强烈的生命气息;这是怎样一种另类的南方气质?某些情况下,雪丰谷甚至努力尝试扭曲语言逻辑,使得文本中呈现出突兀陡峭的转折,不依常规而剑走偏锋。于是,节奏的快、力度的狠和词语的坚硬,生成其文本风卷云涌的动荡气息。
雪丰谷善用“打劫”式笔法或曰“强盗”笔法,往往横冲直撞,排闼而入,笔下一派奇气横生。作为主体标准的自画像,《个人简历》是直截了当的:“我是一个不谙风雅的人/粗俗,嗓子有炎症,羞于朗诵/一直没学会见缝插针,哗众取宠/不比东边的那轮红日,衣冠楚楚/手捧着厚厚的白云,煞有介事/偶尔咳出几声炸雷/零星的,做些笔录”,幽默,粗犷,阔大,雄强,自信,自得,隐含着妙悟机智。“在粗枝大叶的生活里/我活得过于散漫,不修边幅/放荡不羁分明又仰人鼻息/与文字们磕磕绊绊的,欠思路/偶有所悟,婆婆娑娑,竟泣不成声/就像一缕轻描淡写的月光/斯文扫地,酒泼一壶”,方块字的自由组合,生成奇异的魔力;因了君临于文本上空的古典诗意,整首诗焕发出迷人光泽。
雪丰谷的语言艺术是可圈可点的。比如,“杰出的水”(《今夜》)一类词语组合与意象搭配,让人油然想起杜甫的“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秋兴八首》)、王安石的“春风又绿江南岸”(《泊船瓜洲》)、宋祁的“红杏枝头春意闹”(《玉楼春》)、黄庭坚的“残蝉犹占一枝鸣”(《登南禅寺怀裴仲谋》),以其反常合道,清新不群,挑战常规审美经验。“一根银针/径直朝我走来”(《偏头疼》),则更见出情怀的执拗和尖锐。看似诗风大大咧咧的雪丰谷,其实颇精于炼字。《阳光金峰新寓》写道:“推开集庆门/追着江东北路/一路小跑”,绰具气势和动感。雪丰谷在属于他自己的一片文字的动感地带驰骋自如:“长江款款如丝带/窸窸嗦嗦的帆影/争名逐利”,“我们哈哈一笑,许多事/就悬在半空”,叙事、抒情、议论融于一炉,呈现出鲜明的时空意识。“那些个陈芝麻烂谷子/存放在脑子里,十多个春秋鲜有回顾/如果不是偶尔一次邂逅,过于生分/凉拌菜变凉了,主意也馊了/谁知道这世界某个旮旯/还有几粒黄豆大的小事,没有炒熟/做个拼盘端上桌,让人嚼舌头/个中滋味,尽可添油加醋”(《臭豆腐》),主体的思考往往托假语村言道出,看似全无正经,实则别具深意。“臭味相投/我们边吃边聊,细嚼慢咽一些掌故/太多的日子,需要口水从容地消化/太多的离情别恨,像黄豆/被牙床磨了又磨,成了豆沫/又被卤泪点化为豆腐”,流溢着对世态人情的深沉感喟。“我们从肚脐眼外露洞悉人心不古/我们借口少儿不宜,已不再生疏”,粗砺的句式下,是智性的发问和诗性的探寻。
雪丰谷的文本发散着1980年代特有的理想、道义、担当情怀和启蒙精神。他诗中的抒情主体,是大我,也是小我,是英雄,也是平民——优雅、平和,复又峥嵘、崇高,或沉醉东风,或笑傲西风,显示出主体精神世界的丰富性、多元性和差异性。“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德经》),雪丰谷善以最简拙的方式,最质朴的修辞,向着诗性的彼岸横渡;其文本充满对民间化、狂欢化的大胆追求,甚至还会有意无意地不时进行一些粗鄙化(vulgarize)、俚俗化的实验探索。“一张越用越旧的脸/平静的鱼尾纹,掖着/世故;掖着,惊涛骇浪/岸边的鬓角杂草丛生/那是胡须,让犀牛刀片/豁然开朗/尝试斋戒”,《红桃K》开门见山,裸裎本真。“在缺斤短两的日子里/你信吗?娟,有一种计量/在常人眼里总是七上八下/但在我心里,赫然如秤砣/实实在在”,这是何等粗砺实在的爱情絮语和心灵表白。
的确,雪丰谷下笔粗犷,生猛,泼辣,放纵,不避俗字俚语,不拘生冷荤腥,犹如洪炉炼丹,杂取种种,统统为我所用,体现出雅与俗、粗与细、刚与柔的和谐统一。“在一张沙发上落坐,用屁股怀旧/时间比海绵还容易起皱/那只高脚玻璃杯,口红依旧/身子一歪,泼出一地的酒”,《你走的那个午后》于放浪形骸中独抒性灵;“屋子里一下子空荡荡的/落电扇还在一个劲吹嘘,不解风流/离开了实实在在的听众/光线的腰身细瘦多了,露出一截骨头”,表现手法既传统又现代,幽默俏皮,指意多元。“开关依旧爬在右墙角,不停地咳嗽/如同一只受了伤的壁虎/门锁是新换的,面世第二天/钥匙便独自流浪去了,已经生了锈”,全诗特色鲜明,以诡谲怪丽的寓言式、童话式语境表达主体感受,文本因之散发着魔幻意味和超现实色彩。“有些事其实早已一目了然/有些人,不必过于计较/行云戏水鱼生浪/轻舟已破万重山”,《水泡泡》长短相间,文白夹杂,尤其古典句式的巧妙楔入,于俯仰错落之际,生成“大珠小珠落玉盘”式的格局。“对于无法肯定的生活/你不想老气横秋,气吞山河/宛如挣扎在笔尖的文字/吐露所谓豪言壮语”,“你只想做一朵轻盈的微笑/让小酒窝倒扣成透明的玻璃杯/面对喧哗,声音尽量压低/小心翼翼地为世界压惊/而后归隐,返回流水”,纡徐婉曲的笔致,传达着某种难言情思和惆怅襟怀。
雪丰谷善念在抱,始终秉持仁爱之心,关注着生命、生存和生活,关注身内的宇宙和身外的宇宙。天地笼于形内,万物挫于笔端,雪丰谷诗中的意象是清新的,净朗的,鲜活的,跳脱的。如:旭日脸蛋红红,令人动容;江月眉开眼笑,频频鞠躬(《初春》)。“发芽的心事,相继成垄/句子与句子争相侃绿,谈笑风生/这个扬眉吐气的初春啊/光华如水。任意飞溅一滴泪珠/也会像种子一样有据可考”,对生活的热爱和对诗歌的钟情跃然纸端,分外动人。《一朵白云》中,白云则像身怀六甲的孕妇,“不在乎风言风语,真的/丝毫也不在乎。一转身/便又化蝶而去”,轻盈洒脱,意态生动;“念天地之悠悠/独怡然而见趣”,更有发酵的心事、幸福的小闪电、酝酿幸福的小酒窝、高浓度的阳光、笑容可掬的白云……此类意象在诗中翩翩起舞,鲜明奇特,寄寓着对世俗的超越和反拨。“江南,弯弯的上弦月/如眉,如一绺修剪的刘海”(《江南,黄昏》),句式婉约妩媚,轻灵如燕子;“在江南/黄昏的记忆多么地清澈/望穿了日子的人儿/小手掌比桃花扇还轻/轻轻这么一抬,一摆/就会有热风/吹熟红颜”,向以硬朗的牛仔诗风著称的雪丰谷,在此俨然成了一代婉约词宗李清照的忠实传人:“在江南,望穿日子的人儿/总喜欢依水而居/总有依人的小鸟,爱飞,飞/就像这黄昏的时光/转眼之间,便已飞入了/聚散依依的柳烟里/让一弯月儿/思绪万千……”须眉雄风,糅以花月情怀,遂酿造出“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王维:《山居秋暝》)式的东方古典风韵,诚如一阕惬意爽神的唐人绝句或宋人小令。
雪丰谷的诗让人读出了率真与幽默、诙谐与调侃、浩瀚与沧桑、潇洒与深沉,读出了锋芒毕露与张驰有度。本质上,雪丰谷的创作可归于以感性为依托的智性书写,狂放其表,真诚其里,不尚炫技而肌理丰满,骨肉均匀。沿着必然与可能的轨道,雪丰谷一路腾挪奔移,以华丽而朴实的表演,向着自由的驿站进发。因了主体性的扩张和发散,雪丰谷的诗作超越了小桥流水与风花雪月的表象,充分接通明与暗、隐与显、经验与超验,在从容不迫中抵达本真。
拒绝“零度情感”和晦涩朦胧,雪丰谷的作品始终以个体的情感支点为辐射,承接自诗经与汉乐府以降“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传统诗学中的忧患意识与悲悯情怀,糅以博大开阔的现代诗学精神,成就与众不同的“这一个”。换言之,雪丰谷的文本既体现了“诗缘情”的东方诗学传统,也渗透着酒神狄奥尼索斯(Dionysus)式的躁烈迷狂的西方诗学传统,洋溢着火热的人间关切和浓郁的人文关怀。诚然,诗路无极限。总体看,一向思如涌泉状态上佳的雪丰谷,其文本处理仍嫌芜杂,诗艺有待进一步提高。谨祝雪丰谷此后的创作能够不断趋于深沉和博大,真正成为众望所归的诗家射雕手。
(作者单位:南京理工大学诗学研究中心)